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車站的夜晚,7點30分,火車到點的報話聲雪花似的在候車大廳里飄蕩,臃腫的人群涌進候車廳,又像潮水般退去。阿貴雙手插進袖子中,斜躺在椅子上。這是一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稀疏的胡須在臉頰肆意生長,眼睛幾乎被黑色毛線帽遮擋住,他像是睡著了,但其實睜著眼,穿著入時的姑娘走過時,他的目光總會在她們身上游走,當然,浮想聯(lián)翩對于一個常年在外的男人來說也實屬正常。
阿貴忽然覺得嘴里該有些東西,他從口袋里掏出一顆核桃,放在褲腿上擦了擦,拿到嘴邊,左臉擠成一團。咔嚓,核桃被咬碎成四瓣出現(xiàn)在掌心。他低下頭朝準手里一吸,“咻”一聲,就像忽然開啟的高功率吸塵器,核桃肉進了他的嘴里。他腮幫一鼓一鼓地嚼起來。他的手伸進袖子,當再次伸出來時,那四瓣核桃殼變魔術(shù)似的重新組成為一枚完整無損的核桃。
一個穿著棉襖水桶似的小孩站在阿貴面前目瞪口呆,阿貴將核桃殼遞給了小孩,小孩蹣跚地來到坐在對面椅子上刷手機的婦女面前,婦女回以微笑。阿貴拍了拍褲腿,繼續(xù)躺在椅子上。
當他抬起頭時,一個少年站在他面前,這是一個精瘦得像蚱蜢樣的男孩,他穿著線衫舉起一塊從紙箱上撕下來的紙板,啞巴似的看著阿貴。紙板上面寫著:因錢被盜,身無分文,求助100元買車票,感激不盡。
“走開?!卑①F不耐煩地擺擺手。
男孩悻悻地來到婦女面前。婦女邊吃著瓜子邊瞇起眼看著牌子,她抬頭對男孩說:“騙人的吧?”
男孩搖搖頭說:“阿姨,真被偷了。”
“我常在路邊看見你們這樣的人,都是騙人的。”婦女斬釘截鐵地說。
“我沒騙人,”男孩的頭搖得像撥浪鼓,“我在肯德基買杯可樂,就是車站對面那家,我把大衣放在座位上,買好可樂時,發(fā)現(xiàn)大衣不見了,里面有3000元錢,是我所有的旅費。”男孩解釋的時候瑟瑟發(fā)抖。
周圍的人仿佛都沒聽見男孩在說話,睡覺的、玩手機的,東倒西歪地擠在座位上無動于衷。他們顯然覺得眼前的這個騙子段數(shù)不高,現(xiàn)在流行手機詐騙,這樣老套的方式太落伍了,一定是個剛出道的毛頭小子。
當婦女再次回來時,后面跟著一個巡警,他肩上別著對講機孔武有力地走來,腰間的手銬伴隨著有力的步伐左右晃動。婦女指著男孩子說:“他在這兒騙錢?!?/p>
“怎么回事?”巡警站在了男孩面前。
男孩兩手垂下不知所措地站著。
“沒事,”忽然阿貴像從地下冒出來似的站在了巡警與男孩中間,“小問題,都解決了?!?/p>
“沒事了?。俊本鞂Π①F說,又似乎在和肩上的對講機說。
“都解決了?!卑①F聳聳肩,他拿起自己的大衣披在了瑟瑟發(fā)抖的男孩身上,仿佛男孩就是他的兒子。
“他的車票呢?”巡警問道。
“剛要去買,”說完阿貴遞給男孩100元,“快去買!”
