陳世旭
蹲點的總場武裝部李部長連著幾天召集全隊開會。昨天夜里,他先讓呂繼承讀報,然后講講形勢講到很晚。散了會,晏德成照樣去江里劃水,翹白兒也照樣跟去,早上睡死了,沒有聽到隊長吳毛俚敲鐘,同寢室的也沒人喊她,誤了早工。一幫人忙活了一早上,渾身給棉花林的露水蹭得透濕,丟盔卸甲地回來吃早飯,才見她站在宿舍走廊上梳頭。她一頭男伢兒短發(fā),昨夜劃水濕了也不擦干,睡一覺弄成了亂草,怎么也梳不清爽。差不多每個從她面前走過的人都會瞪她一眼。有的女伢兒干脆就“呸”一口。
隔壁的呂繼承被老婆崔美仙纏著賴床,也沒有上早工,站在走廊上漱口,牙刷用力在嘴里捅著,滿嘴白花花的牙膏沫子,扭頭壓低聲音地問翹白兒:
你看我在做什么?
漱口啊。
翹白兒永遠是喜眉笑眼的。
你不覺得像什么嗎?
像什么?
像不像昨夜晏德成跟你?
該死!
翹白兒“咯咯”大笑。
莫笑了。受不了!你胸口的扣子崩開了。
呂繼承色瞇瞇的。
好不要臉!
翹白兒肉嘟嘟的嘴唇一癟。
死東西,又在犯賤,回來!
身后,還沒有起床的崔美仙聽見外面的調(diào)笑,晴天霹靂一聲大吼。
呂繼承手一抖,漱口缸子掉到地上,“咣當(dāng)”一聲。
翹白兒大笑,前仰后合。
呂繼承是分場青年干事,但沒有人喊過他“呂干事”,都喊他“牛卵泡”。一致認(rèn)為他外面溜溜光,肚里一包湯。他跟大家一樣下地拿工分,但他堅持認(rèn)為自己是分場領(lǐng)導(dǎo)之一,加上舅舅是縣法院的頭,喊總場武裝部下來蹲點的李部長直接就喊“老李”,一天到晚高聲大氣,吆三喝四。去縣里出了一趟差,回來一定說在縣長家里吃了飯,最少是在縣長辦公室扯了半天淡。他人高馬大,膀闊腰圓,濃眉大眼,相貌堂堂,隊上的畫家條子按總場布置滿屋場畫宣傳畫,就照他的樣子畫工農(nóng)兵。在整個一分場,不管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到他氣宇軒昂地站在墻壁上。他也覺得自己魅力無敵,天底下不可能有女伢兒不喜歡他,是個女伢兒他就撩撥,逮著機會就得寸進尺。
新職工剛下來的時候,呂繼承以“青年干事”的身份專門跟翹白兒談過話:我們都搞清了,你老子是碼頭工,扛大包吐血死的,你是三隊新職工里獨一的正牌兒工人階級后代,我們會重點培養(yǎng)。你應(yīng)該給你娘老子爭口氣,莫老是瘋瘋癲癲。
我怎么瘋瘋癲癲了?
“翹白兒”是魚,學(xué)名“白魚”,因為嘴像小喇叭一樣翹著,洲上人加上了“翹嘴”,省去了“魚”,說全了應(yīng)該是“翹嘴白”,但因為說得快,“嘴”又給帶沒了,加上兒音,聽起來就是“翹白兒”。拿來做她的外號再形象不過,她一天到晚活蹦亂跳,十足像一條剛出水的鮮魚。
你該求上進。
什么叫“上進”?
就是進步。
進什么步?就是跟你那樣?
洲上沒有隱私。下來沒有幾天,大家就都知道崔美仙是怎樣成了呂繼承老婆的。
清明,市農(nóng)校放假,讓師生回老家掃墓。這是畢業(yè)班的最后一個學(xué)期,呂繼承追過的幾個女生到手沒到手的都給別人拐跑了,搞得他沒情沒緒,連家也懶得回去。一早上想入非非,渾身滾燙。無精打采地爬起來,在飯?zhí)门鲆姶廾老?。兩個人不在一班,都是學(xué)生會干部,平時他正眼也不看她,現(xiàn)在神差鬼使地湊到了一桌,吃過飯,居然腦瓜子一熱把她帶回了寢室。本來是臨時救急敗火的,沒想到崔美仙情深意長,過后三天兩頭就來找他,地方她也找好了。開始他還勉強,很快就勉強不下去,教學(xué)樓、圖書館、小樹林,雜物間、別的寢室、校外的小飯館,到處躲。不管躲哪里,都躲不脫火眼金睛。崔美仙豪邁地說,你莫想躲,就是躲進陰司我也要叫你還陽!
不久,崔美仙就公開宣布懷孕了。呂繼承不認(rèn)賬。崔美仙不跟他啰唆,轉(zhuǎn)身去找校領(lǐng)導(dǎo)。
本來兩個都是內(nèi)定了畢業(yè)留校重點培養(yǎng)的,哪知道他們一把爛泥糊不上墻。校長找呂繼承談話,語重心長地勸呂繼承拐子拜年就地一歪,一畢業(yè)就跟崔美仙結(jié)婚。他們自己有個交代,也照顧了學(xué)校的影響。呂繼承起先一百個不愿意,校長說,你母舅在縣里做法院院長,她堂叔在市里管政法,你劃算劃算吧。
畢業(yè)典禮一完,崔美仙就扯著呂繼承去打了結(jié)婚證,綠水青山帶笑顏,夫妻雙雙把家還。兩個人都分配到江洲。農(nóng)場先給了呂繼承一個“青年干事”的說法,聽著像干部,編制還是農(nóng)工。跟崔美仙懷孕一樣,是個假模式兒。
結(jié)婚本來是人生喜事,但對呂繼承卻是一場災(zāi)難。崔美仙跟他一樣身強體壯,牙齒整排露在大嘴外面,高顴骨,塌鼻梁,兩個鼻孔比眼睛還大,刻薄人說下雨她如果抬頭,可以盛水。奇怪的是呂繼承在她面前龜兒子一樣服帖,就像小鬼見了閻王。
崔美仙性欲超旺,一有空就扯呂繼承進屋,她那明顯夸張要死要活的慘叫會撼動整棟宿舍,不把他折磨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讓他起身。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再出門的時候,他氣息奄奄,五官都走了形。
有一次崔美仙回了市里的娘家,呂繼承心想總算可以少遭一夜罪了。晚上揚眉吐氣昂首挺胸,去場部看電影。回來,一路高歌“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還“巴扎嘿”??斓剿奚?,從壩頭居高臨下,忽然看見家里的窗戶燈亮著,“哎呀”一聲,跌坐在壩頭的草坡上。
崔美仙上午搭班船去市里,原說在娘家過夜的,下午想想又搭順風(fēng)車到江洲對岸的縣城,趕上場部漁業(yè)隊最后一班渡船回來了。
就這樣,呂繼承還賊性不改,老想偷腥。崔美仙把雪亮的裁縫剪刀拍在床頭:
你哪天要真敢不老實,我就鉸了你那截孽根。莫怪我沒有打過招呼!
呂繼承乖溜兒說:
你瞎扯什么,我是那樣的人?你把它鉸了,我拿什么孝敬你?
呂繼承還真就“是那樣的人”。他早就瞄上翹白兒了,每次給崔美仙交差,他總是閉著眼睛,黑暗中晃著的盡是翹白兒那張肉嘟嘟的嘴。
呂繼承覺得翹白兒容易得手。會看相的說,嘴唇肉的女人,又活竄了,騷。
省高中到江洲的幾個高考落榜生中,晏德成第一個學(xué)會了抽煙。
剛斷奶,母親就帶著晏德成到省城一個遠房親戚家做保姆。從小學(xué)開始,他一路都是尖子生。高三,學(xué)校把他列進保送上大學(xué)的名單,上級一政審,不但保送不了,高考也是白考——出生那年,他父親給征了兵,隨即跟著軍隊離開了大陸。暑假,學(xué)校組織一批沒有升學(xué)的初高中生下鄉(xiāng),讓他帶頭:是不是走革命道路做革命青年,這是一個考驗的機會。校長是個女的,談話的時候,連喊了幾聲,他才抬頭,看著他淚汪汪的眼睛,自己也忍不住別過臉去。
到了江洲,晏德成跟在學(xué)校一樣沉默寡言,心事重重。歇坡的時候,老職工分成好幾伙:年青的打打結(jié)結(jié);老巴嫂做針線;上年紀(jì)的男勞力湊一堆抽黃煙。一根黃煙筒吊著一只煙袋,在各人手上輪流轉(zhuǎn),看看轉(zhuǎn)了兩圈,隊長吳毛俚就站起來,吹哨子開工。晏德成第一天下棉花地,歇坡時就坐在他們這一堆里。吳毛俚抽了幾筒,順手把煙筒遞給他,他一點沒有猶豫就接過來。頭幾口嗆得厲害,他死命忍著,頭上憋出了汗,就是不咳出聲。過了幾天,吳毛俚把煙筒遞給他的時候,說:煙筒我還有,這個你就留著。
吳毛俚也是個悶人,一天到晚三腳踢不出個屁。他對新職工敬而遠之,心里喜歡晏德成的老成。
那管黃煙筒用得很老了,竹管油紅,銅頭锃亮。晏德成天天別在腰里,一有空就咬在嘴上。
因為知道晏德成上學(xué)時的名氣,二、三隊這幫新職工,不管省城來的還是市里來的,個個敬晏德成三分,喊他“晏哥”,唯獨翹白兒喊他“德成哥”。兩個人都沒有了父親,兩個人的母親都是保姆,天生的兄妹。
翹白兒一有時間就往晏德成的寢室跑。整排新職工宿舍,就這間寢室最安靜:聶宏亮跟晏德成同班,學(xué)校動員下鄉(xiāng)的時候,省城的報紙廣播宣傳得震天響,他熱血沸騰,搶著報了名。到了江洲,一切風(fēng)光煙消云散,后悔也來不及了,就挖空心思制造新聞,終于以朗誦詩歌出了風(fēng)頭——這是后話;陳志是初中生,跟兩個高中生隔生,每天下工回來就糟蹋稿紙,一心想寫詩賺錢;晏德成是個死牛活頭,整天沒有一句話,只低頭抽煙,不時嘆口氣。
嗬,我以為沒有人!
翹白兒不管不顧地一頭撞進來。
歡迎小魚兒!
聶宏亮聲音做作,驚喜是真的。
你們這里好干凈,別的屋就像狗窠。
翹白兒感嘆著,東看看西看看,忽然抓起陳志桌上的一本外國詩集,打開夾著書簽的那一頁,剛看個開頭就喊起來:
呀,好不要臉!
陳志喜歡在書上瞎畫,以為她發(fā)現(xiàn)了什么秘密,一把奪過詩集,松了口氣。那是詩集作者的一首詩,第一行是:
爬到我身上來吧,美少年……
陳志正要說什么,翹白兒已經(jīng)走開了:
喲,黃煙筒!
