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喜歡蘭草,過些日子,就要到深山中一趟,帶回些野蘭來培栽。幾年間,家里庭院就有了百十余品種,像要做一個蘭草園圃似的。方圓十幾里的人就都跑來觀賞,父親并不因此而得意,反而倒有幾分慍怒。以后又進山去,可不再帶回那些野生野長的蘭草了。這事使我很奇怪,問他,又不肯說,只是有一次再進山的時候,要我和他一塊:“訪蘭去吧!”
我們走了半天,一直到了山的深處。那里有一道瀑布,從幾十丈高的山崖直直垂下,老遠就聽到了轟轟隆隆的響聲,水沫揚起來,彌漫了半天,日光在上面浮著,暈出七彩迷離的虛幻。我們沿谷底走,便看見有很多野蘭草,盈尺高的,都開了淡淡的蘭花,就像地上鋪著了一層寒煙;香氣濃烈極了,氣浪一沖,站在峽谷的任何地方都聞到了。
我從未見過這么清妙的蘭草,連聲叫好,又動手要挖起一株來,想,父親會培育這仙品的:以前就這么挖回去,經(jīng)過一番培栽,就養(yǎng)出了各種各樣的品類、形狀的呢!
父親卻把我制住了。問道:“你覺得這里的蘭草好呢,還是家里的那些好呢?”
我說:“這里的好!”
“怎么個好呢?”
我卻說不出來。家里的的確比這里的看著好看,這里的卻比家里的清爽。“是味兒好像不同嗎?”
“是的?!?/p>
“這是為什么?一樣的蘭草,長在兩個地方就有兩個味兒?”
父親說:“蘭草是空谷的幽物,得的是天地自然的元氣,長的是山野水畔的趣姿;一經(jīng)培栽,便成了玩賞的盆景?!?/p>
“但它確實葉更嫩、花更繁更大了呢!”
“樣子是似乎美了,但美得太甜、太媚,格調(diào)也就俗了。”
父親的話是對的。但我卻不禁惋惜了:這么精神的野蘭在這么個空谷僻野,葉是為誰長的,花是為誰開的,會有幾個欣賞它呢?
“這正是它的不俗處。它不為被人欣賞而生長,卻為著自己的特色而存在著,所以它才長得葉純,開得花純,楚楚的,有著它的靈性。”
我再也不敢去挖這些野蘭了。欣賞它的這種純樸,后悔以前為什么喜愛著它而卻無形中就毀了它呢!
父親拉我坐在潭邊,我們的身影就靜靜地沉在水里;他看著蘭,也在看著我,說:“做人也是這樣啊,孩子!人活在世上,不能失了自己的真性,獻媚處世,就像盆景中的蘭草一樣降了品格;低俗的人不會給社會有貢獻的?!?/p>
我深深地記著父親的話。從那以后,已經(jīng)是十五年過去了,我一直未敢忘卻過。
(摘自《賈平凹散文集》)
品評
這是一篇托物言志的優(yōu)美散文。文章所托之“物”是“生長在遠山深處的野蘭草”,這些野蘭草是“空谷的幽物”,得的是“天地自然的元氣”,長的是“山野水畔的趣姿”。雖然沒有人欣賞,卻為“自己的特色”而生長,所以,它的葉長得更“純”,它的花開得更“純”,在這個純粹的世界里,它清清爽爽,充滿生機,更富“靈性”。而被父親帶回家的野蘭一經(jīng)栽培——成為玩賞的盆景,這蘭草便“美得太甜、太媚,格調(diào)也就俗了”。
全文通過野生蘭草與家養(yǎng)蘭草的對比,突出蘭草本質(zhì)的美、內(nèi)在的美。父親借此告誡“我”:做人要像山里的野蘭一樣,要有自己的獨立人格與節(jié)操,不能失卻自己的本性,不能獻媚處世,要做一個高雅并且對社會有用的人。這是文章的主旨所在,也是作者借了野生蘭草這個所托之物最終想要表明的“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