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慜琪
陰雨綿綿的天終于放了晴,清早的風里已不聞水汽。太陽早早地出來了,明亮的陽光晃在身上暖洋洋的,拂清了冬天里積攢下來的陰郁。路上的人行色匆匆,不少都已經換上色彩鮮麗的春裝,腳步輕快地朝公交站牌方向走去。
穿著臃腫棉衣的我與這個突然驚醒的春天有些不相匹配,但我無暇顧及。坐上網約車后我便給父親發(fā)過去一條微信語音:“爸,我上車了,估計一個小時左右到。你們去醫(yī)院了嗎?”年前母親體檢,體檢報告上顯示盆腔有一個四公分的囊腫,輾轉家鄉(xiāng)幾所醫(yī)院,中醫(yī)西藥看了個遍,囊腫不小反大,短短幾個月已長到七公分。母親每日都在百度上搜索盆腔囊腫的相關視頻,視頻看多了,成日里唉聲嘆氣的。
過年時,親戚不少,寒暄更是不少:“最近是不是瘦了?”母親聽著這話不由地開始嘆氣,先從血糖聊起:“本來就血壓高,這一到冬天血糖也跟著上去了,這也不敢吃那也不敢吃,血糖還是高呢……”再轉入體檢報告結果:“年前體檢,又有幾項不太好。其實血糖高倒也不怕,就是有個結節(jié)陰影,煩人的,又不抽煙又不喝酒的,奇怪……”最后直奔囊腫:“這不,這次體檢查出盆腔里有個囊腫,一查都四公分大了,去年還沒有的……”末了總不忘加一句:“雖說不痛不癢的,但總歸是個病,放在那里叫人掛心的。”
親戚不免會附和幾句:“是的,年紀大了,有什么事要早看,不能拖。這病啊越拖越嚴重,你曉得前頭富勝媳婦的病就是拖出來的……”
這幾年母親格外關注健康問題,平日里注重飲食鍛煉不說,每年的體檢報告拿到手頭一件事便是翻來覆去研究上好一陣,凡是超過健康范圍的數據都能讓她憂心忡忡好幾天,我每每笑話她時,母親總會駁斥道:“還不是為了你。我們歲數一年一年大了,再不保養(yǎng)身體,老了不是拖累你么?家里就你一個,萬一將來有個頭疼腦熱的,操心的還是你……”
母親注重養(yǎng)生已經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早上喝粥配雞蛋,一定是要把蛋黃挑出來扔在一邊不吃的,說是膽固醇高;午后一逮住空閑必定要打上一桶熱水放入一袋艾草包泡腳,熱氣蒸得她滿臉通紅,說是祛濕氣;晚上雷打不動地出門競走一小時,邊走路邊要張開雙臂上下?lián)]舞,那姿勢活像只憤怒的小鳥,還是起飛失敗的“憤怒的小鳥”,說是拉經脈……
與母親相比,父親卻像是個“拎不清”的。父親愛吃紅燒肉,最愛燒得軟糯糯的肥肉。飯桌上若是有一盤紅燒肉,父親能就著肉湯連吃三碗飯。每當父親吃得滿嘴油光還舍不得停下筷子時,母親便會忍不住呵斥:“還吃!自己脂肪肝不知道???還逮著紅燒肉死吃!”父親不滿地放下剛要進嘴的肉:“脂肪肝和紅燒肉有什么關系?”
“年紀大了,要自己學會保養(yǎng)身體,知道吧?”母親將紅燒肉端到一旁去,把芹菜往父親面前推了推:“醫(yī)生說你那個脂肪肝就和喝酒有關!”說著不自覺地提高音量發(fā)起脾氣來:“酒是什么好東西?。孔约耗蛩崮敲锤?,還捧著酒死喝,以后會痛風的,知道嗎?”
