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想來，最早那回大約是在春夏天

我在睡夢中，被父親喚醒

他說，我約了人搏斗，我?guī)阃ジ皶?/p>

你只可遠遠看著

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都不可出聲

曠野里滿是月光

父親把我藏在一棵獨立的大樹下

然后向一箭遠處佇立的黑影走去

先是抱拳致意，幾句交談后

他們各自擺開架勢，或攻或守

不時發(fā)出低沉短促的吼聲

到底沒有多少興趣關(guān)心他們的角斗

靠著樹干坐著，我總是睡過去

當我再次醒來，卻是睡在自己的小床上

我沒有詫異

也不去問問他們的勝負

父親也若無其事，一字都不曾吐露

睡夢里被喚起來，和父親走進曠野

這樣的情形，持續(xù)了很多年

直到有一天，我對他們的角斗有了興致

這一回，很快

我看到了父親陷入危險

忘記了父親的告戒

我叫了起來，跳了起來

一記狠狠的左勾拳

打在我的腮幫上

我赫然發(fā)現(xiàn)竟然是我自己在那黑影面前

而父親已經(jīng)不在，更不知其去向

詩人簡介：

金黃的老虎，本名黃洪光，四川金堂縣人。生于1972年，現(xiàn)居寧波。曾在中國民航飛行學(xué)院任教多年，現(xiàn)供職于中國東方航空公司。2000年開始在主流詩歌網(wǎng)站發(fā)表作品，以版主或?qū)谧髡呱矸莼钴S在詩生活、詩江湖、界限等論壇。出版詩集《春服既成》《煙草史補遺》《魯拜集》三部。

世賓：夢、命運或小說的模仿者

《搏斗記》用敘事的手法，從一個夢入手，描寫父親和人搏斗，作為小孩的自己看著看著，因為沒興趣，就睡著了，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在小床上。這個夢反反復(fù)復(fù)，直到他長大。當他長大后，想?yún)⑴c搏斗，卻被自己的一記左勾拳打醒，這記左勾拳就像命運一樣，把他打醒了，他也長大了，這時父親也不見其蹤。

這首詩呈現(xiàn)了一個人一生關(guān)于父親以及和命運展開搏斗的經(jīng)歷，他通過在夢中觀看、參與父親與人的搏斗（那個一開始和父親搏斗、后來和自己搏斗的人可能就是命運），他長大后不得不參與其中。最后，他終于被拉回到現(xiàn)實生活中。

這詩歌以分行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但從頭到結(jié)尾就是一篇小小說的結(jié)構(gòu)。這首詩運用的也是口語詩的套路，別看他是長句子，區(qū)別與其它口語詩的短句子，但依然只是為了“有趣地”表達一個“念”而已。語言在這種敘述中也顯得毫無張力。

吳投文：然而，搏斗并沒有結(jié)束

初看《搏斗記》，似乎是一首相當透明的詩，并無閱讀的難度，詩中的詭秘之氣是在最后才顯露出來的。在口語化的敘述中，詩的情節(jié)雖有一定的起伏變化，然而都在讀者可控的范圍之內(nèi)，那團黑影很自然地被理解為父親的對手，直至詩的最后一節(jié)，那團黑影忽而變得不可捉摸，其是否存在，亦變得不可確定。這可能是理解此詩的最關(guān)鍵之處。從詩中隱含的暗示來看，那團黑影是在詩人的記憶中浮現(xiàn)的，是與記憶的不確定性連在一起的。也許搏斗壓根兒不存在，只是詩人的恍惚而已;也許搏斗只是詩人與自我的搏斗，父親只是一個虛構(gòu)的見證人而已;也許還有其它的可能性，那團黑影只是一個隱喻，是從詩人的命運中浮現(xiàn)出來的。所以，詩中的搏斗是否真的發(fā)生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詩人被那團黑影“一記狠狠的左勾拳”打在腮幫上。也許，這才是詩意的真正聚焦點？也許，是詩人留戀與父親在一起的歲月，而這一切已然不在？也許，此詩涉及到關(guān)于一個人成長的話題，那團黑影是冥冥中的某種昭示？也許，還有更多的也許和可能性？答案正如那團黑影一樣，始終沒有顯出真正的原形。

此詩的敘述非常流暢，口語的運用非常圓熟，一切都在詩人的掌握之中。唯有詩人對那團黑影的掌握是不確定的，這是此詩的成功，還是此詩的失??？似乎亦無法確定。這是此詩意義結(jié)構(gòu)的開放性，還是此詩落入口語詩窠臼的慣常操作模式，用一個出人意料的轉(zhuǎn)折來踩住想象的加速度？之所以提出這些問題，可能指涉到此詩所帶來的“問題”。由問題的指涉到另一個問題，可能是理解此詩的一個核心問題。然而，搏斗并沒有結(jié)束。

