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葉影的手

2022-02-26 21:21張漫青
延河·綠色文學(xué)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小葉姐夫姐姐

一個周四的下午,我沒有課,站在公寓樓的窗前,開始發(fā)呆,但沒有抽煙。我從不抽煙,這是一個奇跡。我住的是大學(xué)教師公寓,公寓就是宿舍,之所以叫它“公寓”,可能覺得洋氣一點。這所大學(xué)處于偏僻的市郊,旁邊有一個化工廠、一個發(fā)電廠,還有兩個不起眼的大學(xué)。

手機響了,是姐姐從老家打來的。只要姐姐略微沙啞的嗓音從手機那頭傳來,我就能感覺到她又老了一點。她那一腔家鄉(xiāng)特有的口音,會使我想起自己后背那個碗口大的疤,浮雕一樣立體,因此我從來不去公共澡堂。最近一次回老家是在兩年前的暑假,母親患病去世,我回去奔喪。當(dāng)時姐姐的眼睛布滿血絲,像一只精疲力竭的兔子。一年后,父親患上老年癡呆,經(jīng)常丟三落四、忘事兒、迷路,再后來大小便失禁,癱瘓在床。

姐姐是幼師,姐夫在地稅局。姐姐抱怨姐夫沒出息,一把年紀(jì)還是個小科長,所以姐姐決定把父親從老宅接到家里并且雇了個保姆照顧,姐夫沒有任何異議。每月發(fā)工資時,我會轉(zhuǎn)一筆錢到姐夫的銀行卡上。姐姐向來勤儉持家,存了一些錢預(yù)留給她兒子以后上大學(xué)用。父親癡呆以后,這筆存款只能先拿出來用。我的外甥今年十歲,離上大學(xué)還有一段距離。

由于職業(yè)習(xí)慣,姐姐講話要拖長音,且抑揚頓挫。她第一句話就是:你怎么不主動打個電話回來關(guān)心一下呢?這是一個反問句,我討厭這個句式。開場即抱怨,意味著全篇皆輸。我不知道什么是贏,但我知道輸?shù)母杏X,就是永恒的陰沉、煩瑣、厭倦、晦暗。隨即姐姐又下達了命令:你趕快回一趟家!從反問句到祈使句,都是我熟悉而又厭惡的句式。厭惡之后,我通常會壓抑厭惡,而后還會對壓抑進行反省,沒完沒了的,像一個死循環(huán)。

咳咳,我輕咳了兩聲,沒有答應(yīng)也沒有拒絕。姐姐在電話那頭毫不掩飾自己的憂心忡忡。她說,你明天就去請假,趕緊回來一趟。我又咳了兩聲,好騰出時間和空間讓對方來填。姐姐似乎也習(xí)慣了我的溫吞不明,在電話那頭說,老爸一天比一天嚴(yán)重,你知道的,事情很麻煩。保姆已經(jīng)換了四五個,她們不是覺得活兒太臟太累,就是嫌工資低。我對著手機嘆了一口氣。姐姐繼續(xù)說,老實講,工資哪里低了?一個保姆啊,工資比你姐夫在稅務(wù)局拿得還多。

咳咳。我感到疲憊,低聲細語地安慰姐姐:保姆可以慢慢物色,適當(dāng)加一點工資也是可以的。姐姐說,上個月我才換了一個,現(xiàn)在這個保姆不嫌臟不嫌累,也沒有要求加工資,把咱爸照顧得挺好,你知道么,爸居然胖了,氣色也比以前好。

我松了一口氣。

但姐姐繼續(xù)說,開始我也很慶幸,甚至很感恩她,但后來總感覺哪里不對勁,這個保姆啊……總之,你一定要回來看看,只有親眼看到,你才會明白我的意思,我這幾天都沒睡好,瘆得慌,你是知道我的,我并不算一個敏感的人……真的沒辦法不去胡思亂想,你趕快回來一趟,親眼看看,然后咱們合計合計下一步怎么辦。

我就職的是一個民辦大學(xué),比起正規(guī)大學(xué),這里偏僻冷清、樓宇陳舊、配套落后,工資也少得可憐。學(xué)校為了留住單身教師,給我們提供了寬敞的宿舍,我自己住一個60平的套房,兩室一廳,有廚房、衛(wèi)生間和陽臺。而且我每周只三天有課,不用坐班,我利用業(yè)余時間,找了一份家教的兼職,寒暑假學(xué)校沒課,我就去市區(qū)的培訓(xùn)機構(gòu)打零工。所以,我沒有什么精力去參加社交活動,晚上偶爾上上網(wǎng),跟陌生異性聊天,打發(fā)時間。到某個階段,一時興起,會乘兩個小時中巴車抵達市區(qū),到處逛逛,找個便宜的小旅館,隨便睡一覺再返回??傊?,外面的世界總是陌生又新鮮。

聽同事們議論,最近校領(lǐng)導(dǎo)發(fā)愁招不到學(xué)生,正在到處想辦法,實在不行,學(xué)??赡軙^k,或者被其他大學(xué)兼并。也就是說,我們隨時都有卷鋪蓋滾蛋的可能。比較有能耐的老師,紛紛走動關(guān)系,絞盡腦汁,為自己尋后路。

我跟校領(lǐng)導(dǎo)請假的時候,心情忐忑不安,沒想到很順利就批準(zhǔn)了。也許因為校領(lǐng)導(dǎo)正在為大事焦頭爛額,我這種小事根本不值得勞神。

這一次,我只背了一個黑色的雙肩包就出門了。火車蠕動起來后,我一直在思考見到父親要說點什么,雖然父親應(yīng)當(dāng)已不認得我,但我認得他。忘了有誰說過,兒子是父親的復(fù)印件?,F(xiàn)在我這個復(fù)印件要去見原件了,竟有點慌張。