每到這種時候,父親總是嘿嘿一笑打著圓場應付過去:“有什么要緊的!”母親不高興地端起紅燒肉走進廚房:“你現(xiàn)在不保養(yǎng),以后會拖累孩子的?!?/p>
父親愛喝酒,年輕時就是個離不開酒的,頓頓晚飯都要來點小酒,因為貪酒也出了不少糗事,母親勸過鬧過吵過,最后還是罵罵咧咧地給醉得不省人事的父親收拾干凈。父親在酒桌上曾得意地說過:“煙可以戒,酒不能戒!我們家人人都喝酒,我老太爺,我爺,就是喝酒才活到了九十九!”秉持這個宗旨,父親可謂是“嗜酒如命”,疫情初期一切聚會被明令禁止,這下憋壞了父親。倒不是沒酒,只是沒有酒友,喝起酒來沒勁,父親想了個招,拉了一個酒友群,每晚定點開飯開視頻喝酒,封禁的一個月里,父親每到晚飯點就會一手舉著手機另一只手舉杯:“我先干了!看到沒?第一杯!”
嗜酒的父親突然喝得少了,我問他:“今年過年怎么不喝酒了?”
“沒意思?!备赣H頓了頓又說,“你媽心情不好,我們就別惹她了。”知道母親心情不好的父親在新年里一直憋著沒喝酒。見父親如此“體貼”,我十分感動,特地跑到母親面前把他好一頓夸,然而剛過元宵,父親又在朋友聚會上喝多了……
這不是父親第一次喝醉了,醉醺醺的他總是嘮叨不斷。剛進門時父親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倚在門邊探頭探腦說:“我回來了?!痹挍]說完人就順著門框滑倒在地。我翻了個白眼默默嘆了口氣。母親費了好大力氣才把父親從地上攙扶起來,累得氣喘吁吁嘴里還不忘罵道:“見到酒就走不動路了,沒出息的東西?!蔽亿s緊上前幫忙,和母親合力把父親扶到床上后對母親說:“我回房了,別讓他到我房間來說些廢話,臭得要死?!?/p>
回房后戴上耳機依舊能聽到母親不停的抱怨和父親含糊的呢喃,好在沒多久父親的呼嚕聲就響起了。我正放下心要看電視劇時,突然聽到母親大聲地喚我,沖到他們房間一看,父親連人帶被子從床上滾了下來,垃圾桶被打翻在床邊,嘴里不住地吐著,伴隨著父親的嘔吐聲,一種發(fā)酵過度的酒曲味兒四散開來,母親罵道:“沒出息,回回喝酒都這樣!”吐完的父親毫無知覺地趴在嘔吐物上睡著了,母親把父親從床邊扯到床尾,大喘著氣無力地揮著手,指使我干活:“去把地上清理一下?!?/p>
“不去!太惡心了!”我嫌惡地站在門邊,不愿多看一眼臟污的地板。母親看了眼父親又看了眼地板別過頭去干嘔一聲:“把這地板清理了,給你錢!”
一聽到有錢拿我開始動搖了,興奮地問:“給多少錢?”
“要多少給多少!”母親聲音里略帶笑意。我聽后立馬跑回房間找出一次性手套,穿上雨衣,帶上口罩,一手拿著掃帚一手拿著拖把全副武裝地好似一個英勇的戰(zhàn)士沖進了戰(zhàn)場:“讓開!”
清理的過程著實艱難,一灘穢物散發(fā)出的氣味直沖鼻腔,惡心得讓人不住地干嘔,不一會淚水就不受控制地涌出,中途幾次都讓我想要臨陣脫逃,急忙跑到窗口呼吸幾口新鮮的空氣,母親站在門外笑道:“有錢能使你干活啊!”清理完地板后,我看了眼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父親問道:“讓他睡地上?”
