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豐源
20世紀70年代的一個早晨,他,一個壯年,手里拿著一把小錘子,像一個地質(zhì)專家,在石頭溝村的西山坡,候山脈:看樹、看草、看土、看風水,尋找大自然留下的不起眼的寶藏。
次日,他帶著水葫蘆、飯包和鐵家伙,挖掘山腳。撥去參差不齊的毛發(fā),剝開綠色的皮膚,去掉縱橫交錯的白色的血管,剔除遠古時代留下的健壯的肌肉,裸露出堅硬而白章的骨骼。
白晝與黑夜的切割口,是他進出山的必經(jīng)之路。他進山的第一錘,就砸碎了大山的寧靜。鋼釬與石眼的碰撞聲,密密麻麻,在山間回蕩。他一聲吶喊,像驚雷,山搖地動,大大小小的亂石在空中飛舞,如密集的流星雨,清空了山谷蔥翠的鳥鳴,落下一支支石質(zhì)的亂箭,血洗樹木花草—蕾不能開放,瓣無法閉攏。
他站在懸崖峭壁上,在山鷹的眼睛里,就像一只趴在骨頭上的螞蟻。二錘,從褲襠掄起,過頭頂,過后腰,錘頭拋出的弧線大過山峰。落下,鐵撐子瞬間入骨三分,應聲炸開一條薄薄的縫,石塊脫離了母體。
他用的工具有兩種。一種是鐵質(zhì)的,比如大錘、二錘、手錘、鋼釬、鐵撐、鎬頭、銑頭;另一種是木質(zhì)的把,比如錘把、鎬把、銑把。
他的工具消耗也有兩種。鐵質(zhì)的被石頭磨鈍、磨矮、磨瘦、磨小;木質(zhì)的,則被折斷。廢掉的工具分類成堆,保存在東房里,足足有千斤。他喜歡看著它們,用壞的工具都卸過他的力,浸入他的汗,有的銹跡斑斑,有的留有掌紋、帶著血絲。
他的乳名叫石頭。模樣跟石頭一樣,身高肩寬,粗胳膊粗腿,虎背熊腰,黑臉,大鼻子、大嘴、大眼,頭發(fā)如瘋長的山草。他最富有的兩樣東西—泉水般的力氣和白色的石粉。他全身是白色的,石頭的顏色,他很像一塊喘著氣的石頭。
他開采的石料,邊角分明,大小均勻,沒有三尖子八棱,清一色。壘出的石頭墻,清一色到頂;蓋出的房子清一色,半個村的土屋改建新房也清一色。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把所有的力氣都給了石頭。石頭也給了三間青石房,還有他要的衣食無憂。
山體憑空被他撕出一個口子。留下的坑塘,是山的傷口。綠色的胸膛,裸露出五臟六腑。從塘底向上看,只有半個藍天,半個太陽,半個月亮。那半個,隱藏在他雙手托起的懸崖峭壁里。一棵傾倒的松樹,一根連著陡峭,松針落光,如過火的枝頭長滿悲傷。
后來,縣里搞山體生態(tài)恢復。他留下的石塘坑回填了土,栽上樹木及花草。最深的地方順勢建了一個微型湖泊。夏天積攢雨水,積攢一片蛙鳴。他突然感覺很難過,天天跟著工程隊出義務工,他想撫平內(nèi)心深處的憂傷。
再后來,他老了。頭發(fā)、胡子、眼眉都白了,石粉白。石頭最后真的改變了他的面容。他每天上山游弋,義務去看管那片修復的山林。但是,他感覺還是不能彌補對大山的虧欠。
有一天,他帶著生銹的鐵家伙,在已修復綠林的石塘坑的上坡,又開始挖土、掘石。不幾天,就有了一個長方形的小坑塘。這是他為自己準備的墓穴。
他終其一生,想成為一塊真正的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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