下了火車,我走進車站旁邊的一家餛飩店。雖然不是吃飯時間,店里仍有不少客人。我找到一個空位,要了一碗餛飩。這家店五年前發(fā)生過一起命案,轟動一時。一對小情侶在店里吃東西,隔壁桌一個壯漢對女孩吹口哨,言語調(diào)戲。瘦弱的男孩不想惹事,女孩不高興,斥責(zé)男友是孬種,大概還取笑他不是個男人。男友一再強調(diào)犯不上跟這種人計較,女孩不肯罷休,吵鬧著讓男友教訓(xùn)那個壯漢,男友只得硬著頭皮上。沒想到壯漢身上有刀,混亂中男孩被捅了三刀,其中一刀在大動脈,血流了一地,最終沒搶救回來。后來那個壯漢被判了死刑,隔年就處決了。這個風(fēng)平浪靜的小城市,很少發(fā)生這么血淋淋的兇殺案,令人記憶深刻。命案之后,這家餛飩店曾停業(yè)幾天,很多人以為它會倒閉,沒想到生意卻越做越旺,據(jù)老板反映,有些人獵奇,大老遠專門跑來吃餛飩,就為了看一眼殺人現(xiàn)場。以上情節(jié)就是餛飩店老板講的,當(dāng)時我剛被錄取,要坐火車去這所大學(xué)任職。之后我每次到火車站都會進這家店吃一碗餛飩。老板是個熱情碎嘴的胖子,每次都系著一條臟臟的圍裙,喜歡跟客人聊天,有一次我聽到他說,哎呀,嚇?biāo)廊死玻愕脻M墻滿地都是血……要怪就怪那個女的,為了她一個人,丟了兩條人命,她自己倒一點事沒有,就只會哭,我跟你講,事情過了好久哦,她還會自己一個人過來吃餛飩,滋滋滋,居然還吃得下……

吃完餛飩,我攔了一部出租車。到姐姐家時是下午四點多,此時姐姐在幼兒園上班,姐夫在稅務(wù)局,小外甥在小學(xué)課堂。給我開門的是一個陌生女人。她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臉晃一下就扭過去,嘴里說著“拖鞋在這里”,人已經(jīng)快步跨進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這是我第一次進到姐姐、姐夫的新居。三年前他們咬咬牙把原來的小房子賣了,絞盡腦汁跟親戚朋友們借了一個遍,買了這個大房子,150平米,4個房間。

“我在喂飯,你先坐一下?!甭曇羰菑淖呃缺M頭那個房間里傳來的。

我走過去,推開半掩的門,房間并不陰暗,但有一股冷濕的騷味,朝東的一扇窗戶半敞,下午的陽光斜灑,地面跳動一片干屎色的光斑。我看到父親仰靠在床頭,正張大嘴巴接納那個女人用勺子送進來的食物,然后滋滋有聲地咀嚼。父親比想象中要紅潤健康,完全不像電視劇里通常演的那種癱瘓老人。父親變成了一個陌生人,目光掃到我,停留不到一秒就飄走。在他眼中,我也完全是一個陌生人,不值得多看一眼。我的鼻子酸了一下,眼前蒙上一層水霧,嘴巴努力發(fā)出“爸”,但只有“爸”的形狀,沒有聲音。忽想起自己有二十年沒叫過“爸”,可能已忘掉如何發(fā)這個音。父親集中精力于咀嚼,他的牙齒保養(yǎng)得不像一個病人,他胃口如此好,讓我既意外,又隱隱覺得羞恥。那個女人側(cè)背著我,腰身苗條,后頸修長。我站在房間中央,像一顆被世界遺棄的灰塵。

姐姐曾在電話里言簡意賅地介紹過這個女人,這位嶄新的保姆,叫葉影,三十四歲,未婚未育,大學(xué)學(xué)歷,本地城市戶口,履歷很有趣,從事過貿(mào)易公司秘書職務(wù),開過花店,經(jīng)營過服裝專賣店,參加過醫(yī)護培訓(xùn),在醫(yī)院掃過廁所,當(dāng)過護工,近一年來專門照顧在家的癱瘓病人。父親是她的第三個病人。保姆曾對姐姐說,她上一個病人是車禍后的植物人,全身插滿管子,要不是家屬實在承受不了醫(yī)療費和護理費用,她會一直照顧下去,永生永世。

葉影喂完飯,扶父親躺下。整個過程我很想幫個手,但似乎不需要。葉影手腳麻利,動作流暢而不失溫柔。然后她把我引到客廳沙發(fā)上,給我倒了一杯茉莉花茶。她大方自若、平靜松弛的樣子,仿佛是這房子的女主人。

葉影隨意地瞅了我一眼,說,病人的腦血管力氣不夠,吃完飯必須馬上休息,他睡醒我再叫你。

我有點恍惚,“腦血管力氣不夠”?

葉影看不出有三十歲,說是二十五六歲也有人信,但堅硬的眼神倒像一位六十歲的老婦。眉目清秀,未施粉黛,儀態(tài)規(guī)整,咖啡色毛衣和牛仔褲外面系一條碎花圍裙,無論坐著還是站起,都無法令人無視她的身材婀娜。我有點理解姐姐了,姐夫正當(dāng)壯年,每天家里晃來晃去這么一個女人,任何女主人都會感到發(fā)愁吧??墒墙憬阏覀€借口辭退她不就得了,何必把我大老遠叫回來“親眼”看一看呢?

我喝了一口茉莉花茶,說,咳咳,你就是葉影吧?她抬眼微笑,是啊,你一定是趙老師吧?你叫我小葉就行。停頓一會兒又說,其實一開門我就知道你是趙老師。我說,是啊,我也早就知道你是葉影。葉影說,是啊,是啊,都知道彼此是誰。我說,挺好,挺好。她說,呵呵,是挺好,人與人之間充滿著廢話。我說,咳咳。她說,你父親要再睡3個小時,我才能讓你正式跟他見面,雖然你們剛才已經(jīng)打過照面了,但正式會面仍要等候時機,你父親的情況你應(yīng)該已了解個大概,僅僅是大概,并非全面了解,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父親的身體狀況,包括醫(yī)生。情況是這樣的,你父親的腦血管很衰弱,心臟的血流到腦血管里一次,只夠用來吃飯,也就是咀嚼、吞咽和消化,所以我不能讓你在你父親吃飯的時候跟他正式會面,我必須對自己的病人負責(zé),請你理解和支持。我說,咳咳,我不急,謝謝你如此費心照顧我的父親,我聽你的安排,不過,我聽說我父親已經(jīng)老年癡呆晚期,他等下醒來應(yīng)該不會知道我是誰,也就是說他見到我應(yīng)該不會消耗太多的腦血管流量吧。葉影糾正我說,準(zhǔn)確的講,叫阿爾茨海默病。我說,哦哦,一個意思嘛。她卻表情嚴(yán)肅地說,我不喜歡老年癡呆癥這個叫法,帶有貶低的意思,我認為每一種病都值得被尊重。

