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越超
大地乃萬物之母,博愛、寬容、無私,她用甘甜的乳汁喂養(yǎng)自然界的一切生靈。
大地是一首生命之歌,由大自然與地球人共同作詞、譜曲。歌詞優(yōu)雅豪邁,蕩漾心靈;曲譜委婉激昂,調(diào)動一根根神經(jīng)。
大地又是一幅美麗的畫,由花、木、草、路、人共同繪成。這幅畫沒有畫家一絲一毫的筆墨痕跡。這是一幅根植于大地的鮮活的畫,這幅畫在人們的心底里,這幅畫四季變換著底色,這幅畫經(jīng)歷了亙古的考驗。
春天,大地孕育著一年的希望,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jié)。春風(fēng)徐徐吹來,帶著冬天的清涼,也帶著夏天的溫暖,輕輕拂過臉頰,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油然而生。
俗話說“一年之計在于春”。春天,沒有夏天的酷暑炎熱,也沒有秋天的風(fēng)高氣爽,更沒有冬天的白雪茫茫,但它卻是四季當中最美麗的畫卷,更是萬物復(fù)蘇、播種未來的良好開端。
那些年,耕地大多是用牛和犁。牛是黃牛,犁是木犁。一人,一犁,一黃牛,就可以割開大地的肌膚,翻動春天的墑情。
清明過后,農(nóng)人們脫下身上臃腫的冬衣,走到戶外,仰頭看天,天是那樣地明朗、煦暖,陣陣的春氣,激蕩著身體里的欲望;抻抻胳膊,積攢了一冬的力量在嘎嘎作響。他們知道,該是春耕的時候了。于是,找出放在屋角的繩套,拿下掛在墻上的木犁,給棚里的黃牛一次次添足了草料。牛兒要吃得壯一些,它們要拉動這個春天,與農(nóng)人一起描繪這個春天的畫面。
暖洋洋的天氣,有一些慵懶,可這才像個春天的樣子?。↑S牛走在前面,男人的手中舞著一根長長的鞭子,喊著口號趕著黃牛。黃牛的身邊,也許還跟著一頭小牛犢,時前時后地蹦跳個不停,似敲擊春天的音符。忙完了一天的耕作,農(nóng)人將木犁扛在肩上,跟在牛的后面,優(yōu)哉游哉的,看不出忙碌的辛勞,倒像是在趕赴一次休閑的場會。這就是農(nóng)人的秉性,那個時候的農(nóng)人,干什么都是不慌不忙的,骨子里透著一種淡泊和寧靜。
童年時,人們與大地更為親近。
我家所在的院子以田間的土地為基底,一條葉脈般的道路串聯(lián)起院子、農(nóng)田與公路,飄浮在廣袤的稻田和菜地間。在田間裸露的泥土上,包裹著菜心的菜葉整齊地鋪展著,茄子和番茄懸掛在莖稈之下,架豆被支得很高,嫩綠的豌豆苗鋪滿了一小片土地……螞蚱在地面上跳躍,微小的蛤蟆蹲在早春滿是裂縫的稻田中,蟋蟀藏在地面的石縫里,翻開一塊石頭,五花八門的小蟲子匆匆四散而逃。大地是草木的居所,是蟲兒的居所,是糧食和蔬菜的居所,也是鄉(xiāng)里人們的居所。一座座村落、一棟棟民房和我們的院落點綴在大地間,如同田里的一塊石頭、一截樹樁和一蓬雜草。
走出村莊,離開家鄉(xiāng),求學(xué)、當兵、轉(zhuǎn)業(yè)……三十多年,我不止一次回到家鄉(xiāng)這片黑土地,因為那是生我養(yǎng)我給予我希望的地方。
每一次,這片土地都以它無邊的豐饒迎接我,擁抱我,親吻我……
夏天,綠色的田埂,層層疊疊,一條條,映襯著農(nóng)田,分隔著田野,如畫般的鄉(xiāng)村景象。
秋天,紅蓼和野生粉黛亂子草是絕對的主宰,粉色系唱了主角,因而這如假包換的十里錦幛,便多了幾許嫵媚。
冬天,蒹葭蒼茫,蘆花勝雪,任意一件彩衣,便能在這茫茫蘆花海里鮮明如旗幟,蘆花中各色鮮衣嬌顏的女子,猶如七色彩虹,美化了大地。
今天,我又來了,因為春天,因為父親,更因為家鄉(xiāng)父老……這是幾代人生活的黑土地,承載著每個人的生存法則和心中夢想。