翹白兒一驚一乍,走到晏德成面前:
我抽一口。
晏德成沒有反應(yīng)過來,黃煙筒已經(jīng)被她搶過去咬在嘴上了,嗆得一陣猛咳。
晏德成難得地一笑,松開皺緊的眉頭。
翹白兒初中沒有畢業(yè)就不肯去學(xué)校了。母親管不了她,從小跟巷子里的男伢兒混作一堆,誰惹毛了她敢跟誰玩命。居委會動員城市閑散青年下鄉(xiāng),她根紅苗正,不是動員對象,但她覺得下了鄉(xiāng)更好玩,自己跑去報了名,不容勸阻。
聶宏亮很快就明白,翹白兒進屋沒有他什么事兒,知趣地該做什么還做什么。陳志除了寫詩,做夢想的都是初中班上那雙也許再也見不到的黑眼睛,他不喜歡翹白兒這樣潑皮撒野的女孩。
翹白兒每次來,晏德成臉上就多少有了活氣。翹白兒“德成哥、德成哥”的喊得蜜糯了。晏德成的打飯、洗衣服、縫縫補補,都成了她的事,決不讓他沾手:
抽你的煙,莫動。
晏德成煙抽得厲害,一包最便宜的黃煙絲沒有幾天就抽光了。翹白兒不知從哪里撿來那么多香煙頭,一個一個小心剝開,和成一包。那些香煙什么牌子的都有,和到一塊兒,比黃煙絲好抽。
每天晚上,晏德成去江里劃水,在江洲跟扁擔(dān)洲之間的灣子游幾個來回。哪怕李部長給大家講形勢講得再晚也不間斷。有一天忽然一條大魚貼著他肚子竄到前面,黑暗中聽到“咯咯”的笑聲。
是翹白兒。
翹白兒跟一幫城里孩子從小在江邊長大,水性比晏德成好多了。
不久就有了活靈活現(xiàn)的瞎編:灣子里出了水鬼,一男一女,赤膊浪胯吊,夜夜在水里作怪。
李部長自然是不信邪的:事情只怕不是男歡女愛那么簡單。教誡隊干部表面上要不動聲色,不忙作結(jié)論。讓大家莫迷信,莫瞎扯什么“水鬼”。
但呂繼承心里酸得像刀絞,打死也不相信: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不出鬼那才真是出了鬼!晏德成冷得像塊江邊的石頭,拒人千里之外,凜然不可冒犯,他有點含糊,不敢隨便唐突,只敢問翹白兒。翹白兒每次都喜眉笑眼,不承認(rèn),也不否認(rèn)。
好色的呂繼承眼睛里就只有“色鬼”,想不到更可怕的“惡鬼”。
連著幾天,半夜月亮當(dāng)空的同樣時間,江對面山上的天空,有照明彈一個接一個升起?!班汀钡囊涣?,把在月色中迷迷蒙蒙的山脊照得通明,然后一陣輕煙,消失在黑暗中。一幫人站在壩頭,看得目瞪口呆。
是特務(wù)的信號彈。
李部長的牙巴骨咬得咔吧響。說得大家心驚肉跳。之前他在會上講敵情,講形勢,大家覺得是天方夜譚,遠在天邊。現(xiàn)在看來竟然真的近在眼前。
夜里開完群眾會,李部長又接著開干部會,分析最近就在身邊出現(xiàn)的一些動向。為了高度保密,干部會范圍很小,只有他,隊長吳毛俚和“分場青年干事”呂繼承:
江對面縣城的郵局截住了一封寄往香港的信,信的內(nèi)容和后面留給對方回信的地址,證明了是省城下放到江洲的學(xué)生,轉(zhuǎn)到了場部。
信是晏德成寫的,請香港的“叔叔”有可能轉(zhuǎn)給他父親。他在信里說:你丟下媽媽和我一走了之,太不負責(zé)任了!
這說明了什么?
李部長壓低聲音。
說明他人在江洲,心在海外。
呂繼承心里一陣說不出的興奮。
他來江洲后天天夜里堅持劃水,有沒有可能是為了有一天偷渡?
李部長進一步分析。
不是有沒有可能,是一定的。這個人深藏不露,捉摸不透。嘴上不說話,心里不知有多大的仇恨!
呂繼承一針見血。
不說話就是有仇恨?
隊長吳毛俚嘟噥。他就是個三腳踢不出個屁的人。
你莫誤會。
呂繼承解釋:
你跟他的本質(zhì)不同,你家里是三代貧農(nóng)。
吳毛俚茫然地眨著眼睛,不知道呂繼承為什么這么肯定:這是人命關(guān)天的事啊。
夜里把崔美仙服侍熨帖了,呂繼承興猶未盡地舔著她的耳朵:
求你幫個忙。
酸什么,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找翹白兒談話。
崔美仙“呼隆”一下坐起:
你還賊心不死?以為這把剪刀是擺設(shè)?
你看你急的!我要有賊心,會讓你找她談話?正事兒,會上定的!
崔美仙冷靜下來。她在農(nóng)校也是學(xué)生會干部,不缺政治頭腦。
不要驚動晏德成,只要翹白兒能證實就行。就看晏德成在她那里有沒有漏過風(fēng)。
事情順利得他們自己都沒有想到。
在新職工宿舍,崔美仙和翹白兒,一個丑,一個騷,女生都不愿搭理,她們兩個也就容易接近。崔美仙是要盯緊翹白兒跟呂繼承的來往。翹白兒是對誰都不防著:誰翻白眼,她不往心里去;誰愿跟她好,她也高興。
夜里說夢話了?
上午歇坡的時候,崔美仙扯著翹白兒在身邊坐下。
早飯,食堂里一幫女生嘰嘰咕咕,捏著嗓子怪聲怪氣地朗誦:
爬到我的身上來吧,美少年!
一陣鴨叫樣的哄笑。
她們學(xué)的是翹白兒昨夜的夢話,她同寢室的甘衛(wèi)華聽得一清二楚。
沒有吧?不過也可能。我記不起來。
翹白兒極力回憶。
想男人了?
想啊,我一天到晚都想德成哥,一刻時不見就像掉了魂。有時候我真巴不得他強奸我。
他會嗎?
不會。會就不是他。
憨包女兒,你是真憨啊。那他想你嗎?
不知道,我沒問過。我只知道他不討厭我。
你怎么知道他不討厭你?
他什么都告訴我。
都告訴你什么了?
翹白兒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跟崔美仙竹筒倒豆子:
他娘傷心的時候跟他講過,她命苦,嫁了一個沒用的男人,一塊兒去的同鄉(xiāng)曉得做逃兵,偏他木得跟個死人一樣!
那也是沒有法子的事。
崔美仙倒是體諒。
就是。他老子沒有那么木。那個做了逃兵的同鄉(xiāng)后來投靠了香港的親戚,早年從香港來過信,轉(zhuǎn)告他老子的口信,說他安頓好了就會來接他們……
翹白兒很得意,就像是說自己的家事。
晏德成其實用不著等,設(shè)法去找他就是了,先去香港找到那個同鄉(xiāng),一打聽就明白了。
崔美仙漫不經(jīng)心地說。
對啊,德成哥就是這樣說的。
翹白兒看著遠處,眼睛晶亮,好像那天就要到了。
他打算怎么去?
等機會。
哪會有這樣的機會!要去就只有偷渡越境。之前江洲還是勞改農(nóng)場的時候,有個勞改犯就是這樣跑出去的。
是嗎?
要是晏德成偷渡,你會跟去嗎?
那還用說!
憨包女兒,偷渡成了晏德成會娶你?
我不管,反正德成哥去哪兒我去哪兒。
偷渡越境是犯法的,你也不管?
不管。只要跟德成哥在一起。
難怪你們天天劃水。是做偷渡的準(zhǔn)備嗎?
不知道。德成哥沒有說過。
江洲勞改農(nóng)場撤銷后,一些刑期沒有服滿的犯人留下來監(jiān)督改造,各隊都有幾個,吃住做工都不跟職工一塊兒。
那天早工,呂繼承在地頭叫住晏德成,說,你今天去褲腳套挖溝。
褲腳套是江洲中間的洼地,刑期沒有服滿的犯人一般就集中在那里監(jiān)督改造。
為什么?
跟在晏德成后面的翹白兒叫起來。
呂繼承愕了一下,說:
這是組織上的事。
狗屁!還不是你搗的鬼。
翹白兒,注意你的立場。
呂繼承沒想到,翹白兒也跟到了褲腳套:
你來干嗎?
不關(guān)你的事。
翹白兒徑直走到晏德成身邊。
決定上沒有你的。
呂繼承急了。
那就加上。
翹白兒緊跟著晏德成。
洼地邊上,幾個民兵背著老掉牙的步槍走來走去,神氣活現(xiàn)。
裝什么假模式兒,誰不知道你們手上拿的是撥火棍。
翹白兒癟嘴。
帶隊的呂繼承忍無可忍:
翹白兒,過來!
過來就過來,你還能把我強奸了?
翹白兒丟下老重的鐵鍬。
你莫鬧好不好?
呂繼承的口氣軟下來:
你這是鬼迷了心竅,知不知道?
你才鬼迷了心竅!
你應(yīng)該靠攏分場!
呂繼承突出“分場”,也就突出了他的分場領(lǐng)導(dǎo)身份。
分場就是你,你就是分場,應(yīng)該靠攏你,對不對?
就算對吧。
應(yīng)該跟你上床,對不對?
莫說這么難聽。
做夢!呸!
翹白兒把呂繼承像根木頭一樣釘在那里。
幾個民兵哈哈大笑。洼地那些犯人彎著腰,不出聲地笑得肚子痛。
晏德成沒有反應(yīng),好像什么也沒有聽見、沒有看見。端著黃煙筒的手抖了一下,低頭抽煙。
褲腳套的挖溝結(jié)束得比平時收工要晚。晏德成跟翹白兒說,今天不劃水了,有點累,想早睡。
好。
翹白兒很心疼。
上早工的鐘剛響過,場部公安特派員老葉跟著李部長來了新職工宿舍,直奔晏德成寢室。
晏德成不在。他所有的東西一樣不少,昨夜換下的衣服凌亂地丟在床上,那只黃煙筒掛在床頭的老地方??瓷先ナ请S時就會回來。
這是偽裝!
李部長說。
他走之前沒有跟你們打過招呼?
老葉問同寢室的聶宏亮和陳志。
沒有。
兩個人很驚慌:
天亮前好像聽見他出門,以為他上廁所,沒有在意。
晏德成跑了。
消息傳得比風(fēng)還快。整個江洲當(dāng)天就都知道了:江對面山里的潛伏特務(wù)發(fā)了信號彈,一分場二隊有個叫晏德成的新職工看到后逃跑了,要偷渡越境。
二隊本身更是鬧哄了,一堆一堆的比比畫畫,眉飛色舞,口水四濺。
只有翹白兒慘了。她走近哪堆人,哪堆人就立刻住嘴??此难酃夤止值?。有惋惜,有可憐,有幸災(zāi)樂禍。
翹白兒出娘胎頭一次感覺到了害怕。正午的毒日頭底下,從頭到腳,一身冰涼。沒有了德成哥,她徹底孤單了。
看上去蠻聰明,還是省城的高才生,干出這樣的傻事。以為邊境是菜園門啊,偷渡就過得去的?
唯一一個還跟翹白兒說話的是呂繼承。
誰跟你說他要偷渡?
不是你跟崔美仙說的嗎?說他要去找那個知道他老子下落的逃兵,你們劃水就是準(zhǔn)備偷渡,還說你也要跟去?
他沒有這樣說過。我也不是這樣說的。
說沒說過現(xiàn)在都無所謂,他已經(jīng)這樣做了。
翹白兒傻了。
……你們會去抓他?
憨包女兒,他都不管你了,你還管他?
你們會去抓他?