我非常尷尬,幸好這時門鈴響了。葉影跑去看門,是姐夫。葉影給姐夫端來一杯白開水。姐夫?qū)ξ艺f,你看看,你姐比我還忙,到現(xiàn)在還沒回家。葉影說,劉科長,你不能這么講,曉晶姐通常都比你早回來,今天是個例外。姐姐叫趙曉晶,我叫趙曉磊,中國有大量的家長給孩子取名會用“曉”這個字,黔驢技窮。

姐夫看著葉影的臉,只顧訕訕笑著。葉影說,劉科長,麻煩你下次出門記得帶鑰匙。姐夫說,不好意思,又忘了。葉影說,這樣真的不好,如果你按門鈴的時候,我正在給阿伯喂飯、推拿或換尿片,我要怎么騰出手來給你開門?姐夫并不生氣,滿臉堆笑,欠身表示抱歉。姐夫跟以前不太一樣了,在我印象中,他一直是個沉悶寡語的人。姐姐原本也不多話,但自從她嫁給姐夫,仿佛為了襯托對方,漸漸變得啰嗦起來。

葉影去廚房準(zhǔn)備晚飯。小外甥回來,背著書包,低著頭,瘦瘦的尖臉。姐夫喊他,他哼了一下,算是回答。小外甥看了我一眼,不吭聲,沒等我跟他打招呼,就已走進房間并把房門“砰”地關(guān)上。

姐姐直接拿鑰匙開的門。換好拖鞋,瞄了一眼客廳,表情平淡,嘴角微微向上,問“幾點到的?”我回答“有一會兒了”,她點點頭,然后邊脫外套邊向廚房走去。我看出她臉色暗沉,比我上次見到還要更憔悴。過了一會兒,姐姐走出廚房,宣布開飯。

葉影把飯菜依次擺上餐桌后,并沒有坐下來一起吃。餐桌上只有姐姐、姐夫和我三個人。小外甥在房間里自己吃,飯菜是剛才姐姐親自送進去的。姐夫給我夾了一塊紅燒肉,說,小葉主要任務(wù)是照顧爸的身體,烹飪水平還是不如你姐。我問小孩子怎么不一起吃?姐姐說,別管他。我說,害羞是吧?姐姐說,跟你小時候一樣,耍個性。我說,我小時候沒這樣吧?姐姐不語。姐夫笑說,都當(dāng)教授的人了,在你姐面前還是個小孩子。我說,千萬別叫我教授,還沒評上呢。姐夫說,遲早的事。我說,不一定,不一定。我覺得很難堪,我碩士畢業(yè),在大學(xué)教書,這是事情的光鮮表面,他們永遠不知道,事情的背面已經(jīng)生蛆,空虛、失眠、焦慮,每天都在擔(dān)心丟掉工作,讓勤學(xué)苦讀二十年的時間變成一堆狗屎。

一碗飯下肚,我去廚房添飯,看見葉影站在灶臺前吃著。我問,怎么不進去一起吃?她說,不習(xí)慣。我說,你炒的菜好吃,合我胃口。她說,等下你幫忙洗碗吧,我要給阿伯按摩。我問,每天都要按摩?她說,必須的,而且要按時按點,不然肌肉都萎縮了,肌肉是有記憶的。我說,咳咳,等我老了,也雇你來照顧。她笑說,等你老了,我也老了。我說,哈,那就我照顧你。她問,你平時都是這么跟人聊天的嗎?我問,有問題嗎?她說,有問題,你應(yīng)該是個徹底的自由主義者,應(yīng)該也沒有什么興趣愛好,活一天算一天的那種。我有些驚訝,說,我的天,小葉,你簡直是我肚子里的蛔蟲啊。葉影白了我一眼,把碗筷丟進水池中,走開。我欣慰地發(fā)現(xiàn)葉影是個正常人。真好,我喜歡正常人。

碗是姐夫洗的。姐夫剛進廚房,姐姐就打開電視,開始跟我聊天。似乎要用電視里的雜音作為背景,聊天才具有意義。她說,爸的情況你都看到了,你怎么想?我說,爸的氣色比你還好,我挺意外的。姐姐說,都到這個份上了,你還在跟爸慪氣嗎?我說,慪氣?沒有的事。姐姐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眼還是那么小,這些年,春節(jié)都不回家,老是找各種借口,哪有你這樣當(dāng)兒子的?這么多年我一個人應(yīng)付這些事,真是受夠了!

看姐姐開始抹淚,我給她遞了紙巾,嘀咕道,我不是有拿錢回來嘛……確實忙,沒辦法……再說了,有小葉在,我們至少不用擔(dān)心爸的吃喝拉撒……

姐姐把我手推開:你懂個屁!

姐夫從廚房出來,坐到沙發(fā)上看電視。我說,那晚上我就睡沙發(fā)吧。姐夫說,睡沙發(fā)怎么行,你可以跟飛飛擠一擠。姐姐說,飛飛不喜歡跟別人睡的,晚上你睡小葉房間。我怔住了。姐夫表情驚愕,問,小葉不會愿意吧?姐姐說,哎呦,你們想到哪兒去了?我昨天就跟小葉商量好了,家里就這么多房間,總得有人委屈一下。曉磊睡小葉那間,本來就是書房改成的保姆房,房間比較小,你不要嫌棄。小葉呢就去爸的房里睡,家里有張鋼絲床,搬到爸房里,湊合幾天沒問題。

我摸著胸口說,那就好,嚇我一跳。姐夫嘀咕道,小葉跟爸睡一間……可以是可以,雖然男女授受不親,不過癱瘓老人實在也不存在性別問題……只要小葉答應(yīng)就好。姐姐哼道,狗屁男女授受不親!你還挺封建的,小葉每天給爸擦擦洗洗、換屎換尿,你咋不去幫忙?姐夫的聲音忽然硬起來,說,什么話?咱們花錢請來的保姆,她不干誰干?

