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憶

無垠的大地上，一直響徹著曲曲曼妙的歌子，歌子自不絕的山巒中隨風(fēng)輕盈而來，枯黃的枝丫不曾挽留住它的不羈，褪色的石碑沒能止住它的步伐。黢黑的山崖上，迎風(fēng)而立的酸棗、面黃肌瘦的甘草、手腕粗的老椿、渾身遍疤的杜梨，幾次匍崖，幾次顛沛，幾次屹立。這些不隨命運之神行走的草木，如同歌子一般，在柔婉中藏匿著不屈的魂靈，任風(fēng)吹日曬，任雨淋雪掩。

莽蒼雄渾的黃土高原，從來就盛產(chǎn)著一種從土疙瘩中拋出來的堅毅，農(nóng)人們用手舀起，融進(jìn)黃色的血液，融進(jìn)苦焦的生活，融進(jìn)無光的瞳孔。那時，天旱就旱一春夏，天凍就凍一秋冬，瘠薄的土地上，只剩下一只只四散的黑蟻，它們循著熾熱或是冰寒的黃土，一圈圈，向天神敘說著人間的疾苦。

它說，河溝里是凍死的麻雀，眼神呆滯無光僵如鐵器，山峁上是不融的積雪，填充空洞且冷若冰霜的蒼宇。它說，河流里是皸裂的河床，血一般的口子深邃著，田地是萎靡的莊稼，落日一般的葉子橙黃著。

至少，在20世紀(jì)，陜北就是以這樣的姿容，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中。那時的高原，像一尊尊持久地進(jìn)入深寐狀態(tài)的苦行僧，雖然體瘦身殘，但依然在困苦中超度這片脆弱的土地。

夜色靜默，我牽著對那片土地愈加熱烈的懷念，想象著從一彎逶迤而行的小道中出發(fā)，用記憶的殘碎畫面，重新拼湊起我對故鄉(xiāng)的整體印象。

1

梯田一圈圈挽著黑青色的苔蘚，裙裾一般將高原亙古的容顏改變。

那已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為了擴大耕種田地，在呈六七十度蔓延的不適宜種植的山峁上，人們把腰盡可能地貼近丑陋的地表，一钁頭一钁頭，褪去它原始的著裝。梯田，就這樣作為高原重生的模樣出現(xiàn)在深藍(lán)如海的蒼穹之下。只能擱下腳掌的羊路，一夜之間成為前往梯田的必經(jīng)之路，人們謹(jǐn)慎地扶著黃崖，拽著草莖，一步步朝著孕育希望的熾熱出發(fā)?；鸺t的太陽，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混沌之處的地平線，從天地間擠出纖細(xì)的光線，肆意地在一個個依然如初的清晨潑灑。人們踩著濃密的曦光，哼唱著古老的信天而游的歌子，昂首闊步邁向金色的嶄新的田野。被土壤拭得雪亮的鋤頭忠實地跟在身后，影子上跳下躍，它與農(nóng)人之間，是一種契約式的從不毀約的結(jié)伴。日久天長，農(nóng)人被時光洗濯的臉頰也開始有了鐵的顏色，有了莊稼的顏色，鐵青鐵青。

父親的鋤頭依然整齊地碼放在空窯中，它黯然的深情，似乎依然充盈著對父親至深的懷戀。父親生前待它如待我，每一次下田回來，最要緊的事情就是拿野生的蒿草，一遍遍擦拭它，直到從它的臉龐廣潤的表面再次映照出父親被如溝壑般縱深的皺紋爬滿的鐵青色臉頰，他才心滿意足地點燃一支黃公主牌香煙，坐在院落外的枯樹墩子上。

炊煙縹緲，裊裊地浮游在窯洞上空，柔風(fēng)一吹，就把柔美的腰肢扭彎，呼啦啦馳向遠(yuǎn)處，與其他莊戶人家的煙氣攀談。只一會，傍晚的炊煙就營造出一幅淡雅莊重的水墨畫，村里的每一處景致，都成了填充這幅畫的背景，遠(yuǎn)遠(yuǎn)望去，恬靜、悠然，久結(jié)于心扉的不悅，便也會隨風(fēng)渙散，繼而遠(yuǎn)去，沒了蹤跡。