場部老葉已經(jīng)帶人去了。
抓住了會坐牢嗎?
那還用說?坐牢算他命大。這是什么時候?。繑程啬敲床?,都發(fā)信號彈了!
德成哥……
翹白兒睜大失神的眼睛,小喇叭樣的嘴巴半張著,簌簌顫抖。
幸好他丟下你了!
呂繼承把翹白兒滿是冷汗的手捉在掌心:
跟你說多少回了,靠攏分場!靠攏分場!你就是不聽!
你能救他嗎?
翹白兒淚眼一閃。
我怎么救?
你不是說過你舅舅是縣法院的頭兒嗎?
是啊,你不說我還忘了。
求你……跟你舅舅……起碼保住他的命……
求我?拿什么求?
你要什么?
我要什么你還不知道?
……好……吧,我、我……靠攏……分場……
江灘的防浪林很密。人要是存心躲在里面,別人根本找不見。每次劃水,穿過林子,晏德成都是來去匆匆。吧嗒吧嗒跟在后面的翹白兒老是想象他突然停住,轉(zhuǎn)身,一把把她摟在懷里,親她、揉她,抱她進林子,按她在地上,讓她喊出堵在喉嚨口的話:
爬到我的身上來吧,美少年!
但晏德成每次都悶頭走他的,最多是回頭招呼一聲:快點!
想不到,現(xiàn)在卻要被一個她根本看不上眼的臭男人糟蹋了!而且是她自己送肉上砧板!德成哥,你莫怪我??!我實在沒有什么別的法子可以幫你。
地方是呂繼承指定的。林子漆黑,樹縫中,江對岸的汽車燈光偶爾閃過。四處響著窸窸窣窣的聲音。剛從城里來的時候,許多湊了對的男女鉆在里面快活,很快就聽說有鬼,除非色膽包天的,再沒有人敢來。
翹白兒什么也不在乎了。死活就這一次,只要德成哥有救。
樹枝“嘩啦嘩啦”從翹白兒身上掃過,腳下“咔吧咔吧”響著枯枝被踩斷的聲音,翹白兒抬頭挺胸,咬緊牙齒,像電影里英勇就義走向刑場的人。
還真來了。
一個女人的聲音:
是來靠攏分場的吧?
黑影從樹干后面緩緩移出來:
呂繼承不來了,來了也沒有用。我跟他說過我的剪刀不是擺設(shè)。
幽暗中現(xiàn)出一個活生生的兇神惡煞。笑著,卻格外恐怖。
崔美仙的聲音其實很溫柔和藹:
真是個憨包女兒!呂繼承舅舅那個屁大的官兒救得了一個越境犯?就是救得了,呂繼承會讓他去救?早上就是他看見晏德成上了壩頭故意不追,算好不管他是坐班船還是坐渡船都跑遠了,才去場部報了案。他當(dāng)時要是喊住了晏德成,會有今天的事?
追捕晏德成的老葉幾個回來了。他們追到省城,追到晏德成母親做保姆的東家,最后追到醫(yī)院,看見晏德成正在給病床上的母親喂粥。
東家說,阿姨不肯寫信告訴晏德成,怕影響他改造思想。
跟晏德成一塊兒到江洲的同班同學(xué),有一個當(dāng)初分到了其他分場,晏德成在褲腳套挖溝收工的路上碰到他。之前他剛回了一趟省城的家,聽說晏德成母親病危住院了。見到晏德成,很奇怪他為什么沒有回去照護。
當(dāng)夜是沒有進城的車船了,晏德成死活煎熬了大半夜。
比晏德成晚一腳趕到醫(yī)院的老葉臨時改了口,說他到省城出差,聽說晏德成母親住院,順便來看看。
晏德成很意外,疑疑惑惑:他回省城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幾位場里干部是從哪里“聽說”的?又怎么會“順便來看看”他這樣一個被趕去跟犯人一塊兒做事的人?他把這些都悶在肚子里,禮貌地看著一頭大汗的老葉他們,只輕輕吐了兩個字:
謝謝。
市里的頭班船天亮前到江洲。從省城返回的老葉他們一早到了場部,隊長吳毛俚得知的第一時間告訴了翹白兒。翹白兒剛下棉花地,二話不說就丟下了草鋤。
晏德成和翹白兒在省城住到母親出院,中間有個半夜,一樣的明月當(dāng)空,江洲對面的山里又升起了照明彈。
李部長這次很鎮(zhèn)定。他已經(jīng)搞清楚了,那是山那邊的工廠在搞民兵演習(xí)。
大鼻子陸國漢很晚才知道姚春恨他,而且恨得那么深。
在二三隊宿舍這幫城里來的新職工中,陸國漢是頭一個過老職工眼的:人高馬大,勤快,肯吃苦,最得人疼的是講理:新老職工之間沒有事則已,一有事,不管青紅皂白,他立刻就挺身上前,站在老職工一邊。
翹白兒蹲在溝里撒尿,一抬頭突然發(fā)現(xiàn)呂繼承在拐角偷看,“流氓流氓”的叫起來,棉花地做事的一堆人跑過去看鬧熱,呂繼承正狼狽不堪,陸國漢擠到前頭沖翹白兒呵斥:
叫什么叫,你憑什么證明人家就是看你?
對對對,溝沿上有塊土松了。
呂繼承馬上反應(yīng)過來:
我怕它掉下來砸著你,正要提醒你!
你看,人家明明是好心!
翹白兒手抓著褲帶,迷惘地眨著眼睛,不知道呂繼承怎么眨眼間成了好心人。
陸國漢不管身材還是氣概都高人一頭,誰在他面前都會覺得自己矮三分。給新老職工的爭吵評理,他每回都是以第三者的身份,講老職工如何對頭,新職工如何不對頭,死人都能給他說活了,還讓所有人都覺得公正公平,不能不服。
最難得的是陸國漢時時事事處處都能主動維護農(nóng)場,維護農(nóng)場干部。
剛下鄉(xiāng),新職工樣樣不習(xí)慣,有些翻生剝皮的總是牢騷滿腹,動不動就操娘倒逼,罵農(nóng)場是鬼地方,罵干部是狗日的。陸國漢只要聽見,立刻就義正詞嚴(yán)地駁斥,眼光獨到地指出農(nóng)場、農(nóng)場干部和農(nóng)場生活的各種亮點,無限展開,大加贊揚。為了強化效果,還特地編了順口溜:
眼見匡廬山,
面對石鐘山。
住在風(fēng)景區(qū),
美色隨便看。
總場好干部,
能文又能武。
下隊來勞動,
同吃又同住。
敞開肚皮吃,
伸直腳桿睡。
渾身都是勁,
忙死也不累。
寫得不好,跟陳志的《我戀愛了》不能比,不會寫“挺直了堅挺的畫筆,向綠色的棉林無限進入”那樣的句子,但一聽就懂,不需要費心思琢磨。陸國漢虛心地說。
他絕頂聰明,有超強的選擇力和迎合力,十分清楚該回避什么,突出什么,落點極為精到高明,而且口氣和姿勢把握和拿捏得相當(dāng)自尊,正氣凜然,像是法庭上莊嚴(yán)的法官,再邪頭鬼腦的也會被鎮(zhèn)住,只能肚子里嘀咕:忙死了還怎么知道累?卻不敢說出口。
二三隊跟場部離得近,新職工下來不到一個月,陸國漢就成了大紅人,場里干部差不多個個都知道了三隊有個大鼻子好伢兒。先后下來蹲點的李部長和黃場長都對陸國漢賞識得不得了。許多人有事沒事特地跑來看他長什么樣,是不是真有說的那么好。姚春就是其中一個。她是省局下來鍛煉的,在場部沒有正式職務(wù),都喊她“姚助理”。就是“助理”書記場長,說是“助理”,被“助理”的也要讓她三分。
場領(lǐng)導(dǎo)頭一批就把陸國漢列進了重點培養(yǎng)名單,暗中派了人去省城調(diào)查考察,知道了他從小學(xué)到高中,一路都是三好生,高考落榜,不是政審的原因,是他臨場發(fā)揮不好,靠塌了把。本來市勞動局已經(jīng)給了他進工廠的名額,但是街道上正動員了一批社會閑散青年下鄉(xiāng),他老子說這是個難得的機會,極力主張他去報了名,趕上了到江洲的這一批。
做了半輩子小機關(guān)的會計,四九年以后定了個“舊職員”成分,還是留用做會計,這讓陸國漢的老子很覺得對不起子女,又沒有別的法子,只能指望他們自己努力。在家里已經(jīng)諄諄說了千百遍,陸國漢下鄉(xiāng)后收到他的頭一封信,還是反反復(fù)復(fù)地突出那一句話: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陸國漢先后把這封信給李部長和黃場長看過,讓他們曉得他老子對兒女的家教,兩位領(lǐng)導(dǎo)在跟新職工作報告和談心時也常常把這句話引為至理名言,讓大家向陸國漢學(xué)習(xí):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是老輩子代代相傳的古訓(xùn)。年輕人,好吃懶做,只曉得發(fā)牢騷,不曉得吃苦,怎么可能有出息?
姚春來的那天大雨。
連著幾天都是老陰天,“嗖嗖”地刮著冷風(fēng),氣溫驟降,好像突然就換了個季節(jié)。接著就是這場秋雨,又細又密,大多數(shù)人還穿著短褂短褲,嘴唇冷得烏青,一身雞皮疙瘩。隊長朱瘌痢自己也頂不住了,看看已是半下午,捺著屁眼吹了哨子,讓大家先回倉庫,一邊躲雨一邊開會。
就要開始收摘棉花了,倉庫清得一干二凈。一個隊的人坐在四面墻腳下,照樣顯得空蕩。
姚春走進倉庫的時候,黃場長仰著臉正在講亞非拉人民要解放。她悄悄地找到朱瘌痢,在他身邊坐下,示意不要驚動黃場長。眼睛把全場脧了一遍,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特征明顯的陸國漢:高大肥白,坐在人堆中間,鶴立雞群,因為一個帶鷹鉤的大鼻子,一張圓胖的娃娃臉不再平庸。一個姿色不錯的小媳婦緊貼在他身邊,兩只手抱住他的胳臂,使勁上下捋著,“好暖和好暖和”地歡叫,毫不掩飾,全然不顧不遠的地方一個男人氣呼呼地鼓眼睛——顯然是她丈夫。
雨一直下個不停,黃場長也一直講個不停。天已漸漸黑下來,再回棉花地已無可能,他索性盡情發(fā)揮,把亞非拉人民的解放斗爭推向一個又一個高潮,風(fēng)起云涌如火如荼。中間,朱瘌痢出去了好一會兒,回來說,黃場長你太辛苦了,亞非拉人民解放的路還很長,我們要不要先歇一歇?
說得正上勁的黃場長被打斷,有點不爽,白了朱瘌痢一眼。
朱瘌痢不看眼色,接著說:
今天的夜校就停一天課,我們好生吃頓夜飯。姚助理頭回來隊上,這樣看得起我們,我不請客天都不肯。
說起夜飯,大家突然發(fā)覺肚子早已癟了,倉庫里好像飛進一群蜂子似的“嗡嗡”響起來。滿屋子人紛紛起身。
黃場長不得不打住。
朱瘌痢剛才出去,從收工的漁業(yè)隊賒了條江魚,蠻大,十好幾斤,交把食堂紅燒。
等我們過去就燒差不多了。
朱瘌痢自己就先咂了咂嘴。
一隊人呼呼啦啦涌出倉庫,幾個干部走在最后。朱瘌痢讓姚春和黃場長走前面。
姚春說:
黃場長走前面應(yīng)該的,我憑什么?
