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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在阿卡迪亞

2022-03-08 14:27皮佳佳
上海文學 2022年3期

皮佳佳

一艘擱淺在黑色人頭里的船。

它被氣球簇擁著起航,在時間河流中航行十年。無數(shù)人們從鋼筋牢籠泅水而來,透氣,將懸掛生命的繩子稍稍放松一些。城市到處停著船,它們被命名為商城、廣場、中心等等。人們沿扶手電梯上行,仰頭,中空大廳如瀑流瀉下萬千銀絲,身體發(fā)酵出崇高感。人們賦予這一刻價值,感受流水線生活的升華,并稱之為休閑。自由意志——這里是允許的,哪怕你在社會機器里失掉肉身。八層美食區(qū)選擇頗多,你可自由選擇套餐里的雙份白桃奶蓋茶,或去掉米飯。真的自由嗎?自由欲望無法擺脫必然支配,數(shù)據(jù)控制的世界,自由都是批發(fā)的。選擇也逃不過塑造好的模型,讓你自由選擇通過時尚來規(guī)定的被迫選擇,比如躺在鍋里的椒麻口味、減少腹部脂肪的藜麥輕食、高于肚臍的短衫、蹭在眼尾的焦糖色。

外墻鋁板熬過這些年頭,逐漸露出廉價里子。六幅廣告牌成了新面子。我站在第三幅廣告牌下。

來自眾生,俯視眾生。

頭頂廣告牌上有這么一句,仿佛某位圣人的箴言。還有一位美人為箴言作注:小腰秀頸,含睇宜笑,擁有麥積山一二七窟菩薩同款笑容。她試圖告訴觀者:這不是廣告詞,這是我的核心理念,你的福音,只要你戴上我手腕上那只限量版陀飛輪手表,你將在我的位置睥睨眾生。

偶像本質來自凝視。人們的目光創(chuàng)造了偶像,也被偶像鎖進光環(huán)。偶像不是對象,是一面鏡子,人們看到自己,繼而一座高山橫亙,人再無法看見自我源初的真實。他們承接了人們的信仰,雖來自商品延續(xù),也是受眾的期待高度,這一刻,他們也是神,等同被風沙剝蝕的石窟造像,在對視中會同神圣與庸常。無論哪個角度,只要你抬頭,眼神都在觀照你,營造屬于你和偶像之間的專屬關系。

美人已用眼神與我單獨相處三十分鐘,不時邀約,期待上演神人和好的話劇。我不得不一次次拒絕好意:我是個等待診治的人。一旦被輕視的肉體坍塌,就能壓倒一切,包括崇高精神。這里并非我的朝圣地,不過是個確認標識,沒有信仰的實力,就算陀飛輪腕表加持,也無法位列仙班??纯次液谏\動褲和運動鞋,在地鐵里穿梭自如,未經任何發(fā)型師馴服的短發(fā),能免去吹風機的煩惱。今早起來,側方蓬出一撮頭發(fā),只能用自來水潤濕,草草攏于耳根,現(xiàn)在桀驁如故。

來人沒認出我。一位老婦,拖麻灰格子行李箱,腳尖原地轉動,像指針在人群中搜索。

我順指針轉了半圈,先行確認了。她拿起手機,點開照片,比對我的臉。

“竟和照片不像?!崩蠇D大概想掩飾沒認出的尷尬。

“是啊,去年的照片,今年瘦了……再說,頭發(fā)也短了?!蔽也⒉辉赋姓J使用了某種美化軟件。

接下來幾秒沒話說。我恍然想起初次見面,趕緊補充一句“你好”,心里猶豫要不要叫她“譚醫(yī)生”,朋友說她大概姓“譚”,也不確定。只好含混叫“醫(yī)生”,順勢接過行李箱。

“拉個箱子很奇怪吧?里面都是我看病的家伙?!彼皖^看身上襯衫,黃黑條紋宛如黃蜂尾巴,“是不是應該穿個白布衫子,公園打太極那種,更像個中醫(yī)?!?/p>

本想營造點輕松氛圍,“中醫(yī)”兩字卻讓我緊張起來,心底那點愁苦堆積上臉,下一秒就想訴苦。一只手搭我肩上,讓我不要著急,“走走,找個地方坐下來?!?/p>

美人終于明白,我和老婦不過眾生中的兩員。此刻,一位頭放光明的女人正與她相看兩不厭。玉手從袖中撥出腕表。她已俯視眾生。

一間略顯老舊的茶室。走進云岫房,涼意襲人,我不由得抱了肩膀,夏末暑氣快進為深秋。房間無窗,采光不好,半墻偏又刷成墨綠色。墻上掛一幅荷花圖,仿黃永玉風格,底色黑綠雜糅,學不來大師的“以黑顯白”,更添了森森冷綠。

出門到現(xiàn)在兩小時,總算在城市找到一把椅子,我挨椅邊坐下,緊提的胸口忽而松出一口氣。幾分鐘后,茶室姑娘進來點茶,又把我胸口堵起來。她的服裝令人擔憂,不是廉價雪紡料子,正規(guī)漢服路數(shù),淺絳交領襦裙,搭上花青對襟褙子。服裝也暗示了茶葉品質,果然,她推薦了標價五百九十八的一款老白茶。我心疼也并不懷疑茶葉價值,在我這不懂茶的粗人看來,付款,只為買下一小時獨立空間。眼睛直接掃向最便宜的九十八,猶豫幾刻,還是聽從了漢服姑娘的建議,怕身邊人懷疑我看病的誠意。

“博士?!贬t(yī)生這樣稱呼我。

我就想拿泥巴往臉上糊。這時代,博士本就是略有諷刺的稱呼,女博士更是萬惡不赦,等同大齡丑女性冷淡。

也不好回敬一句“老中醫(yī)”,城市各處的醫(yī)療招牌已經毀了這個詞。我連忙敷衍,還不是博士,剛讀了兩年,國外一般叫“博士候選人”,沒辦法,找不著工作,只好繼續(xù)讀書,這一讀就讀老了,身體也垮了。自然將話題引向她。

提到身體,她有底氣。先讓我猜年齡,退休了,肯定超過六十,我猜六十三,果然不像她自稱的七十六。為安撫我懷疑的神情,她特意撥開頭頂黑色發(fā)髻,發(fā)根已經全白。待年齡確認,她又反向展示與年齡不符的身體狀態(tài),卷起衣袖,鼓起發(fā)達的肱二頭肌。

我晃蕩手臂,稀松拖沓,七十多歲人在秀肌肉,而我在擔心能否活過今年冬天。

看樣子準備進入正題,她問我怎么了,又不等病人傾訴,先抓了我的手,食指與中指在手腕捕捉信息。又站起來繞我身后,左右兩手放我頸部。這種診斷方式實屬罕見,我驚恐瞪眼,感覺頭被雙鉗夾住,馬上要被莎樂美端上案板。

“沒見過吧!一般中醫(yī)不會。”語氣比剛才還得意些。她說把脈可不止手腕,還有頸部、腳踝。我艱難點頭,表示敬佩。想起朋友的話,他介紹我過來,并說這位女中醫(yī)定讓我大吃一驚。他還提起另一個廣泛流傳的神話:兩位守島夫妻,據(jù)說還是“感動中國”人物,駐守孤島幾十年,生下一個孩子,從小無法走路,只能用手在沙地里爬,像灘涂上挪動的魚。女中醫(yī)被請到海島,用針灸治好了孩子。

插圖/戴未央

“是有點問題。”女中醫(yī)回到座位。

這就診斷完了?“有點問題”這種話,路邊挑雞眼的師傅都會說,不應該從專家口中說出,至少要說點“肝不藏血”“思則傷脾”這類吧?!半y道有大???”“可能她不懂。”“說不定根本沒病?!睙o數(shù)思想泡沫冒出來,又在半空幻滅。

漢服女孩敲門,沒等應答就開了門,說來加水,實際來監(jiān)督。眼神很專業(yè),快速檢測,從桌面到垃圾桶,從客人面部到褲袋。京城服務員與外地不同,特別有正氣,隨時準備與一切邪惡戰(zhàn)斗,態(tài)度也矜持,就算客人點上價格九百九十八的茶,絕不顯露一分諂媚。見兩個女人并無可疑,她放下一壺熱水,出去了。

我追問到底什么問題,并強調差點做了臺手術。

“檢查過腎嗎?”女中醫(yī)反問。

一場鬧劇。我真想仰天大笑,給命運之神倒上一杯苦酒。短短十天,腸胃、心臟、腎都變成了嫌疑人。我明明只是去醫(yī)院做個腸胃鏡,怎么就成了病人。

她打開箱子,血壓計、酒精、棉簽、火罐、小木盒組成流動診所。木盒里一排銀針攤開。想到它們即將扎入皮膚,我本能退縮,后背有些發(fā)冷。消化內科醫(yī)生最先給我恐懼。本來已經開好甘露醇,準備第三天來做無痛腸胃鏡,他又順手拿起聽診器,放我右胸。這個不起眼的規(guī)定動作改變了他臉部線條,冷靜被驚駭代替,這驚駭來自我的心臟跳動節(jié)奏,他形容像只發(fā)條失靈的電子青蛙,跳三次停一下。

“放心。我敢保證,等針進去,你不會有感覺?!被秀彼查g,女中醫(yī)把兩針送入我虎口和手腕內側,合谷穴與內關穴。銀針細如兔毫。我看不清她動作,入針也沒痛感,只覺虛空中弦絲輕輕撥了一聲,隨即腳跟和后腦跟著酥麻。她讓我不要緊張,身體放松在椅背。心像塊棉絮,軟軟懶懶飄下來,被一雙手接住,慢慢暖和了。從那次心電圖,心就被莫名寒流凍住。心電圖檢查并無疼痛,但是冰冷,無數(shù)章魚觸手吸附在身上。在消化內科醫(yī)生建議下,我站在了心血管內科醫(yī)生辦公室,如等待宣判的犯人,看著負責心臟的白衣法官。醫(yī)生反復在心電圖上研判,不時皺眉、嘆氣,拿一把小銅尺測量,又抬眼問女病人:胸痛、胸悶、呼吸困難這些?沒有。家族心臟病史?沒有。

