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曼
東方屬木,木色為青,“青門”在古代常用以指代都城東門。青門是唐長安城迎來送往最重要的出入口,唐人無論送別、應(yīng)舉、下第、赴選、流貶、回朝、奉使、宦游、訪友,大都要從青門出入,因而無數(shù)文人士子在此迎送筵餞、駐足停留、俯仰回首,留下深沉的別情離思和人生感懷。
白居易《勸酒》(其七)曰:“何處難忘酒,青門送別多。斂襟收涕淚,簇馬聽笙歌。煙樹灞陵岸,風(fēng)塵長樂坡。此時(shí)無一餞,爭奈去留何?!贝嗽娭黝}是送別,意在勸飲,詩中提到的“青門”“長樂坡”“灞陵岸”,皆位于長安城東,是唐長安城祖餞送別最頻繁的“站點(diǎn)”。
“青門”之稱最早始于西漢,指漢長安城的東南門霸城門,唐代詩文中素有“以漢喻唐”的傳統(tǒng),青門作為漢都長安的東方門戶,也順理成章被“平移”來指代唐長安城東門。唐長安城東面有三門,自北向南分別為:通化門(今西安市金花路附近)、春明門(今西安市咸寧西路一帶)、延興門(今西安市東南郊鐵爐廟村南),均可稱“青門”,亦稱“東門”“都門”,值得一提的是,如今的西安依舊保留“通化門”“延興門”的故稱,并將其命名為地鐵3號(hào)線的站名。青門至灞橋的城東一帶是當(dāng)時(shí)的交通樞紐,乘水利之便,控東方三路,無論東去洛陽,南下江淮、荊襄一帶,北上幽、燕、薊地區(qū),都須東出青門,出青門意味著拉開離別的序幕。唐人常在青門外,置酒設(shè)宴,折柳贈(zèng)別,因此有“青門酒”“青門醉”“青門柳”等典故,“青門酒壚別,日暮東城鴉”“置酒聊相送,青門一醉眠”“青青一樹傷心色,曾入幾人離恨中”,句句關(guān)乎離別。
“青門道”空間示意圖
長樂坡(今西安市城東長樂東路上)是東出青門的“第二站”,本是長安城東的一處山坡,位于浐水西岸,長樂坡上設(shè)有長樂驛。白居易在《長樂坡送人賦得愁字》中道:“行人南北分征路,流水東西接御溝。終日坡前恨離別,謾名長樂是長愁?!痹娙擞陂L樂坡送別友人,見眼下浐水悠悠,如同綿綿不盡的離愁,故云“長樂”是“長愁”。
長樂驛下一站是灞橋驛(今西安市城東灞橋村一帶),灞橋驛是長安送別的“第三站”,也是最后一站,故情深義篤者方送別至此。杜《灞橋賦》云:“莫不際此地而舉征袂,遙相望兮愴離群?!崩畎住跺绷晷兴蛣e》曰:“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正當(dāng)今夕斷腸處,驪歌愁絕不忍聽。”送君千里,終須一別,行至灞陵,往往令人傷感惆悵。
青門、長樂驛、灞橋驛是唐人東出長安的必經(jīng)之路,也是祖餞送別相繼的站點(diǎn),青門是起點(diǎn),灞橋是終點(diǎn),每向前一步,就意味著離別又近了一分,直至灞橋,不得不揮手作別,故灞橋也被稱作“銷魂橋”。青門、長樂驛、灞橋驛本是獨(dú)立的站點(diǎn),但都與離別息息相關(guān),在地理上又毗連相接,共同構(gòu)建起了東出長安的離別大道,故“青門—長樂驛—灞橋驛”這一路也被稱為象征離別的“青門道”。
“青門道”是一段“離別道”。白居易與元稹為莫逆之交,元稹元和元年(806年)九月自左拾遺被貶為河南尉,元稹離開后,白居易悵然若失,內(nèi)心久久不能平靜,作《別元九后詠所懷》,詩歌前四句描寫桐葉凋零,槿花稀落的蕭瑟秋意,然而更令詩人內(nèi)心傷感的是至交好友的離去,“勿云不相送,心到青門東”,詩人向友人娓娓訴說,不要怪我沒有親自送你啊,我的心早已飛往青門外的離別大道之上,同你隨行,這里的“青門東”,邊界是模糊的,空闊無盡,它既是送別的場所,更是遠(yuǎn)行的路途,詩人的心陪伴著好友一起遠(yuǎn)行。緊接著,詩人又道“相知豈在多,但問同不同”,朋友不在多,貴在相知相惜,“同心一人去,坐覺長安空”,同道之人遠(yuǎn)去,整個(gè)長安也變得空空蕩蕩。這里“長安空”照應(yīng)了前句的“青門東”,“青門東”是離別的空間,詩人的心隨好友元稹東去遠(yuǎn)走,而“長安空”則是詩人心靈的空間,詩人移情于物,心灰意冷,長安也頓覺空寂,了無生趣了。
“青門道”也是一條“浮沉道”。青門是離開長安的起點(diǎn),“出青門”意味著與長安作別,遠(yuǎn)離京城,于武陵《東門路》曾言:“東門車馬路,此路在浮沉。從來名利地,皆起是非心?!遍L安是唐代士人謀求仕進(jìn),追求功名的必趨之地,是天堂也是地獄,得志者眼中的長安山河景明,富庶繁華,歲月安好,失意者眼中的長安忙碌喧囂,人情淡漠,思慮營營。正如詩人所言,東門路是一條“浮沉路”,得志者踏足,失意者離開,杜牧在《送友人》中悲嘆:“十載名兼利,人皆與命爭。青春留不住,白發(fā)自然生?!泵恳晃粡那嚅T進(jìn)入長安的年輕士子莫不是意氣風(fēng)發(fā),躊躇滿志,然而一介寒士想要出人頭地往往難如登天,得意者畢竟寥寥,多的是熬白了鬢發(fā),虛耗了青春,最終囊空如洗,貧病交加,從青門默默離開的寒士。對(duì)此,晚唐詩人劉駕有一首詩,名喚《青門路》:“青門有歸路,坦坦高槐下。貧賤自恥歸,此地誰留我。門開送客去,落日懶回馬。旅食帝城中,不如遠(yuǎn)游者。舟成于陸地,風(fēng)水終相假。吾道諒如斯,立身無茍且?!痹娙嗽疽詾榈摹扒嚅T路”是一條“青云路”,踏足長安,名震京華,建功立業(yè),匡扶社稷,然而旅居長安多年,卻累舉不第,寂寂無名,不僅要忍受生活的窘困,還要飽受世人的冷眼,即便如此,詩人還是固執(zhí)地堅(jiān)守心中事功不朽的“道”,“舟成于陸地,風(fēng)水終相假”,這是此詩的名句,他將自身比作一葉扁舟,堅(jiān)信雖暫時(shí)“擱淺”,然終有風(fēng)水相濟(jì),揚(yáng)帆遠(yuǎn)航的一天。此詩悲情卻又昂揚(yáng),刻畫了無數(shù)像劉駕一樣終年困守長安、卻不自棄的貧寒士子的命運(yùn)。
一千年前的長安青門外,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有人滿懷期待,奔赴而來,也有人心灰意冷,郁郁離開,“青門道”留下和見證了無數(shù)離人和文士的身影,以及他們各不相同的命運(yùn)遭際,起落沉浮。“去去望行塵,青門重回首”,他們最終離開長安時(shí),總免不了再一次回首青門,而這一瞥,意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