你也是總場的。
朱瘌痢嬉皮笑臉。
這是理由嗎?
姚春突然站?。?/p>
讓陸國漢說說。
陸國漢跟在他們身后,沒想到姚春會直呼他的名字,受寵若驚:
當(dāng)然是理由,只是不夠準(zhǔn)確。應(yīng)該講您是省局領(lǐng)導(dǎo)。
小嘴真甜。
姚春揶揄。
甜個屁。城里人會拍馬屁罷了,不像我大老粗一條。
朱瘌痢語義雙關(guān):“甜”跟“舔”同音。至于“大老粗”,沒人不懂。
好了好了,這么大雨,快些走吧。
黃場長嚴(yán)肅,只喜歡講政治思想,不喜歡開玩笑,尤其是這種流里流氣的玩笑。再讓他們說下去,不定說出多么難聽的話來。
新職工食堂就是一個大灶,一扇大案板,幾口大水缸,各人打了飯就回各人寢室。今天因為沾了總場干部的光,意外地也跟著加了個餐,一人端了一碗燒魚,歡天喜地回了宿舍。陸國漢最后一個離開灶臺,手上的碗被朱瘌痢劈手奪下,把剛分到的那份魚倒回鍋里:
你嘴甜。省局領(lǐng)導(dǎo)讓你留下陪她。
不是陪我。
姚春糾正:
都知道他下鄉(xiāng)以后表現(xiàn)很不錯,想聽聽他的心得體會。
對對對!
黃場長立刻附議。
陸國漢白皙的大圓臉一下緋紅,靦靦腆腆說:
不好吧。
什么好不好,讓你坐就坐下。
半鍋燒魚已經(jīng)裝在一只大鐵皮盆里,端上了案板,騰騰的熱氣直往上冒,把從橫梁吊下的一盞桅燈沖得晃晃搖動。
朱瘌痢迫不及待: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來來,先吃飽喝足再說。肚子空的,還心什么得體什么會。
說著,朱瘌痢從案板下搬出一只尺把高的酒壇子,放到案板上:
這壇封缸是我打賭贏來的。
那次打賭,朱瘌痢用嘴咬著兩袋各裝了一百公斤化肥的麻包,從江上的駁船走上江坎、江灘、壩腳,筆直上坡,走上壩頭,一二里路一聲不哼,一口氣不歇,贏了三十個拳頭大的麥粑,兩斤紅燒肉,一斤燒酒,他一口氣吞個精光,之后還喝下去整整一水瓢米湯。這成為他一生最大的驕傲,一有機會就要拿出來顯擺。
今天有貴客,這壇酒算是沒有白封幾年缸,喝了拉雞——倒。
姚春就坐在案板對面。朱瘌痢好不容易吞下了“雞”后面那個一旦加上就讓“雞”不再是“雞”的字。
我不喝酒的。
黃場長聲明。
我自然曉得,就請你老人家監(jiān)酒。
朱瘌痢放過黃場長:
其他的有一個算一個,一個不能少。省局領(lǐng)導(dǎo)沒有問題吧?
我糾正過你的,我不是省局領(lǐng)導(dǎo),你別瞎扯!
姚春再次糾正,沒有說喝酒有問題。
要得,大鼻子我就不問了,陪領(lǐng)導(dǎo)喝酒,喝死了也是應(yīng)該的!
當(dāng)然!
陸國漢很踴躍。
好,那就開喝!
朱瘌痢把一摞土碗分到桌上各人面前:
喝就喝個痛快,喝死了拉倒!
總算曉得一點雅了,“拉”字后面也沒有了“雞”。
酒壇的封口打開,滿屋飄香。倒進碗里像老醬油,黑得發(fā)亮,喝到嘴里像土蜂蜜,濃稠粘牙。眾人不住地嘖嘴叫好,卻聽姚春說:
這哪是酒,明明是糖水。
嗐!這么大口氣。沒想到省局領(lǐng)導(dǎo)喝酒水平也這么高!要不這一壇子你一個人喝完,讓我們洲巴佬長個見識。
朱瘌痢正喝得瘌痢頭發(fā)亮,姚春冷冷的話讓他頗受挫。
我一個人喝完不成問題。你不心疼酒就行。
朱瘌痢傻了眼。他本來是戧姚春的,根本想不到她的水這么深。
好??!
幾個隊干部起哄,拍桌子打板凳。
小姚你莫聽他們的,他們就是想看你出洋相。封缸酒進口好,后勁足,喝醉了很不好辦的。
不過,我一個人喝,你們看著單調(diào),最好兩個人對喝,熱鬧。
姚春仿佛沒有看見黃場長的焦急,已經(jīng)有些迷離的眼睛不經(jīng)意地盯了一下案板對面的陸國漢。
要得!
朱瘌痢“嚯”地站起,打算豁出去。
朱隊長,這是你的酒,你自己喝了不好。看看還有沒有別人。
朱瘌痢不出頭,其他隊干部都只能做縮頭烏龜。
我來給姚助理助個興。
陸國漢突然說。
行,就是你!
姚春好像就等著陸國漢迎戰(zhàn)。
局面一新,立刻起了高潮。所有人都“唰”地站起,圍著案板,看定面對面坐著的一男一女,你一碗我一碗,碗碗都一仰脖子一飲而盡。不吃魚,光喝酒,速度越來越快。碗一放落,朱瘌痢就立刻把酒倒?jié)M,兩個人就立刻端起喝光。
姚春的舌頭終于大了,話音開始含混不清。
陸國漢則端端正正坐著,紋絲不動,除了大鼻子有一點細微的汗珠,圓圓胖胖的臉依舊白皙,毫不變色,跟剛進來時一樣。他喝酒是有童子功的。當(dāng)小機關(guān)會計的老子一輩子不好別的,就好一口老黃酒,長年累月,一日三餐,餐餐用個小壺子溫一壺,邊喝邊哼“我本是臥龍崗上散淡的人”。陸國漢剛能爬他膝頭,就用筷子頭蘸了酒點兒子的小嘴,讓兒子跟他一起快活。
一壇酒不久就見了底,看看兩個人沒有一個翻倒,朱瘌痢喊:
你們等著,我去國營買酒!
莫胡來!
黃場長厲聲制止:
姚助理該回場部休息了。
黃場長的臉色很難看,朱瘌痢只好悻悻作罷。
姚春軟軟地站起來,手撐著案板,極力不讓自己搖晃。一幫洲上的大男人誰也不好上前扶她。他們平日嘴上村草,個個賽騷牯,該硬的時候卻硬不起來。
挺身而出的又是陸國漢:
我送她回場部。
全省農(nóng)墾系統(tǒng)先進表彰大會定在年底開。這次表彰,主要目的是在普通農(nóng)工中選拔國家干部。江洲確定的人選里,陸國漢排名第一。見了他的人,不再喊他“陸國漢”,都喊“陸干部”。他口里說“莫莫莫”,心里蜜糯了,每天都像喝足了封缸酒,雖然看上去仍是四平八穩(wěn),不動聲色,腳下卻是輕飄飄的,隨時可以彈起老高。寫信報告老子,老子自然高興,回信再三叮囑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對自己要更加嚴(yán)格,表現(xiàn)要更加出色,基礎(chǔ)打得越牢靠,資本積得越厚實,出場就會越大,前途不可限量。
每天收工,陸國漢都是最后一個走出棉花地。常常是已經(jīng)走出地頭的朱瘌痢回頭喊好幾聲才動身。那天剛上機耕道,聽到后面有人喊他,一輛單車“嘎吱嘎吱”追到身邊,跳下一個人。
是姚春。
姚助理!
別“助理助理”的好不好,我沒有名字嗎?
姚春助理。
就叫姚春。
……
別裝了,問你個事。
那天晚上你是真的嗎?
哪天晚上?
陸國漢莫名其妙。
真忘了還是假忘了?封缸酒!
封缸酒?。∧窃趺磿?!你酒量真好!
好什么好,你后來不是到處跟人說把我拿下了嗎?我恨死你了!
我說過那樣的話?不可能!借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
陸國漢急了。
別不承認(rèn),說了也無妨。我就想知道,你那次是不是真的。
什么“是不是真的”?
陸國漢一頭霧水。
看來我不說你是不會承認(rèn)的。提示一下:我嘔吐時,你的咸豬手放在哪兒?
我真的想不起來。
陸國漢用力眨著眼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虛偽!
姚春恨恨地一癟嘴,把單車猛然一推,一騙腿跳上去。把陸國漢垃圾一樣孤零零地撂在機耕道上。
直到姚春在夜色里消失,陸國漢才一拍腦門子,清清楚楚地想起那天晚上送姚春回總場路上發(fā)生的所有細枝末節(jié):
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了,烏云低沉。夜風(fēng)一陣陣,透心涼。
場部就在壩下了,身邊的姚春突然站住,直著脖子一陣抽搐,向前一彎腰,就要撲倒。陸國漢來不及多想,兩只手同時伸出,從后面一把抄到她胸前,把她托住。
姚春翻腸倒肚地吐了半天,總算緩過來,一點一點地直起身子,一口接一口地喘氣。陸國漢閉緊眼睛忍受著她嘔吐的難聞氣味,忽然發(fā)覺自己手掌的位置,趕緊一抽。她的手一直緊緊地抓著他的手。他抽手的時候,她明顯并不想松開。當(dāng)時他覺得那只是因為她醉酒的虛弱,現(xiàn)在才意識到,好像不完全是虛弱。是什么?不好瞎猜。
姚春在省農(nóng)專被校廣播站播音的男中音迷得要死要活,窮追不舍,一畢業(yè)就結(jié)了婚。不到一個月,男中音就后悔了,有了別的女人。姚春天大的幸福不到一個月就戛然而止,打報告要求下派,離開傷心地。
除了知道是總場干部,陸國漢從來沒有注意過姚春。她不好看也不難看,跟大鼻子陸國漢恰好相反,她最大的特點就是沒有特點。如果一定要說有,就是讓人覺得沒有性別。有一回近視眼郭貓兒指著她的背影,跟人說:前面那個人有點像女的。陸國漢小心翼翼地尊重她,只因為她是總場干部,還比自己大幾歲,跟“男女”二字絕對十三不靠。
打破謎團的是黃場長。
夜校下課,黃場長讓陸國漢留一下。
你是不是對省里來的同志有什么不尊重啊?
黃場長直截了當(dāng)。
沒有哇,怎么可能!
有人說你乘人之危,動手動腳。有這樣的事嗎?如果真是這樣,你就太讓組織上失望了。
黃場長枯黃的臉上,眼睛的寒光越過突出的顴骨,陰森森的。誰都知道,他最痛恨的就是男男女女的偷雞摸狗。
絕對沒有的事,我可以拿我和我一家人的名譽發(fā)誓!
陸國漢暗自叫冤:天理良心,我當(dāng)時真沒有覺得自己抱著的是一個女人。
不用發(fā)誓。說起你家人,我也要作檢查。在會上表揚你的時候,沒有及時指出你父親講的“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是腐朽的封建意識。一個青年人靠這樣的意識求上進,其實是動機不純。
黃場長很痛心:
好好反省一下自己,該認(rèn)錯認(rèn)錯,該檢討檢討,加強修養(yǎng),端正思想,組織的大門對你是敞開的,進步的機會還是有的。
黃場長,您能不能說得更明白些?黃場長、黃場長、黃場長……
陸國漢差點哭出來。
告訴你,讓你有個思想準(zhǔn)備也好。只是,你一定要正確對待——場里有可能把你從那個準(zhǔn)備上報的表彰名單上撤下來。
為什么?