向衛(wèi)國：真幻之間，生命在“搏斗”中的延續(xù)

《搏斗記》這首詩的前五節(jié)共17行，如果去掉分行處理，就是一篇完整的記敘文。

加上后面三節(jié)之后，形成兩個時空的疊加，由于后面一個“搏斗”事件的半夢半醒、半真半幻性質(zhì)，造成一個特殊效果：我們竟然難以分清，參加第二次搏斗的究竟是父親還是“我”？或者說，是“我”成了父親的一個影子似的存在。人已成非，“搏斗”卻在繼續(xù)，這就是生命延續(xù)的奧秘之一。

再往前追溯，由于后半截的半真半幻，使得前面關(guān)于父親的搏斗場景的記述也陷入了某種“不真實”狀態(tài)。細細追問起來，這種“不真實”感的形成，又有兩個原因：一是“我在睡夢中，被父親喚醒”，觀戰(zhàn)過程又被安置在一定的距離之外，因此暗夜里的這場搏斗從心理上被影像化—它真的發(fā)生過嗎？另一原因，父親已經(jīng)去世，這個過程的記述實際上是對“很久很久以前”發(fā)生的事情的追憶，因而難免有模糊、朦朧之感。

最終的效果便是：這一切真的發(fā)生過嗎？隨著父親的遠去，這些事似乎變得不再真切;但又由于“我”替代父親的位置，繼續(xù)參加搏斗，一切似乎又是確定不移的。人的一代一代的生命接力無非如此，詩歌所表達的對亡父的紀念方式，也算是頗有一些特別的。

要說明的一點是，以“記敘文”完整入詩是相當危險的一件事，好在詩歌中半真半幻情景的設(shè)置，挽救了這首詩。但挽救是否絕對有效，也許還有商榷的余地，就看不同讀者的感受了。

周瑟瑟：這只虎晃動玄學(xué)的腰身完全繼承了博爾赫斯遺產(chǎn)

金黃的老虎算中年老詩人了，他寫了很久，在網(wǎng)絡(luò)論壇時代，玩得歡，常出沒于各論壇。他沒有大紅大紫，甚至自我隱匿，這些年也不容易找到他。他在干什么？他的生活隱藏在他的詩之后，像一只金黃的老虎與人群保持警惕的距離，既不輕舉妄動，又抖動自己的花紋。他有炫技之嫌，或許出自他的本意，一個人的寫作更多出自本來的性情與修為?？吹贸鏊谧灶欁詫懼?，這樣可能讓他很舒服。他的眼睛可能也注視著詩壇的變化，但不知道他內(nèi)心想些什么。不知道這個人更多的信息，但他的氣息與他寫作的氛圍在你能感受到的范圍彌散開來，有的人會接收到，更多人會忽略。

他的筆名與博爾赫斯筆下的《老虎的金黃》有點關(guān)系，反正都是老虎，并且都是金黃。他的寫作神秘而玄幻，他的詩難道不是一只金黃的老虎晃動玄學(xué)的腰身？這就是我所說的他的本意，本意如此就天經(jīng)地義，就符合寫作的規(guī)律與人性的必然。

從《搏斗記》里可以發(fā)現(xiàn)金黃的老虎進入了一個冥想的境界，甚至不是語言與技巧，也不是風格的選擇，而是他的生命狀態(tài)與寫作走向。所以說詩可以把人帶向高處，詩人當然有高下之分，詩所呈現(xiàn)出來的每一絲細微的變化都是詩人的性情與修力。

金黃的老虎從“搏斗”中獲得了命運的恩賜與安慰。父親的出現(xiàn)與隱匿，撲朔迷離，又清晰可見，不是簡單的“睡夢”，是童年記憶與時間迷宮交織?！拔摇痹谠娭薪?jīng)過了一場激烈的語言變形記，是“我”親手將詩推向了歷史與現(xiàn)實的彼岸，一個未知的彼岸。那里有睡夢里的一場語言的“搏斗”。在“不可出聲”與“我叫了起來”之間穿梭與往返。一幕沉睡于記憶深處的短劇被語言的“搏斗”喚醒，呈現(xiàn)了語言的分裂狀態(tài)。