我覺得氣氛不太妙,不敢吭聲。直到姐姐進到衛(wèi)生間,我才跟姐夫說,你有沒感覺她變化挺大的?姐夫摸著電視遙控器使勁摁了摁說,遙控器都不聽使喚了,何況是人呢?人是最善變的……唉,自從你爸得了老年癡呆,你姐就變得越來越煩躁,可能跟更年期有關(guān)吧。我說,你的變化也不小。姐夫說,是嗎?好像有點,反正大家心里都不舒服,每個人都不好受。姐姐洗完澡就直接走進臥室,我望著她的背影,對姐夫也對自己說,我去看看爸。

走進那個房間,一股腐敗的糞臭味襲來,我下意識地用手掌捂住鼻子。蓋在父親下半身的被子正被掀開,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完全赤裸的下身,有點替他害臊,轉(zhuǎn)眼又為自己的害臊感到羞愧。葉影給父親擦洗屁股,換上干凈的尿布,專注而熟練,表情平靜而慈悲。我在想,葉影為什么不戴口罩?父親的小腿皮膚有些皺縮,血管發(fā)綠,黃褐色的斑點在上面凌亂排布著。我感到胸腔微微痙攣,一種原始的熱寂后的空虛涌上來。我蹲下,手抓床角,在葉影后腰和父親小腿之間的空隙里,看到父親目光清澈,豁著嘴,露出純真的笑容,像個巨型嬰兒。

葉影清理完,把被子蓋上,我能感到她手的那種輕柔,我見過許多外形漂亮的手,但它們一律魯鈍而平庸,而葉影的手,靜止時是一雙普通的人類的手,一旦動起來,仿佛剔除了肉身的筋骨和棱角,不但沒有絲毫柔弱感,反而充滿力量。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溫柔比粗暴更需要力氣。

葉影說,你們父子現(xiàn)在可以聊一聊啦。我站起來,叫喚了一聲,聲音小得自己都聽不清是否發(fā)出“爸”這個音。父親卻清脆地“嗯”了一下。我問葉影,他知道我是誰嗎?葉影說,很難講,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我又問,我該跟他說點什么?葉影疑惑地盯著我,說,他不是你父親嗎?我說,是,但我以前每次看見他都特別緊張,緊張得舌頭打結(jié),咳咳,現(xiàn)在還改不了這毛病。葉影說,不會啊,我看你舌頭挺溜的,聽說你是個教授,教授要給那么多大學(xué)生講課,個個舌若蓮花,厲害得很。我說,我知道你上過大學(xué),你學(xué)的什么專業(yè)?葉影說,沒用的專業(yè),工商管理。我說,有用啊,我教的中文才沒用,我的學(xué)生一個個還沒畢業(yè)就在為找工作發(fā)愁。葉影說,中文好啊,我挺喜歡,我高中的時候還寫過詩。我說,真的呀?我想讀讀你的詩。葉影說,早就忘了,我只記得當(dāng)時把詩拿給語文老師看,語文老師只說了兩句話。我問,哪兩句?葉影說,一句是,看不懂。一句是,太悲觀。我說,你們語文老師真壞。葉影說,你總是這么輕易就使用“壞”這個字給別人下判斷嗎?我說,不是,小葉啊,你怎么又批評我了,我們今天才認識,你就批評了我三次。然后我聽到姐姐的聲音從背后穿透而來:趙曉磊,我們現(xiàn)在把鋼絲床搬進來吧。

正如姐姐的安排,葉影睡鋼絲床,我睡她睡過的房間。這個房間很小,除了單人床、床頭柜,只勉強塞了一個書櫥??赡芤驗樾r候家里條件不好,住房極其狹促,姐姐對大房子有很深的執(zhí)念,只有大房子才能給她踏實感、安全感。姐姐年輕時相貌氣質(zhì)還算出眾,而姐夫其貌不揚,性格沉悶,但家境不錯,在稅務(wù)局上班,父母也是吃公家飯的,有退休金。姐姐淘汰了眾多追求者而嫁給了姐夫,后來又買了這套大房子,把書房改成保姆房,這么看來,姐姐真的是目光長遠、深謀遠慮。

床頭柜有一個上了鎖的抽屜,柜面上則空空如也。我有睡眠障礙,知道長夜難熬,想找本書看看,發(fā)現(xiàn)書櫥里除了稅務(wù)、金融、幼教方面的書籍,其他就是幾本成功學(xué)讀物,幾本養(yǎng)生知識冊子。躺下,才發(fā)現(xiàn)床很硬,床單底下沒有鋪床墊。房間被清掃過,但清理得太過干凈,幾乎不留什么生活痕跡,感覺就像罪犯在離開犯罪現(xiàn)場之前特意抹去證據(jù)一樣。然后我又為自己無聊可笑的聯(lián)想而慚愧。年輕女人睡過的房間,總該有一點殘留的香氣吧?我深深吸氣,卻一無所獲。忽而悟到,這個家里好像連一株綠植都沒有。

睡不著,回想白天發(fā)生的事。迷迷糊糊聽到呼嚕聲,像是從隔壁傳來的。我從不打呼嚕,我一直認為會打呼嚕的都是心胸敞亮、心底純凈的人。然后我又看到葉影后腰和父親小腿之間的空隙里的那個巨型嬰兒,他純真的笑容黏在天花板上,黏在四面墻上……我漸漸升起一個奇怪的念頭:躺在病床上的并不是我的父親,只是父親的殼,父親幾十年的記憶被一點點抽走,變成一個嬰兒般嶄新的陌生人。真正的父親已經(jīng)逃脫了生活,那他去了哪兒呢?身體只是一具皮囊,一些文學(xué)作品把這個皮囊美化為一座廟宇。如果這座廟里居住的已不是父親,那么又是誰在里面呢?莫非只是一座空廟?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音樂聲弄醒的。居然是古典交響樂,來自于父親的房間,我聽到了瓦格納和巴赫。葉影端著一盆水從父親房間走出來,她仍系著昨天那條圍裙。我站在門口,看見父親仰靠床頭,四肢散開松弛,一副無憂無慮的孩童表情。臉泛紅光,皮膚被晨曦映照得有些透明。我突然不那么怕他了,揮揮手,說,爸,早上好!