那時的我，總會孤坐在窯洞后的山坡上，在一棵結(jié)滿紅彤彤果子的酸棗樹下，背誦生澀的課文。嘀嘀咕咕的聲音和周遭的鳥鳴混合在一起，成了村莊傍晚最靜謐的景致。在山上望炊煙，是極美的。山的海拔高，窯的位置低，坐在山巔，猶如天宮中穿梭的眾神。于是，在這般虛空的世界中，我托腮凝思，開始幻想著走出綿綿不絕的大山，走出蟲吟嘶嘶，犬吠重重的村莊。

遠(yuǎn)處的山坡上，一聲粗糲的吼叫乘風(fēng)而來，它自然地阻止了我的暢想，把我硬生生地拉回現(xiàn)實。那吼叫是建立在某只羊子不聽使喚，欲獨自開辟新領(lǐng)地的基礎(chǔ)之上的。潔白如云的羊群點綴著青色的草子，它們悠閑的步伐，把我希望的翅翼折斷。

那份一如既往地守護村莊的毅然決然，頓時將我的癡想擊得粉碎。但有關(guān)溫潤，有關(guān)熾烈，有關(guān)柔婉，填充著我對飽滿的未來期許著的力量，從未減弱。

山的后面，難道還是如洶涌的波濤般的厚山嗎？

不敢再有絲毫遲疑，我再次把課本里的枯燥還給靜寂止語的高原。

2

三牛溝是一條溝的名字，也是一個村莊的名字。

沿著崖窯峁的山路一路下行，穿過幾株斷頭的柳樹，前方突然變得開闊起來。幾個黑黢黢的崖窯已經(jīng)失去了存在的價值，孤苦地棲身在耀眼如夕陽的紅崖上，咧開深邃的喉嚨，似乎想要表達(dá)著什么內(nèi)容。崖窯建于何時，又作何用，我不甚了解。只聽說是清末有股少數(shù)民族勢力聽信讒言欲謀求自立，在西北大地上舉旗易幟，隨后展開轟轟烈烈的討伐之旅，叛軍無惡不作，燒殺搶掠，從青海甘肅躥到關(guān)中沃野，旋即北上，直插長城以南溝壑縱深的黃土高原。世居于此的農(nóng)人恐懼萬分，便擇易守難攻數(shù)十丈高的紅崖鑿穴，儲物藏人，躲避搶奪。

在陜北，幾乎每一個村莊都有它們的存在。

穿柳林而過，路的兩邊出現(xiàn)了葳蕤茂密的草子。草子種類多而蓬勃，與田地中莊稼的蔫了吧唧形成鮮明的對比。草子生命力是極其旺盛的，父親鋤草時總忘不了嘟囔一句，火熱的陽婆，咋就炙不死百無一用的草。

莊稼都是進(jìn)化而來，起先都是草，但它們在去其糟粕取其精華的過程中，永遠(yuǎn)地失去了曾經(jīng)的頑強不屈，在農(nóng)人的精心護理下，變得嬌生慣養(yǎng)，抵不住暴曬，扛不住風(fēng)霜，稍有不慎，便使著性子，顆粒無收。而草籽不同，不管豐年虧年，它們總是勃然生機，繁衍不息。

在路邊的草叢中，停留著一種天生的美食，它形似木耳，匍匐于地，且與農(nóng)人的笑臉相伴。平日，它蜷縮一團，渾身干枯。但只需一場飽雨，一瞬間便吸吮了雨水和云朵的靈氣，變得豐腴富態(tài)。這種菌類，農(nóng)人稱之為地軟。

