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石山,本名劉智軍,1983年11月出生于湖南省邵陽市,現(xiàn)供職于中國鐵道科學(xué)研究院集團(tuán)有限公司鐵科院(北京)工程咨詢有限公司職工,高級工程師,注冊監(jiān)理工程師,一級建造師,有詩歌發(fā)表于《中國鐵路文藝》《北漂詩篇》等報(bào)刊。
石山坡是坐落在黃牯嶺半山腰的一個小院子,二十幾棟房子慵懶地坐在其中,七零八落地分布著。只有劉老二家的房子干凈挺拔,在陽光的照耀下光彩宜人。這些年,院子里一戶一戶陸陸續(xù)續(xù)搬進(jìn)了城鎮(zhèn),劉老二和他的老伴仍舊常年住在石山坡,不愿跟他的兒女們?nèi)コ鞘欣锵砀?。八十多歲的他每天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凈凈,日子過得井井有條。
人就像板車的輪胎,不管你是在不停地奔跑,還是在房屋的角落里靜靜地躺著,過段時間總得打打氣才能繼續(xù)上路前行,這是劉老二年輕時候拖板車悟出的道理。所以,不管農(nóng)忙還是農(nóng)閑,過上半個月劉老二就要好好吃上一頓肉,喝上三兩米酒,盡情地睡一下午,精神抖擻地起來后,坐在門口悠然地抽上一支旱煙,然后便像剛打好氣的輪胎,像剛涂了潤滑油的鏈條,元?dú)鉂M滿地走向田野繼續(xù)干活。
這天又到了劉老二為自己打氣的時候了,中午他照例吃了半斤肉喝了三兩米酒,然后躺在床上呼嚕呼嚕地睡了個痛快。
傍晚,太陽向西邊的山頭漸行漸遠(yuǎn),像個醉酒的老人,紅通通的臉在探頭探腦地張望,看得旁邊的云彩姑娘羞紅了臉龐。劉老二精神飽滿地從床上爬了起來,坐在屋前的竹椅上,架著二郎腿,悠閑地點(diǎn)燃一根煙,哼著古調(diào),身體隨著古調(diào)有節(jié)奏地晃動,全然不顧竹椅吱呀吱呀地抗議。
旱煙越來越短,煙頭快燒到他的手指頭了,劉老二狠狠地深吸了最后一口,把煙頭往地上隨手一丟,一會兒一縷煙從他的鼻孔中緩緩飄了出來,先鉆進(jìn)他那濃密的胡須里躲了起來,過一會兒又輕撫他臉上那松樹皮般的皺紋,最后慢慢爬到了他光禿禿的頭頂,盤旋一陣后飄向了高空不見了蹤影。抽完了煙,劉老二緩緩地站了起來,走向了放農(nóng)具的偏房。
偏房里,鋤頭、毛鐮、鐮刀、扁擔(dān)、釬擔(dān)、犁、耙、竹籃、籮筐、風(fēng)車、打谷機(jī)等農(nóng)具整齊地靠墻站立著,像列隊(duì)的士兵等待將軍的檢閱。
劉老二兩年前不再種水稻后,他不僅隔上半個月要為自己打一次氣,他還要為擱放在家里的農(nóng)具打氣,因?yàn)樗?,被擱置的農(nóng)具就像被砍掉樹干的樹根,沒有生活的動力,無所事事久了,慢慢就會腐朽,其實(shí)人也一樣。而劉老二給農(nóng)具打氣的辦法不僅是為他們刷漆打油,還定期和它們聊聊天,讓它們有期盼,有了期盼就有活下去的動力。
“他來了?!倍獾闹癜易勇犚娏藙⒗隙哪_步聲,輕聲地說道。吱呀一聲,劉老二推開了房門,所有的農(nóng)具都屏住了呼吸,充滿了期待。一束陽光也跟著照了進(jìn)來,劉老二的影子映在了風(fēng)車上,風(fēng)車又興奮又緊張,一顆古老的心臟撲通撲通亂跳,就像劉老二在擁抱它,安撫它。
劉老二走到了打谷機(jī)旁,拍了拍它的肩膀說:“老伙計(jì),我年紀(jì)大了,搬不動你咯。要是以前啊,現(xiàn)在這個時候正是雙搶的季節(jié),你啊,一天到晚在稻田里轟隆隆地忙個不歇。自從前年我沒種水稻后,院子里沒有一丘稻田了,你也在這里躺了兩年,委屈你啦,老伙計(jì)?!?/p>