我竟然睡著了,歪在椅背上。仿佛走過一條長長地道,醒來時女中醫(yī)正玩手機游戲,手速奇快。房間明亮起來,我還不愿動,她也沒停下手,兩人就這么聊著。我看見十五歲的她,提軍綠行李袋走入大山,小徑傾仄,師父的小屋正在白云深處。陽光剛剛將晨霧卸下,她已在山頂站樁了。鍛煉好身體,她開始讀《八脈經》,熟悉經脈穴位,跟師父學針法。練針先用蘿卜,然后扎自己,狠狠心往合谷一戳,針沒進,先折了。她最喜歡跟師父進山采藥,聽那些奇怪的藥材名,什么“文王一支筆”“江邊一碗水”,有時還能遇到“頭頂一顆珠”,她采下小紅珠,晚上就著煤油燈當彈珠玩。過了兩年,她會扎針了,有次遇到母牛難產,小中醫(yī)大膽往牛腿摸,估計人腿三陰交的地方,還有牛蹄子間,對應人體太沖穴的位置,幾針下去,真幫母牛順利生產了。師父的絕活還是難學,看著都害怕。每年中秋后,她跟師父給山下村民治病。遇到難癥,師父拿一米長針,從肩膀穿透,兩手如鋸木般來回拉動。

一根長針穿過身體?我調動了全部想象力,很難描繪那個場景,倒是想起自己身體捆滿電線的窘相。心血管內科醫(yī)生建議我再次檢查,最好是二十四小時動態(tài)心電圖。他無法判定,心電圖顯示心臟早搏,但早搏只是現(xiàn)象,大多數(shù)人也會出現(xiàn),然而早搏次數(shù)較多,也不能說就沒有問題。這一段二律背反的話語讓病人也不知所措,只能聽從安排,背上動態(tài)心電儀,如同捆了炸藥包的勇士。檢查結果依然模糊。我立刻被送入另一家權威醫(yī)院,醫(yī)生更加權威,也愈加謹慎,說不出到底有什么問題,但一定有問題。我也抗議過:能吃能喝能睡,沒有任何不舒服,現(xiàn)在就能跑個半程馬拉松。醫(yī)生當然有責任心,他見過太多任性的例子,前一刻還在說笑,后一秒就倒下,誰又自信能逃過無常之箭。果然,剛穿上病號服,再遇到一位老人,他張大嘴,躺在一張疾速前進的床上,我頓覺胸口發(fā)悶,走路都要人扶了。病號服比疾病本身更有致病作用。下午醫(yī)生過來,讓我簽字手術,他安慰病人,實際也算不上什么手術,簡單說,相當于一根電線從大腿靜脈進去,把心臟電擊一下,改變不正常信號源。他還用了個擬聲詞,就這么“哧”一下??晌业降椎昧耸裁床?,就要把心臟“哧”一下。抗辯是無力的,他沒時間再解釋什么,后面還有幾十號病人要排手術。

當晚我逃了。手腕上病號標志被扯下來,扔到對面床下,病號服塞進被子。心臟分明在委屈:某個時間段不符合某項指標,就不正常了,正常是絕對的嗎,高下短長不就是世界的本來面目嗎?剛出門,呼吸順暢,一步跨下五級臺階,跑步到商業(yè)街,黑圍裙咖啡師說今年流行手沖,推薦了一款蜜處理帕卡瑪拉咖啡,可以品嘗出藍莓、果脯、藥草等多層次風味。我嘗了一口就放下了,最后用一塊甜膩蛋糕送下去,此刻除了味覺引發(fā)的多巴胺狂熱,真希望一切都是虛幻,都是心造出來的。我發(fā)現(xiàn)被機器檢測的我與此刻吃蛋糕的我,不是同一人。

“師父讓我走?!迸嗅t(yī)負氣的樣子,還是林中采藥少女,也許她被迫離開,心還停留原地。師父說學好本事就該走了。她怨師父自私,自己當神仙,讓徒弟下山救人。她不愿意,山上慣了,山下村子都不肯去,遠遠就有腐臭味。師父說神仙也要經歷一回凡人生活,還留下《八脈經》。少女神色又變回矜持,明知答案否定,她還故意問我是否知道《八脈經》,普通人只知道任督二脈,實際還有沖脈、帶脈、陰蹺、陽蹺、陰維、陽維。要上網搜索,這些名稱都有,但現(xiàn)存古籍里,這書只剩幾頁散章,大部分內容已經佚失。聽到這里,我有些反感,她肯定會說,師父留下的這本,正是失傳已久的《八脈經》。真是個不太合格的仙俠故事。其實崇高并不需要神秘來烘托,這個世界已將祛魅發(fā)揮到極致,神秘感反而貶低了真正的價值。實際上,鬼魅和祛魅并存為障礙。故事快到結尾,師父將頭頂松枝拉了一下,消失了,連同小茅屋。她站在那里哭,一直到星星也離去,師父還沒回來,她只好對著老松樹磕頭,下山了。

就當神話來聽吧,畢竟年紀大了。女中醫(yī)不在意我的反應,對墻獨自回憶。空中樓閣之后,現(xiàn)實就來搭好地基。她指落針頭,“你看,順時針捻一下,就是補,逆時針呢,就是瀉?!毙≈嘎攒E,她已取針了,銀針在暗綠房間隱沒為一撮香灰,補了還是瀉了,不過夢里幾聲絮語。

新鮮空氣沖散了沉默、猶豫中的千恩萬謝。有人敲門進來。一個中年男人。

遇見我并不在他預期內,這讓他頓住腳步,躬身道歉。我意識到這是下一位病人,在預定時間前來,而我的昏睡與老中醫(yī)的神話往事推延了看病時間。局促間我也站起來,在他的致歉聲中連連欠身。女中醫(yī)大概覺得有趣,不急于說話,往茶壺又添了水,看兩人如玩偶般互作曲揖。

我急忙告辭,女中醫(yī)按住了,說還要寫個方子,并介紹說“曾老師”,一位數(shù)學老師。我有點社交恐懼,不愿認識陌生人,只斜臉笑了一下。男人面容僵硬,說話前總要頓一下,眼珠上翻,態(tài)度倒是謙恭,也不多問,聽完女中醫(yī)介紹,輕輕說一句,“學藝術好,我父親也是畫家?!?/p>

女中醫(yī)讓我不要擔心,其實問題不大,調整心情就好。我接過藥方,注意到一味藥——“遠志”。這名字能安慰我,像即將到來的秋天,天空往高遠處飄,一切變得疏闊。告辭時,我禮貌性對男人點頭,他的臉在記憶中不會持續(xù)十分鐘,又一個擦肩的路人。

“你在干嗎?”

“我在吃光。我是食光者?!?/p>

不是戲劇排演,不是玩笑,對話就發(fā)生在大銀杏樹下,我和一位數(shù)學博士之間。

食光者雙手合于小腹,背對太陽,想象自己是一株綠色植物,正進行光合作用。他昨天沒吃飯,今天早餐也省了,吃了一會光,宣稱真不餓了。

這片空地是鍛煉者的樂土,我在這里加入了自由鍛煉協(xié)會。協(xié)會沒那些規(guī)矩,大家各自鍛煉,互不干涉。東北方向,男生正練習八段錦,身形柔美,女生則動作剛健,那是八部金剛功。東南方向,瘦子新學了游氏丹道十三式,調息伸筋,先來一式朱雀開門,接著玄武坐殿、龍虎環(huán)抱。正中橫開一排人,抱膝蹲踞。路人經過,總以懷疑目光打探:這是練習上廁所?他們回以蔑視眼神:這是乞丐蹲。西北角是我的老地方,剛學會五禽戲中的鶴戲。身后不遠是武術協(xié)會地盤。他們動作劃一,臉上寫滿正規(guī)軍的傲氣,掃腿出拳間伴隨嚯嚯之聲,休息時,嚯嚯聲仍在,那是嘲笑前方的散兵游勇。

我試圖描述昨天經歷,醫(yī)術真不好說,至少針法驚人。效果怎么樣還不知道,反正我這病也沒感覺。故事編得太假:師父消失了,帶著茅草屋?,F(xiàn)在我需要一個理性聲音的附和,“她是騙子,對吧?!?/p>

“對?!睂Ψ巾槃萁恿艘痪洌槻考∪馔?,待腦回路重新激活,狂喜在每個毛孔泛濫開,“神仙!”他開始咽口水,要從我話里掏出成仙金丹。愚蠢!我埋怨自己,挑了最不理性的那個人。他雖是數(shù)學博士,更是一位修煉愛好者,癡迷玄幻小說和修仙秘笈。數(shù)學思考給他戴上黑框眼鏡,各類修煉賦予他壯碩身形,常年穿一雙露趾涼鞋,便得了“赤腳仙”的美名。大家時常戲弄他。每有人問他所在院系,他回答“數(shù)學科學學院”,我們就在旁補充,“是的,數(shù)學精神病學院”。某日赤腳仙閉目半蹲,據(jù)說在修煉陽神出竅。此時一只黃鼠狼自草中躍起,襲擊覓食的喜鵲。他在鳥叫聲中睜開眼,我告訴赤腳仙,黃鼠狼看了他一眼,隨即他后腦處升起一陣白煙。他大喜,回憶起出生時一只黃鼠狼闖進家門,后來多年他都懷疑自己是黃大仙后裔,硬用一只黃鼠狼給他爸爸戴上綠帽。他回去翻查古書,第二天宣布已經打通玉枕關,就要直上泥丸了。

他追問我入針感覺,是否有一股真氣直入小腹,再升上頭頂。什么真氣假氣,我實在把握不了這種話語模式,干脆閉嘴,拿手機刷朋友圈,高中同學喜生二胎,另一位開始售賣塑型內衣。有人申請加微信好友——“停云在望”,心里猶豫,手替我做了決定,通過了?!霸ち帧保苑Q昨日那位病友,不等回應,一張圖片發(fā)來,普桑名作《阿卡迪亞的牧人》。

閃出一根紫色的刺,頭顱某個地方梗著,想要把它吐出來,又尋不見。我凝在那里,思索刺的方位,莫名痛苦著。手機還等著回應,而我對普桑的畫不感興趣,在巴洛克時期追求古典,人物動作像擺拍,規(guī)整如帕特農神廟柱子。信息陸續(xù)傳來,這幅當然不是原作,是父親的習作,當初在布魯塞爾留學,父親經常去巴黎盧浮宮。顯然,對方在等待認同,至少一句禮貌性夸贊?!罢娴暮懿诲e”,我努力搜刮出一句,以求草草結束對話,他卻受到鼓勵,聽說我學習藝術哲學,希望下次當面請教。我連忙打上驚恐表情,請教不敢當。實際我并不喜歡跟人討論藝術或哲學,稍微深入點,我的淺薄就無處隱藏。

赤腳仙笑容諂媚,還想打聽女中醫(yī),并構想《八脈經》跟某位神仙有關。他的齒縫出賣了食光的神話,那里還停留著新鮮菜葉,這股綠色卻突然沖開了我的障礙,找到了紫色痛苦,源于二號院門口那叢紫藤——是的,那里正在上課,而我此時應該出現(xiàn)在課堂。待我狂奔至門口,老師已在開場白,緩慢,語句游離在失眠余波中,沒注意那個急速插入座椅的人影。

“這次課該誰報告了?”他努力抬起眼皮。

這一天總會到的。我讓自己顯得平靜,像一塊等待解剖的標本。

“今天我想討論的……周公之書,就是說,歷史記載或傳說的,那些周公之書……對,周公之書,具體篇目有哪些,以及其中的可信度……”另一個我站旁邊,掩面苦笑,“你這樣子,真滑稽。誰讓你選這門課?先秦經學。什么都不懂,你還敢選?”為自我證明,我特意選了一門與專業(yè)無關的課,仿佛專門為了證實自己的愚蠢。

姿態(tài)必須顯得專業(yè),“《詩經》里的《文王》一篇,‘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秴问洗呵铩诽岬街芄┳鞔嗽姡妒勒f新語》也有提及,朱熹持同樣觀點……”

教室更安靜了一些,某種不安涌上來,標本病變被發(fā)現(xiàn)了嗎?