“春耕人在野,農(nóng)具已山立。”大地回春,草木萌動,農(nóng)事漸起。和往年相比,今年的勞動場景有些特別:人們戴著口罩,離很遠打著招呼,分時下地,分散干活,信息化、機械化手段齊上陣……但不變的是,在廣袤的鄉(xiāng)村大地上,耕作有序展開,農(nóng)民辛勤勞作,種下豐收的希望。遠遠望去,在勞作的人群中,仿佛見到了父親的身影。
父親這一輩子只做了兩件事:教書、務(wù)農(nóng)。父親是正經(jīng)的教師科班出身,一輩子桃李滿天下。至于務(wù)農(nóng),是嗜于耕作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全家七口人,單憑父親那點微薄的薪水根本無法養(yǎng)家糊口,更不用說還要供四個孩子讀書上學(xué),而務(wù)農(nóng)起碼能讓全家人不挨餓。就這樣,父親像一頭不知疲倦的耕牛,在工作和務(wù)農(nóng)之間穿梭。
“沒有在大地上忙碌過的人,不知道大地沉穩(wěn)的踏實;沒有在大地上收割過的人,不知道大地回饋的真誠……”這是父親常掛嘴邊的話。那時雖然小,但卻理解了父親經(jīng)常講的“一年之計在于春,一日之計在于晨”的道理。
當季節(jié)從布谷的口中響亮地吐出時,鄉(xiāng)下的農(nóng)人們便有了繁忙和農(nóng)事,而所有的農(nóng)事,是從一聲吆喝開始的。沉寂了整個冬季的田野,為此打了一個激靈;唯有律動的泥土欣喜異常,因為它知道——锃亮的犁鏵,馬上就要洞穿大地的心事,讓這個春天更加富有生機,讓沉甸甸的收獲最終成為一種可能。
耕種時節(jié),太陽還在東山坳里熟睡,晨霧四起,給村莊和田野都蒙上了一層薄紗,朦朦朧朧,如夢如幻?!皣N嘚嘚”的牛蹄聲,打破了村莊的靜寂,農(nóng)人們趕著耕牛出征了。父親總會一手扛著犁,一手牽著牛下地,我也會跟著去湊熱鬧,在耕牛的身邊吆喝個不停。到了地里,父親會把犁套套在牛脖子上,然后就把那條長長的牛鞭揚得老高,狠勁地抽下去,“啪”的一聲脆響,牛就動起來了,使勁地往前奔,忙碌的一天就開始了。
耕作開始了,農(nóng)人、黃牛、繩套還有犁,形成一條直線,丈量著土地的性情。農(nóng)人手中的長鞭一揮,耕牛身體猛躬,木犁就拉動了。犁鏟劃動,泥土似翻動的波浪,一波波地向前涌動著,波浪似農(nóng)人的心情,唱著喜悅的歌。犁著地的農(nóng)人,有時會俯下身子,順手抓一把泥土,用力在手中攥一下,然后松開,看著泥土從指縫間淌下,潤潤的,臉上浮出微笑,笑得那樣粲然,因為今年又是一個好墑情。耕作的不止一位農(nóng)人,還有兩位、三位……漫山遍野,他們在同一個山坡上勞作著。農(nóng)人們會彼此打著招呼,交流著各自的心得,然后讓爽朗的笑聲傳遍山野。累了就休息。農(nóng)人把犁鏵停了下來,犁鏵插在了地頭上,黃牛伏在了地邊上,農(nóng)人歇在了田埂上。農(nóng)人裝上一袋旱煙,吧嗒吧嗒地抽著,送水送飯的女人,走到田間地頭順著陽光,幸福地看著自己的漢子。
犁地是門技術(shù)活,父親走在耕牛的左后側(cè)扶著犁,嘴里還不停地發(fā)出“嘁”“嘿”“駕”的口令,指揮著耕牛前行的方向和速度。此時此刻,父親穩(wěn)穩(wěn)地扶住犁把,把握犁頭入土的寬度和深度。鏵犁在土地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著,一畦畦的沃土,被犁鏵尖深深翻耕一遍。牛通人性,父親與牛,他們之間不用言語,早就心有靈犀,耕作時配合得那么默契。父親套上牛套,耕牛就知道下田;父親鞭梢一抖,耕牛就知道加快腳步;父親犁把一提,耕牛就知道轉(zhuǎn)彎……遠遠望去,父親與耕牛與大地,就是一幅祥和的田園畫!