但是作為金黃的老虎，這類作品還只是他的常規(guī)寫作。他有突然一躍的時候，當然不會總是突然一躍，否則心臟受不了。他大多時候是這樣在冥想中“搏斗”，但當“搏斗”成為常態(tài)就失去了“搏斗”的意義。所以我要與金黃的老虎討論，如何將自己消滅掉，然后不斷獲得分裂的狀態(tài)。舊有的分裂還是不是分裂？

前年我在北京見到博爾赫斯的遺孀瑪麗亞·兒玉女士時，我想到我們這一代人受到博爾赫斯的影響到底有多大？那天西川的座位牌在我身邊空著。他沒有出現(xiàn)，他如果當時來了我要問他博爾赫斯的文學(xué)遺產(chǎn)他繼承了多少？小說家阿乙那天來了。在中國作家中我認為他完全繼承了博爾赫斯的文學(xué)遺產(chǎn)。小說家歸小說家，詩人歸詩人，這一直是我的觀點，詩人可以創(chuàng)造自己。金黃的老虎當然可以創(chuàng)造中國的老虎的金黃。

宮白云：戲劇性的弦外之音

這首詩記錄了一個反復(fù)的夢境，這個反復(fù)的夢境既是對父親的懷念，又是對自己人生的一個自省，其實人生不過是一個循環(huán)“搏斗”的過程，這也是這首詩的主旨所在。而詩歌的藝術(shù)，首要的就是細節(jié)的展示與整體的和諧，這首詩的精湛就在于此。在這首詩中，作者以十分細致的細節(jié)給我們分享到了一種他獨特的夢境和感受。其中殊異與神秘的氛圍從字里行間自然流出，詩的語言不僅具有意想不到的感染力，而且讓人對其背后或者內(nèi)里透射的東西產(chǎn)生極大的興趣，那就是作者為什么會被一個反復(fù)的夢境緊緊攫住了那么多年？這個反復(fù)的夢境究竟透露了作者什么樣的心理？依我看來，這個反復(fù)的夢是與作者受其父親重要的影響分不開的，父親在作者的一生中承擔著一個引路人的作用，父親教會了他許多的東西，當然被烙印在心的還是如何與人“搏斗”，以至于成為揮不去的夢境。由于作者尚小，還不能領(lǐng)會父親的深意，當他在以后的成長與成熟中突然頓悟與覺醒時，“而父親已經(jīng)不在，更不知其去向”，這個“不知去向”讓人感覺無邊的憂傷滾滾而來。每個人的最終都會“不知去向”，在人世，在夢里夢外，我們都是那個“搏斗記”中的你我—與他人、與現(xiàn)實、與世界、與自己搏斗一生，最終“不知去向”。這首詩比起那些千篇一律的親情懷念之詩更值得嚼味，在寫法上也另辟蹊徑，使用的是小說的筆調(diào)，電影蒙太奇的畫面，奇幻、懸疑、對峙、抗拒，使我們感覺人生本身便是一個循環(huán)的夢境，它容納著無盡的生命時間，真實與虛幻、生和死相互交織，形成一種戲劇性的弦外之音。

趙目珍：一首具有喚醒意義的詩

此詩采用敘述（賦）的手法，講述一個故事。也許出于某種原因，主人公的父親在自己與人搏斗時非得要帶上自己的孩子。而孩子起初并不懂得這其中的“奧妙”所在，每每在搏斗的時候沉沉睡去。直到多年以后，孩子對角斗發(fā)生了興趣。在角斗進行時，他忘記父親的告誡，發(fā)出聲音并有所動作，結(jié)果挨上重重的一擊。就是這重重的一擊，最后給詩歌帶來了驚心動魄的力量?？梢院敛豢蜌獾卣f，這首詩的成功直接得益于結(jié)尾的這種震撼性?；蛟S作者自始至終鋪排故事，無非就是為了凸顯最終這樣一個喚醒的意義。

當然，這種喚醒并不是單一的，它有一個類似于“復(fù)調(diào)”的結(jié)構(gòu)。首先是在父親的角度上，他在“喚醒”中所起的主導(dǎo)作用不可忽視。包括一開始搏斗，父親為何要帶著孩子同去，這其中的奧秘始終沒有解開。但在最后父與子的“身體互換”中，這一“奧秘”通過虛寫的方式被帶了出來。父親的搏斗對象是誰？是具體的某個人，還是有更深寓意的指代？這個對象是否可以理解為生活本身？其次是在“我”的角度上，“我”被動地被“喚醒”。然而得到這種“喚醒”，“我”付出的代價太大了—父親“消失”。不過，詩歌的這種呈現(xiàn)也可能在啟示我們，所有的故事都只是一種“幻覺”。而真實的情況是，“我”因為父親的離開，一直在“睡夢”中尋找那個“消失”的父親。那個在生命的存在中一直試圖“喚醒”我如何生存的父親，他的離開，促使我一次次進入尋找的“夢境”。然而，他再也無法歸來。