巡警看著奔往售票窗口的男孩,搖搖頭走了。
“真是謝謝你了?!蹦泻⒛弥嚻弊搅税①F的身邊。
“沒事?!卑①F擺擺手。
“你為什么要幫我?”男孩問道。
阿貴停頓了半晌說:“聽你的口音是武陽人,只有武陽人說話才這腔調(diào)。”
“你也是武陽人?”男孩詫異地問阿貴。
“十多年前我去過?!?/p>
“那真巧,”男孩睜大眼睛說,“在外居然碰到老鄉(xiāng)了?!?/p>
“我不是你老鄉(xiāng),但我能聽懂方言,還能看得出這人是干嘛的?!卑①F說。
“真的?”男孩不敢相信。
阿貴指著一個打電話的人說:“看吧!那家伙像個哈巴狗似的,一定是做銷售的。”隨后一個梳著大背頭的男人從面前走過,阿貴說:“那家伙其實是個窮光蛋?!?/p>
“為什么?”
阿貴指著大背頭手上一塊閃閃發(fā)亮的手表,湊近男孩耳朵:“那家伙戴的表和勞力士一模一樣,只不過在批發(fā)市場上賣200元。”
“不會吧?”男孩說。
“信不信由你?!卑①F嘿嘿地笑了起來。
“你覺得我是騙子嗎?”男孩問。
阿貴瞇起眼對男孩說:“不是。是不是騙子我一眼就能認出來,用鼻子也能聞出來。”
“那我是什么?”男孩等待著阿貴的回答。
“學生?!卑①F漫不經(jīng)心地說。
“神了!”男孩一拍大腿叫道。
男孩認識阿貴不足十分鐘,但就像至交似的,對阿貴說了被偷的前因后果,包括他此次的行程。男孩本想趁著放寒假,騎單車去西藏,攻略都做好了。他將花一周時間騎往成都,然后沿著318國道進入高原,先去拉薩再去納木錯湖。
“難不成路上有金子?”阿貴對男孩的行程十分不解。
“就是想出去走走看看。”男孩閉上眼睛,滿腦還留戀著雪山、草原、熱情友善的人們。隨后男孩沮喪地伸出兩根手指,“誰也想不到第二天錢包丟了,連衣服他媽的也沒了。”
阿貴拍著大腿哈哈大笑,這顯然是他聽到過最吃飽了撐著的故事?!巴饷嫣kU,小屁孩還是回家待著吧?!?/p>
男孩就像對父親說話似的:“還好有你在!”
阿貴客氣地擺擺手。
此時火車到點的報話聲又響了起來,檢票口的人們排起長隊。阿貴示意男孩趕緊上車。
男孩穿著阿貴的大衣,就像是個成年人一樣站在了隊伍當中。男孩仿佛變成熟了。此時車站外面已接近零度,但他的心頭是溫暖的。
等男孩走后,婦女走到阿貴跟前小聲問:“你咋知道他不是騙子?”
“反正不是?!卑①F說。
“為什么不是?”婦女大惑不解,“萬一他是呢?”
阿貴沒理她,此時他的心情就像放風的柴犬,哼著小曲徑直地走出了車站。月色灑在車站廣場前,空氣中彌漫著令人愉悅的暗香,他咧嘴對著天空大笑起來。
這個冬日的黃昏,阿貴在一家肯德基的沙發(fā)上帶走了一件外套,里邊有3000元現(xiàn)金,對于饑腸轆轆的老扒手來說真是一筆意外之財。當他吃飽喝足后,又來到車站尋找新的機會,沒想到的是遇到了那個可憐的男孩。當巡警過問時,他只花了100元就把這個男孩打發(fā)回了家。再也沒有比這更劃算的買賣了,他榆木似的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
此時阿貴覺得嘴里該有些什么,于是想從口袋里摸一顆核桃,剎那間,他眉頭一蹙,像觸電似的想起了什么,他將整個褲袋都翻了出來,空蕩蕩的褲袋就像兩只狗耳朵掛在褲邊。他一拍腦袋,悲傷、懊悔、恐懼在他臉上接連出現(xiàn),他跳起來大叫道:“小孩兒把我大衣穿走了,我的錢包在里面!”
(余濤,浙江金華人,中國電力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電力高研班學員。在《江南》《脊梁》《中華文學》等期刊發(fā)表小說、散文作品多篇。)
編輯: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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