母親氣憤地說:“就讓他睡地上!活該!”想了想又道:“睡地上明天肯定感冒。來,我倆把他扶上床?!笔ヒ庾R的父親像一袋裝得過滿的沙包,讓人找不著著力點,我和母親兩人累得不行,也沒把他扶起來。母親沒轍,拍了拍父親的臉叫道:“起來,在地上睡會著涼的,去床上睡。”父親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了看母親,拉住母親的手喊著她的名字含糊地說了句情話,我嫌棄地撇撇嘴,下一秒只見睡眼惺忪的父親朝我得意地眨了下眼睛,果然—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醉酒的父親和一屋子的酒糟味睡在一起,母親睡在我床上,習慣性地把我的腳抱在懷里捂著:“你聽聽你爸爸的呼嚕聲,整棟樓都能聽到?!?/p>
“我不在家時爸爸總喝醉酒嗎?”黑暗中我憂心忡忡地問母親。
“你在家你爸爸不敢多喝,你不在三天兩頭喝醉,一喝醉就是我倒霉?!蹦赣H拍了下我的腳問,“睡不著?”
“太臭了?!蔽曳藗€身,把腳從母親懷里抽出來,“明天記得給我轉錢?!?/p>
半夜醒來,母親已經不在身邊了,隔壁房間里的呼嚕聲也停了,我翻了個身,心想,父親應該是酒醒了。
第二日,自然是沒拿到錢,父親因為醉酒頭疼不已,母親邊罵著邊熬了一鍋稀粥。
我回校后,父親似乎放開了喝酒,每每視頻通話,父親總是不在家,母親提了父親兩三句后就把話題繞到囊腫上:“這幾天小肚子右邊總是隱隱地疼。”
“是長囊腫的地方疼嗎?醫(yī)院拍了片子怎么說?”
“又長了,都將近七公分了?!笔謾C的攝像頭不知怎么對上了天花板:“你爸爸說下周帶我去上??纯矗情_刀的話,我們就在上海待一段時間。你到時候辛苦點請個假吧。”我應承著,心里總是不自在,對于開刀這個名詞有種莫名的恐懼。
三月的天陰雨綿綿,溫度三天兩頭地升了又降,冬衣遲遲脫不下來,陰沉沉的天讓人心情也跟著不快。母親在上海做了兩次檢查,換了兩家醫(yī)院,最后的結論都是需要做微創(chuàng)手術把囊腫取出,并且因為做的CT 片子里囊腫邊緣不清晰,不排除惡性的可能,這樣的推測讓我和母親都變得十分恐懼,只有強裝鎮(zhèn)定的父親一直說:“一個囊腫能有多大事!我那個醫(yī)生朋友都說了小事一樁,就你媽媽總瞎想,微創(chuàng)而已,不用怕!”
出門時趕上早高峰,一路上司機不停地變道,我在晃蕩的車里漸漸有了睡意,單手撐住搖晃的腦袋,想著待會見到母親要說些什么才能安慰她。刺眼的陽光透過車窗照在眼皮上,閉著眼都能感受到那種灼熱。下車后我撥通了父親的電話:“我在醫(yī)院門口了,是直接去住院部找你們嗎?”
“叫你別來的,你來又進不去。我正準備去酒店退房呢,你在醫(yī)院門口等我。”父親沒說幾句就匆忙掛斷了電話。我站在路邊,馬路上車來車往,挺著孕肚的孕婦被攙扶著,坐著輪椅的老人被推著,這世上每分每秒都有生與死在并存著,如果世間沒有病痛和死亡該有多好……正這么想著,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應聲望去,看到父親在向我招手,他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戴上口罩跟著父親走進醫(yī)院,我問道:“醫(yī)生怎么說的?”
“就是個卵巢囊腫,沒什么大事?!备赣H熟門熟路地在醫(yī)院大樓里穿行著,我跟在他身后問:“那媽媽呢?”
“你媽已經辦住院了。你說你來干嘛,又進不去。”父親看看我,“吃早飯了嗎?”