夏日，雨后，山峁間的虹橋還未來得及消散，我們便三五成群地向三牛溝挺進(jìn)，每人胳膊肘均挎著暗黃色的竹籃。我們踩著泥濘，越柳林，直奔這片有二三里之長的草叢。蹲下身，撥開濕淋淋的草葉，在雜草與泥土中尋覓地軟。

地軟與包子是絕配。采回來的地軟，挑揀去雜草，再用水三番五次地漂洗，經(jīng)歷多項流程后，它終于見得最佳伴侶——土豆粉條。粉條泡軟，切成碎丁，拌入旱地紅蔥，上蒸籠只需一刻鐘，人間美味便踩“祥云”蹁躚而來。

采地軟，洗細(xì)軟，做包子程序煩冗，頗費時間，但每一味芳香何嘗不是經(jīng)過勞苦而來的呢？多少年后，我一想到三牛溝，首先想到的仍然是那些毫不起眼的黑生生的地軟。在城里，點綴在大街小巷的包子鋪星羅棋布，從不少見，地軟包子也是每鋪必備，只是時光荏苒，流年匆匆，我挑剔的舌尖再也嘗不得記憶之中那獨具一格的味道了。這興許是經(jīng)濟繁榮，再不用受饑餓煎熬，于是再好的美食也就缺少了過去的期待。

三牛溝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還有一汪池水，它與地軟幾乎同時出現(xiàn)，同為雨后。其實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是雨后山水注成的一潭死水。死水經(jīng)過時間的沉淀，原先黃濁的膚色消失了，變得澄澈透明，只是池底堆積了厚厚一層泥土，遠(yuǎn)處望去，還是渾濁一片。

在干旱少雨的黃土高原，一汪池水，絕對是最養(yǎng)眼的。

吃過香氣彌漫的地軟包子，趁著午后灼熱的陽光，我們一些男孩子便會千方百計地想策略，躲過父母的警告，在村莊上村響徹著微微的鼾聲時，結(jié)伴前往三牛溝。雨后的第三天，最適戲水，第四天以后，隨著似火的驕陽毒辣地炙曬，水位會迅捷下降，水池一天比一天干癟，直至變成一塊腴沃的洼地，成為蟻類和苘麻、馬堂草、澤漆、稗子的樂園。

十一二歲顏丹鬢綠的孩童們，一個個毫不害臊，迅雷不及掩耳般脫去衣物，赤身裸體地出現(xiàn)在水池中，享受著海洋般溫馨的浸泡。陽光浴之后，會偷偷跑進(jìn)水池附近的玉米地，在玉米地深處，偷得一些紅燦燦的西紅柿，抵抗酷烈。

泡在池水中的那份歡悅是一種內(nèi)心殷切的向往與茫然，也何嘗不是一抹難以捕捉的光芒！

那些鍍著金子般閃耀的時光，縫補了我簡陋的童年。如今憶起，在那片花的原野上，依然升騰著不絕的笑聲和回不去的悵惘。

3

童年時，對肉的渴望我從未停止。多年以后，我對肉類已是嗤之以鼻，對于羊肉，牛肉，更是點滴不沾。這擱在過去，是想都不敢想的。

那個夏天，天氣干旱，村東雞腸般的小河依然處于一貫的斷流狀態(tài)。對肉的渴望，讓我在道德與罪惡的邊緣徘徊。由此，我內(nèi)心的荒野萌生了一切我能想到的法子。這些法子一遍遍被我梳理，好一些的，預(yù)測或許可以實現(xiàn)的，我記錄于藏在樹洞內(nèi)的紙頁中，一些我認(rèn)為會導(dǎo)致我終生頹靡的，或者是身體會受到極度傷害的，我選擇摒棄。比如我曾想殺掉村里的一頭惡犬，它長相猙獰，經(jīng)常對我們大吼大叫，頤指氣使，飛揚跋扈，眾人恨不能扒了它的皮，噬了它的骨。但大腿間被另一頭野狗咬下的傷疤讓我對這條惡犬望而卻步。與惡犬相隔數(shù)米時，大腿間便隱隱傳來陣陣刺痛，猶豫不決了數(shù)次后，無奈地用紅筆劃去這個不明智的選擇。即使它再遭人恨，但我終究不是它的對手，何況聽聞殺狗需要采用吊死的極端血腥的方式，我稚嫩的肩膀哪能扛起它笨重的身軀，哪能裝得下它滾圓的直逼人心魄的眸光。

