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中學時,通往學校的路有兩條,一條是由南向西走的大路,另一條是由西而南的鄉(xiāng)間小路。
很多個日子里,我都是用腳步,早晚丈量著這條學校與家之間的鄉(xiāng)間小路。這條小路彎曲如蛇,長六七里,匍匐于分水嶺上,穿越縱橫阡陌,嵌入村莊溝渠。
在這條路上,目光常與水稻、油菜以及花生、芋頭等莊稼相接,目睹它們從下種、成長到被刈割的歷程。路邊不知名的野花搖曳多姿,被我隨手揪下把玩的,已不可數(shù)。
上學的路,得走四十分鐘。小村很小,同齡人中僅我一人考上此校,因此我的中學之路有點類似天涯孤旅。
念初一初二時,我是走讀生,沒有住校。每個清晨,我得背著黃書包,越過鼾聲四起的村莊,踏上通往學校的小路。每當夕陽西沉的時候,我又背著書包,像頭晚歸的牛犢,回到家里。
那條路上,我曾追逐天空中翻飛躍動的蜻蜓,迷戀池塘邊專注捕食的青蛙。為了捕捉一只停在樹丫的大蜻蜓,我悄悄地掩到樹根下,踮起腳尖努力向蜻蜓棲身的位置探去,可惜“海拔”不及,沒夠著。又彎下腰來,再縱身一躍,沒想到蜻蜓悠悠地飛走了。雙腳落地時,一只腳不幸踩上一塊磚頭,身體失去平衡,摔了個四仰八叉。腳脖子崴了,一瘸一拐回到家里,沒敢和父母說實話,只說跨越一個田缺口時,眼睛正看著書本……
在小路行走,必經(jīng)一口水壩。那口水壩在彼時的我眼里不亞于一片天池,盡管我沒見過天池。水壩似乎從未干過,不僅魚蝦成群,還有野鴨陣陣群起群落。每到夏季,大壩泄洪時,大堤開挖了一個很長的口子。為了不讓大魚溜走,泄洪口上一連扎下數(shù)個大“麻籠”(麻繩結成的大漁網(wǎng))。那“麻籠”網(wǎng)口巨大,足有五尺開外,負責固定兩端的木樁有碗口粗、一人多高,扎住水口就是一網(wǎng)打盡。我蹲在堤壩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洪水浩蕩而下,不斷有胖頭、跳鰱、鯰魚陸續(xù)栽入網(wǎng)中,少年的心激動不已,就差手舞足蹈了。我也不知道當時在為誰而激動。
一個周末的下午,放學歸來早,我走到水壩邊的一個拐角處。清澈的水面下,成群的小魚正搖頭擺尾,時而浮出水面,時而停住不動。哈,這些個小精靈,這一回,大概伸手就可以捉些吧!
放下書包,我整個人趴在埂面上,雙手呈八字形插在水里,一動不動,靜等魚兒過來。等啊等啊,小魚總是在不遠不近處撒歡,怎么也夠不著。終于有幾尾小魚散漫地從周邊游了過來,眼看觸手可及,雙手猛然抄起水,以迅雷之勢試圖把小魚從水中撈起,然而不知何故,抄了一臉的水,還弄濕了衣服,就是沒有撈到哪怕半條小魚。
欲悻悻而走之時,卻在不遠處看到,一只大青蛙潛伏在岸邊的淺草叢中,正全神貫注地盯著水面。我心中竊喜,逮這家伙也不錯。青蛙,在我的家鄉(xiāng)叫田雞,大青蛙叫蛤蟆,蟾蜍叫賴得猴。眼前的青蛙,是那種綠背大蛤蟆,像只老虎蹲守暗處。毛主席曾有《詠蛙》詩云:“獨坐池塘如虎踞,綠茵樹下養(yǎng)精神。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蟲兒敢作聲?!蔽矣阶∵@只“老虎”。
我蹲下身來,躡手躡腳繞到青蛙后面,試圖偷襲。我弓著腰,雙手呈鷹爪狀慢慢向前伸去,眼看離青蛙越來越近,以為這下該十拿九穩(wěn)了。沒想到,青蛙看似很安靜,其實早有察覺,突然一個起跳,瞬間沒入水中,只留下一圈又一圈小水花。俄頃,那青蛙竟在不遠處的水面上又冒了出來??梢韵胂蟮贸?,這家伙是在嘲笑我的愚笨呢!