高亞斌：生活是一場不由自主的“搏斗”

金黃的老虎《搏斗記》，以個人記憶的方式，展現(xiàn)了少年時代目睹的一幅頗為怪異的畫面—在一個空曠的地方，“父親”與一個“黑影”之間所展開的激烈“搏斗”。這一情景，放置在當年武俠小說和港臺影視流行的歲月，也許有著故事的現(xiàn)實來源，留下了生命中的某些印跡，也寄托了對青春時代江湖夢想的回味與薄奠。

這首詩的可取之處，是在詩歌與小說之間進行的文體跨越的實驗，以類似電影蒙太奇般的手法，用場景的切換和畫面的移植，使詩意獲得了跌宕和起伏之妙。詩人采用了武俠小說般的饒有趣味的寫法，其中留足了空白和懸念：“搏斗”的過程在“我”的酣睡中被省去，而“搏斗”的當事人突兀地由“父親”而置換成了“我”。“父親”為什么要在與人格斗搏擊的時候帶上“我”，哪怕“我”要在“睡夢里被喚起來”？是要“我”經(jīng)受生活的洗禮？還是要“我”明白生存的嚴酷和社會的險惡？于是，“我”就如同那個被打發(fā)“到人間去生活吧”的阿列克塞，從一個漠不關(guān)心的旁觀者，到被卷入了一場不由自主的“搏斗”。因此，那個面目不清的“黑影”，就可以理解為是生活本身，而“滿是月光”的曠野，則是我們每個人必須面對的“搏斗”場所。由此，詩歌的主題開始從父親的“搏斗”主題，變成了“我”的成長主題：在“我”的成長中，這場搏斗無所謂勝利，“挺住就是一切”。

《搏斗記》的語言是平實的，卻也并非平鋪直敘，能夠在一首詩的容量里，包容一個小說所能展現(xiàn)的情節(jié)，詩人算得上是袖里乾坤的拿云手—盡管由于敘事情節(jié)的介入，而使詩歌喪失了語言上必要的儉省和節(jié)制。

徐敬亞：奇妙的閱讀和五層空間

這詩以前讀過，感到老虎的敘事很奇妙。一個月前推薦時又掃了幾眼，沒細讀，感到不僅奇妙，而且非常。今天，九位批評家的稿子齊了。大家果然齊呼奇妙。

而當我再次俯身細讀的時候，奇妙的事情發(fā)生了—這次我竟然不再感到奇妙！或者說并沒有那么非同尋常的奇妙。

總共28行的詩。前20行是父親的故事，老老實實地講故事，一清二楚。結(jié)尾8行，有點像“虛擬搏斗”。話都明白，含意卻不清不楚。全詩從結(jié)構(gòu)上看，兩大段極簡單，不過講了兩次搏斗故事而已。

我還是我，詩還是詩。奇妙在哪里？再仔細讀！奇妙又出現(xiàn)了。

奇妙出在結(jié)尾8行！

這是典型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手法—文字干凈;敘事清晰;多重閱讀空間。

由于使用了“這一回”的模糊時間，以及“父親已經(jīng)不在”的模糊陳述，不知道父親究竟不在現(xiàn)場？還是不在人世？我在“黑影面前”，屬于主體移位。因此產(chǎn)生了多層想象：

第①層空間：第二次搏斗真實地發(fā)生了，很多年后父親依然活著。

第②層空間：第二次搏斗沒有發(fā)生，只是由于我“有了興致”而產(chǎn)生的幻覺。

第③層空間：第二次搏斗不是幻覺，也不是真實，而是詩人的一次夢境。依據(jù)是詩中6次出現(xiàn)“睡-醒”。

第④層空間：復(fù)仇。黑影面前父子角色互換，有兩種可能。一個是兒替父報仇的心理分裂。二是暗示出某種不祥，即父親在當年搏斗中失敗，左勾拳其實是打到父親的的臉上。這可能泄露了、改寫了之前的搏斗結(jié)果。

第⑤層空間是一個提升或否定的虛擬空間—由于使用了魔幻手法，迫使讀者不得不回過頭去看前面的“真實”故事。強烈的荒誕，造成大反轉(zhuǎn)。足以否定前面故事的全部真實！如同把搭好的積木突然推翻。因而使全詩進入隱喻的界面，即父子二人并沒有進行身體上的搏斗，而是與“命運”黑影的兩代人共同參加的人生搏斗。