父親看向我,憨憨笑著,溫暖而親切。于是我捉住一絲勇氣大聲問,爸,你在聽什么音樂?父親繼續(xù)沒心沒肺地笑著。葉影輕悄悄地經(jīng)過我,走進房間,我看到她手里端著一碗灰色的漿糊一樣的東西。

父親的床有安裝支架,葉影把他扶起來固定住上半身,在他背后塞一個靠枕,然后開始喂食。勺子徐徐靠近嘴巴,父親非常配合地張開大口。我問,我爸吃的是什么?葉影說,五谷雜糧營養(yǎng)糊,可以幫助腸蠕動,促進排便,你父親的飲食必須嚴(yán)格科學(xué)地安排,不能有一點馬虎,他必須補充足夠的營養(yǎng),我每天會榨新鮮果汁給他喝,蜂蜜和黑芝麻也可以潤腸,你不知道老年人排便困難是非常痛苦的。

我在想,父親現(xiàn)在還能感覺到痛苦嗎?他已經(jīng)癱瘓了,還會有痛感嗎?

父親咀嚼完最后一口,葉影用軟布擦拭父親嘴角殘留的汁液,她的手如幻影一般,喪失筋骨的那種溫柔,再次震撼我。

我感到饑餓,用聽起來像撒嬌一樣的奇怪聲音說,小葉,我也想喝一碗營養(yǎng)糊。

葉影端著空碗朝廚房走去,我聽到她說,那是病人喝的。我走向廚房,追問道,難道健康的人就不能喝有營養(yǎng)的東西嗎?我聽到嘩啦啦的水聲,葉影的聲音從水中浮出一點,因此出現(xiàn)了奇怪的波蕩音:我只對我的病人負責(zé)。

我有一種類似搗蛋孩子的隱秘快感,說,我餓了,你昨天不是做了全家人的晚飯嘛?她的聲音仍在水中飄蕩:偶爾做一餐兩餐,但那不是我的義務(wù),我只對我的病人負責(zé)。

我只能下樓去買早點。在電梯口,姐姐打電話讓我去中山公園大榕樹下等她。步行十幾分鐘,經(jīng)過一個紅綠燈,再走五分鐘就到了中山公園。草坪上有一些老人帶著小孩在玩耍。我忽然想到自己好像沒有童年,似乎我一出生就是一個中年人,一個平庸、抽象、碌碌無為、背上有一個疤的中年人。

姐姐背對著我,坐于大榕樹下的石凳,一動不動,遠看像個雕塑。一個人隱忍到什么程度,才會像雕塑?姐姐是個什么樣的人?穩(wěn)健、啰嗦、憂郁、易躁、多慮……越想越覺得自己并不了解她。

姐姐問我跟學(xué)校請了幾天假。我回答,一周。姐姐說,嗯,應(yīng)該夠用。

在大榕樹下,我們像舊社會的地下黨一樣進行秘密交談。姐姐顯然是我的上級,組織派給我的第一個任務(wù)是密切觀察姐夫。姐姐懷疑姐夫與葉影有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姐姐說,昨天的情況你也看見了,古今中外,你有見過這樣的保姆嗎?一天兩天還可以演,一個多月了,天天演不會累嗎?每天十幾個鐘頭,一口飯一口菜,一把屎一把尿,洗臉?biāo)⒀?、翻身擦洗、梳頭刮臉,兢兢業(yè)業(yè)、勤勤懇懇、一絲不茍,就算是自己親爹也不可能做到吧?老實講我就做不到。就說上一個保姆吧,五十幾歲,總體還算不錯,農(nóng)村來的,不太講衛(wèi)生,這些我都不敢去挑剔,她還偷懶,經(jīng)常不給爸換尿片,屎沒及時擦掉,讓爸得了褥瘡,我也沒敢大聲講她什么,結(jié)果怎么樣?她倒好,覺得自己受委屈了,不干啦。我只得又去家政公司招人,招到之前,我只能先請假在家里自己照顧,不到半個月時間,我就快要瘋掉。你可以說我不孝順,久病床前無孝子,沒經(jīng)歷過的人很難體會……小葉剛來的時候,我謝天謝地,簡直想給她燒香磕頭,感謝老天可憐我,派個天使來拯救我……可惜這只是個夢,夢總有醒過來的一天,我越想越不對勁,不可能啊,沒道理啊……所以,只有一種可能,假設(shè)小葉另有企圖,跟劉子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關(guān)系,她跑到我們家來,天天在劉子明眼皮底下扮演成一個溫柔賢淑、完美無瑕的天使,這樣就能牢牢抓住他的心,然后就可以把我取而代之。你看看劉子明,是不是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就是個悶葫蘆,現(xiàn)在不但話多起來,還整天笑嘻嘻,誰不知道他在高興什么……

姐姐每吐出一個短句,我就點一下頭。這些話她應(yīng)該憋了很久,總算找到合適的人一口氣吐出來。等她說完,心情稍微平復(fù),我才敢吭氣。我說,咳咳,確實可疑,這樣吧,第一,我會留意他們兩個人的一舉一動,有可疑之處馬上跟你匯報。第二,我找個機會請姐夫喝酒,俗話說,酒后吐真言,試試看,對付小葉也可以這樣,看能不能套出真話。姐姐站起來,拍拍身上看不見的灰塵說,好,我先去上班了。才走兩步,扭過身說,你好像也變了。我說,哪里?她說,不知道,感覺你挺……挺高興的,你以前不太容易高興的。

在姐姐家里,葉影永遠忙忙碌碌,在父親房間、客廳、廚房、衛(wèi)生間來回穿梭著。大多數(shù)時間,我都賴在客廳看電視、翻雜志,葉影幾乎當(dāng)我是透明的,注意力永遠不會轉(zhuǎn)移到我身上。姐姐、姐夫中午都在單位吃,飛飛在學(xué)校食堂吃,葉影顯然沒有多余的精力專門為我做午飯。肚子實在餓得不行了,我就隨便煮了一碗面吃。