老師示意我停下,指著報告,“這句你再讀一遍?!?/p>

“于昭于天?!?/p>

他長長嘆出一口氣。

教室也嘆出一口氣。

老師轉向我身旁的男生,“你!告訴她,該怎么讀?!?/p>

表情昭示了他天選之子的身份。他用顏體正楷寫出“於昭於天”,“不能讀‘yu’,要讀‘wu’,而且不能用簡化字‘于’,這是個語助詞?!闭f完,他又用疑惑的眼神看我,那是他高中都懂的知識,這個博士同學還不懂?

腦子吹了一下午西風,全是嗚嗚嗚嗚之聲。

“如果有空,可以請你喝茶嗎?還有,想請你看看父親留下的畫。”

手機振動,我在另一堂課上接到信息。老師手拿五十根小棍,正演示古人如何用蓍草占卜。我沒有回答。腦子里風還在吹。

又是這間房,同樣的漢服姑娘。這次只點了九十八元的茶。

我已經打好“對不起,我沒空”,他又發(fā)來一句,“還有,一位故人,你應該也認識。”現(xiàn)在,隔一壺茶,我們對坐了。

暗綠調子中,我看清了他的臉,一種奇怪的沖突,眉毛稀疏,眼尾下垂,本該柔和,但表情壓抑,在臉上鑄出兩道法令紋,噴上凝固劑,僵化一切臉部動作。

“我就想知道,這幅畫到底什么意思?!?他的聲音極低,像一塊門板壓住聲帶。

他從手提袋捧出一卷畫,展開,時間讓顏料與紙膠合,成為舊時光,色塊漸次浮現(xiàn),組合,清晰,在我眼前構出場景,近看,一切又模糊起來,才明白畫者雖仿照普桑原作,畫法卻完全不同,人物輪廓線刻意模糊。只有隔出一段距離,視網膜才能映現(xiàn)圖中人物的悲歡。

Et?in?Arcadia?ego

畫面墓碑上,拉丁文寫著“即使在阿卡迪亞也有我”。這幅畫是普桑的名作,美術史書上略提過,我照搬過來,明知也不是答案。“阿卡迪亞”(Arkadia)原是希臘一個行政區(qū),位于伯羅奔尼撒半島。這里的人們生活安定,以放牧為生,喜歡唱歌,不時舉辦歌唱比賽,維吉爾相信牧歌從這里誕生,被維吉爾的詩歌贊頌過后,這里成了世外桃源的代名詞,人們渴望在那里獲得愛與平靜。Ark原意就是躲避,adia指死神,所以Arkadia意思就是躲避死亡的地方。圖中,幾位牧人正在讀一塊墓碑,上面寫著“即使在阿卡迪亞也有我”。也許在說,就算在阿卡迪亞這樣的世外桃源,一樣無法擺脫死神。專家們說法不一,有專家精通語言學,認為這句正解是“我碰了上帝的墳墓”,還有專家深剖畫家普桑的各種檔案,從中索隱出他所認為的“真正的原意”,“人應該尋找神的智慧?!?/p>

“父親已經走了十幾年。母親還在?,F(xiàn)在翻他的畫,我就特別想知道,父親為什么反復畫它,也許他認為,世間并沒有樂土,世外也沒有。父親是有理想的,可理想應該在哪里實現(xiàn)?”

意義讓我害怕,別人一提,我就想逃,想把那只氣球扎破,阻止它升空,好像我就能掩飾自己的無知?!皩<腋鼉A向樂觀解釋,平靜面對命運什么的……專家嘛,肯定比我們高明?!鼻耙惶斓恼n堂情境重現(xiàn),西風嗚嗚作響,“你看,這女牧人,叉著腰,毫不在乎,大概就想說,什么死不死的,想太多了,兄弟。”?我等著他失望,結束談話。

他驀地抬頭,眼珠習慣性上翻,回到正常,查看女博士戲謔下的惶恐,時間停了一秒,聲音依然低沉,里面透著友好,“你應該自信一點的?!笨跉庀袷熳R多年的老友。

“鄧晦如老師,你認識吧?!彼麚Q了話題。

她是系里最神秘的一位老師,快退休了。據(jù)說身體不好,從不上課。僅在一次講座見過,臉皮緊貼骨頭,瘦成銅雕,靠近凳子準備坐下,雙手還要吃力撐著,坐定后,眼神舒展,輕悠悠看著那盆六月雪。

“到現(xiàn)在,也四十多年了,去年才知道,她在你們學校?!彼矂硬鑹?,將早已經發(fā)涼的茶水倒出來。

我隱約覺得將聽到一個并不新鮮的故事,有關青梅竹馬,愛而不得。

他父親幼年天才,會寫詩詞,畫水墨,后來決心改革國畫,經沙耆先生引薦,赴比利時留學,師從布魯塞爾皇家美術學院院長巴斯蒂安。學成回國后,被聘為國立藝術院教授。他想把西式寫實訓練帶入教學,其他教授反對:中國畫就該寫意,如何寫實?他也嘗試用中國筆墨結合西式構圖,依舊難以協(xié)調,后來開始自我懷疑,無法作畫。曾亭林十二歲那年,父親辭職,帶著家人來到一處陌生山村,安居下來。他每天在鄉(xiāng)間漫步,重新開始寫詩,畫畫。寄住的農家,有一位同齡姑娘小寶。父親見村里孩子不讀書,便在家里開了學堂,教孩子們背唐詩,讀《四書》,閑來唱法語歌,在黃紙上畫《西游記》妖怪。他不愛畫畫,算數(shù)很快,小寶不會乘法口訣,卻喜歡看伯伯畫,然后她拿鉛筆,幾筆就畫出門口的大黃狗。小寶拿給大黃狗看,“大黃,大黃,我給你畫了像。”大黃搖尾巴,圍著畫像轉圈。

他又從袋里拿出一幅畫,也是《阿卡迪亞的牧人》,仿照前一幅,技法明顯稚嫩。右邊空白處還加畫了白衣小男孩,我突然笑了,畫者真是調皮,從裝束和畫面看,仿照華托名作《小丑》。畫者選了一位模特,裝扮成畫里的小丑。這位模特極其不滿,緊閉嘴唇,上齒幾乎咬出來,兩眼恨恨看著觀者。

“這是我。”他笑了,僵化的臉雖然滯后,線條卻松活起來。小寶翻出父親畫冊,跟著畫《阿卡迪亞的牧人》,畫完無聊,想多添一人,非要他當模特,扯下窗簾布圍在身上,還找來一頂大圓帽?!罢婵鞓费剑菚r候。陽光都明亮一些。”他手指摸過紙沿,回憶在那里留下一塊黃色顏料?!昂枚嗳苏f,小時候不懂事,說過的話就像剛吃過的糖,只能甜一會兒。我不是,那時候就肯定,我一生的甜來自她?!?/p>

“后來——你們家離開,聯(lián)系不上了?”我先行猜出結局。

“那個年代,比較特殊,有人非揪著父親的留學背景。村里容不下我們這家人了,不得不走。”他的臉再次凝結,“過了好些年,也沒法聯(lián)系。后來,總算好了,我也上了大學,快畢業(yè)時,我終于能回去了,但找不到小寶。有個人……有這么一個人說,她走了?!?/p>

“小寶就是晦如老師吧。”

走出云岫房,旁邊云翳房門開著,一個男人,神情落寞,坐在黑暗里。手機響了,他以肩頂住耳機,兩手把桌上剩余花生米倒入口袋,“喂,不回來吃了,吃什么吃,我正跟客戶吃飯呢,龍蝦,還有陽澄湖大閘蟹。當然……當然成了,你懂什么……客戶高興,要跟我多喝兩杯。”

我,他父親的畫《阿卡迪亞的牧人》同時進入宿舍。他執(zhí)意讓我?guī)ё?,不是贈送,只是委婉請求:如果這幅畫出現(xiàn)在她面前,故人也許得以相見。我把畫放到桌上,碰到保溫杯,里面中藥還沒喝。女中醫(yī)的藥方極苦,早上試了一口,就主動選擇忘記。心臟提醒我,它不想被“哧”一下,還是老實喝下去。我嚼上滿口果丹皮,一口灌入。胃準備起義,要把黑色醬汁趕出領地,接著蜂蜜杏仁和巧克力安撫了它。滿口腔甜與苦的互搏,一如眼前畫面的筆觸混合。我竟然答應了這荒唐的任務,因為他說,無臉見她。

有人敲門,規(guī)律的三段式敲擊聲。我開門,果然,隔壁宿舍的那位“神人”——這層樓給她的封號。

“你在宿舍打電話,打了一天,吵死了,有沒有公德心?”