讀初中時,看父親犁田輕松自如,心里癢癢,很想試試。父親就教我怎樣架牛軛,怎樣控制犁的深淺,怎樣向牛發(fā)出指令。只是那時力氣太小,跟不上牛的速度,還沒有學(xué)會就累趴下了。見我垂頭喪氣,父親說:“不要緊,只要你把牛當朋友,時間長了,自然就配合默契了!”接過犁杖的父親不一會兒身上就開始冒熱氣了,額頭上也滲出了細細的汗珠。倒是那時還不知稼穡的我,站在田埂上好奇地觀望著,于是,父親高舉牛鞭的剪影,一幀又一幀地定格在記憶的膠片上。最有趣的,還是欣賞覓食的百靈、斑鶇、半翅、布谷和八哥,它們成群結(jié)隊地振翅在犁鏵的后面,尋找翻耕過來的泥土中,是否有蠕動的蚯蚓和蟄伏的小蟲。
我的村莊,猶如盆地,躺在山的懷抱里,晨曦飲朝露,黃昏倚青松,親吻余暉,擁抱斜陽,追逐“竹林七賢”的影子……少時傲視蒼穹,意氣風(fēng)發(fā),貪戀世俗,面對漫長的生命和世事無常,我選擇了浪費和揮霍,等到惋惜時才意識到人生有這么多局限,以及自己的卑微無奈,我能把握的,能攥在手心里的,只剩那浩瀚蒼穹,只能仰望星空,還有一直守護我的大地。
“從軍去。”這是我高考落榜后發(fā)出的吶喊。
入伍前的那一年春天,父親依然如往常下地干活。也許是因為我馬上就要離開,心里有些不忍,于是提出和父親一起去犁地,父親答應(yīng)了,這一次我是和父親并行的。我接過父親手中的犁,和父親慢慢地走著……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比父親高出許多,不知道是我長高了,還是父親變矮了。父親的背竟有些佝僂,他開始變老了。
到了地里,父親架好工具,手里握著那根牛鞭,還是揚得老高,還是那么有勁地一抽,“啪”的一聲,牛開始動了。這一幕好久沒有看到了,心里竟有些激動,但我看得清楚,這一次,牛鞭并未落在牛背上,但牛還是走動了。也許,是聽慣了這種聲音。那一天耕得很慢,土地還是原來那么大一塊,父親說牛老了,說話的時候是看著牛的,可以讀出眼神中的一絲愛憐。晚上給牛喂食的時候,父親故意給牛槽子里面多摻了幾把玉米面,一直看著它吃完才離開……
20世紀80年代中期,農(nóng)村開始流行馬和車,因為有了馬車后,不僅可以服務(wù)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更可以做生意拉貨,而在當時,這是一條發(fā)財致富的路子。
隨著家庭條件逐漸好轉(zhuǎn),父親便又擁有了一輛馬車,馬與車是標配,加上父親,他們的組合簡直就是頂配。
想起那輛馬車,我總會想起張籍的詩句:野田人稀秋草綠,日暮放馬車中宿。
如今,土房不僅變成了樓房,馬車也變成了寶馬車。
現(xiàn)在,傳統(tǒng)的耕耘方式早已被全程機械化所替代,“陂田繞郭白水滿,戴勝谷谷催春耕”的場景恐也難覓,但是,我的目光一直在回望故園里牛蹄所踩出的花瓣,始終在精讀田野中犁耖所預(yù)示的希望——那是不輟勞作的艱辛,那是一往無前的毅力,那是忍辱負重的精神!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時刻,我總是會想起那個叫葦岸的作家,那個緊緊匍匐在大地上,聆聽每一個生命的人,他是大地的赤子。當他凝視他的原野上的每一株植物時,他的心是不是也如我們一般安靜。葦岸走了,他的作品和精神卻留了下來。他的存在是大地上的事情,因為他與大地同在。許多逝去的人,也包括我的父親及祖輩們,都與大地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