另一項計劃也在我的內(nèi)心悄然謀劃，既然狗對我來說，猶如攀緣險峻的北岳華山，那較它來言，母雞是不錯的選擇。母親在高原隨處可見，它為人們提供了唯一的高營養(yǎng)高蛋白的攝取。不選擇公雞是我見識過它的厲害。一日，我們從小鎮(zhèn)附近的馮家岔鎮(zhèn)水庫中逮到一只體型碩大的鯉魚，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步行十幾里，才提著水桶把它帶回家。魚在高原上是稀罕物，一進(jìn)院門便成了焦點。雞們狗們急忙圍攏過來，像是觀賞一場小鎮(zhèn)圩市上也很難見到的猴戲。一只氣宇軒昂的公雞，雄赳赳地站立在水盆前，它的眼睛里塞滿了躁動和不安。公雞是我家雞群中間的杰出領(lǐng)袖，我們對鯉魚的百般呵護，似乎觸碰到了它內(nèi)心的底線，它悄悄湊近水盆前，一個箭步?jīng)_過去，只看見它的肉裾狂甩了幾下，便用鋒利的彎喙把魚的眼睛吞咽進(jìn)肚子，周遭的動物和我們一樣，仿若靈魂出竅，呆若碾盤，它們似乎也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就在我們還沒有完全緩過來之際，公雞又把鯉魚的另一只眼吞下。鯉魚失了雙瞳，發(fā)瘋似的用尾鰭拍打著水盆，盆子周圍立刻濺起了白花花的水花?？粗u的瘋狂行為，其他雞也群起而攻擊。鯉魚還未來得及反抗，就肚皮朝天躺在泥土之上，身上被啄得遍體鱗傷。事后，公雞站立在房檐之上，仰頭遠(yuǎn)望，一副傲視天下的模樣。公雞在我家院子贏得了無盡的榮光，我們的魚卻成了犧牲品，吃魚計劃無果而終。

公雞自然不敢惹，但整日忙著下蛋育后卻始終孤家寡人的母雞，成了我下一個抓捕的對象。那日傍晚，夕陽懨懨地喘著粗氣在西地平線的山巒間呈現(xiàn)著壯志未酬的形態(tài)，將最后一縷淡黃色的光色軟軟地灑向大地，煙嵐四散，村莊又陷入柴火香的包裹之中。酒足飯飽的母雞們摸著滾圓的肚子，悠閑地在棗樹下消食著，等待黑色的大幕，將它們一天的光陰遮蔽。母雞們又一次胸有成竹地覺得自己已將雞蛋隱藏得天地不知，正為這項宏偉的計劃實施得天衣無縫而沾沾自喜。此時，我便貓在不遠(yuǎn)處的槐樹后，對它們的一舉一動加以跟蹤和注視。有一只母雞跛著腳，走起路來一高一矮，像一只搖搖晃晃的鴨子。我把目標(biāo)鎖定在跛腳母雞的身上，就等它落單掉隊。還真是上天助我，它緩慢的步伐確實跟不上雞群的行進(jìn)，不一會便被遠(yuǎn)遠(yuǎn)拋在遠(yuǎn)處。我放低身子，佯裝去摘豆角欲迷惑母雞。母雞上了當(dāng)，一下子被我按在角落里撲閃著翅膀，可就在我得意揚揚之時，它的嘴角嘶吼出一聲扯破天際的鳴叫。說時遲那時快，那只趾高氣揚的公雞飛奔而來，還沒等我轉(zhuǎn)身遠(yuǎn)離，就飛在我肩膀上，湊近我的臉頰就是一嘴。鉆心的疼痛自頭部迅速蔓延周身，我顧不得理會母雞，急忙捂住已啄破的臉頰，一屁股坐在地方，像個手無縛雞之力待人宰割的敗寇。好在公雞高抬貴手，并沒有繼續(xù)對我施以暴力，它們像打勝仗了一樣，有說有笑地從我的視線中消失，空留我一人坐在豆角蔓下。