我并不客氣,告訴她我剛剛從門外進來。她仇視的眼神往我床上看了一眼,又確認了我的鞋子,還來不及換拖鞋。

剛搬進來,宿管阿姨就提醒我:這位“神人”已讀了七年,還沒畢業(yè),前后趕走了十五位室友。據(jù)說其中一位特別倔強,忍受各種挑釁,堅決不走。某日,她剪碎室友床單,并從窗口撒下,完成一項行為藝術。保衛(wèi)部來敲門,她就聲稱要跳樓。最后,成功獨占一間寢室。作為鄰居,我也時常接到投訴。比如,她憤慨投訴,我經常模仿她走路。那實在高估了我,她走路同手同腳,右手擺動,右腳就能跟上。我只好安慰她,她走路姿態(tài)過于特別,而且難度極高,姿態(tài)極美,別人無法模仿,更不能超越。她才滿意而去。

她還在小聲念叨,“一定有,一定有?!蹦_步挪向另一面墻壁,耳朵貼上去。謎樣笑容撐開了臉,她邁著女王的同邊手腳,敲響我隔壁的門,女孩開門,手拿電話。她回看我,女王般驕傲,可以穿越房間接收聲波,她再次證明了自己的強大。

夜晚,我只留一盞小燈。曾亭林的臉,持續(xù)在黑暗里重現(xiàn)。仿佛命運總在壓迫,一如他僵化的臉,而他不服,內心有一種力量外涌,上翻的眼珠在反抗。持續(xù)的尋找,或許也是一種對抗。我有些羨慕,我的人生不曾經歷太多沖突,只是一塊被感覺遺忘的石頭,任憑命運踢踏。我從不曾極度渴望,也沒太多情緒波動。大學宿舍里,女生們常常夜談,因為愛情而哭泣,抱在一起尖叫。我在角落沉默,無法想象那種感覺。她們說,我提前活成了未來人,成為一臺執(zhí)行人生程序的機器。

我側身躺下,耳朵壓在枕上,心跳聲清晰出現(xiàn),嘣——嘣——嘣——停,晃悠兩下,再次,嘣——嘣——嘣——停。

老四合院,秋天的北京,大槐樹影子在青磚行走。

老房框架保留,新設計嵌入,墻體打通,落地玻璃。影壁下,鳳仙、薄荷、紫蘇、迷迭香各自生長。院中單獨建起鋼架房,清末老牌匾“蘭雪堂”高懸,腳下,卻是鏡面玻璃。右拐,鏤空花架前,一塊素底展板。

尋找阿卡迪亞——曾劍隱油畫小展

前言

胸中丘壑朱弦舊,酒里丹青鐵劍隱。

一位畫者,也是詩人。無論賀拉斯的“詩如畫”,還是中國藝術里“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詩與畫,開始于人類睜開藝術的眼睛,并在各自的世界重新定義“人”,在這位藝術家的人生中,詩與畫重新統(tǒng)一。而對藝術家來說,他的作品并不是為了“被看”,這就是他的“看”——他凝視的世界,他的生活方式。故而,他的畫作呈現(xiàn)那么多雜糅與矛盾:里面有“新寫實主義”,這是他接受藝術教育的根基,也成為他的懷疑;“后印象主義”來打破它,反思主體感覺如何承擔客觀對象的形式構成;后來中國古典的筆觸也進入他的思考,干濕濃淡間,正是天性勃發(fā)的野馬塵埃。面對他的畫作,不需要爭論再現(xiàn)與表現(xiàn),也不需要辨別東方還是西方,也許他就是不想被定義,也不愿被歸屬。用展覽標準來看,他的畫作往往“未完成”。但我們不禁要問:什么是“已完成”呢?正如賈科梅蒂的雕塑,當下看到什么就是什么,但時間永在流逝,現(xiàn)象總在變化,無法抵達一個靜止的完結。于是賈科梅蒂不斷抹去重來,出現(xiàn)痕跡疊加的情況,把無常與變化呈現(xiàn)出來,至少,總能越來越逼近真實。是的,時間的厚度就是真實。曾劍隱先生的畫作,不止在追求真實,更在追求意義。我們能否找到阿卡迪亞?阿卡迪亞又是什么?理想嗎?放下嗎?統(tǒng)一嗎?也許,只有在追問中,我們才稍能領會意義。于是他不斷自我懷疑,不斷畫阿卡迪亞,不斷思考關于人類的自由或終極,畫筆就是他面對世界的追問。他知道,那道裂隙,他終究沒法彌合,但也許,就是那凌空一躍,黑暗劃開,大明將至,關于藝術終極自由的光,照見,成為自己。

這里屬于蒲生,蘭雪堂主,獨立策展人。他畫水墨,聽交響樂,喜歡老物件,迷戀現(xiàn)代設計,就這么新舊結合,將祖?zhèn)魉暮显焊脑鞛樾∶佬g館。他本不做油畫展,但看到曾老先生的畫,主動破例,策劃這次展覽。估計跟他風格很像,不古不今,不中不西。布展時,曾亭林堅持增加了小寶那幅畫,放在結束處,希冀畫者能看到。

她會來嗎?我,曾亭林,聽過故事后的蒲生,都在期待。展覽前,我將請?zhí)慕o了鄧晦如老師。

我并不是個熱心人。走在路上,前面人錢包掉了,我會因陌生不敢開口。曾亭林對我,也近乎陌生人。我不知自己為何這么熱心。缺乏意味渴望。不知道“愛”是什么,至少可以旁觀一場愛情電影。我答應曾亭林的請求,又不敢上門找晦如老師,這才想到蒲生。站在小院里,我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導演,這真是人生驚喜。長鏡頭跟著女主推門,上臺階,進畫室,鏡頭切換,《阿卡迪亞的牧人》前,兩人迎面走近,鏡頭再拉遠……

曾亭林每天都來,臉每天在變,被一種期待揉搓,變得柔軟。聲調也跟著墻角爬山虎,慢慢升高了。

最后一天,陽光很好,人比往常多,喜鵲剛在地上啄起面包屑,又被腳步驚上枝頭。有兩位像美院老師,在每幅畫前逗留,評點,爭論,后面分歧漸大,聲貝陡然提高?!皩憣嵵髁x死了,繪畫才剛剛開始!”“藝術都死了,畫什么呀?!”人們側目,他們察覺有失斯文,調低音量,辯論繼續(xù)?!半x開感覺,不可能捕捉真實?!薄斑@是抽象之后的具象。”

花影逐漸變短,又變長,曾亭林的西裝整理了幾百次,那個人影還沒有出現(xiàn)。院子安靜下來,陽光也將散盡,我坐在石階上,看蒲生擺弄他的金發(fā)蘚。

“前言寫得不錯??磥砟闶莻€被藝術耽誤的評論家。”

“可別……你們學院派的活兒,我可不敢搶?!逼焉咧≌{,給金發(fā)蘚噴水,用鑷子將雜質夾出。

“你當然不稀罕。我要是北京土著,家里有四合院,我也天天玩苔蘚,誰愿意寫論文?”

“別啊姐,你們都來玩,就玩俗了?!彼ь^看向曾亭林,一陣風將樹影吹亂,人影不動,保持凝望的姿態(tài)。

“她不會來了吧?!蔽覇柶焉?,也問自己。

蒲生用調侃緩解失望,“男子苦候初戀情人,四十年恩怨難攜手。敢情我做一展覽,直接做成了《等著我》公益節(jié)目。關鍵吧,這還沒成。誰說藝術讓人不朽的,愛情——才讓人不朽。”

一個男人,最后的參觀者。他腳步匆忙,像完成任務般掃完畫展,回來院中,仔細打量我們三人。接著他穿過花叢,停在曾亭林面前。

“你好,請問,你是……曾先生吧?!庇鴮Ψ降囊苫竽抗猓拔沂青嚮奕绲恼煞?。”

我和蒲生同時站起來。

曾亭林努力克服上翻的眼珠,還有一滴隱藏的淚,他假裝用手整理頭發(fā)。余霞重新染就青灰天空。

“晦如也想來?!?/p>

“她到底——還是不愿見我?!?/p>

“也不是,她……”

“她——怎么了?”

蒲生的鑷子跌入草叢。

又該吃早餐了。這幾天心情差,總有只手捏住胃,不讓食物安身。但不得不往食堂走,完成一項任務。

紅毛衣從電動伸縮門沖進,猛扯住我衣服,“騷貨!”

這是一位將要步入老年的婦女,戴白口罩,擁有粗壯下半身,如原始社會的女體陶罐。

我像一名無辜觀眾,被硬拉上舞臺,環(huán)望四周,不知所措。

錯愕中,我本能冒出一句“神經病”,同時提醒她找錯人了,眼睛看向門口兩位保安。

“沒認錯。臭狐貍精!我是曾亭林老婆。我就來看看,誰敢勾引我老公?”女陶罐暫時放下我的衣服,叉手腰間,兩倍于我的影子壓過來。

最終我們還是和解了,在說出“鄧晦如”的名字之后,我的嫌疑立刻洗清。

“我就知道是她,我就知道——鄧小寶。陰魂不散的東西。改了名字,她還是鄧小寶?!彼雽W電視劇里的正室,真相大白后輕蔑一笑,口罩后的臉似乎沒笑,憋成一聲“呸”,抖動碩大臀部。

“小寶!曾亭林心里只有一個小寶,他沒告訴你,還有一個小草吧。當然,她是寶,我是草?!彼∠驴谡郑坏揽p不好的裂隙,扭曲在唇部。

主角的記憶里,故事總關于青梅竹馬,而對于配角,不過一雙偷窺著渴望著的眼睛。

小寶有個堂姐,叫小草。小草生下來,先天唇裂,像一只等待烹煮的兔子。家里孩子多,父母準備把她賣了,跟人販子去當乞丐。小寶爸不忍心,接來家里養(yǎng)了。當年曾家借住,小草也跟著讀書,照《千家詩》抄寫,曾劍隱先生夸她字寫得好。她最喜歡坐曾亭林身邊,看他做算術題。當然,小寶過來,她馬上讓位。曾家離開時,小寶哭得起不來床,小草不哭,跟著拖拉機跑,摔了幾十次,唯一的膠鞋都跑丟了。小寶畫得越發(fā)好了,家里供她去省城美術學校,后來還考上美術學院。小草沒讀書,在家編竹簍。小寶放假回來,總在畫背影,畫了就哭,說他不會來了,把畫扔掉了。小草偷偷把背影撿回來,她相信,那個背影一定會轉身。

果然,曾亭林來了。小草放下竹簍,站起來。那天格外陰沉,小草記得,似乎要下雪,那人走進門來,天際陰云中分,像上帝開出一扇門。這是小寶畢業(yè)前最后一個寒假,她獲了獎,去北京領獎。

“小寶呢?”曾亭林甚至來不及叫一聲“小草”。

“她跟人走了?!毙〔萃耆挥盟妓?,也許,為這一天,她已思索了很多年。

曾亭林發(fā)抖,搖頭。

小草轉身拿了畫,指著背影,“大一就認識了,美院男同學,北京的,家里能幫忙安排工作。”

曾亭林沖進屋里,只看見墻上的小寶爸,還有老年癡呆的小寶媽。

“小寶走了?”他膝蓋發(fā)軟,半跪地上,看著側臥床頭的老婦。她嘿嘿笑,“走了。走了。小寶走了,去北京,看天安門。老鄧……老鄧回來過,又走了?!?/p>

密云鎖住冷山,曾亭林在山上奔了一天,新棉衣劃出道道傷痕。小草遠遠跟著,這一次她無比堅定,腳步穩(wěn)健,像一頭認準獵物的母狼。

天色愈暗,雪霰悄至,曾亭林突然變了方向,往公路沖下,那里開來一輛小貨車,他如同山頂?shù)涞男∈^,飛濺出去。

與身體一同跌落的,還有他的心,也許他已部分死去,剩下一些喪失知覺的碎片,被誰撿走都無所謂。小草不在乎,碎片也是她整個世界,現(xiàn)在,他屬于她了。很快,小寶將聽到消息,帶著傷心離去,再不會回來。

