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寒冬,戰(zhàn)爭再次爆發(fā),西平小學拉響警報決定緊急放學,郭小蕊跟著大部隊撤回家中,一路上濃煙滾滾,長長的隊伍站滿了人,緊貼著,一寸空隙也不留。
日軍的戰(zhàn)機呼嘯著劃破天空,拉了一條寬而白的長線,郭小蕊望著出神,仿佛心里被刀子劃了道口,在滴血。年少的同學們在大聲呼嚎著,吵鬧著,似乎與他們無關。郭小蕊第一次發(fā)覺,回家的路,竟如此的漫長。
一路上,斷壁殘垣,身首異處,禽獸橫行,在這場煉獄下,人已和動物降為同一標準。
半面屋頂下,雨水沿著頂梁柱緩緩地流下,郭小蕊蹲坐在草垛邊,顆顆淚珠也同樣沿著灰暗的臉頰流下,靜靜的砸在褲腳上。父親磕磕絆絆地從外面跑進來,搬來一些枯草枝,幾塊破木板,父女倆四目相對,周遭的昏暗使他們看不清彼此的臉,郭曉林垂下頭,嘆了口氣,嘆息聲只有他自己聽到。父親抖了抖枯枝上的雪,堆到屋內的角落,用竹枝掃了掃地上的灰,點了根煙默默的坐到門檻上,寒風拂過郭曉林的外衣,衣擺巍巍顫抖著。
傍晚,紫色的霞光遮蓋了山頭,連綿幾天的雨也逐漸的停息了下來,給神經緊繃的人們一會喘息的時機。郭小蕊站在門口的水洼邊,探頭望著水里的自己——兩只小辮子蕩在腦袋兩側,沾了些許泥濘的米白色學生裝。頭頂的上方,是炸開了大洞的屋頂,是父女兩束手無策的宿命。不但是老郭一家,極目遠望,并不得見一座完整的房屋。
入夜天寒,父女倆燒火取暖,守著那半面屋頂,嘎吱作響的野火中,混含著老弱的痛苦呻吟和孩童啼饑號寒的悲聲。
郭小蕊的臉被火炙的通紅,她搓著小手,于猛烈赤紅的火焰中,瞥見了蔚藍的天空,綠樹成蔭的水泥操場,裊裊的炊煙,還有周一升起的五星紅旗。小蕊的眸子里,散發(fā)著希望的朝氣,穿過破敗的屋頂,飄向遠方,籠罩著天地間這個卑微的小屋。
那一夜,郭小蕊挨著草垛睡熟了,冷風不斷從屋頂灌進來,侵襲著現已微弱的火苗,還有瘦小單薄的小蕊的身體。“阿嘁!”小蕊重重地打了個噴嚏,她掀開身上的棉被蓋在父親身上,重新撿拾了些柴木丟進奄奄一息的火舌中,兀自的等待著天明。
“什么時候修屋頂啊,媽媽還在世的時候,......”小蕊小聲的嘀咕著,卻被父親的一個翻身打斷。小蕊不再想下去,父親又翻了個身,側背對小蕊,后背起起伏伏。
小蕊的媽媽被郭曉林逼走的,那會,年歲安好,清閑自在。郭曉林仗著手里有點閑錢,經常出入賭館。是四里八方出了名的賭徒,最終,因自己的貪婪輸掉田產,輸掉家園。妻子一怒之下棄之出走。團團迷霧中,小蕊凝立山頭,一個幾歲的孩子,能做的,也只有和內心的痛苦斗爭,斗爭的結果,往往給成長中的她以隱秘的傷害。
雨停了,天和地的界限也分明了許多,山是白的,天是藍的,遠處的溪水沖刷著銅紅色的大地,順流而下地流進山腳的田野。
“蕊兒,趁著戰(zhàn)事平息,天也不錯,咱修一下屋頂吧”向來話少的郭曉林開口了,雙手抱著木板,等著小蕊的回應。
“嗯?!毙∪锞砹司硇渥樱瑧?。
“我上屋頂吧,我人小,重量輕?!闭f著小蕊爬上樓梯,一塊一塊地將木板填進缺口,用小錘子重重的夯實,夯的有力。細弱的臂膀在那一刻,撐起了一個家庭的分量。郭曉林在屋子底下站著,目光無神,被陽光曬的睜不開的眼縫中,一個小女孩站在屋頂之上,微俯著,壓的他喘不過氣。愧疚,卑微,自責,一齊涌入他胸口,又燙又涼。
戰(zhàn)火燎燒,命如蜉蝣。屋頂補完又被炸完,郭曉林就是這樣一個“及時行樂者”,只要敵人的飛機盤旋上空,他永遠不行動,永遠無作為。他害怕結束,所以他避免了開始。在這樣惶然不安的日子里,補屋頂卻成了兩人心中惦記著的頭等大事,這一看似平凡的舉動,不僅是為他們的家?guī)砹硕虝旱陌捕?,更是父女倆第一次,在心領神會的契合中共同完成的一項儀式。
那一晚,小蕊睡熟了。
“這一封書信來得巧...站立在營門傳營號,大小兒郎聽根苗,頭通鼓,戰(zhàn)飯造,二通鼓,緊戰(zhàn)袍....眾將與爺歸營號!”清晨,村頭的戲子一路高歌,鏗鏘地哼唱著聽不膩耳的《定軍山》,沒有任何樂器的伴奏,但句句唱到人們的心中,人人齊齊地望向遠山,曲子縈繞在屋頂上方,流入小蕊的身體。
小蕊站在屋子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與踏實,好像補的不是屋頂上的木板,而是一顆脆弱的,敏感的心。她不知道為什么而溫暖,不知道自己的感受的緣由,可是她實實在在地感到希望就在眼前,她想去把它握住,去將那些未曾命名的傷痕彌補。
屋頂下,父女倆抱在一起,也抱著一丈老屋。山頭的戲子影影綽綽,山腳的村子飄著絲絲裊裊的炊煙,都述說著這片土地上人們的希望與憧憬。
“屋頂補好了,祖國的山河,何時能修補如初呢?”小蕊握著拳頭,原野上的雪,正緩緩融化。
作者簡介:
成子豪,2001.10.16,男籍貫:江蘇鹽城,學歷:本科,研究方向:中國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