長大后我從了文，沒學(xué)父親握了一生的鐵質(zhì)農(nóng)耕工具，反之，握起了筆桿，在紙張上揮斥方遒，書寫歲月，想必這都是命中注定了。我尚且連一只母雞也奈何不了，更何況其他農(nóng)事。被雞們戰(zhàn)敗之后，我再不敢思索從家畜下手。

紫皮茄子合時宜地進(jìn)入了我的視線。

茄子在那時，幾乎每家每戶都會種植，由于生長周期快，烹煮簡易，頗受人們喜愛。茄子的把兒，有莖有肉，頗有幾分骨頭和肉的意蘊。既然奈何不了活物，那就從這不會反抗的茄子入手。摘下茄子，我盡可能讓它的把兒完整地存在。鍋內(nèi)置水，蒸屜上鋪籠布，把茄子把兒一溜放在磁盤中，倒入少量葵花油，撒入花椒面兒，生姜面兒，大料面兒以及鹽粒。只需十幾分鐘，香味就在窯內(nèi)恣意茁長。揭開鍋蓋，拿起滾燙的茄子把兒，還真有動物腿部肉纖維般的樣貌，啃一口，那濃郁的芳香，齒間旋轉(zhuǎn)，回味無窮。那一次，我第一次通過茄子把兒，解了胃部對肉品的饞！

歲末，在靖邊蹬三輪為業(yè)的父親終于回來了，他的脊背上總會背一袋豬肉。豬肉都是城里人不屑一顧的肥膘，父親通過極低的價錢，從市場購回。而此時，家里的兩個暗黃色的盛放豬油的瓷壇子也見了底。母親會選擇厚一些的肥膘，切成小片，置于鍋內(nèi)，熬成豬油，而后一勺一勺盛入瓷壇子。鍋底的油渣，是我和妹妹們的饞物。這一天，屋外寒風(fēng)刺骨，大雪封山，屋內(nèi)香氣逼人，肉香流淌。我們幾人搶著替母親拉風(fēng)箱，只為能加大火力，早些把豬油煉好，吃到美味的油渣兒。

肥肉炸過的油渣，香脆可口，如果再撒一些辣椒面兒和花椒面兒，味道更甚。

對于肉的渴望，終于在銀裝素裹的冬日里，得到暫時性的滿足。

4

冬日，清晨，冰冷的月光直直地灑在大地之上。有積雪的地方，閃耀著刺眼的點點光斑。一眼望去，煞白一片。

村莊無聲地在永恒的岑寂中熟寐著，大人們尚在夢中，我便從被窩中爬起來，穿上厚厚的棉襖，背上母親縫制的書包，走出院落。而后挨家挨戶，叫醒同伴，走出村莊時，我們的隊伍已是非常龐大。

一輪澄澈的明月懸掛在浩瀚的天空，天和地的距離，仿佛從未有過如此遙遠(yuǎn)。

紅紅家的院落中，靜立著一座鐵質(zhì)大門，黢黑的表面已被雨水腐蝕得銹跡斑斑，像結(jié)了疤的肌膚，粗糙，凹凸不整。一日，月光柔和，在等同伴紅紅的時候，我冷得發(fā)顫的雙腿似乎已不聽我的使喚，一個趔趄，撲倒在地，嘴唇剛好碰到鐵大門，膝蓋被磕破倒沒啥，只是嘴唇粘在了鐵大門上，用力一拉，一塊皮便留在了鐵面上，懂得發(fā)青的嘴唇，血液一下子堂了下來，嘴唇張也不是，閉也不是，早上的朗讀課也沒法開口背誦，上課抽查時剛好又叫到我，挨了老師的教訓(xùn)，我內(nèi)心好生委屈。下課后，自覺自尊心被傷害的我，只得乖巧地坐在座位上，看著同學(xué)們擠在我放著的爐子前，被爐火的暖氣包圍，有說有笑。