“吃了。怎么進不去?打聲招呼不就行了!”一路上我不停地問父親問題,兩人快步走進電梯后,父親笑道:“讓你混進來了?!?/p>
“什么混進來了?”我不明所以,電梯至五樓停下,我跟著父親走進病房,病床上只有母親的外套,父親問了同房的病友,然后拉著我去了醫(yī)生辦公室。
剛走進辦公室就看見穿著病號服的母親坐在一張板凳上半佝僂著身子聽醫(yī)生說話,父親打了個招呼對母親說:“我先去辦退房,琪琪在這里陪你?!蔽艺镜侥赣H身旁,聽見醫(yī)生說:“我們現(xiàn)在不排除要摘掉卵巢的可能性。如果手術中發(fā)現(xiàn)卵巢已經壞死了,那么就要微創(chuàng)轉開腹腔手術。你也不要有什么心理負擔,到年紀了卵巢的作用也已經不大了?!蔽颐赣H的肩膀,她整個人好像變得小小的,在我的掌心里微微顫抖著。
陪母親下樓去做B 超檢查,一路上我與她說話,她都無心回答,蔫蔫的,頭發(fā)一縷一縷油膩膩地搭在臉旁,我理了理母親的頭發(fā),說:“我已經請好假了,別擔心?!蹦弥鴨巫釉偻≡翰孔邥r,門口的工作人員突然伸手攔住我:“看護證呢?”
“什么看護證?”我納悶地看向母親,母親說道:“這是我女兒?!?/p>
“沒有看護證不能進,這是規(guī)定?!惫ぷ魅藛T毫不留情地把我攔在了門外,我對母親說:“你先上去吧,我在這里等著爸爸?!?/p>
找了處角落蹲著等父親回來,我不時地抬頭看匆匆忙忙路過的人們,他們大多是兩兩相伴,只有我獨自一人躲在角落里好像個異類。父親回來一見我就笑道:“說了不能進吧,讓你混進去一次,還能有第二次?”我不高興地撅了撅嘴:“醫(yī)生剛讓你去簽字。你去了嗎?”
“去了。下午一點的手術。”父親又問了句:“你吃早飯了嗎?”
“我吃了。媽媽吃早飯了嗎?”
“醫(yī)生讓她空腹。”父親把手搭在我肩膀上說道:“你回去吧,待在這里干嘛?”我搖搖頭,看了眼手機,十點剛過。
父親又勸我:“你又不能進去,在這里干嘛?回去上課?!备赣H想了想又問:“吃飯了嗎?我?guī)闳コ詡€中飯。”我搖搖頭,沉甸甸的胃跟著晃了晃:“我不餓,你上去陪媽媽吧,我回學校了?!备赣H看我情緒不對,便指了指藥房窗口前的一排椅子,我們坐了過去,父親打開手機一邊回復微信一邊問我:“你在學校里怎么樣?”我細細地講著,看見父親拉下口罩,干裂的嘴唇起了一層死皮,我問道:“你吃早飯了嗎?”父親搖搖頭:“待會兒就去吃。”說罷又接著回信息,屏幕上的對話框,父親刪刪改改:“我愛人在上海,周二我才回去。”又改為:“我周二回去和你面談?!焙茱@然,我們誰都不愿承認媽媽在生病。
我們好像都有些諱疾忌醫(yī),生病仿佛是一件難以啟齒的事,又仿佛只要我們默契地不提到生病、手術等字眼,住進病房的媽媽就會不治而愈,一切都會在我們的假裝中順利地變好,這似乎是當下我和父親共同的信念。
父親堅持要先送我出醫(yī)院,我逗趣道:“又不是不認路,你先上樓吧,順便讓我瞧瞧看護證長什么樣?!备赣H從棉衣內側口袋里掏出一張被塑封紙封住的小卡片,上面簡單地印刷著“看護證”三個字,右下角有醫(yī)院的紅色印章和父親潦草的簽名,就這樣一張簡陋的看護證在這個特殊時期竟成了醫(yī)院的通行證,將密切的血緣關系隔離在圍墻內外,讓一個家庭成了遙遙相望的兩座孤島,情感讓位于制度,讓人一時有些難以接受……
父親把看護證揣進兜里和我一起朝住院部走去,住院部門口的工作人員攔下他,父親拿出看護證,工作人員點點頭一揮手,父親就進去了,他轉身朝我揮揮手進了電梯,一身藏藍棉服與周遭的大衣夾克顯得有點格格不入,手里一個小小的茶葉蛋袋子在電梯門口晃了一下不見了。那個瞬間,我有點后悔沒有答應和父親一起吃午飯。