今天降溫了,秋風冷冽,又聽到這樣的故事,我裹緊外套,深吸一口氣,使勁壓抑念頭。如果可以,我現(xiàn)在就想揪下她的得意、謊言、那道作為借口的傷疤,連同她的肥碩臀部,一腳踢回當年,踢到寫著“惡”的墓碑上。總以為現(xiàn)實不外乎平淡,只有狗血電視劇才能編出這種劇情,而她從電視劇里邁出,告訴我狗血劇情不過現(xiàn)實的再現(xiàn)。

她的臉逐漸放松,扭曲的唇線描出一絲不屑,提醒我,別把自己看得太高尚,在她眼里,我不過是“被命運饒過的人”,“高尚不過是好運人的虛偽姿態(tài)”。她還有理論配套:世界就像一片森林,每個人必須往前走。遠處埋伏一位神箭手,在暗處射箭。他看不見我們,也不知箭會射中誰,但所有人都在射程范圍內。有人運氣不好,中箭了,沒法往前走,有人運氣好,沒中箭,順利走過。中與不中,不過是命,如此而已。那些沒中箭的人,總以為自己多有能力,回頭看那些中箭在地上爬的人,還嘲笑他們,為什么要撿地上的果子吃,而不是自己跳起來摘。他們用符合自己心意的方式制定一套標準,叫做道德,符合他們標準的,就是善,否則就是惡。

“我叔死的時候,我沒哭。我恨他?!彼珠_口了,“有些人生下來就該死,比如那些瞎的、聾的、傻的、缺胳膊少腿的,比如我……他就該讓我被賣,被人販子打死,在路上凍死,而不是讓我活,讓我知道活著有多難,看什么都是別人的,這活了比死還他媽苦。人和老鼠沒區(qū)別,生上一窩,強的才能活,差的活該死。”

我并不想被說服。鄧小草努力辯駁,給自己的惡一個說法,說明她心里本就有標準。人們從不掩飾善行,正如美人無須脂粉。她談起愛,對曾亭林的愛,那是她唯一的感情輸出,強調那是絕對的、無條件的。而提到獲得愛的方式,就需要理由了。罪惡因為心虛,最愛善的外衣。我告訴她,問問自己的心就好。情感有時比道理更真實。不管論證多么圓滿,你的心能接受嗎。隨即我又悲觀了,對她來說,世界以另一種方式降臨,通過惡的方式,她占有了,這時善反而成為她心里的惡。何況——如果我告訴她另一件事,更是提前宣布她的勝利。

晦如老師得了肺癌。兩年前發(fā)現(xiàn),做了手術,最近惡化,已經轉移。她丈夫告訴我們。我不敢看曾亭林,只感覺他站的地方空了,沒有聲音,沒有情緒,連空氣都沒了。

鄧小草聽到會怎樣?會高興嗎?她開裂的唇部將在嘴角綻開。事實證明,世間有善惡,但沒有審判。在這場對抗命運的戰(zhàn)爭中,她爬到了終點。但我并不打算告訴她。

晚上有場讀書會。銀杏樹下,我獨自練五禽戲。赤腳仙又湊上來,說《八脈經》是好東西,暗示我?guī)娕嗅t(yī)。見我臉色陰沉,他轉了話題,要跟我去讀書會。時間差不多了,我們穿過花廊,往哲學系圖書館走。路燈亮起,暗橘色,倒映在腳下,一灘未干的水,昏黃影子來回走動。

神使從拉刻西斯膝上取下鬮和生活方式,然后登上一座高壇宣布:請聽“必然”之女拉刻西斯的如下旨意?!爸T多一日之魂,你們包含死亡的另一輪新生即將開始。決定你們命運的不是神,而是你自己的選擇。誰拈得第一號,誰就第一個挑選將來必定要過的生活。但是美德沒有既定的主人,可以任人自取,每個人將來有多少美德,全看他對美德重視到什么程度。過錯由選擇者自己負責,與神無涉。”

一篇生僻的柏拉圖文本:厄爾神話。領讀甲語速均勻,毫無起伏,室內一片昏昏欲睡。讀到這里,乙打出一聲長長的哈欠,隨即詰問:這不就是自由意志嗎?仿佛噴出一劑胡椒噴霧,大家被嗆醒,讀書會成了辯論會。

甲自信已領會柏拉圖原意,人沒有自由意志,一切取決于靈魂。這個文本說明不了什么。靈魂只有兩條路,被精神領著走,無法選擇;被肉體領著走,依然無法選擇。

乙指著“而是你自己的選擇”,這還不能說明問題?

甲一臉蔑視:所謂“選擇”,依舊是被安排的。

乙回以蔑視:這點不假,人的行動絕對被安排好的。但是,仍然有選擇,這選擇來自心靈。他更贊同斯多葛主義,就算所有行動已經命定,心靈還能自我掌握。就像一條被拴在牛車上的狗,被牛車拉著,大致方向無法改變,但至少可以選擇自己的態(tài)度,選擇快樂地行走。

有人小聲嚷一句“心靈雞湯”,更多人投以贊賞,包括對面的女生,她輕輕嘟起嘴唇,撥弄耳邊碎發(fā)。乙受到鼓勵,語調激昂起來:乾坤一場戲,人生一悲劇,命運這導演充滿心機。世界這劇場里,我們上演人生戲劇,只是我們不知道,每一步,進或退,早已前定,所謂“憑自己選擇”,不過劇本情節(jié)。比如一個孩子落水,你跳水救人??此颇阍谶x擇,你選擇救或不救,實際你的行動早被安排,你一定會跳下去。當然,你依舊有自由意志,你的心靈,命運決定不了。你可以選擇你的態(tài)度。如果你猶豫,或因報酬下去救,這就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善,而你毫不猶豫,只為救人跳下去,這才是真正的善行。

我站起來,以前我從不說話,但今天我要說。我問他,按照這樣的標準,如果一個人殺人,只是因為沖動,或愚蠢,并非有意,是否無須負責,反正這鍋由命運來背,他只要態(tài)度正確就好。那就是說,這人不會受到懲罰。那就好了,明天我就要懷著正確動機去搶商店、去殺人了。我真正想問:假如鄧小草并非有意,只是生活所迫,或為了愛情一時沖動,那么她就沒錯了?關于這點,我無法接受。

丙附和,并補充奧古斯丁的看法,人有自由意志,可以運用自由意志作錯誤選擇。惡就是自由意志造成。

頭暈,我把自己摔進椅子。世界短暫空白。像一種自我消散狀態(tài),自我被燉進了宇宙這鍋粥,我感覺不到什么,因為我不存在了。

我努力讓視線聚焦,盯住左前方杏黃上衣,而顏色逐漸稀釋、擴散,杏黃染就整個世界?!栋⒖ǖ蟻喌哪寥恕窂钠渲懈‖F(xiàn),女牧人披著杏黃袍子,看著我,不露悲喜。

后來聽他們說,我倒了下去,歪向右方,像尊石膏像,略緩慢,電影延時鏡頭般,被拉慢了二分之一秒。赤腳仙連忙快進,撲過來,想接住我,還是遲了。我和椅子一起倒向地面,敲響大地。緊跟一聲尖叫,后排女生高舉雙手。

救護車剛來,我醒了,直接從地上爬起來,錄影倒播般回到座位上,圍攏的圓圈集體驚呼一聲。赤腳仙的涼鞋在樓梯里啪啪作響,帶領醫(yī)護跑過來,我很遺憾,蘇醒太早,浪費醫(yī)療資源。他還在喘氣,指著我,“她……她剛才……”

赤腳仙送我回宿舍,一路緘默。飛蛾減了燈輝,黑夜如鐵般沉重。

我想應該有幾句玩笑,融化一點沉重,“你該對我發(fā)下功,你練的那些,吃光啊,胎息啊,千里傳功什么的?!?/p>

“神經病,我,對吧?!彼孟袂袚Q了頻道,現(xiàn)在是歷史正劇的表情,“也許真是。我每天坐著,理科樓那個辦公室,夾在兩面墻中,一個純粹搭建的世界,我就在里面轉,找一條縫,沿著縫再分割一個世界,看著自己能量從虛空流走。里面待久了,世界就簡化為幾根軸。”?他停下腳步,手掌畫出半圓,“那些假設、猜想,高高掛在生活之上的數(shù)學,只是個對象,與我無關。而我是個人,不是機器,這些修煉,不管真假,至少可以關心我?!?/p>

我的視線穿過他,一扇紅門,夜霧里析出。它在遠處,伸手,覺得可推門而入。

女中醫(yī)家在一處老小區(qū),去年才加裝電梯。透過電梯間玻璃看出去,一樓從陽臺擴建一道圍欄,圍出一塊空地,里面堆滿紙皮,踩扁的塑料瓶疊成一堵墻,如果在美術館見到,就是裝置藝術品,有可能獲大獎。這次不用去茶室,她特許我來家中。赤腳仙也如愿,前來朝拜神仙。

“這樓夠老的。”我望向陽臺,藍色窗欞包裹出另一個空間。

“是挺老了?!迸嗅t(yī)接了一句。這次我終于弄清楚她姓覃,而不是朋友口中的“譚”。覃醫(yī)生回憶十年前,對面樓高壓鍋爆炸,這邊玻璃都震碎了。樓下那家鸚鵡突然說話,喊出一句“嚇死老娘了”,第二天自己咬碎鳥籠飛走了。

她還堅持我沒什么病,就現(xiàn)代醫(yī)學來看,一點心臟早搏、腎結石,暈倒不過是低血糖。我說這么多問題還不是病啊。覃醫(yī)生說起上周看的病人,是個年輕姑娘,趕去時深度昏迷,身體都發(fā)黑了。覃醫(yī)生無力回天,不過還是用針讓她醒來,跟家人告別,兩天后安靜離去。對比這種危重癥,我這簡直不是病。

“心啊,還是你那顆心?!?/p>

我的心怎么了?除了心臟的“心”,這所謂“心”又在哪里?如果真要用一個帶“心”的詞語,我承認我心虛。赤腳仙縮在沙發(fā)一角,眼神專注跟隨覃醫(yī)生。這就是我心虛來源,令我氣憤絕望,他每月只需三天應付學業(yè),其他時間都在練神功。而我即使每月只休息三天,也很難跟上周圍人的腳步。天賦和勤奮,兩者我都無法逾越。全憑幸運女神敲門,我讀了博士。入學考試,只錄取兩名,我排名第四。結果第二、第三都沒來。我就是個矮子,偶然闖入巨人世界,什么都夠不著,跳起來也不行,還要假裝穿一件大號衣服。