陸國漢絕望地喊。
你自己好好想想。
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江洲更沒有。很快就傳出來,省局下來的干部姚助理堅決反對陸國漢上先進人物表彰名單。理由很充分:這個人的思想道德品質(zhì)惡劣。
陸國漢像霜打了一樣蔫了一段日子。不過也就那么幾天。過后他照舊是正氣凜然,時時事事處處為干部和老職工說話。
撥了一輩子算盤的老子到底老辣,聽說兒子的上進遭遇變故,回信說:好事多磨,不必灰心。走點彎路,長點見識,不吃虧?!俺缘每嘀锌喾綖槿松先恕笔乔Ч挪蛔兊牡览?,孟子講天將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這回就是磨煉你的心志。眼前最主要的是盤算清楚對方心里的小九九,三下五除二。
收摘棉花的季節(jié)開始了。
今年的棉花是個好年成,才幾天,曬場上就鋪滿了雪白的新棉,傍晚收進倉庫,大半屋子棉花堆到屋梁那么高,柔軟、蓬松,暖融融地充滿肉感。夜夜輪流值班的勞力直接就睡在棉花堆上。最得味的是新職工。有人干脆脫個赤膊浪胯吊,在棉花堆上挖個洞,鉆進去,想入非非,一夜好夢。
值班的都是男勞力,兩人一組。那天輪到陸國漢,他對搭班的火板兒說,你就在宿舍鉆你的帳子,我一個人去就行了,朱隊長問起,我會給你打馬虎眼兒。
那火板兒正跟一個女伢兒打得火熱,每天不到半夜就心急火燎地去鉆人家的帳子,一天到晚嘴上不離“羅裙底下救命王”,對陸國漢連連作揖:謝謝謝謝,你也是我的救命王。
之前幾天,陸國漢找了個合適的機會,“偶然”碰見姚春,誠懇地說:不知道領(lǐng)導(dǎo)肯不肯安排個時間,想跟您作個匯報。
匯報什么?
思想。
算了。我管你不著。
我是想告訴你,那天夜里……我……非禮,不是無意……是有意的……是真的……就是不敢承認(rèn)。
是嗎?
姚春直眉瞪眼。
是。
陸國漢避開姚春的眼睛,低頭踢地上的石塊。
看來還不是個憨包。
姚春說著,一把抱住陸國漢,兩只小拳頭不停地捶他胸脯:
恨死你了,恨死你了!
陸國漢手腳無措。他是頭一次被一個女人這樣抱著,頭一次面對這樣的火熱。
該死的大鼻子!
姚春踮起腳尖,張開嘴想去咬陸國漢的鼻子:
這只鼻子要我的命!
我鼻子怎么了?
陸國漢很困惑。
自己去找本相書看看。
姚春的水桶腰居然一扭。
這一向都是好天氣,秋高氣爽。大朵大朵的棉花遍地綻放,白茫茫一片,就等著收摘。一年累到頭,圖的就是這些日子了。收花是計件的,人人爭先恐后,天一亮就下地摘花,不到天黑得實在看不清了不住手。因為夜里值班,陸國漢提前收了工,在食堂隨便扒了幾口夜飯就趕來倉庫,接替朱瘌痢和幾個掌秤收花的隊干部。
農(nóng)場機管站的柴油發(fā)電每天夜里只管到九點,這會兒早停了。因為堆了棉花,倉庫不準(zhǔn)點油燈,好在有月光,水銀一樣投進倉庫門洞,地板上真像落了一層霜。
倉庫外面是樹林,樹林過去是屋場。
月色朦朧。屋場睡了。樹林凝固。露水在樹葉間的滴落和樹下秋蟲的鳴叫,隱隱約約。不知哪家的桂花開了,暗香飄散。
花好月圓。萬籟俱寂。就像戰(zhàn)爭電影說的:大戰(zhàn)前的寧靜。
陸國漢抱著后腦殼,仰倒在棉花堆上,等待跟姚春的幽會。心里只有七上八下的無奈,一點感覺不到神秘、緊張和興奮。
接下來的夜里會發(fā)生什么?
對童貞的結(jié)束,無論睜著眼睛,還是蒙頭酣睡,陸國漢都有過無數(shù)天花亂墜的想象:
是威猛的,如虎嘯山林;是溫柔的,如柳搖水岸;是激越的,如怒馬狂奔;是沉著的,如蠻牛深耕;是粗獷的,如鐵匠淬火;是細致的,如書生研墨;是典雅的,如寶劍漸入龍泉;是粗魯?shù)模绮癜糁彼突鹪?是斯文的,如古詩人寫的玉人吹簫;是質(zhì)樸的,如洲巴佬唱的魚戲花籃……
最早的覺醒是因為一場電影。在整個那場電影的放映期,他編出各種理由讓精于算計的父親掏錢,每天都去看一場,就只為了那個讓他頭一次夢遺的女演員。
就是沒有想到,自己的初夜會交給一個好像沒有性別的女人。
將要在一張這樣寬這樣大這樣白這樣純的可以讓才華盡性揮灑、讓激情徹底燃燒、讓魂魄完全銷融的眠床上,兩個像剛從娘胎里出來的肉體毫無羞恥地交纏蠕動,一個只是為了滿足生理的饑渴,一個只是為了滿足父親的期待。
這是幸,還是不幸?
外面響起極力放輕卻止不住迫切的腳步聲。
一個分不清男女的人,快步踏上倉庫大門的斜坡。
二、三隊新職工的食堂在宿舍后面,食堂后面是菜地,菜地一角建了個像模像樣的公廁。
種菜的六公挨著糞窖燒了一堆火糞,不時冒出一串火星、一縷青煙,夜里看上去特像墳頭。進廁所非得繞過這個墳頭。
因為跟宿舍隔得遠,夜里小便,女生不出門,各自用盆子;男生就在宿舍前面的壩腳下掃機槍了事。不得不上廁所,女生就只好幾個人做伴;男生膽小的就只好盡量憋著,實在憋不住,就求爛李子。爛李子有求必應(yīng),昂首挺胸走在前頭。他自己有事,從不喊人,直接就去了。
爛李子初三年級打群架,對方人多,而且都是高中的狠人,這邊有一點怯陣。爛李子沖上去,一磚頭拍在對方領(lǐng)頭的鼻梁上。
那一仗他們完勝,唯一的代價是他半邊腦殼留下一個大疤,寸草不生,還勞教了兩年。出來,街道正在動員閑散人員下鄉(xiāng)。家里張嘴吃飯的伢兒快一個班,不在乎他一個,開貨車跑長途的老子跟他說,我三天兩頭見不到你的魂,你媽奈你不得,你干脆死鄉(xiāng)下去吧。
被城里趕到洲上來的都是一幫好佬,爛李子算不上角色。他其實并不怎樣翻生剝皮,就是膽子賊大。
過了一段時間,大家看看實在沒什么事,也就跟著壯了膽子,不再麻煩爛李子。
卻真出了鬼。
半夜三更,有人跌跌撞撞地摸進廁所,小腿忽然被明顯故意地敲了一下,嚇得魂飛魄散,轉(zhuǎn)身鼠竄,屁滾尿流。
李部長第二天專門提著駁殼槍去勘察了一次,回來嚴(yán)肅地說:
哪來的鬼!六公用了攪屎棍,插在窖里,忘記扯起來,讓你碰上了。
六公才五十幾歲,并不糊涂。之后用過攪屎棍就扯起來立到屋角。
中秋加餐,爛李子狼吞虎咽,睡到半夜肚子發(fā)脹,跑廁所。廁所的門洞很矮,彎著腰一頭鉆進去,里面漆黑一團。爛李子挨著墻壁試探著往里走。
小腿忽然被什么敲了一下。
爛李子屏息站住。什么動靜也沒有。
等他又移一步,又被敲了一下。
爛李子頭一炸,一動不動。
是個雨天,廁所外面雷電驚天動地,忽然一閃照出蹲坑上一團黑影。想想最多就是一死,害怕也沒有卵用,爛李子憋足勁,死命朝那個黑影一腳踢去。
“哎呀”一聲慘叫,之后是一陣猛烈的咳嗽。
什么鬼?
爛李子喝道。
狗日的,你拉、拉我一把……
是龔有才。
爛李子放了個巨響的屁,肚子也不發(fā)脹了,懶得搭理蹲坑上哼哼唧唧的龔有才,回去拍李部長的房門。
李部長今天跟大家一起加餐,沒有回總場,就住在隊上的宿舍:
李部長,我碰到鬼了!
龔有才當(dāng)夜就送進了場部醫(yī)院。爛李子那一腳,踢在龔有才的胸口上。
當(dāng)年江洲從勞改農(nóng)場改為國營農(nóng)場,招勞力。龔有才聽說“國營”二字,吵鬧著娘老子從南邊鄉(xiāng)下遷來做“國營工人”。他跟城里人一樣喊洲上人做“洲巴佬”,以示區(qū)別。他這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做一個城里人,上中學(xué)時把名字中的“財”改成了“才”。穿著打扮完完全全模仿城里人:長衣長褲,從不赤腳。衣服換得很勤,讓老娘漿洗得潔白筆挺,襯衫胸口別著一枚鐵路員工的小胸章,是他向在鐵路做事的親戚討來的,口袋插著鋼筆。每天早上洗了臉還搽雪花膏,人前走過,一陣幽香。
龔有才說話的口音怪怪的,既不像鄉(xiāng)下話,也不像城里話。陳志因為寫詩,對語音敏感。有一次開會正好坐得近,很小心地問他講的是哪里的方言?南邊鄉(xiāng)下的嗎?他眼睛不看陳志,從牙縫里說:我有必要跟你講嗎?陳志從側(cè)面看他兩眼冒火,頸上青筋暴跳,像要吃人,趕緊住口,起身走開,聽見他在背后咬牙切齒:這么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聽不出來?畜生!他羨慕城里人,又恨城里人,越羨慕越恨,尤其是陳志這樣出身不好的城里人,覺得老天真是不公,把這種下等人生在城里。他們家土改劃的成分是上中農(nóng),比地富反壞右高一等。
家家的菜地有茅坑,龔有才偏要上新職工的“公廁”。因為這是城里人的一種證明。但城里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平時打打結(jié)結(jié)、摟摟抱抱,只要他一上前湊熱鬧,那些人不管男女都會“去”一口。他只好在一邊干瞪眼。但他并不氣餒,想方設(shè)法惹城里人注意。結(jié)果吃了爛李子的虧。
爛李子踢了那一腳,過幾天就忘到后腦殼了,龔有才卻見人就說爛李子天不怕地不怕,是個吃了豹子膽的。他那一腳打師行叫“武松無影腳”,會這一腳的打師洲上而今沒有一個。把個爛李子吹得云里霧里,飄飄然,不曉得自己是吃幾碗飯的。
總場場部禮堂翻修,屋頂全揭了,就剩屋脊和桁條。禮堂臨著二隊的棉花地,歇坡的時候,龔有才指著那個比三層樓高的空架子,問爛李子:
你敢不敢上到那里去?
這算什么!