放爐火是男生的事情，班主任排好先后順序，一人一天輪流生火。清晨，校園里一片安靜，只有腳步踩在地上的嗒嗒聲，不時從校園傳來。生火的男生要去柴房拿一些從棗樹上剪掉的枝子，枝子均為十五厘米左右，上面相隔三四厘米就長著一根長刺，稍有不慎就扎進(jìn)皮肉，拿縫衣針左挑右挑好長時間才能全部取出。玉米秸稈鋪底，上面放棗枝，然后放幾個褪去玉米的棒子，最后將山西黑炭放在上面，只需五六分鐘，爐火就生得旺盛，嘶嘶作響，將爐身燒得通紅。

記得一次放學(xué)我因貪玩在河溝里玩冰車，結(jié)果棉褲滲了很多水，回家時不敢和父母言說，一晚上，灶膛的熱度哪里能烘干？走在壩地的時候，我實在不能忍受鉆骨的寒冷，點燃了一堆玉米稈子，山溝溝里上學(xué)的孩子看到火焰后，急忙都跑來烤火。記憶之中的冬天，似乎都比現(xiàn)在的要冷得多。孩子們一個個圍在火堆前，臉龐被火焰耀得紅撲撲的?？删驮谖覀兺度氲乜净鸬臅r候，一陣干冷的北風(fēng)馳來，把帶有火星的秸稈直接吹到一大堆玉米垛子上，火勢隨即呈澎湃之勢，熊熊燃燒起來。我們急得團團轉(zhuǎn)，有的用腳去踩，有的從墻體扳土塊，但都無濟于事，大火很快便把玉米垛子燒得精光。我們面面相覷，手足無措。那玉米秸稈絕非棄物，而是騾子過冬的寶貴口糧。

眼見上課時間將到，我們無暇思忖，四散而逃。

中午放學(xué)前，按慣例，所有的年級需站成數(shù)排，開一個簡短的會議。排名最前的是路隊長，路隊長負(fù)責(zé)一路上的隊形隊列的整齊劃一?？赡侨詹煌?，身高逾一米八左右的校長，臉色鐵青，我們一看便知，早上的事情，被村民“捅”到了學(xué)校。一個個頭低矮渾身腫胖衣著破舊的婦女站在臺子的一角，身上沾滿秸稈燒后的燼物。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像兩軍對陣前擂響的戰(zhàn)鼓一樣，咚咚跳個不停。

那日，校長并沒有批評我們，而是告誡我們注意防火，以免引起重大傷害。因那時壩地上矗立著很多玉米垛子，且相隔不遠(yuǎn)。好在玉米垛子主人即使發(fā)現(xiàn)把火潑滅，要不定會引燃其他垛子。我突然對鄰村那位樸素的婦女生起許多敬佩來，她并沒有計較自家的得失，反倒是來到學(xué)校提醒校長讓學(xué)生注意安全。此后，他們家安裝了我們?nèi)齻€村子的第一臺座機，自此去外地打工的男人們終于和家里有了聯(lián)系，父親的消息，我們也能及時得知。那時，父親會在早上放學(xué)前打電話告知下午打過來電話的時間，然后再由那位婦女在得知我放學(xué)后站在院落前的山梁上大聲告知我，母親便會準(zhǔn)時準(zhǔn)點前往她家守候，等待來自數(shù)百公里之外的消息。在這之前，父親春天幫助母親耕種后離開家，直到臘月才會回來。能知曉他近況的，只有匯款單上一行簡短的備注消息，但多為寥寥七字：一切皆好勿掛念。