回校的路程彎彎繞繞,2 號線轉15號線,冷冷清清的桂林公園站,三三兩兩的行人,低頭疾步像沒有感覺的木偶,就連周遭的空氣都被剝離了溫度。我站在等待線外,電子語音不斷提示下一班列車的進站時間,15 號線呼嘯而來的風吹痛了心臟,天知道我的愧疚有多沉重,在這樣的時刻我竟沒有陪在媽媽身邊。
在這個偌大的陌生的城市里,母親和父親像一對孤鳥蜷縮在一隅,而我—他們的血緣至親,卻被驅逐到天邊。一時之間,我竟不知道該怨恨規(guī)定,還是該怨恨該死的疫情。
下午一點左右父親發(fā)來一張圖片,醫(yī)院的電子屏幕上母親的名字赫然出現(xiàn)在上面,“7 號準備”。午后的陽光很好,教室的窗外櫻花開得繁盛極了,暖風吹過,花瓣隨之旋轉降落,宛如一場雪。等待父親電話的那段時間,復雜的情緒涌進喉頭,我像是個無助的小孩,在燥熱的春天里無所適從。
電話響起,父親匆忙說了幾句:“你現(xiàn)在方便接電話吧,醫(yī)生要跟你說幾句?!甭牭结t(yī)生要交代事項,我心里咯噔一下,電話那頭傳來醫(yī)生的聲音:“我們打開腹腔后發(fā)現(xiàn)不是卵巢囊腫,是之前手術的后遺癥,腸道粘連卵巢引起的積液?,F(xiàn)在兩邊卵巢都保留了,積液也清掉了。這種積液以后可能還會復發(fā)的,最重要的是要多運動促進腸道蠕動,多排氣避免腸道再次粘連,這邊還有一些術后注意事項你記一下……”
“又在偷吃!”我舉著鍋鏟對坐在沙發(fā)上的母親喊道:“說了多少遍你現(xiàn)在只能吃流食,那牛肉腸是你能吃的嗎?”母親放下半截肉腸討好地笑著:“我餓了,不吃難受?!?/p>
“餓了沖蛋白粉喝,這不是在給你打米糊么,再忍忍。”我回到廚房看見翻炒到一半的豆腐皮已經粘鍋了,連忙接了碗水倒進去,一盤炒豆皮變成了一碗豆皮湯,無奈之下又打了個雞蛋下去,豆皮蛋花湯勉勉強強出鍋了。
母親端著一碗翠綠的米糊問道:“用什么打的???”
“青菜、蝦米和你偷吃的牛肉腸,加了一小把糯米?!蔽叶似鸲蛊攘艘豢冢巴欲}了?!蹦赣H舀了一勺米糊放進嘴里,咽得十分勉強:“太咸了。”照顧母親飲食的第二天,我又倒了一垃圾桶的食材。
給母親換藥時,我長嘆了一口氣:“要不還是打電話讓奶奶來照顧你吧,我做飯總是不合你胃口?!?/p>
“你奶奶做飯也不好吃,咸得要死。”母親半坐在床邊提醒道:“用棉簽把傷口旁邊也擦擦?!?/p>
“那請個護工吧,白天吃不好飯怎么行?!蔽宜洪_一塊無菌貼小心翼翼地貼在傷口上:“晚上又不能多吃,今天放屁了嗎?”
“放了,放了好幾個屁?!蹦赣H遞過來一塊酒精棉片,“要什么護工,過兩天能動了我來燒飯?!?/p>
我冷哼一聲翻了個白眼:“你還能上天呢,還燒飯!好好養(yǎng)著,別逞能。”自打母親出院后,飲食上需要特別精細,醫(yī)生叮囑一個月內只能吃流食,在醫(yī)院餓了一周的母親回到家中的第一天雖不是大魚大肉吃著,但也沒少喝魚湯和雞蛋羹,結果當晚上吐下瀉,躺在床上怏怏的,下班回來的父親知道后對著母親一頓訓斥:“小孩子???這么饞,管不住嘴?!?/p>
遭了罪的母親在奶奶的監(jiān)督下吃了幾天沒味的白米粥,見我回來后便讓奶奶回家歇著了,母親對我說:“偶爾吃點干的沒關系。”
我剝著花生頭也不抬說:“你看我信嗎?明早給你打花生米糊,放點肉松進去,這樣應該有些味道吧。”
養(yǎng)病中的母親像個孩子,貪嘴貪玩。去到超市我跟在母親身后仔細地護著,不讓擁擠的人群撞到她:“你說你非出來干嘛,我又不是不會買菜?”