爛李子站起就走。一眨眼就貓一樣出現(xiàn)在屋脊的一頭,在底下的泥木匠和總場干部的一片驚叫聲中站起,沿著不到一尺寬的屋脊,若無其事地走起平衡木來。兩只手臂不時在身體兩邊抬起,克服在大風(fēng)中的搖晃。
底下一陣陣的驚叫不久就停止,變得死一樣沉寂,揪緊了心指望老天保佑。
爛李子不緊不慢地在屋脊上走了三個來回?;氐降孛?,看見所有人都臉色烏青,大惑不解,問:
出什么事了?
只有龔有才嘻嘻呵呵:
我跟他們打了賭的。我贏了。
隊長吳毛俚從衣兜里掏出哨子,用力吹了一口:
開工!
跟班勞動的李部長很嚴(yán)肅地對龔有才說:
下次莫開這樣的玩笑,出了事誰負責(zé)?
放心,爛李子決不會出事!
龔有才滿不在乎,眼睛落到李部長大屁股上那把盒子炮上。
二隊有句話:李部長的駁殼陳志的筆。這兩個人這兩樣?xùn)|西從不離身。李部長是總場武裝部長,駁殼槍是他的辦公用品;陳志是雞屎(知識)分子,從早到晚那支筆隨時要掏出來寫寫畫畫。
爛李子有一天突然把李部長的駁殼槍抓在了手里,等李部長反應(yīng)過來,駁殼槍已經(jīng)離開了槍套子。
胡鬧!
李部長大驚失色。
別過來!再走一步我就開槍!
爛李子嬉笑著,槍口對著李部長。
莫亂來!
李部長氣得發(fā)抖。
爛李子把槍舉過頭頂,對天一扣扳機。連扣了幾次,一點動靜也沒有。
廢鐵一塊!屁股夾掃把,嚇人的。
爛李子一甩手把槍丟到李部長腳前。
那把槍還真就是“廢鐵一塊”,槍機拉不開,根本就不上子彈,只是外面給綢子擦得锃亮。李部長吃力地彎下粗壯的腰,小小心心撿起槍,又拍又打,心痛得臉都歪了。
背后慫恿爛李子的是龔有才。
你小子有種!過去把陳志的筆頭子也拔了,省得他一天到晚裝雞屎分子,作惡心。
剛歇坡。陳志坐在離開人堆的地頭,在膝蓋頭的小本子上奮筆疾書。
龔有才對陳志聽不出他的普通話耿耿于懷,覺得是對他的藐視。陳志被安上“雞屎分子”外號,是他最嫉恨的事。他覺得論長相,自己更像“雞屎分子”。
沒想到爛李子說:
你什么意思?以為我是憨包?
在爛李子心里,陳志很神圣。陳志看那么厚的一本本書,寫那么多的一疊疊字,要他命他也做不到。
在這幫城里人的心目中,爛李子就是個無腦,二百五, 洲上人說的“哈巴老總”,蠻可愛,也憨出了角頭。
過年回城,大家才對他刮目相看。
市里經(jīng)停江洲的班船,每天上下午各一班,到江洲碼頭時,上面已經(jīng)差不多坐滿了人,洲上人上去,就只能在艙里艙外的過道站著。從省城和市里下來的新職工是夏天專船送來的,過年,幾百號人頭次回家探親,再沒有專船了,連著幾天,碼頭上擠得就差翻船。
爛李子一麻袋裝好了自己的行李,在走廊上站住,說:
信得過我的跟我走。
從江洲去市里還有一條路:去江對岸的縣城搭長途客車,由渡輪運過鄱陽湖口,到對面的梅家洲上公路。大過年,客車肯定指望不上,但長途貨車有的是,可以搭順風(fēng)車。
眾人疑惑地眨著眼睛,多數(shù)人自然信不過他。萬一大擔(dān)小擔(dān)的到了那里,根本行不通,就只能望洋興嘆,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不如就在洲上等著,無非是晚幾天到家。
十幾個性急的橫下一條心,跟上爛李子。長這么大第一次離家半年多,想家都快想瘋了。
場漁業(yè)隊每天有去對岸的渡船。一伙人上了岸,直奔渡輪碼頭。
渡輪是雙向?qū)﹂_,每艘渡輪由四條大駁船田字形拼在一塊兒,鋪滿鋼板,主要是運送過湖口的汽車,原則上不搭載行人,要上船除非先上汽車。
對面過來的渡輪沒有靠岸,碼頭上的汽車已經(jīng)排起了長隊。爛李子讓大家等著,自己在那個長隊前前后后轉(zhuǎn)了半天,很興奮地跑回來——客車都是滿載,但他找到了一輛空載貨車:
你們跟我來,到了那里什么話也不要說,直接爬上去!
十幾個人正推的推、扯的扯,相幫著往車廂上爬,司機發(fā)現(xiàn)了,跳出駕駛室,氣急敗壞:
干什么干什么?翻天了?
別理他,只管上!
爛李子看看所有人都上了車,自己手把廂板,腳踏車輪,一躍翻進了車廂。
到岸的渡輪響了汽笛,長長的車隊開始蠕動,后面車子的喇叭鬼叫,司機張牙舞爪了一陣,沒有結(jié)果,只好罵罵咧咧地回了駕駛室。
滿載各類大小汽車的渡輪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離開碼頭,逐漸加速。一幫人齊齊站起,昂首挺胸,舉目四望。一邊是波光粼粼的鄱陽湖,一邊是浩浩蕩蕩的揚子江,怎不讓人豪情萬丈。省城高中下來的“朗誦家”聶宏亮一甩好久沒剃的長卷發(fā):
大江東去,
浪淘盡
千古風(fēng)流人物
……
一車人樂不可支,瘋瘋癲癲,又喊又唱,聶宏亮聲情并茂的朗誦夾在中間根本聽不清。
渡輪在不知不覺中到了梅家洲碼頭,車子一輛接一輛下了渡輪,上了公路,許多人好像已經(jīng)看見久別的城市、街道、家門了,突然發(fā)現(xiàn)腳下的車子離開車隊,停在了路邊。
要么下車!要么交錢!
司機仰面站在車下,不由分說。
所有人都憨了,直眉瞪眼。
我們交錢。
爛李子跟誰也沒有商量就出了頭:
你說吧,交多少?
按人頭,每人十塊。
車上一片嗷叫。
這么黑!打劫???
嫌貴去坐客車。下來。
狗日的,算你狠!
爛李子一個個收錢。完了,趴在車廂欄板上把錢交給司機:
給!
多一個字也不說。
司機爬上車廂,清點了一遍人頭,把亂七八糟的票子仔細數(shù)了一遍,團作一卷塞進懷里,回身跳下。
從梅家洲碼頭到市里的幾十里路,兩邊田地袒露,農(nóng)作物早已收割,像極了魯迅寫的《故鄉(xiāng)》:天氣又陰晦了,冷風(fēng)……嗚嗚地響……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車上再沒有了聲氣,一個個垂頭喪氣,像死了娘老子。
十塊錢,是洲上勞力人均一個月的收入,車上好幾個人還達不到這個平均數(shù)。湖口縣城到市里的客車票錢才一塊;市里到江洲的班船票錢更少,八角。
剛才高誦“大江東去”的聶宏亮移到陳志身邊,竊竊嘀咕:
會不會就是他跟司機合謀好的?
“他”自然是爛李子。
應(yīng)該不會,他有點渾,不至于壞。
陳志搖頭。
真后悔。
聶宏亮的嘴角不停地抽搐。
現(xiàn)在后悔也晚了。
車子在市區(qū)進口停下,司機搖下車窗,伸出頭喊大家下車。
爛李子做了個手勢,讓大家坐著別動,先把自己的行李袋丟下車,跟著跳下。司機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已經(jīng)跳上駕駛室腳踏板,往車窗里一伸手,拔出了車鑰匙。
輪到司機求爛李子了:
錢還你們。算我倒霉。
爛李子接過一卷已經(jīng)有了體溫的錢,按搭車的人數(shù)一人一塊抽出。把抽出的部分連同車鑰匙交還司機:
我們不白坐,照客車的票價交錢。收好。
剩下的錢,爛李子一揚手拋上車廂:
你們自己清點。我那幾塊不要了,你們隨便處理,算我拜早年。
爛李子提著行李袋,頭也不回地走了。半邊腦殼上,那個寸草不生的大疤在中午才出來的日光下發(fā)亮。
一車人大眼瞪細眼。
清明,許多老職工在屋檐下插柳枝,說是預(yù)報天氣:柳條青,雨蒙蒙;柳條干,晴了天。其實是指望發(fā)家:有心栽花花不發(fā),無心插柳柳成蔭。柳條見土就活,年年插柳,處處成蔭。
龔有才說這是洲巴佬風(fēng)俗,土,堅決反對娘老子跟幫。他妹子龔金榮說,憑什么非聽你的?我偏要!
你只管插,插一根我拔一根!