生活在高原上的人們，他們?nèi)粘龆魅章涠?，連年的高強度勞作，壓彎了他們的脊背，滄桑了他們的容顏，但他們質(zhì)樸的臉上，總會流溢出讓人心靈為之溫馨為之流連的正氣凜然和豁達(dá)胸懷。但這也間接地導(dǎo)致了他們在奔向富裕道路的格外艱辛。小鎮(zhèn)上，賣鐵器的是河南人，賣耗子藥的是四川人，賣衣物的是河北人，賣炭的是山西人……似乎需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生意場合與他們是絕緣的。

比如父親，他短暫的一生只接受通過自身力氣換來的辛苦錢才安心，擦油罐車、搬家、蹬三輪、送貨，做的都是城里最底層的苦活臟活累活，但他賺的每一分錢都理直氣壯，問心無愧。即使這樣，上天也沒有去憐憫他的忠厚與勤快，把最難醫(yī)治的癌細(xì)胞注入他本來健壯的身體，他一生積攢下的血汗錢也沒能將他的生命挽留，就連他最希望的為我們家做院墻的事也沒完成，便在我十七歲尚在讀高二時，止步人生，只有四十幾歲。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所影響，一年后的我，高考成績并沒有如我如老師們所愿，本來可讀本科的我，無奈地選擇了一所學(xué)費更低的師范類大專院?！?/p>

這個選擇，影響了我的一生。

父親走了十年后，母親靠在城里的飯店刷盤子洗碗，當(dāng)保姆，喂奶牛攢下的錢，在我們四個兒女都極力反對的境況下，不顧一切地完成了父親的生前愿望，為我家筑了一排磚墻。之前形影不離地跟在母親身后的憂郁，終于撥云見日，一掃而光了。

雖然如今它能圍住的只是冰冷的窯洞，只是瘋長的雜草。

萬里遨游，百日山河無盡頭，山禿窮而陡，水惡虎狼吼。四月柳絮抽，山川無錦繡，狂風(fēng)陣起哪辨昏與晝。因此上把萬紫千紅一筆勾。

窯洞茅屋，省去磚木全用土，夏日曬難透，陰雨水肯漏。沙土筑墻頭，燈油壁上流，骯臟臭氣馬糞與牛溲。因此上把雕梁畫棟一筆勾。

客到必留，奶子熬茶敬一甌，剁面調(diào)鹽韭，待人實親厚。豬蹄與羊首，連毛吞入口，風(fēng)卷殘云吃盡方丟手，因此上把山珍海味一筆勾。

《七筆勾》相傳為清光緒年間一位翰林學(xué)士所作，在他的詩中，陜北高原就是一處蠻荒之地。但《七筆勾》詩句間言語多譏誚，在陜北高原曾流傳甚廣，尤其最后一句“圣人之道此地偏遺漏”。如今，陜北這片瘠薄的高原再不是原來那般模樣。煤氣油鹽讓它終于迎來了遲到的高光時刻?！笆ト酥来说仄z漏”的形容早已沒了書寫之地。？

前些日子，微信群里傳來一段航拍視頻，我曾生活過十幾年的村莊，已是瓜果飄香，綠意盎然。不適宜耕種的山峁梯田上，一株株濃郁的林木正將它原本的淺黃色膚色變得翠綠，一條條蛇行的水泥路通遍每一個如珍珠般散落在高原上的村莊。只是守護著村莊的人越來越少，經(jīng)濟的發(fā)展在另一方面，促使了人們更快地遠(yuǎn)離了這片世代生活過的土地。

在我看來，這并不是人們對這片土地的背叛，并不是人們少了疼惜，少了流連。古語有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之說，被窮困纏身了千年的陜北人，正帶著他們骨子里晨炊星飯般的勤勞，夙興夜寐地勞作在霓虹閃爍的另一片“田地”。

大地?zé)o聲，歲月有痕?！镀吖P勾》只是歷史的一個淡淡的玩笑！

責(zé)任編輯：李軍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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