說完,他又撫摸著光滑的犁把手,輕聲說:“按說,你也是名門之后,犁頭是嶺上最有名的老黃鐵匠打的,犁身是老林木匠的手藝,后來的小黃鐵匠和小林木匠的手藝就都不如他們的父輩咯。小黃的鐵匠鋪也關(guān)了好多年啦,小林木匠也丟下了斧頭刨子跟著兒女去城市享福了哦,你想回娘家也沒地方可去了,去了也找不到娘家人了,就安安分分待在我家養(yǎng)老吧,放心,只要我還活著,就不會讓銹吃了你,讓蟲子在你身體里面鉆。每年春天,睡了一個冬天的田地總想翻翻身,要不總是渾身不對勁。我知道,你一輩子老老實(shí)實(shí)本本分分,跟著牛的腳步,聽從我的調(diào)遣,把田地翻了一遍又一遍,可從未有人覺得是你的功勞,你也總是默不做聲任勞任怨。比如那年我一上午犁了三畝田,名聲響遍了黃牯嶺,大家都佩服我,也有人議論那頭大水牛,可誰又提到過你呢。我想只有你翻過身的田地還記得你?!?/p>
劉老二深情地嘆息了一聲,又對旁邊的耙說:“你也是一樣,本來和犁就是親生兄弟,出自同一個鐵匠和木匠。我剛成家就有了你們,六十多年了,你們也不年輕了。耙弟弟啊,和犁哥哥相比,看起來你更加兇猛,一排尖銳的牙齒閃閃發(fā)光,你的心卻溫柔無比,只會一遍又一遍撫平稻田被犁過的傷口?!?/p>
接著,劉老二又對旁邊的竹籃、鐮刀、竹耙子說:“你們幾個小伙伴,一晃休息好多年了啊,是不是想我家那幾個沒良心的子女了呢?算一算,老大滿六十歲好幾年了,最小的幺妹也快五十歲了,你們還在懷念他們小時候帶著你們到山里撈柴,到田野割草,懷念他們稚嫩的雙手熱乎乎地緊握著你們。我曉得,每次過年他們回來了,你們都希望他們來看看你們,帶你們再去撈一次柴,再去割一次草??上О?,他們現(xiàn)在手里只有手機(jī)、麻將,他們眼里只有電視、電腦,只有我這雙粗樹皮樣的老手還愿意摸摸你們?!眲⒗隙贿呎f,一邊輕輕地?fù)崦鼈?,滿眼慈愛,滿心憐憫,如同看到了他的兒女們小時候在他面前活蹦亂跳。
“老叔啊,我從小在您身邊玩耍,你陪了我整整一輩子啊。”劉老二倚在用桐油油得發(fā)亮的風(fēng)車身上,滿懷深情地說,“爺爺把你傳給了父親,父親把你給了我,而我,現(xiàn)在該把你交給誰?給螞蟻?給風(fēng)雨?給時間?我舍不得啊。一百多年來,全院子就你一個風(fēng)車,幾代人吃的糧食都是經(jīng)過你身體的凈化,以前雙搶和秋收的時候,院子里家家戶戶都待你如貴賓,幫我賺了一輩子的人情。那些受你恩惠的人們,大部分都已經(jīng)回到土地的懷抱,還有一些在他鄉(xiāng)流蕩,記得你的又有幾人呢?”
最后,劉老二走向了墻角的鋤頭和毛鐮,“伙計(jì)們,現(xiàn)在我別的干不動啦,只有種點(diǎn)小菜,經(jīng)常用的也就是你們,太陽快下山了,我們該出工咯?!闭f著,一手拿起了鋤頭扛在肩上,一手提著毛鐮,出了門。
石山坡以前沒有通汽車的馬路,但四面八方都有小路,有的通往其他院子,有的通往田野,有的通往山林,到處都有路,到處都有干活的人,劉老二沿著這些彎彎曲曲的無名小路熟悉了周圍的每一棵樹和每一塊石頭。而現(xiàn)在,只剩下兩條路,一條是通往鄉(xiāng)鎮(zhèn)的水泥馬路,一條是通往劉老二家菜地的路,其他的路已消失在雜草與灌木叢中。
水泥馬路除了清明節(jié)和過年,平時難得有車,也難得有人,但裂縫還是如同老人的皺紋,一年比一年多。土地也需要呼吸,一旦被密不透風(fēng)的混凝土壓住,就像人被掐住了脖子一樣不自在,于是拼命地掙扎,一天兩天,一年兩年,終于頂開一條裂縫,大口喘著氣。一只螞蟻掉進(jìn)裂縫里,正在拼命地往上爬,一顆黃荊樹的種子掉進(jìn)了裂縫里,在里面安了家,長出了一棵小黃荊樹苗,劉老二腳底的泥塊掉進(jìn)了裂縫里,砸傷了螞蟻的頭,砸斷了小樹苗的腰。劉老二不經(jīng)意間做了一件改變螞蟻和樹苗命運(yùn)的事,他卻毫不知情,徑直走過馬路,經(jīng)李老三的田地,走向菜地。