龔有才發(fā)狠話。
龔金榮把柳枝插到自己閨房的窗前,說:
哪個敢拔,我就不活了。
老娘心疼女兒,抹著眼淚勸龔有才:
你讓她。她要嫁人了,在這屋里住不長了。
龔有才只好恨恨地作罷。
城里來的新職工覺得好笑。他們不喜歡龔有才,這人有點陰??慈丝偸茄壅C济珓?,說話總是話里有話。你總也搞不清他真正的意思。他那回在廁所裝神弄鬼,讓大家特反感。倒是他妹子龔金榮,蠻順眼。
龔金榮跟哥哥完全兩樣:眼睛清亮得像打了明礬,沒有一點雜質(zhì)。小鼻子小嘴,笑起來特別動人。腋下開口的斜襟大褂,掩不住那個年紀(jì)的蓬勃。開會或歇坡,坐在一堆洲上女人中間,跟她們一樣一樣繡花或納鞋底,一樣哼洲上的“梔子花開十二匹,六匹高來六匹低……”卻最惹眼。反而是一天到晚嘰嘰喳喳的那幫城里女孩顯得俗氣。
爛李子從來不打女孩的主意,一個大男人喜歡混在女人堆里,一點骨氣也沒有。龔金榮惹眼,他會在一群女伢中一眼看到她,也就是這樣了,不往深里想。龔金榮定了親,男方在市里當(dāng)干部,一幫人老遠就在壩頭上放著長鞭炮仗到洲上來送過彩禮。
棉花開播前,場部照例放電影。那天夜里放的是個戰(zhàn)爭片。
只要放電影,再大的地方都是人擠人。洲上人一年到頭,天一光睜眼下地,天一黑洗腳上床,除了夫妻那點快活,再難得樂趣??磻颉⒖措娪?,就是個集體放縱的機會。上年紀(jì)的有了個不打夜作盤菜園的理由;細伢子有了滿場瘋跑的自由;最得味的是青壯男女,有了挨挨擦擦起手動腳的方便。戲臺或放映機一亮,人頭攢動的場子上就響起一片不明不白的聲息,冒出一股混合著臭汗、煙草的不明不白的氣味。
爛李子喜歡戰(zhàn)爭片,擠到最佳位置,眼睛只盯著那塊高掛的白布,根本不去注意前后左右。二四八月亂穿衣。他脫得只剩了背心,還是汗?jié)竦酶裁匆矝]穿一樣。不知何時開始,隨著電影上一陣接一陣轟隆隆的地雷爆炸,他感到有兩顆有彈性的地雷越來越緊地頂?shù)搅怂孟窆庵谋成?,帶著女伢兒發(fā)香的呼氣一陣比一陣強烈地撲在兩個肩胛骨中間。人擠得沒有縫隙,即便他想讓也沒法讓開。何況他不想讓開,身子下意識地錯動了一下就立刻放棄。他是第一次在這樣的距離感受異性的柔軟和火熱。
無法形容那樣的感覺:仿佛電流在全身麻酥酥地通過,燒著了血液,所有的血管都在膨脹、奔騰、狂喊。身體好像在沉睡中突然驚醒,先是無法控制的緊張和近乎痙攣的震顫,然后是爆炸一樣的迸發(fā),然后是從未有過的酣暢淋漓。
爛李子暈暈乎乎地站著,直到場子差不多空了。
一陣說不出的失落和空虛,還有惆悵。不知道那個女伢兒是誰,莫名其妙地靠近,莫名其妙地消失。
清明之后是谷雨。谷雨之后來春汛。各隊派勞力上壩看守。二隊看守的一段在洲尾,之前看守的是陳志和老鼠嘴。陳志背上頭年的扭傷發(fā)作,老鼠嘴搖船送他去南邊姑塘鎮(zhèn)找名醫(yī)曹婆子,隊上要另派兩個勞力。
爛李子頭一個跳起來。他聽說那里有各種蹊蹺故事:昏暗的月光下,有女人把頭端在手上梳頭發(fā);陰雨天,江邊的林子里,到處是凄凄慘慘的抽泣聲,很想知道究竟。
龔有才跟著說:我也去!在所有城里人中,他跟爛李子走得近。其他人對他不理不睬,只有爛李子因為那一腳,心里多少有點愧疚,對他不主動也不拒絕。
汛期里真正要命的日子來了。
大雨一連十天半月,不分晝夜傾盆而下。江面眼見得越來越寬,淹沒了小沙洲,淹沒了江灘,淹沒了防浪林,淹沒了壩腳,淹沒了壩腰,一點一點地接近了哨棚,哨棚已經(jīng)移到了壩頭上。所有的勞力都上壩了,加高加固大壩。食堂送飯的顧不過來,隊長吳毛俚讓龔有才家里給哨棚單獨送飯,順便給爛李子一份,回頭跟食堂結(jié)賬。
中午,給哨棚送飯的龔有才老子沒來,換了龔金榮。端碗給爛李子的時候,她一直低著的眉眼突然抬起,爛李子心里觸電似的一閃。
遮雨的塑料袋給風(fēng)雨撕爛了,龔金榮渾身透濕,胸口鼓凸大起大落,爛李子忽然想起那個熱血滾沸的夜晚,身上一陣燥熱。
怎么是你?爸呢?
龔有才隱約感覺到什么。
壩上有個地方塌方,隊長讓男勞力都上壩。
那你也快回。
龔金榮走了,兩個人開始吃飯,爛李子忽然驚喜地喊起來:
荷包蛋!兩個!
兩個油煎荷包蛋壓在米飯底下。過完年回到洲上,食堂每天都是水煮蘿卜白菜,爛李子是頭一回吃得這樣奢侈。
謝謝??!
爛李子看著龔有才,滿臉放光。
龔有才的臉陰著:他的碗里自然也有荷包蛋,但只有一個??待徑饦s端碗給爛李子的那副賤樣,顯然不是端錯了碗。
金榮要出嫁了。
龔有才沒頭沒腦說。
是——嗎?
爛李子猝不及防:
什么時候?
就是這幾天。日子是我們定的。
爛李子想起來,過幾天就是五一節(jié),龔有才喜歡講城里習(xí)慣。
哦——恭喜。
爛李子口有些發(fā)干。
響雷一個接一個,漫天成堆的黑云被閃電撕開又合攏,漏下潑天的大水。巡查幾個來回了,龔有才鉆回棚里躲雨,爛李子就地坐下,像塊石頭,任風(fēng)雨撲打。
留給爛李子糾結(jié)的時間不多。遠遠的,二隊把守的壩段那里,隱隱響起了報警的銅鑼聲。
決口了!
爛李子跳起來,跟上沖出哨棚的龔有才,往響鑼的那里飛跑。
不是決口。只是塌方的壩段在跟江水爭高低。場抗洪指揮部運了一大駁船沙來,隊長吳毛俚情急中狠命敲鑼,盡可能集中強勞力。
龔有才和爛李子一到就直接跳進江水,爬上駁船,抓起鐵鍬。
飛快裝滿的草袋,飛快甩到露出江面的肩膀上,飛快傳遞到塌方的壩頭。
狂風(fēng)暴雨裹挾著一場與死神的搏斗。駁船、江水、壩頭,蠕動的人們蟲子一樣渺小,聽不見聲音,甚至聽不見喘息,只有拼死的掙扎。
混亂中,龔有才忽然覺得猛然插進沙堆的鐵鍬撞到了硬物。緊接著是他身邊爛李子的一聲慘叫。
將近一個月的連續(xù)性暴雨天氣結(jié)束了。天在一夜之間扒去了結(jié)滿污垢的表皮,裸露出纖塵不染的透明的藍色。水位穩(wěn)定下來。被折磨得因苦不堪的人們,拉滿的弓弦一樣的神經(jīng)突然松弛。
一切總算告一段落,暫時平靜下來的一個晚上,從南邊療傷回來的陳志思緒如涌,寫下了如下文字:
春天,開工的鐘聲在黎明前響起。我們摸黑鉆出草屋,看不清幾枝嫩黃的花莖剛剛爬上床頭的泥墻。我們播下種子,播下一年的希望。
初夏的暴雨同仿佛立起的大江連成一片。人們整天在堤壩上摸爬滾打,和著渾濁的江水、嚼著冰冷的飯粒,倒在流水如注的石坡上鼾聲如雷。
一個兄弟的雙腳埋在沙堆里,被人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斬斷了腳筋,被送去老家再也不會回來。
一個老職工的女兒,不知為什么哭得特別傷心。她后來被吹吹打打的迎親隊伍接走。
那天夜晚,月亮特別大特別圓。豐腴的嫵媚,帶著無比的純潔,祝福盛大的婚姻。
秋天來了。云忽然就淡了,高了藍天;水忽然就瘦了,矮了桅桿;風(fēng)忽然就硬了,薄了衣衫;雁陣背著斜陽,在纖塵不染的天上,寫美麗的十四行。
過去了,棉芽在破土中的扭曲;過去了,柳枝在屋檐下的折斷。只要有了累累的碩果,一切就得到了報償。
棉花堆上了倉庫的屋梁,將會有新的情侶在值夜時誕生;牛車上了發(fā)亮的桐油,將會有送棉花的吱扭聲響徹云霄;土地露出干癟的胸膛,將會有新的種子在冬耕時埋藏。所有人都開始指望今年的分紅:父親盤算著造屋,兒子早等著媳婦進門;一個女孩看中了商店新到的雪靴,過年時她要去中國的最北邊看望當(dāng)兵的對象;一個兄弟暗中準(zhǔn)備著結(jié)婚,他攬進懷抱的是我們個個夢想過的女神。而我,唯一的愿望是買夠最上等的棉花,給日漸衰老的母親換掉那床爛漁網(wǎng)一樣的老棉被。
完成了冬種,我們就要回城里過年,每一天,都是我們在期待中激動不已的日子。
只是,再沒有人領(lǐng)我們?nèi)γ婵h城的渡輪,去跑前跑后為我們尋找空載的長途貨車,去用出人意料的勇敢?guī)臀覀冋臻L途客車的票價到達同樣的目的地。
多年后陳志陪一位北方作家住縣招待所,晚上去打熱水。熱水桶快空了,一個彎腰低頭的老人已經(jīng)裝了快滿一桶,還不離開,陳志用普通話請他留一點給北方來的客人。
老人抬起頭,兩眼冒火,青筋暴跳,像要吃人:
說什么狗屁國語,我還不知道你是什么東西!
稀稀落落的花白頭發(fā)下是一張干棗樣的臉。陳志這才看出,那是龔有才。
臨江仙
陳志睜眼醒來,看見車窗的窗簾已經(jīng)拉開了半邊,對面的鋪上盤腿坐了一個年輕的胖子,光頭,長出了淺淺的短茬。一臉油光。短袖花襯衫,胸口敞著,垂著一彎老粗的金項鏈。大褲頭剛過膝,腿上盡是毛。面前的小桌板上一堆罐啤。
昨天晚上隱約覺得車廂里其他的三個人都下去了,不知道這個胖子是什么時候、在哪個站上來的。他顯然一直就坐在那里喝酒,根本沒睡,軟臥里滿是他噴出的酒氣。
真能睡。
胖子笑道:
怎么吵也不醒。
車廂里只有他們兩個。他說的只能是陳志。
看來是個見面熟。
陳志一邊掀被子,翻衣服,找鞋子。老在路上跑,這種人見多了,屬于他懶得搭訕的一類:小生意,低素質(zhì),粗俗。
從盥洗室回來,一拉開門,就聽見胖子的聲音:
一看就是文化人。
怎么見得?
胖子好像一直在等著跟他說話,陳志不好硬憋著。
刷牙洗臉啊。好習(xí)慣,文明。
你不刷牙洗臉?
我才不。用不著。我一天到晚只喝啤酒,牙口干凈得很。
那也不去餐車了?
不去。我這里啤酒多的是。
胖子拍了拍床鋪:
你去吧,我給你看著行李。
陳志擔(dān)心的就是行李,正猶豫著是不是帶去餐車。這趟是參加筆會回來,主辦方給每個人發(fā)了幾千塊錢潤筆費,他很小心地塞在旅行包底層。
胖子立刻就意識到了,扯出壓在身后的一個小提包,拉開拉鏈,露出成捆的大鈔:
放心,你的東西要是掉了,我賠。這些夠不夠?
我沒有不放心。
陳志掩飾說:
你就不怕我搶劫你嗎?
你能搶劫我嗎?
胖子哈哈大笑,渾身肥肉亂抖。
陳志臉一熱。沒想到會被這個一副蠢樣的胖子撿了笑話。
從餐車回來,見胖子坐在那兒真的沒動樁:
你走了以后,車廂里連一只蒼蠅也沒有進來過。
你真不吃飯???
陳志岔開那個讓他尷尬的話題。
我這不在吃嗎?
胖子說著,又拉開一只罐啤。
你在家也這樣嗎?
家?我就是家,家就是我。我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看不出來,你還是個哲學(xué)家。
陳志想起哥們兒雪國一個小說的題記:我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故鄉(xiāng)。
什么學(xué)?
哲學(xué)。
不懂。
胖子一縮脖子:
我只曉得一個人到處是家,快活。
一個人怎么是家?又怎么快活?
你是說沒有女人?怎么可能!只要有錢,哪里會沒有女人!這輩子我別的不敢吹,女人可太多了。不過太多了也沒意思。有回我買了個洋妞一整天,不到半天就后悔了。就那一件事,干幾回就膩了。兩個人光著,你看我,我看你,也不懂話,只好又倒下,又爬起,搞得我過后好些日子再看見黃頭發(fā)藍眼睛就想吐。
你讓我想起一部電影的臺詞:除了做愛,他的生活一片空白。
我不看電影,我只做愛。
胖子的油膩臉閃閃發(fā)亮。
那得花大把錢吧。
陳志酸溜溜的。
錢就是花的。花光了賺,賺了花光。
聽口音你是下江人?
陳志有點喜歡他了:
做生意?