填飽肚子后,我躺在葉影的床上,竟然睡了個漫長的午覺。上大學(xué)以后我就沒再睡過午覺,一直認為午覺不是生活必需品,而且我的睡眠一直很少。有個網(wǎng)友分析我是睡覺恐懼癥,睡覺相當(dāng)于一次死亡演習(xí),所以我本質(zhì)上是恐懼死亡。我覺得她在胡扯。她是理科碩士,很喜歡聊天,什么都聊,古今中外習(xí)俗、科技、八卦、天氣、神學(xué)、人性、動物、國家大事、雞毛蒜皮,從聊上的第一秒開始嘴就沒停歇。說是聊天,其實基本是她在說,我在聽,視頻時目光必須與她對視,否則她會問我:喂,你在聽么?反復(fù)地問,有一次我被問煩了,發(fā)出直指人心的呵斥:你嘴巴不會累,我耳朵也會累,我耳朵不會累,心也會累,累死了,死了算了,死了就不會累了……理科女碩士頓時呆住,終于住嘴。這次之后,她不再約我,我也不想再去招惹她。去年愚人節(jié),她忽然在網(wǎng)上冒出來,祝我節(jié)日快樂,于是我們寒暄了幾句。她突然問,你知不知道自己心里很陰暗?我說,我還行,你更嚴(yán)重。她說,我確實有病,我要不停地說話,來填補內(nèi)心的極度空虛,句子與句子之間不允許有縫隙存在,不然就會,好像整個心腔被挖空,很荒蕪的感覺……我去看了心理醫(yī)生,我建議你也去看看。我說,不用啦,我就是自己的心理醫(yī)生。她說,好吧,那你好自為之。之后我把她賬號拉黑,徹底斷了聯(lián)系。

這個漫長的午覺里,我還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一個人形布偶,臉上被縫了兩個紐扣,好像就是眼睛,一對死眼睛。這對眼睛看著我,視線卻不在我臉上聚焦。我問,你在看什么?沒有回答。死紐扣繼續(xù)看著我。

我想起小時候,父親每天都很晚回家。他喜歡喝酒,酒后脾氣變得不好,掀桌子、摔東西是常事,也會打人。他有一根專門教訓(xùn)我的木棍,打斷之后,換了一根金屬的,像是廢棄的鐵管。打姐姐的次數(shù)比較少,他只要用手揪一下姐姐的辮子,后者就會踉蹌到地上,哭出聲來。對我狠一些,也許是因為對我的期望值比較高,畢竟姐姐是女孩,在父母輩們的眼里女孩子終究要嫁人,是替別人家養(yǎng)的。漸漸習(xí)慣了,每當(dāng)父親拿出棍子,我就配合地攤開手掌,仿佛在玩一種條件反射的游戲。就像按下開關(guān),燈泡便會亮起來,擰開閥門,水龍頭便會流出水來。就像吃飯要張嘴,就像夜晚天會黑。據(jù)姐姐說,我挨打時不哭也不鬧,目光呆滯,如同一具沒有生命的布偶。而我對母親的印象,總凝固在她默默垂淚的背影。有一次姐姐告訴我,父親打每個人的方式都不一樣,他對母親只扇耳光。姐姐那時的個頭已跟母親一般高,干起家務(wù)也鏗鏘有力,我最佩服的是她的記性,因為關(guān)于童年記憶,十有八九都從我腦中漏掉了。兩年前在母親葬禮上,姐姐回憶著很多關(guān)于母親的事,我始終一臉茫然。姐姐很能干,一手操辦母親的喪事,我埋頭協(xié)助、配合,眼前偶爾晃過父親的身影,或聞到一縷酸臭的酒氣,我故意讓自己手腳忙亂,好像有做不完的事,只為不與他正面交鋒。坐上火車的一瞬,我長舒一口氣……

晚上我邀姐夫去飯館喝酒。我跟姐夫不太熟,所以剛開始氣氛有點尷尬,為了交談順暢,我故作輕松,講了幾個笑話,姐夫頗為配合,笑完之后,說,最近你們一家人都繃得太緊了,就應(yīng)該喝喝酒,開開玩笑,放松放松。我們共喝了一斤白酒、半斤米酒,姐夫的酒量深不見底,我已頭暈眼花、舌頭打顫,他似乎半點醉意都沒有。姐夫說他的酒量是祖?zhèn)鞯?,他爺爺九十多歲還天天喝酒,無酒不歡。

姐夫嘀咕道,你爸以前也老喝酒對吧?可能因為這個原因,你姐特別討厭別人喝酒,我在家滴酒不沾,偶爾在外面應(yīng)酬會喝一點,回到家要趕緊刷牙,不能讓她聞到一點酒味。我嘆氣說,你也不容易啊。

姐夫問,你今天叫我出來喝酒,肯定有什么事吧?

我說,沒事,就是家里有點悶,出來透個氣……我姐說你最近變化挺大。

姐夫問,哪方面的變化?

我說,我也不知道,你自己沒有感覺?

姐夫想了想說,可能因為家里有個癱瘓又癡呆老人吧,你都不知道小葉來之前家里亂成什么樣子,雞飛狗跳的,之前那些保姆啊,哎呀,算了不說了,反正小葉一來就萬世太平了。

我有點憐憫姐夫,他應(yīng)該早就對生活死了心,葉影的出現(xiàn),讓他產(chǎn)生了幻覺,誤以為生活還有別的可能性。

我問,你就不怕嗎?

他說,怕什么?我現(xiàn)在唯一害怕的就是小葉哪天突然不想干了,那咱家又得回到解放前嘍。

我說,咳咳,有意思。

他瞪大眼睛,額上出現(xiàn)三條抬頭紋,說,你們……你們真不愧是一家人,呵呵,我可以給你一個建議,快去查一下你爸年輕的時候有沒有在外面拈花惹草,搞出一個什么私生女……

說完這句,姐夫一頭栽在餐桌上,不省人事。

我踉蹌著把醉得跟死豬一樣的姐夫拖進出租車,不知到家時幾點。姐姐問,真醉了?我癱倒在沙發(fā)上,說,他很厲害,裝了一晚上清醒,終于扛不住……我覺得他是清白的,明天我去家政公司……

姐姐說,噓,小聲點,隔墻有耳。

我們朝父親房間望去,燈早就滅了。葉影嚴(yán)格規(guī)定著父親的作息時間,晚上十點鐘必須熄燈,不能有絲毫懈怠。而屋檐下的其他人幾點睡,活得好不好,她并不關(guān)心。我懷疑在葉影眼里,除了父親,其他人并不存在。

我知道家政公司不太可能查出什么,血緣關(guān)系按理要去驗DNA。想到葉影可能是我同父異母的姐妹,我心里產(chǎn)生一種甜蜜的荒謬感。但我知道這樣的可能性極小。

其實姐姐、姐夫和我對葉影始終懷有一種共同的疑惑,卻又極度依賴她對父親無微不至的照顧。如果排除她與姐夫的曖昧,再排除血緣,我們就不得不接受一個最可怕的事實:葉影不正常。輕一點,可能腦子有病,嚴(yán)重一點,心理變態(tài),甚至精神病。