鄧小草要聽到,肯定說我這被命運饒過的人,還借命運之手鳩占鵲巢。覃醫(yī)生捧來一碟紅棗核桃糖。我剝開油紙,磚紅小啫喱,嵌核桃仁,送進嘴里,咀嚼讓大腦暫時糊涂,所有甜蜜記憶從臉頰涌上來。熱愛甜食的我吃到第九個,終于從甜粉氣泡里掙脫出來,清醒一點,聽見覃醫(yī)生在說曾亭林,這糖就是他做的,時常送來,接著嘆氣,他什么都好,就是“有個欠了九世債的老婆”。

前幾年,曾亭林查出糖尿病,找覃醫(yī)生醫(yī)治,對中醫(yī)有了興趣,慢慢跟著學習。覃醫(yī)生身邊不少徒弟,但針灸一直沒傳人。當年師父囑咐,定要托付心性安靜的人。覃醫(yī)生看重曾亭林,有心將絕學傳授。來多幾次,鄧小草就不滿意,每次都跟來,口罩一拉,端坐對面。她似乎有意展示缺陷,給學醫(yī)人壓力。嘴唇經過好幾輪修復,從街邊診所到韓國醫(yī)生,如同餡料分布不勻的香腸,又被繩子胡亂綁扎。我想起曾亭林臉上的僵硬,要多深的壓抑,才能把熱血凝成冷鐵。他的手機信息隨時被監(jiān)控,不能擁有女性朋友,不能跟女同事說超過三句的話,甚至不能看迎面而來的女人。某天他停車,隔壁紅色跑車走下一位女人,低胸紅色長裙。當晚,鄧小草穿上新買的紅緞內衣等她。曾亭林不看她。她干脆脫光衣服,直接沖進書房,坐在新買的畫冊上。

“那他們沒孩子嗎?”我想轉移這個尷尬話題。

“有過吧?!?/p>

他們曾有一個女兒。鄧小草生孩子難產,醫(yī)生打了催產針才下來,孩子在產道憋久了,出來時臉都紫了,睡了幾天保溫箱。不過孩子長得好,沒有兔唇。曾亭林高興,整夜抱著,看小嘴唇抿成柔板小夜曲。鄧小草卻嘀咕,會不會影響智力?半歲時,孩子洗澡嗆了水,高燒,肺炎,后來沒了。

曾亭林覺得鄧小草并非失手,而是故意,她總說孩子反應慢。兩人為這事吵架。曾亭林發(fā)火,碰倒一幅畫,背面貼著小寶的畫。鄧小草驚了,到底還是沒忘掉她,不,從來就沒忘過,這個雙方都知道、又為對方小心掩埋的事實。鄧小草干脆抖落舊塵,把真相摔給他,告訴他本可以不用假惺惺守著這個遺憾的、將就的、近乎施舍的婚姻。最后一根發(fā)絲崩斷。然而誰也回不到曾經。所有沉重突然變輕了。曾亭林不吵了,但也不再主動說話,不正眼看她,在書房支上行軍床。

覃醫(yī)生給我搭脈。赤腳仙立起身子,在虔誠與疑惑中等候某種神跡。

“以前聽師父說:心者,生之本。我不信,生病,該是從外邪來啊。老了,才一點點明白。”她放下我手,眼睛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秒,好像察覺我心里的反駁:什么病都心里來的?那感冒呢,風濕呢,埃博拉病毒呢?她又說這心不是器官上的心臟,而是那顆虛靈的心。人有五臟化五氣,以生喜怒悲憂恐,這些才是根本。再說下去,她就要成為學校的中國哲學老師,“吾心便是宇宙。”這些玄虛句子,聽起來親切,說起來也很美,但總隔了什么。你說心生萬物也好,病從心來也好,我需要一個結果,擺在面前,至少能結束我的愚鈍。有一束光從西南窗戶透進來,經衣柜鏡子反射,照亮了針灸盒。

覃醫(yī)生寫好藥方,我想也該告辭了。她囑咐我加強營養(yǎng),取桂圓干七枚,記住,要帶核的桂圓干,切點姜絲,家釀黃酒下鍋煮,打個雞蛋,平常當早餐吃就好。我不好意思告訴她,宿舍根本沒鍋,電壓還有限制,電吹風都帶不起來。

赤腳仙不愿動,一直盯住覃醫(yī)生手指,眼眥都要開裂了。等我扯他衣袖,他忍不住,說剛才把脈時,分明看到一股氣,從覃醫(yī)生指尖灌注到我脈搏。

“你能看見?小伙子這是有透視眼?我自己都看不見呢。”

這位玄學愛好者沒有遭到嘲笑,而是一句半真半假的回應。對他而言,這已足夠。他從沙發(fā)上滾下來,給覃醫(yī)生磕頭,要拜她為師?!皫煾浮蹦樕蠏斐鰧擂?,推說自己就是中醫(yī),修仙得道,還是另尋他人。要學醫(yī),她樂意傳授,但要保證專職學習三年。這下該“徒弟”尷尬了。他平時喊著要成仙,不在乎什么數(shù)學博士,真要他放棄,他就從神經病變回正常人,蹲在那里半天不語。

一切仿佛情境重置。我想著要告辭,曾亭林又出現(xiàn)了。我不敢看他,害怕遇見一張絕望失去生息的臉。他眼神移過來,像遞出一雙手,拉我過去。看起來還好,臉沒有想象中憔悴,也未顯露愁苦神情。清瘦了些,表情顯得平和、散淡。看我啟唇又止,他恍然笑了一下。我略放心,也許放下了吧。他轉向陽光,側臉罩上光暈,褐色瞳孔浮出來,里面空洞洞了無一物,仿佛深深的能吞噬一切光線與聲音的宇宙墳場。

覃醫(yī)生說她不是神仙,晦如的病救不了。曾亭林臉色如故,嘴角牽動一下,似乎在微笑。他開口了,最近看了很多哲學書,柏拉圖說,人活在這感官世界,跟瞎子差不多,什么都看不清,死后看得才清楚。死亡不過回到理念世界,靈魂是不朽的,通過某種儀式,人可以轉世得救。我告訴他,這神話其實來自古希臘奧爾弗斯教……不等我說完,他又轉了話題,最近找到一本道家修煉秘法,只有一個字“笑”。笑,本身是能量聚集法。想想物質怎么來的,不就是能量的聚集嗎,這是真正的能量,可以稱為“真氣”,“真氣”要靠笑來聚集。我還來不及反應,他又轉到柏拉圖:愛里面人會得到飛升、迷狂??蔀槭裁矗乩瓐D讓人們去愛不愛自己的人。如果這樣,“她”倒是很柏拉圖。

我想告訴他,柏拉圖的“愛”并不是男女愛情,但我發(fā)現(xiàn),解釋不過徒勞,他躲進一處自我搭建的世界,抗拒現(xiàn)實撕扯。這能理解,至少為自己尋個庇護,不然面對這樣的人生,該有多怨恨。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在怨恨時間和生命,賜我生命,又給我流逝,讓指縫企圖抓住的那一點意義,都在時間中消逝。而哲學家還總教我們,永恒不是不動,而是永動,生命總在自我更新,可更新后的,還是“我”嗎?第二年,大地長出新草,人間又有新生命,可原來的那株草、那個人呢?是的,他們都在宇宙的流動中永恒了,真的永恒了嗎?

大家同時安靜下來,小屋里泛出詭譎。誰也不愿首先開口,如同站在堰塞湖下,生怕一句話成為一處薄弱點,放開了情緒的洪水?!拔液孟癫荒芊艞墶背嗄_仙莫名來了一句,從蹲下的地方站起。他剛從糾結里走出來,恍然覺得屋內氣氛不對,眼珠左右盤算兩下,補充一句,“數(shù)學,數(shù)學也很重要?!瘪t(yī)生眼里閃過一線凄涼,“終究還是沒用的……過時的東西?!彼恢弊屪约嚎雌饋磉€年輕,而低頭瞬間,霜白挑開了發(fā)髻。

赤腳仙有些無措,想趕緊越過這個話題,轉向曾亭林打招呼,問他研究什么數(shù)學問題。曾亭林眼光直愣,木然回答早不研究數(shù)學了。赤腳仙不罷休,談論起陶哲軒,最近學界都在討論他那個“新公式”,什么“從特征值的特征向量”。說到這里,他語帶不滿,其實不是什么新公式,歷史上早出現(xiàn)過。赤腳仙并沒有重新激起這位同行的數(shù)學興趣,不過讓他略微走出了神話世界。他想起什么,從手袋里翻出幾包糖,跟我剛才吃的核桃糖相似,顏色偏褐?!斑@糖,奶奶傳下來的做法,從前小寶愛吃,但她嫌紅棗太甜,嚼幾口就吐了。我就想啊,想著用什么法子,后來我就跟我爸學,再把紅棗換成葛根,不那么甜了,小寶特別愛吃,一下午就一大包?!?/p>

晦如老師家在北邊老宿舍,一樓臨湖,陽臺開道門,門邊一盆枯死的山茶。我不敢敲門,把糖放到陽臺。轉身,黑色野貓從腳邊擦過,興許它受了冒犯,回頭拋出一道暗紫色眼神,明明是下午,我卻看見午夜天空倏忽而至的閃電。

教務老師發(fā)來郵件,一個月后畢業(yè)論文開題。圖書館自習室光線很暗,我看到剛開學的自己,拖兩個巨型行李箱,那天雨大,我像一頭暴雨中拉犁的老牛,在泥水里躬身前行,想著今后該有多長的路走,怎么就要畢業(yè)了。感覺總對不上時間。收拾好書包,走出圖書館,抬頭,突然就跳到深秋,校園里銀杏樹一夜換裝。對銀杏葉來說,死前,才是它們最繁華的時刻。

對面女生眼熟,她也停下來回憶我,后來我們刻意微笑著、模糊著、敷衍著確認了同學關系,上一次認識還是新生見面會。我打聽畢業(yè)論文開題的事,并抱怨完全沒頭緒。她舒展的眉眼已經昭示,她完成了開題報名并有信心獲得贊美,或許是個開宗立派的成果呢。為鼓勵頹喪的同學,她大方分享了論文題目,據(jù)說來自對當下藝術生活的在場性哲學思考——《科技、肉身和接入:塞博格視角下的后人類藝術終結迷思及邊界藝術本體論》。反復幾次,我才聽清,跟著復述一遍,差點背過氣去??茨菄乐?shù)膶W術態(tài)度,絕不是玩笑。我只好認真點頭,把笑藏進胃里。

“程老師離婚了,你知道嗎?”