韓慶成：無解之詩

曾經(jīng)在網(wǎng)上看到一個故事，一位班主任給臨畢業(yè)的學(xué)生出了一道數(shù)學(xué)題，請他們回去后解答。學(xué)生們寄回的的答案五花八門，正確的答案是什么，誰也不知道。若干年后，一次同學(xué)聚會上，答案終于來了：無解。

有無解之題，有沒有無解之詩呢？以我的閱讀經(jīng)驗，答案是肯定的。評論家們此前諸如朦朧、晦澀之類的評語，其實就是在說詩的無解—局部的無解，以及整體的無解。整體無解，即是無解之詩。

《搏斗記》算不算一首無解之詩？我們看到，這首詩給讀者講的是一個無厘頭的故事，故事從頭到尾充斥不解的疑問。比如父親為什么要經(jīng)常約人搏斗？搏斗時為什么要帶著年少的兒子？每次搏斗勝負如何？父親每次是與同一個人搏斗還是不同的人搏斗？最后一次搏斗中父親為何消失不見？等等。作者通過這一“持續(xù)了很多年”的神秘的“搏斗”故事，把讀者帶入“疑問”的中心，不告訴你任何答案。

讀者也無法自行尋找答案，在字里行間，找來找去只會找到更多疑問。我們發(fā)現(xiàn)，這是一對很奇怪的父子，一件很多年持續(xù)發(fā)生的怪事，父親不說，兒子也不問，是心有默契還是心照不宣？當兒子長大，對這件怪事產(chǎn)生興趣時，為什么要把“搏斗”無厘頭地改稱為“角斗”？我們知道，角斗是一種純粹的殺人游戲，而搏斗則不是。為什么很多年了父親都能平安回家或者說戰(zhàn)勝對手，偏偏在我“有了興致”這一次就“陷入危險”？“我赫然發(fā)現(xiàn)竟然是我自己在那黑影面前/而父親已經(jīng)不在，更不知其去向”，父親究竟去了哪里？我的結(jié)局又如何？我為何突然站在了父親的位置？我與父親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乃至“黑影”究竟是誰？是人還是別的什么？

說實話，此時我很想看到，對這首疑似無解之詩的未解之謎，另外九位評論家是如何解答的，會不會也像學(xué)生們寄回的答案一樣五花八門呢？

霍俊明：讀一首詩也需要不斷地“搏斗”

金黃的老虎這首《搏斗記》我在前些年就讀到過，當時和現(xiàn)在情形一樣，每次讀都覺得這是一首十足的好詩—甚至還要帶上一句補充，是具有重要性的好詩。

這首詩基本上以“敘述性”為主體而展開全詩，而作為一首由八節(jié)構(gòu)成的詩來說其敘述、轉(zhuǎn)換以及生成的難度已經(jīng)夠高了。實則，我們可以把這首詩看作一個小說的核心片斷來閱讀，有開端、懸念、沖突、高潮和意外的結(jié)尾。這樣說來也許還不夠準確，應(yīng)該是將之視為一個帶有白日夢色彩的寓言來閱讀更為合適。

這首詩特意設(shè)置了人物關(guān)系（“我”“父親”與身份不明的另一個人“黑影”）和戲劇化的沖突（進行一場勝負不明的搏斗），場面和細節(jié)都具有電影鏡頭感，一切歷歷在目而如同親歷—比如曠野的月光和一棵獨立的大樹。但這首詩并不是“確定”的詩，而是充滿、纏繞著諸多不確定的因素。當我們想要尋找一個確切的“答案”的時候這首詩就特意設(shè)置了一些交叉的路徑和迷津，使我們又再次墜入語言敘述的圈套之中。隨之疑問而起，對于詩而言哪些是“真”哪些是“幻”？恰恰二者往往是纏繞在一起的而難以一目了然地分來，就如詩中強調(diào)的“我”在睡夢中被喚醒又“總是睡過去”一樣似是而非、真幻莫辨、結(jié)果難料。這首詩從深度閱讀來說還重新談?wù)摿恕案赣H”“父與子”的古老話題，這是鏡像式的焦慮，是近乎拼命掙脫而又必然重復(fù)的神秘基因編碼，詩中還特意強調(diào)了“這樣的情形，持續(xù)了很多年”。詩的結(jié)尾，還是給出了一個可能性的“答案”，很大程度上“我”就是“父親”的角色，“我赫然發(fā)現(xiàn)竟然是我自己在那黑影面前 / 而父親已經(jīng)不在，更不知其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