在家政公司那里果然一無所獲。姐夫為了洗脫嫌疑,主動聯(lián)系了他派出所的朋友,得悉葉影親人的一些信息。葉影父母均健在,她有一個哥哥在廣州,是公立醫(yī)院的一名外科醫(yī)生,前兩年把父母接到廣州一起居住。我拿到葉影哥哥的手機號,打了過去。對方聲音嘹亮,我仿佛看見一片安詳?shù)慕鹕?/p>

我代表家人向葉醫(yī)生表示感謝,感謝他妹妹對我父親的悉心照料。知道我是誰之后,葉醫(yī)生的態(tài)度變得忽冷忽熱。聽得出他很在意這個妹妹,同時也充滿無奈。他說,我妹妹很少跟我聯(lián)系,我對她關(guān)心太少了……她現(xiàn)在過得好不好?我說,作為哥哥,你真的應(yīng)該多關(guān)心她一點。葉醫(yī)生趕緊問,她怎么了?我說,我就是想問問你,葉影的身體是不是……

葉醫(yī)生說,什么意思?你快點告訴我,她到底怎么了?

我說,沒事,我就是好奇,一個柔弱女子的身上,怎么會有那么大的能量?我感覺她的能量超過十個我。

葉醫(yī)生說,你是說她身體挺健康是嗎?那我就放心了。她原來身體不好,總掉頭發(fā),整夜整夜睡不著,根本沒辦法上班,去醫(yī)院也查不出什么毛病,我知道,她是傷心過度,是心病。

我說,什么心???

葉醫(yī)生嘆氣道,她以前有個男朋友死了。這事都過去好幾年了,她一直沒辦法走出來,我和爸媽都很擔(dān)心,什么辦法都試,都沒什么效果。心理醫(yī)生也看了,建議她去旅游散心,她不想去,就把機票和旅游團給她訂好,逼她去。她雖去了不少地方,但沒心思看風(fēng)景,沒留下一張旅游照,回來仍舊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最后一次旅游,她去了海南,在一個海邊度假村待了一個多月,曬得黑黑的,眼睛恢復(fù)了一點神采,對我說,自己再也不能浪費生命了,我很高興,以為她終于走出陰影。她第二天就去人才市場找工作,專門挑最臟最累的事情做,洗廁所,處理泔水,醫(yī)院護理,照顧植物人,我們怎么勸都沒用。神奇的是,她干這些活兒過了一段時間,整個人精神煥發(fā),變開朗許多,而且不失眠也不掉頭發(fā)了,總之慢慢活了過來,非常不可思議。我和爸媽都沒法理解,但也只能由著她去,只要她好好活著。

晚上躺在葉影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父親在隔壁打著勻稱而純真的呼嚕。我敲開姐姐的門,她也還沒睡。我向她要了一根繡花針,打算撬開葉影床頭柜抽屜的鎖。姐姐問我什么時候?qū)W會撬鎖,誰教的。我說自學(xué)的,一點都不難。姐姐用一種委屈而暗啞的嗓音說,你為什么要學(xué)這個?我真的不懂你每天在想什么!

我撬鎖的技術(shù)不錯,很輕松地弄開了那個抽屜。抽屜里是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日常物品,指甲剪、萬金油、發(fā)夾這類東西,還有一個便簽本,可惜上面沒寫一個字。唯一有點可疑的東西是一份舊的剪報,日期顯示為五年前,報道一則本地的兇殺案,標(biāo)題是《餛飩店殺人事件》。我看完后,把抽屜合上,鎖好,一切像是原封不動的樣子。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事實上我一宿沒怎么睡。我這兩年一直在為吃不吃安眠藥而猶豫不決。我有個大學(xué)同學(xué)因為考研不順利而經(jīng)常失眠,醫(yī)生給他開了一些安眠藥,他吃了藥可以連續(xù)睡滿8個小時,后遺癥是經(jīng)常忘事,恍恍惚惚。有一次出門穿錯衣服,把女朋友的百褶裙當(dāng)成褲子套在西裝底下,他沒想到自己會因異裝癖而出名。他女朋友很善良,一段時間都不忍心跟他分手,他感到愧疚,把安眠藥全部倒進抽水馬桶沖走。他發(fā)誓永遠不再吃安眠藥,他父母給他尋遍各種偏方,我最后一次見他,他整個人腫成兩倍大,反應(yīng)遲緩,眼圈烏黑,滿屋子中藥湯的味兒。他女朋友最終還是離他而去,嫁人生子。

我在客廳假裝看電視,尋找跟葉影聊天的時機。昨晚姐姐再三告誡我,葉影是世上離父親最近的人,一定要想方設(shè)法了解她,以確保父親的安全。姐姐眼中除了血絲,還有淚光。她對我委以重任,要我嚴(yán)肅對待。從早上到下午,我在沙發(fā)上橫一會豎一會兒,手握遙控器,不停換臺。電視劇里的人,哭哭笑笑,走走停停,生活得相當(dāng)熱烈。時間在流逝,我告訴自己,必須在他們下班之前找到機會。

父親的房門半掩著,葉影坐在床沿,用手在父親肚臍上按摩,順時針、逆時針,然后再順時針、逆時針,她的手像一只永不疲倦的陀螺,沒心沒肺、無情無欲地旋轉(zhuǎn),輕柔無骨的幻影,又一次震撼我。葉影聽到腳步聲,頭和脖子微微一動,手沒有停。

墻上貼著一張紙,手寫的字,有關(guān)父親的作息安排和注意事項。我讀著:……定時協(xié)助翻身、變化體位是預(yù)防褥瘡的有效措施;白天2-3小時,夜間4-5小時翻一次身,左、右側(cè)翻交替進行,側(cè)身不能少于半小時;翻身后立即按揉受壓突出部位,或熱敷或理療,改善局部血液循環(huán)……

葉影聽到,手仍在打旋,沒有半秒的停頓。我覺得她的速度與輕重度已精確到儀器的水準(zhǔn),非人類的水準(zhǔn)。她是一臺不斷運轉(zhuǎn)的機器,永不停歇的流沙。

我說,小葉,你不累嗎?