李老三靠馬路的田地正中間,被劉老二開辟出一條平整的大道,把一丘雜草灌木一劈為二。李老三要是還活著,看著荒廢的田地,看到田中央的大道,估計(jì)也會被活活氣死,所以他選擇了早早死去。
李老三活著的時候,整天待在他的田地里,甚至夜晚睡覺前也會扛一把鋤頭拎一把毛鐮到田地里溜一圈,他不允許他的地里有一根雜草,不能接受任何人家的田畝產(chǎn)量比他家的高,為了能多種一排水稻,他把田埂削得只剩下不到一個巴掌寬。大家走過李老三家田埂的時候,都得像走鋼絲般小心翼翼,生怕扭了腳。
李老三剛死的時候,劉老二覺得這么好的田荒廢可惜了,又正好挨著他的田,便一起種了。后來劉老三離開村莊的時候把田地甩給了劉老二,劉老四離開時還是把田地甩給他。再后來,一個院子的人都走了,把田地,連同他們在山村未過完的生活,一起甩給了劉老二。
劉老二種別人家的田地,總是不如自己家的舒坦,他不清楚哪里有塊石頭,哪里愛漏水,甚至連他的牛和農(nóng)具都不配合。一個人和他的田地打交道久了,他總能摸清這丘田的脾氣,知道多久該放一次水,多久該拔一次草,而種別人的田,總是踏不準(zhǔn)節(jié)奏。比如種李老三的田,劉老二覺得該去拔草了,走到田地一看,草快長滿了,早就該拔了,原來這田早就適應(yīng)了李老三的脾氣,得天天不停地拔草。
種大家留下來的田,讓劉老二每天忙得筋疲力盡,更讓他郁悶的是,到了晚上也睡不好,劉老三劉老四他們沒做完的那些夢,總是過來騷擾他。尤其是劉老四,留下的夢全是一些無厘頭的夢,什么把后山坡種滿油茶樹,修條大水渠把山里的泉水引到懸崖形成瀑布,全是些累人的夢,劉老二做一晚上劉老四的夢,比犁一天田還累。
夢真是一個奇怪的東西。有的夢纏住做夢的人,讓你想醒都醒不過來,好不容易掙扎著醒來過來,慶幸只是個夢而已,揉揉眼睛伸伸懶腰起來繼續(xù)過日子,殊不知夢卻一直沒忘記,突然有一天又做了一個夢,原來是那個被我們掙扎著甩掉的夢一直在追尋著我們,趁我們一不注意又跑進(jìn)了我們的夢里。而有的夢我們想一直做下去,就像劉老二想一直在石山坡生活下去,一直到老、到死。
李老三田地中間的路如今只有劉老二一個人走來走去,總有些雜草隔三差岔冒出來頭來看看,一個人腳步的力量不足以讓一條路的種子沉默,所以劉老二需要不停地和雜草灌木做斗爭。劉老二一邊走,一邊用毛鐮砍去向路伸展的灌木樹枝,用鋤頭挖去路上新長的雜草。
菜地里,一排排整齊的蔬菜如同劉老二的日子一樣井井有條,紅的小米椒,紫的茄子,綠的四季蔥,黃的玉米,蕩秋千的絲瓜,躲貓貓的黃瓜,一臉沮喪的苦瓜,嬉皮笑臉的南瓜,都在樂滋滋地生長。劉老二含情脈脈地看看這個,摸摸那個,拔拔草,松松土,澆澆水,自在又幸福。
風(fēng)自己不會說話,但他們會傳話,傳來傳去的都是風(fēng)言風(fēng)語。夏天風(fēng)從南邊帶來海洋的絮語,到冬天他們又掉頭從北邊帶來雪山的祝福。當(dāng)劉老二在風(fēng)中聽到了老伴炒菜時鍋鏟和鍋的爭吵聲,灶里柴火燃燒時發(fā)出的霹靂聲,劉老二便邁開了回家的腳步。
微風(fēng)吹拂著他的臉龐,幾聲清脆的鳥雀聲從后山傳來,屋前池塘里的青蛙們比賽似的放開了歌喉,廚房的炊煙躲進(jìn)了旁邊的柏樹叢中,劉老二感覺一切都是這么美好。又不由自主地唱起了歌謠:“一條路要留下多少個腳印才變得堅(jiān)硬?一只鳥要飛過多少棵樹才能找到棲息之地?一滴水要經(jīng)過多少煎熬才飛到天空化成云?一雙眼要流過多少淚才能看得清澈?一塊土地要吸收多少汗水才能長出糧食?一個人要走過多少條路才不會迷失方向?而我,要多么幸運(yùn)才能和你一起老去?”
聽著劉老二的歌聲,鋤頭心想,一個農(nóng)具要多么幸運(yùn)才能聽到劉老二的情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