是的。賣毛筆。這是來采購。
下江人到外地采購毛筆?
不對嗎?
文房四寶,宣紙端硯徽墨湖筆。毛筆祖宗蒙恬造筆就在湖州,湖州就在下江,你這不是舍近求遠嗎?
天下名筆多得是,各有各的貨色。說湖筆是“筆中之冠”,固然不錯,安徽的宣筆,蜀中的川筆,河北的侯店筆,名氣都不小。河南太倉筆說“南湖北潘”,湖南的湘筆還說“湘穎之技甲天下”呢。我要去的那地方,有家筆莊就是清朝皇帝題的匾,專門做御筆。
皇帝算個鳥!
陳志最討厭拿狗屁的“皇家”“御用”說事。
論年紀(jì),胖子應(yīng)該是陳志的晚輩,但老練多了??闯鲫愔镜姆锤?,馬上改口:
聽說中國最會寫字的在那里做過官,專用那里的毛筆。
你說的是文港?
是的。你去過?
你剛才說的那個“中國最會寫字的”叫王羲之,因為他在那里做過官,所以后來唐朝的王勃寫《滕王閣序》才說“光照臨川之筆”。
陳志不賣弄會死的:
不過我沒去過。我早年在農(nóng)場扒土巴的時候,有個同屋的老家就是那里。
沒去過就知道這么多!到底是文化人,一肚皮學(xué)問。不像我,里邊全是屎尿。
胖子拍拍一碰就晃動的大肚皮。陳志心里像熨斗熨過一樣熨帖。
文港一千六百多年前就做毛筆,也算是“毛筆之鄉(xiāng)”。陳志幾年前收到過文港一家筆莊的信,信里夾了幾張百元大鈔,請他寫篇說毛筆的文章,幫著做個宣傳。寫信的人他不認(rèn)識,不知道從哪里聽說了陳志。
陳志這輩子最怕的就是寫字,從小沒少讓家長老師生氣,可不管你怎么罵,他就是跟寫字沒緣,字寫得跟狗爬一樣。讓他說筆,真叫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老老實實退回了那幾百塊錢潤筆,也謝絕了去文港看看的邀請。他到哪兒都愛出風(fēng)頭,出不了風(fēng)頭的地方絕對不去。
不過,你真該去看看。
胖子有點出神:
我采購毛筆,只去文港。那地方真的好看。山清水秀,像個水靈女兒。大路邊一個老牌坊,進了牌坊,就像到了古代。路上鋪著麻石條,屋子盡是老磚老瓦老門板,賣雜貨的門頭掛著布旗子,筆鋪里滿墻是發(fā)黃的老字畫。
陳志有了興趣:
家家都這樣嗎?
別家我沒有進去過。到了文港,我只去臨江筆莊一家。老板姓晏,先前在外地農(nóng)場,知青回城,農(nóng)場的城里人差不多都走光了,他已經(jīng)成了家,在省城做保姆的老娘過了世,他也斷了回城的想頭,卻突然得到早年去了海外的老子的消息,老爺子隨后還托當(dāng)年做了逃兵的同鄉(xiāng)給他轉(zhuǎn)來了一大筆錢,說是要回故土終老。他帶著老婆女兒回到老家鎮(zhèn)上,用那筆錢盤下一家倒閉多年的筆莊,請了鎮(zhèn)上最好的筆匠掌墨,女兒跟著學(xué)徒,兩口子做粗工。筆莊很快有了生意,只可惜老爺子沒有活到動身回大陸的那一天。
筆匠祖?zhèn)魇来乒P,臨江筆莊狼毫羊毫鼠毫鼠須紫毫各種兼毫齊全,適合各種字體的筆一樣不少,都是手工制作。工藝扎實,用料考究,狼毫用的是純東北遼尾,光澤和觸感內(nèi)行一眼就能看出來。選料、配料、結(jié)頭、擇筆、刻字工序一百二十多道,光是筆桿選材的工序就分了木質(zhì)、竹制、牛角、陶瓷一百多道,所有流程的標(biāo)準(zhǔn)寫得明明白白,決不欺客,不滿意就退貨,你什么擔(dān)心都是多余的。筆桿刻字,別家用機器,掙快錢,省時省力大批量。他們始終就是用人工,筆畫有粗有細,龍飛鳳舞,機器刻的根本沒法比。
這樣的手藝人是鳳毛麟角。
陳志由衷說:
世上的確沒有幾個了。
晏老板最看重的也就是這一點。他跟筆匠說,他不圖掙快錢,只圖中規(guī)中矩。做手藝的守行規(guī)就如同女人守婦道!
你去買毛筆時,他們會教你悶住氣,把筆尖放在嘴里,先濕潤,然后舌尖輕輕把筆鋒慢慢抵散,然后在掌背或掌心慢慢旋轉(zhuǎn),試筆鋒殺紙的力度,要是力度不夠,筆鋒就會散開。據(jù)講早年的老秀才都這樣當(dāng)場試筆。試筆不滿意,放下就是。
我就只認(rèn)這家筆莊,賺了錢,除了喝酒玩女人,就是買他們的筆!
胖子看著車窗外面,眼神有點迷離。路邊的樹木飛快地掠過,忽然想起什么,把壓在屁股后面的小提包抽出來,在夾層里找到一本冊頁:
這是臨江筆莊現(xiàn)在的當(dāng)家編的小冊子,我覺得蠻好看,就是看不太明白。
老手藝代表著一種生活態(tài)度,跟機器生產(chǎn)兩碼事。
現(xiàn)代社會追求效率,不知有多少老手藝退場,帶走了不知多少珍貴的生活細節(jié)。
甘愿處在卑微的人生邊角,以最純的匠心守護手工的原汁原味、煙火靈氣、淡泊詩意。
以老手藝的沉穩(wěn),對老手藝的審美表達敬重。這種表達也許無足輕重,卻是一方水土的品格。
宣紙,尺牘,右下角印著行草的“臨江魚素”,冊頁內(nèi)文小楷娟秀纖巧。頁面素凈,文字頗有深度,宜于文藝青年佐酒茶。
你明不明白都無所謂,只管買他們的筆就好,肯定錯不了。
我還是想搞明白。
胖子有一種渴望。
這么說吧,這段話的意思表示:他們不只是做筆,是做一種文化。
胖子眨著小眼睛:
他們就是太有文化,我就是太沒有文化。聽說他們晏家祖上出過兩個大文人,一父一子,老子做過大官,兒子文才比老子還好。
那是“二晏”,晏殊晏幾道。晏殊是老子,晏幾道是兒子。當(dāng)時人說晏幾道有“四大癡”:不傍貴人,是一癡;不趕時髦,又一癡;搞得家人節(jié)衣縮食,是三癡;從不記恨害過自己的人,是四癡。
陳志來勁了:
臨江筆莊主事的既是晏家后人,骨子里就有一種文化遺傳。
胖子眼巴巴地似懂非懂,嘴張得老大,下巴直往下掉,忽然想起:
對了,臨江筆莊正堂板壁上就刻了那位老祖的詩,好像是寫臨江的一位仙人??上易x不懂。
是不是《臨江仙》?
對對對,就是。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這是陳志記得特清楚的一首詞,因為給情人寫過,用指頭一筆一畫地寫在人家軟綿綿的胸口上。雖然早分手了,現(xiàn)在念起來,還是心動。
胖子長長地嘆了口氣:
我要是也能跟你這樣念得出就好了。
你有心事啊。
陳志盯著胖子。
我哪來的心事?
胖子掩飾著,拉開一個罐啤,仰起臉一氣猛喝。
你去文港只去臨江筆莊一家,怕不是只為筆去的吧?
陳志壞笑:
小老弟你瞞我不過的,我久在江湖,慣看風(fēng)月,什么不明白?倒不是喜歡打聽人家隱私,你真要有心事,莫硬憋著,說出來會痛快些。
除了列車員收拾了一次小桌板,一上午車廂再沒有旅客進來。這趟車沒有什么人,軟臥大多空著。一個地方經(jīng)濟發(fā)不發(fā)達,看人流就知道了。
胖子有點頹喪:
我不是存心去的,跟著幾個做生意的朋友,頭次到文港,頭一個就進了他們店。不曉得為什么,進去就不想出來了。穿過店堂,一直走到后面做筆的作坊。作坊沒有后墻,直接臨著河水,岸下盡是荷花。
做筆的女兒土布衣裳,荷葉顏色,一張臉就像八月中秋的一盤月亮。不過她老勾著頭,說話羞羞答答。荷葉縫里江水的反光在她臉上晃動,細細的茸毛一清二楚。晶亮的汗珠子,就像花苞上的露水。兩只手膀子白白胖胖,像藕節(jié)。大熱天,她穿的是圓領(lǐng)衫。我挨她站著,低頭一眼看到領(lǐng)口里面,好深的奶溝,人一下蒙了。
那還等什么?開口啊。
陳志調(diào)侃。
我何嘗不想開口。就是心越想,口越張不開。其實那會兒我蠻清爽,不是現(xiàn)在這樣一身肥肉。
胖子從包里掏出錢夾子,打開,有一張他自己的照片:青澀、瘦削、眉眼分明。
而今是一堆廢墟了。
陳志心里嘀咕。
胖子只顧說自己的:
人家哪會要我這樣的俗物。她后來嫁的男人,是師傅的兒子,在縣高中畢業(yè),不愿勞神費力去擠高考,回到鎮(zhèn)上,跟她一塊兒做筆。原來兩個早就好上了。他人能干,文墨又好,那個小冊子就是他做的。
只可惜他們生意做不大。他們也不想做大。媒體、文人蒼蠅一樣圍著他們打轉(zhuǎn),要給他們做節(jié)目、寫傳,他們一律作揖謝絕;國家每年評選“工藝大師”,別人私下送錢送到肉痛,他們白給也不要;公家采購,只他們筆莊不給回扣,人家也就再不回頭。他們不在意人多人少,只愿來的是行家,識貨。
老筆匠手眼不濟了,回了老屋。晏老板上了年紀(jì),把筆莊交給女兒女婿打理,自己沒事就坐在堂屋,咬他那根竹管油紅、銅頭锃亮的黃煙筒,抽的還是老黃煙,笑瞇瞇地看著一男一女兩個小肉墩在腳前爬,一言不發(fā)。老太婆一旁端著茶碗,給他打扇。她開朗、快活,人緣好,鎮(zhèn)上人都知道她年輕時外號“翹白兒”。
臨江筆莊一直就是那棟老屋、那個老作坊,只是到處收拾得锃光瓦亮。女兒生了一對龍鳳胎,還是跟沒開苞的荷花一樣光鮮。閑時男人寫了文章,她就用毛筆小心抄出,印到小冊子上。兩口子是神仙夫妻,恨不得一個鼻孔出氣,一條褲子同穿。我在一邊看著,覺得自己就是一堆垃圾。
“一個鼻孔”“一條褲子”,意思對,話難聽。教你兩個詞:“夫唱婦隨”“琴瑟和鳴”。
陳志也很受觸動。
胖子避開陳志的注視,從小桌板上抓起罐啤,低頭拉環(huán),手有些抖,拉了好一陣,居然沒有拉開。
胖子口里的“晏老板”像極了晏德成:一片無聲無息的樹葉,被動地隨水漂流,從不為自己爭取什么,卻總有好運。陳志本來想確認(rèn)一下:晏老板的名字是不是“晏德成”?看胖子那個掉了魂的樣子,只好作罷。
責(zé)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