“你都不會挑菜,買回去的青菜都老了。”母親一手捂著肚子一手在青菜堆里挑挑揀揀,“你過來看看怎么挑菜……”我勸道:“要教以后有時間教的,你現(xiàn)在身體還沒好,這里人又多,再撞著你,買了菜趕緊走吧?!蹦赣H不耐煩地說:“知道了,啰嗦的呢,跟你爸一樣?!?/p>
結賬的隊伍排得長長的,不少人走著走著就突然插進隊伍里,隊伍擁擠得恨不得后一人的腳趾頭抵著前一人的腳后跟。我讓母親站到大門外等我,母親扶著肚子慢慢走到門外,側過身不住地朝超市里張望。這場景似曾相識,猶記得小的時候,我那時才七八歲,個頭小小的,剛剛到母親腰間,早上母親買菜時我總是不愿意一個人待在家里,死活要跟在她身邊。
以前的菜市場也是人擠人,攤位和攤位之間的水泥地上滿是黑污的泥水,我踮著腳尖跟在母親身后拽住沉沉的菜籃,母親不耐煩地說:“自己好好走路別拽著?!蔽乙黄沧觳桓吲d地撒手,繼續(xù)踮著腳尖走,盡量不讓濺起的污水弄臟我的小皮鞋,攤主稱好肉遞給母親時看了我一眼笑道:“小姑娘愛干凈,這樣走路皮鞋要留印的哦。”媽媽看了眼我的鞋子將菜籃挎到大臂上,一把抱起我說:“把腳翹起來,別踢臟媽媽的衣服?!笨熳邘撞桨盐宜偷搅瞬耸袌鲩T口說:“站在這里別亂跑,媽媽買完菜就出來。”
菜市場門外,自行車叮鈴叮鈴響個不停,時不時有車停下,車主將自行車推到墻邊一放,拎起車簍里的菜籃就朝菜市場走去。我站在菜市場門外一會兒蹲下身擦擦小皮鞋,一會又站起來踢踢腿,朝菜市場里看上幾眼。
等待的時間特別漫長,一個又一個挎著菜籃的年輕婦人走出來,媽媽卻遲遲沒有出現(xiàn),焦急的我越等越后悔,早知道就跟在媽媽身后的,想著想著眼淚就淌下來了。等媽媽拎著菜籃出來時,我已經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擦得滿袖子都是。
母親擦了擦我的臉笑道:“動不動就哭,沒出息的東西。”母親抱起我走向馬路對面的早點攤問我:“吃不吃攤餅?”
“吃?!蔽覔е赣H的脖子低聲說。
我結完賬走出超市看見母親捂著傷口艱難地朝我走來:“怎么這么久?”
“人太多了,吃不吃豆腐花?”我走向隔壁的早餐店,又問了遍:“豆腐花,再加個攤餅?”
母親忍住笑意說:“我又不能吃干的?!?/p>
“吃一小口沒關系的,剩下的我吃?!?/p>
母親接過攤餅和豆腐花,我想拎過來,母親把早餐朝身后一背:“我來拿。”
“行,你拿,還不是怕你累著。”我扶著母親慢慢朝家走去,“晚上爸爸回來,別和他說?!?/p>
“知道的,知道的。”
空氣中已經泛起了一層溫熱,夾雜著青草汁兒味的風一陣陣地吹過,成群的燕子輕拂過樹梢、房檐、樓宇,我們朝著家的方向一步一步踱著,太陽在身后高高掛著,照亮了湛藍天空下的幾縷云絲,我一會兒抬頭看天,一會兒轉頭看人,沒有人看得出我心里的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