“什么?”這可是大事。全系女生心尖上只能站一個神,就是程老師,他創(chuàng)造女生眼里的光,在他之外沒有任何神存在。

面對追問,她又擺起了學術姿態(tài),“程老師說——由于這場婚姻,他的倫理維度無法縱向展開,只能改變橫向維度——果然是我男神,離個婚都這么優(yōu)雅?!?/p>

這又是什么鬼,離婚還要寫篇學術論文?

“嗐,用大白話說,就是他老婆生不出孩子,要另娶一位?!?/p>

坐進食堂,我還在回味男神的話,像極了新菜神秘川香魚片,片片如白玉鋪底,上飾四川紅椒,其實不過豆腐干摻肥肉,冠冕堂皇下的莫名其妙。

隨菜香飄來兩個女生,一左一前,成夾攻之勢。

“同學,加入我們起床協(xié)會吧?!彼齻儗鼑s小,不容我躲避。

“起床協(xié)會?”今天愚人節(jié)嗎,還是荒誕突然夷平了世界?

她們不笑,表示這是一件極其正經的事業(yè),針對校園里起床特困戶,精準幫扶,通過自律改變人生,“同學,加入起床協(xié)會后,每天會在群里準時叫你起床,在小白房打卡早餐,連續(xù)三十天打卡成功將獲得驚喜大禮包?!?/p>

我抬頭,腦子冒出了一點邪惡,“謝謝。我是回龍教的,不如你加入我們吧?!?/p>

“回龍教?”

“是的,我們挺愛睡回籠覺。”

后面半小時我一直無法停止大笑。笑夠了,想起論文題目,覺得應該哭。一個決定試探著伸出頭,接著獲全票通過,并把這種堅定貫穿全身,堅定到讓我相信三十年后仍會感激這個決定。先放棄開題吧,延期畢業(yè)一年,我不想再被那種永世不得超生的壓迫包圍。一個月前,我擔心選修課過不了關;今天,我擔心一個月后的論文開題;兩年后我擔心寫不出畢業(yè)論文,無法畢業(yè),找不到工作……最后,也許還要擔心死前買不到一塊墓地?,F(xiàn)在,我自己挖個坑,從拼搏的輪回里掉下來,躺平在大地上。我的心跳,我聽見了,這一次,它不再早搏,在胸腔均勻跳動。

赤腳仙約我去紅螺寺。我問他,校園的銀杏還不夠看嗎?他說那里有千年銀杏,值得接受禮拜。

一千年到底意味什么,生不足百年的生物無法理解,不過看著樹牌上的數(shù)字,驚嘆“一千年了”,繼而無視。而有些特殊追求的人,比如赤腳仙,為這數(shù)字激動,他渴望透過可觸摸的實在與永恒連接。他的手掌要貼上去,無奈周圍一圈欄桿,踮腳,勉強夠著一根斜枝。過來一對中年夫婦,攜酒水供果,直接翻進圍欄,跪在樹下。赤腳仙也想效仿,被紅袖章攔住了:人家本村人,前段女兒生病,這次來還愿,作為管理人員,當然盡量滿足。你說你進去做什么?原來大樹還充當仙人角色,更讓赤腳仙向往。最后,他隔著圍欄,半懸空中,右掌擘樹,如同新長出的枝丫,閉眼進入另一個世界,不知能否采得他想要的“氣”。對于我的嘲笑,他從不理會,執(zhí)著于成仙的追求,他說仙人就是四維空間的人,正是數(shù)學讓他領悟到一些必然,既然數(shù)學上可以設定無窮維空間,那真實宇宙中就應該有。如果物質到最后不過是能量,那這段旋律就不會消失。我不想再駁斥他,獨自圍著大樹散步,俯仰其間,天空染成金黃,腳下鋪就緗色綺羅,一棵樹自成一片天地。

這樣就好,在群山中行走,站在一棵樹下發(fā)呆,不用思索,與他人沒有關聯(lián),仿佛山中自由開落的辛夷。延期的事,不如現(xiàn)在就寫申請,我打開電腦,用手機熱點,先到系里網站下載表格。首頁上有一篇訃告,余光掃過,眼睛抓住了那個名字——鄧晦如。重金屬敲擊聲從耳蝸深處震蕩,敲斷了一根隱藏的懸絲,那里曾綁著僥幸,綁架死神的西西弗斯終究攔不住死神的鐮刀。劇烈疼痛從耳根向頭皮蔓延,一陣陣如烈火燒灼。我問銀杏樹,明明是預料之中的結局,真的面對,為什么還這么痛苦?銀杏樹也許不懂,也許太懂,只是漠然飄下幾許黃葉,似乎告誡這個無知凡人,你甚至沒有過分痛苦的權力,你僅是一個旁觀者,戲曲中為公子小姐送信的紅娘。

紅娘拿著死神的通知書,她不敢將痛苦送達。她隱約想起那天,她問曾亭林,為什么不自己把糖送去。曾亭林說,早些年還可看作懦弱,現(xiàn)在再去,就是自私了。讓晦如知道,有一些記憶印跡,就是生命本身,也就夠了。命運在世界劇場已經擺好舞臺,每個演員都會有劇本。他自嘲,本人劇本也太爛了。想找命運之神去換,或者,找柏拉圖,給不滿意劇本的演員一個解釋。他苦笑,這個時候找哲學,讓自己相信靈魂不朽,其實跟廟里求升官發(fā)財?shù)娜藳]有兩樣。

“可我真相信,真相信……”他臉上冒出一絲諷刺,“死亡是一種幸福。我很早就覺得,眼前世界就是個牢籠,我們被捆在肉體里,靠幻象生活。這還不算,還要為這糟糕的肉體服務,在它指揮下吃進成噸垃圾,接著在一個圓形賽場里不斷跑圈,一圈又一圈,人的靈魂只能做兩種運動,一種向上,一種圓周。當然你也可說我抄襲柏拉圖。我就這么覺得,從小就覺得,什么都模糊,并不是近視,就那些所謂看得清的東西實際看不清。像我父親的畫,沒有輪廓線,斑斑點點,世界的顏料盤打翻在畫布上。這點上,我認同父親的畫,至少畫出部分真實。有時我簡直想把世界推倒,好像一副紙牌搭成的大廈,伸手去推,一切開始旋轉,變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我就被吞噬了,變得軟弱,以為本該如此,忘了靈魂曾經待過的地方,那個理念世界——你說,會不會就是父親畫上的阿卡迪亞。別反駁,求你了,晦如是例外,對于我,那是隱秘世界投射來的一束光,跟著光,我能走出洞外……”

我想安慰他,搜刮腦子里的可憐貯備,但僅有一些尚未消化的冰冷理論??偛荒苷f:痛苦只存在于可感世界,理念世界只有理性之光。在流血的現(xiàn)實面前,再精妙的箴言都不如一卷包扎的紗布。真正悲哀的也許是我。如果那個世界跟我的感覺都沒關系,我何必去尋找它。

“力量!來了。”赤腳仙大吼一聲,睜開眼,大概自己也被嚇著了,趕忙收了音量,“大樹,大樹回應我了?!?/p>

獲得大樹力量的人欣喜不已,贊頌千年銀杏的慷慨,讓他獲得一甲子功力。他熱情邀請那個狐疑的人,請她也把手放上來,大樹會送她禮物。他很快得到回應,遺憾,只是一串如火藥爆炸般的發(fā)泄,“假的,假的,都是假的。你明明知道是假的,你還要騙別人,騙自己。你明明吃了早飯,卻說自己在吃光。千年銀杏不會給你什么氣,大師也不會打通你的奇經八脈,你更不可能通過修仙到那個什么四維空間。人會死,人會死的,死了就死了,走不出洞外,沒有靈魂,沒有理念世界,什么都沒有?!?/p>

他伸出雙手,想要安撫她,“會的,你相信,一定會有。”后來他發(fā)慌了,聲音都變形了,“哭了,不對,我不對,你怎么哭了?!?/p>

大雪節(jié)氣,沒有下雪。冷枝撼頓于北風,搖落最后幾枚枯葉。

我第一次來殯儀館。今天,要跟他告別。最小一間靈堂,亡者參與一場不在場的儀式。想起死亡,我也疑惑,人就在這里,為什么他不在了。我彎腰,不愿看正中那張照片。

離最后一次見面,不過一月??吹交奕缋蠋煹挠嚫婧?,我不敢接他電話,也不看信息。直到前天,電話響起,覃醫(yī)生的聲音迎面推倒我,“你跑哪去了?出事了!”

手里的畫冊沉得拿不住,封面那幅《阿卡迪亞的牧人》,墓碑上如此。蒲生聯(lián)系出版社,將曾老先生的畫出版了。我無法交給他了。

鄧小草全身麻服,癱跪一旁。我鞠躬,她回禮。

“她……還沒來?”她變形腫脹的嘴唇干出白殼,嗓音嘶啞如一只將死的老鴉。

這時候,她關心的還是那件事,那封信,那句話,她還不懂,也許心里的執(zhí)念也不允許她明白。

晦如老師離世前幾天,交給丈夫一封信,請他帶給曾亭林。

曾亭林開門,送信人告訴他,晦如總在畫背影,都是同一人,有時望著遠山,有時置身密林,最近一張,背影戴小丑帽子,凝視一塊墓碑,周圍一片花海,光分七彩,如同棱鏡分析,散射各處,一切都流動在六月的暖熏中。我突然意識到,當年鄧小草將背影拿給曾亭林看,他也一定認出了自己,但性格里某種自我否定,讓他選擇放棄。

送信人走后,曾亭林打開信封,上面只有兩句話:我去阿卡迪亞了。我等你。

原來她一直都在。想到這里,他應該在悲戚中微笑一下吧。臉上的僵硬,這時已完全褪去。從前認定,命運最喜歡放逐那些富于創(chuàng)造的人,也樂意讓期待圓滿的人失落?,F(xiàn)在他可以帶點驕傲宣稱,至少堅守內心臺詞。面對人生的無意義,總是不甘心的,哪怕只是喊向深淵,聽到自己的回響,這一絲回響,可以領悟,人作為宇宙第一個回應者的意義。

有這一點意義,他可以坦然面對結局,相信他已預測了結局,包括鄧小草翻出的那封信。他甚至帶點報復快感,看她絕望,在無限擴大的猜測里歇斯底里,像四處收集糞球的屎殼郎,將糞球越滾越大。

鄧小草還在張望我身后,不停追問,她為什么不來。

“你以為,她還能來嗎?”