書上說,青蛙視力不好,只能看見眼前活動的物體,現(xiàn)在看來,并非如此啊。我茫然地看著水面,弓著的腰身僵成了蝦米,伸展的手臂定在空中,成了不會捕蟬的螳螂。
小路的某一段穿過老家的田野。老家是個小村,耕地集中在村西,我家分的地也在這片。有時放學回家,趕上家人在田野里忙著,我也會加入勞動的隊伍里,只是那時年少,幫的忙實在有限。
有次放學歸來,父母帶著姐姐正在搶收油菜,我也躍躍欲試幫忙割點。父親慢慢伸直彎曲的腰桿,用手往田埂上一指:喏,那兒有把鐮刀,看著割點吧。
眼看著大片的油菜稈漸漸被父母放倒在地上,我與每棵油菜的搏斗卻格外艱難。為了加快速度,我也學著父母的樣子,左手摁住一大把油菜稈,右手往根部割去。沒想到雙手配合不夠協(xié)調(diào),左手摁的位置偏低,右手的刀角度稍一偏上,一不注意就將左手食指劃個大口子,頓時鮮血直流。我立即扔下鐮刀大喊一聲:手指頭斷啦!
父母聞聽我狼嚎一般的聲音,沖了過來。父親急匆匆撕下一塊衣角,快速把我的傷口扎緊,然后背著我直奔鄉(xiāng)村診所。母親則不住地數(shù)落:啥事不能干,還盡出紕漏,趕緊走!
我的左手食指被割傷,最終結痂成了一個鮮亮的L型疤痕,至今傷痕依舊。
那些年,奔波在那條小路上,父親似乎給我灌輸過一個夢想:跳出“農(nóng)”門。
然而,上學路上的那串腳印,顯然刻得淺薄而且歪歪扭扭。直到那一年,家里突遭變故,我才猛然醒悟,那個夢想一定要實現(xiàn),因為那幾乎是兩代人共同的使命。
從我背起書包上學的那一天起,就肩負著父親如山一般厚重的期望。然而彼時的我,并未真正理解父親的一片苦心,學習并不用功,成績屢屢讓父親失望。
初三的那一年,父親突然罹患重病不治,英年早逝。那年,我平生第一次體會到什么叫痛苦和無助。一夜之間,心中的夢想變得異常清晰。從此,走在家與學校的那條鄉(xiāng)間小路上的不再是個左顧右盼、無憂無慮的少年,而是個滿懷心事、肩負使命的潛行者。
幸運的是,我所讀的張集中學,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是縣里的一所名?!,F(xiàn)在想想,當年父親讓我到這里讀書,實際上是為我人生的小路鋪下了一塊關鍵的基石。
小路猶如一條彎彎的長弓,一頭拴著我家小村,一頭連著沸騰的中學。終于有一天,鄉(xiāng)間的小路目送我走出家門、離開校門,直至淹沒在人潮涌動的社會大門里,走向遠方。
“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作家龍應臺的這段話曾經(jīng)打濕過我的雙眼。只不過,父親最終沒能親眼目送我走向外面的世界,而那條小路應該不會忘記。
我從那條鄉(xiāng)間小路走來。三十多年了,我不停地穿行在外面的世界里,腳下的路看起來是越修越寬,但似乎都缺少了某種溫度,而那條伴隨我中學生涯的鄉(xiāng)間小路,時不時地跳入腦海之中,令我在瞬息之中依然能感知其跳動的脈搏,那些嵌入在泥土里的呼吸也從未停止過。
我知道,這些年來,城鄉(xiāng)發(fā)展變化很快,那條小路也因土地整理,早已失去了原先的模樣,任秋茅覆蓋。小村變化很大,但鄉(xiāng)風未改。而那當年名噪一時的中學雖然模樣還在,但已是人去樓空。寬敞明亮的教學樓改作他用。
有人說,“成長的代價,就是失去原來的模樣”,那么,容我還是把小路的模樣刻在心里吧——記住這條小路,記得我是怎么出發(fā)的。
作者簡介
張道德,男,安徽省肥東縣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散文隨筆學會會員。在《人民日報》《中國鐵路文藝》《安徽文學》《當代人》《延河》《散文選刊》《西部散文選刊》《作家天地》等報刊發(fā)表文學作品若干;已出版散文隨筆集《我心我訴》《草木本心》。
責任編輯 菡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