“這時候她還不來?不來——那她有什么資格等亭林。”撕裂的聲帶用力發(fā)聲,“不管怎么樣,亭林還是跟我在一起。最后,是我送的終?!?/p>

原來,她舉辦這場葬禮,也不過為了在葬禮上親自面對敵人。她的鎧甲白穿了。?她以為的那個敵人,根本觸摸不到,這反而是悲哀的地方。

有親戚沖過來推她,“瘋子!就是你,亭林……”鄧小草歪在地上,嘴里還在嚅囁。過一會兒,她站起來,湊到我耳邊,“那年亭林給送到醫(yī)院,出了好多血,醫(yī)院血都不夠,我說抽我的,抽干都行,只要他能活……你以為鄧小寶能做嗎?她只需要在紙上畫上愛呀愛呀就行了。她夠狠心,連她爸媽送終都是我?!毖劬ν蝗缓莺蓍]上,擠出眼淚來,“孩子,真的不是我。我那是氣話……他還信?!焙龆侄秳幼齑?,“我唯一不對的,就是騙了他,我真的,我錯了,我同意,同意,讓他們在一起。你跟小寶說,她贏了,只要亭林回來,我放手,我去死,只要亭林回來……”

她真會放手嗎?覃醫(yī)生說她肯定不會,哪怕代價是毀滅一切。“她的臉看起來要毀滅世界。”曾亭林跟覃醫(yī)生描述她看信后的反應。信紙高揚在指尖,如同即將爆炸的引信。她的聲音開始還故作和緩,問他們約好了要去哪,公園?小區(qū)?國外?不對,這名字聽起來熟,肯定是暗號。一把年紀了,這是要私奔,行啊,趕緊去。很快,桌上那堆發(fā)霉蘋果成為第一處起火點,接著引爆廚房的鍋碗瓢盆,戰(zhàn)火延續(xù)到臥室,曾亭林所有物件被粗暴清點,短袖襯衣、羊毛秋褲、去年冬天沒尋著的手織圍巾都被拖了出來,排隊游街示眾。書房更是重要戰(zhàn)場,筆筒、圖書、照片、畫冊、行軍床在地板上輪次爆破。輪到曾老先生的畫了,爆破者猶豫了,跳了過去,掀翻一排旅游紀念品。曾亭林始終保持沉默。我問覃醫(yī)生,他為什么不說清楚,大家都可釋懷。覃醫(yī)生說,他也許在懲罰吧,更多懲罰自己。

曾亭林要用恨來懲罰自己,但他低估了恨的力量。幾天后,暴戾與悲哀對沖,另一種冷厲錐心開始折磨他。曾亭林早上煮了點燕麥,她冷笑:吃這么少,要留著肚子出去吃。曾亭林索性放下筷子,她又有話:怎么不吃?吃啊,是哦,有人等著給你做山珍海味。曾亭林吃藥,她從幽暗處生出一句:保重好身體,人家等著你呢。曾亭林想避開她,收拾東西出門。她拍手:好??!趕緊去,在那個阿什么的地方等著你。曾亭林摔門而去,她拍掌大笑:哈哈,真的去了,快去,狗屁阿卡迪亞。

她沒想到,他真去了。

曾亭林搬去母親那里,那時他已有了決定。覃醫(yī)生上門給老太太看病,發(fā)現(xiàn)他停了藥,他推說幫母親整修房子,忘記抓藥。臨走時送給覃醫(yī)生一幅畫,父親在歐洲時收藏的,他一直珍藏,現(xiàn)在也該拿出來,希望幫覃醫(yī)生建個中醫(yī)研究所。畫幅極小,上面仿佛鉛筆胡亂涂了幾筆,覃醫(yī)生心里嘀咕,畢加索什么人?還是勉強接下畫。她不放心又回頭看,發(fā)現(xiàn)了桌上的甘麥大棗湯?!八_我說老太太最近失眠,這是給他媽吃的,我就沒往那上面想啊。”覃醫(yī)生拍著手臂,好像要把他拉住,“對普通人這是補藥,對他,就是毒藥啊。他得了消渴,就是你們說的糖尿病,再吃這些就是故意不想活?!彼罅砍愿墅湸髼棞偌由霞に兀芸?,病情惡化,懶軟如一灘融化的黃油,后來成天昏睡,但態(tài)度堅決,不去醫(yī)院,不通知鄧小草。

最后一天,他醒了好幾次,拉母親在床邊說話,講小時候的事,跟小寶一起偷鄰居家豌豆,回來放鍋里炒,兩個孩子不知道放油,把豌豆炒成了黑豆。他悶笑了幾聲,嗓音低沉下來,說累了,想靠在母親腿上。母親仿佛聽到推門聲,她望出去,天快亮了。她想起身,又怕驚醒睡著的兒子。好像有影子出門去,臨走,回頭掃了她一眼,她突然明白什么,手抓得更緊,兩行淚墜下來,始終沒哭出聲。覃醫(yī)生趕來時,她還保持那個姿勢。

殯儀館的人端來祭品,香燭、供果、酒水、金元寶,這個環(huán)節(jié)請大家鞠躬告別,喇叭配合放出哭聲,無奈音響質量不好,聽起來像草原上呼麥加人群歡笑。

我鞠躬,起身,仰頭,一只蜘蛛從屋角快速閃現(xiàn),奔向網上的獵物,蒼蠅正在猛烈掙扎。我想問他,既然掙扎,為什么要用這無效糾結的方式,為減輕母親的痛苦?抑或報復鄧小草,以順從方式來反抗?這位號稱行刺命運的人,最后不過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把匕首插入自己胸膛。

雜聲迭起中,鄧小草突然長號一聲,“只要你回來”,以頭撲向棺木。好在旁人反應及時,攔腰截下,碰散了一地祭品。我看到她的臉,此時已經撕下一切暴戾,軟弱猶如失去繭殼的蠶。

赤腳仙要出國了,到法國交流一年。清晨下了雪,他說別送,像往常那樣,去大銀杏樹下站一會兒。我說這次出國,準備要拿菲爾茨獎吧。他說沒那想法,也沒天賦,完成任務罷了,早點回國找覃醫(yī)生,好好跟她學針灸,接著練成神功。人嘛,總要相信什么。他說,有一天,我也會相信。

我會相信?我看著屋頂?shù)难H?。曾亭林出現(xiàn)在雪里,我曾問他,阿卡迪亞什么樣子?像希臘傳說那樣,寧靜、有著羊群和牧笛的地方?他說他心里的阿卡迪亞不一樣,那是一片雪原,萬頃同縞,千巖俱白,天地寂靜。這是另一個世界嗎?不是吧,世界的本來樣子。那你在哪里?冰面上的一道裂縫。

回到宿舍,郵箱有一封來信。

抱歉,我的劇本已經結束了。

這是一封設定發(fā)送的郵件,寫于一個月前。他一再道歉,強迫我當觀眾,看一出并不精彩的悲劇。他哪里知道,作為觀眾,會僥幸躲過人生不能承受的悲哀,但又會悲哀不曾擁有戲劇人生。

我的死,在她意料中,我逃不掉。想想最后一刻她的表情,她會哭,但她肯定不知道自己是喜悅的,她會用勝利的口吻說,最后的守護者是她。我不能選擇死,或不死。但我可以選擇不死在她懷里,不讓她看見我合上沒有生氣的眼睛,不讓她把白布蓋向我逐漸僵硬的身體,不讓她看著我的靈魂逐漸升起,慢慢飄到另一個女人那里。

一如既往的矛盾,連死前的怨恨都把手指彎向自己,無論化蝶還是桃源,浪漫不過是失望現(xiàn)實描上的一層油彩。他真正怨恨的是鄧小草嗎?也許不是,是怎么選擇都不在選擇中的命運。寫到這里,他肯定有些激動,打出一連串句號,也沒刪掉。后面幾句有些亂,一會兒說進入永遠的黑夜,一會兒又說,很快就是光明,這一趟不是死,而是生,重生。

我相信柏拉圖,死亡讓我掙脫囚禁。這時候我站起來,循著某種指引,通過一條崎嶇的坡道,過程很痛苦,就像嬰兒出生需要經過狹窄的產道,才能獲得生命。我可以承受,實際上她一直牽著我,晦如的聲音是導引靈魂的美。直到炫目的光照破黑暗,我會短暫失明,人剛從光明降落到黑暗時,自然會看不清,同樣,人習慣了黑暗,一旦看到光明,也會暫時失明的。剛開始,我只能看水里的影子,但很快,真正的太陽顯現(xiàn),我也能看到晦如了。以前,我跟你說,阿卡迪亞是冰封的世界,因為我想要永恒,只有凝固不動,才有可能永恒。也許我錯了,這才是我的阿卡迪亞,我的阿卡迪亞是有意義的,有光明的,有溫度的。

人有一個可以稱為靈魂的部分,它永遠在提問,關于世界,關于生命,關于死亡,可惜,那些問題超過它的能力,它無法回答自己提出的問題。因為這問題超越了它所處的世界。就像拋向天空的一抹水珠,經過陽光,變?yōu)椴屎纾瑧覓彀肟杖缱呦蛄硪粋€世界的橋梁,肉體企望雀躍,踏上去竟是幻境,走不過那道橋。但如果天堂僅僅只是這樣,只有善的太陽和凝固的真實,人們知道了,也很難活下去。他們寧愿聽身體教唆:今晚去吃火鍋吧,多放點辣椒,嗨,前面有個漂亮女人,看,就在那兒。但我也想,既然懂得提問,我們的靈魂總會找到答案吧。小時候看過一本童話,死前最后一刻還抱有希望的人,死后就會獲得一盞燈,在那個黑暗的地方找到路。

兒時用手抓向虛空,以為世界就在手中。長大了,只相信看得見的世界,于是看見的顏色就少了。沿著灰白的路一直走,以為本來如此。路面開始下陷,荒蕪,泥濘里拔不出腳來。我以沉默面對下陷,并試圖拾撿幾塊碎片。萬物消解的年代,我想拼貼,哪怕歪歪斜斜的一句意義,哪怕一直下陷。直到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身在太陽的光里。

長時間凝視讓我眼睛刺痛。我站起身,窗外是一片草坪。北風早已奪去它們的生氣,剩幾許枯莖,薄雪中站立。他找到阿卡迪亞了嗎?我想給他講另一個故事,主人公搭起草廬,晴天散步,雨天喝茶,他覺得世上沒有什么地方比草廬更好,世外也沒有。春天,春草從斜徑走來,一直長到窗臺,他也不愿除去窗前野草,別人問,他回答:這不就是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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