葉影用后腦勺說,不累。

父親仰躺著,四肢松軟,眼睛瞇著,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我聽到葉影的聲音說,你應(yīng)該跟你父親多一點交流。她說話的時候,頭不回,手不停旋轉(zhuǎn)。

我說,我不懂得怎么交流,而且他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

她說,不一定要用語言交流,你可以用眼神,你可以撫摸他,抱他,你們不是親人嗎?我覺得你們?nèi)己芷婀郑髅魇且患胰?,身體卻離得遠遠的。

我說,我很感謝你,不過我家的事情你不一定懂,就像你家的事,我也不一定懂,對吧?

葉影的手終于停下來,只停了一秒。她說,你們不要一直說感謝的話,也不要夸我,我只是做好一份工作而已。

我說,我記得我爸以前從來不笑,現(xiàn)在經(jīng)常笑,笑得像一個嬰兒,我真有點羨慕他。他現(xiàn)在什么都不記得,應(yīng)該也就沒有痛苦,也不會內(nèi)疚,因此也無所謂善惡。他會一直這樣下去多久?

葉影說,我回答不了這個問題。而且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要去想這個問題,你應(yīng)該做的就是珍惜生命,活在當(dāng)下的每一刻、每一秒。

我說,從理論上講,無論我們怎么度過時間,時間都會流走,也就是說,珍惜生命,是一個空洞的講法,沒有任何意義。

那你覺得什么有意義?

……

你喜歡大海嗎?

我對大海沒有感覺。

我喜歡海灘上的細沙,涼絲絲的,一粒沙,非常細非常小。而無數(shù)的小小的細沙,組成無邊無際的海灘,還是涼絲絲的。我躺在上面,什么也不想,后來睡著了,醒來感覺臉上也涼絲絲的,原來是我的眼淚。我摸著細沙,感覺很舒服,但稍用一點力,手就會陷進去,它們太軟了,而且它們始終沉默,涼絲絲的沉默。

沉默如謎?我想起一首歌。

不,它們就是時間。葉影說。

我看著葉影的后腦勺說,其實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我父親,他的身體在這兒,他的靈魂去了哪里?

葉影的后腦勺說,身體就是靈魂,靈魂就是身體。

我說,是嗎?也許是吧,但我覺得,身體也可能只是一個房屋,靈魂寄居在房屋里。當(dāng)房子老了,又舊又破,無法再修補,靈魂就會考慮搬走。有的靈魂比較干脆,一次性搬完,有的靈魂磨磨唧唧,一點一點搬,甚至要搬好幾年才能搬完,咳咳。

我看到葉影的后腦勺微微搖晃,聽到她也咳了咳,輕輕地,試探性地咳,像是被我傳染,或在模仿我。她說,你腦子里的東西很奇怪,照你的意思,死亡就只是搬家,而你父親這樣的病,是靈魂在一次一次地搬家,對嗎?

我說,你的理解能力非常棒,是的,我父親搬了那么多次,每搬一次,就少掉一點對這個世界的記憶與念想,但他現(xiàn)在還舍不得全部搬完。他的身體,也就是這個老房子,目前已經(jīng)很空了。當(dāng)然,我說的只是一種理論,一種可能性,事實上還無法驗證……

她的聲音堅硬起來:對不起,我實在無法認同你。老房子這個比喻太隨便了,我覺得應(yīng)該是圣殿,每個人的身體都應(yīng)該是一座圣殿,都非常神圣,非常寶貴,你父親雖然老了,癱瘓了,雖然不記得發(fā)生過的事,也不認得你們,但他活著,會呼吸,會吃飯,會笑。人只要活著,就有意義,因為死了,就什么都沒了。

我笑了起來。肩膀跟著抖動,能聽到衣物摩擦的聲音。

她問,你笑什么?

我說,每個人的身體都是一座圣殿?那么你的呢,你的身體也是圣殿嗎?你連吃飯都沒好好吃,我一直在觀察你,你今天一粒米都沒吃。

她說,今天是例外。

我問,今天是例外,還是,你自己的身體是個例外?

她沒回應(yīng)。

沉默了許久,我嘆了口氣說,你覺不覺得我很軟弱?

她說,軟弱是好事,因為軟弱才能體會到別人的軟弱并給予幫助。我也很軟弱。

我說,你講得真好,聽起來很有道理。

葉影說,這不是我發(fā)明的道理,我在一本書上看來的,我不記得書的作者是誰,只知道他是一個研究心理學(xué)的,他花了很多時間去給地震幸存者做心理輔導(dǎo),幫助他們從陰影中走出來,我不知道他們后來走出來沒有,我只知道這個寫書的人,死的時候還很年輕,是病死的。

我說,每個人都會死,但我感覺自己從來就沒活過,一天也沒活過。我的生活是假的,是紙糊的。

葉影無論說話還是聆聽,手的動作絲毫不受外界影響,這使我覺得她并沒有真的在跟我聊天,她更像在說夢話,父親就在她的夢里,夢里他正在給父親按摩。至于我,是在她的夢里還是夢外,就不得而知了……不知過了多久,葉影的手停止打旋,為父親掖好被子,轉(zhuǎn)過身對我說,你還是太愛自己了。

我說,你呢,你不也是太愛自己?

葉影說,你說得對,每個人都夸我善良,只有我知道,我的善良是廉價的,我所謂的高尚其實是虛偽。

我說,但你每天都睡得很好。

她說,是的,我現(xiàn)在很滿足,我很幸福。

我再次想起那個滿屋子中藥味的大學(xué)同學(xué)。我說,其實我跟你一樣,都想找個什么東西,把時間混過去。

她說,不要以為自己很了解我。

我一直看著她。

她說,不要以為這樣一直盯著我,就會了解我。

我說,我背上有一個碗口大的疤,平時不痛不癢,我常常會忘記它的存在,就算洗澡也不一定會摸到它,偶爾摸到,感覺它像個浮雕,其實它不過是一塊翻出來的肉,可惜翻出來,就再也收不回去了。我完全不記得它是怎么來的,也忘了它是什么時候開始有的,我問過姐姐,她記性很好,幾乎記得所有的事,唯獨不記得這個疤。

她說,為什么要告訴我這個?

我說,沒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

她說,可是,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我說,我告訴你,就有關(guān)系了。

她搖著頭,笑了。

我說,我過兩天就回去了,謝謝你把我爸照顧得那么好,但我覺得啊,你偶爾也要偷個懶,讓自己喘口氣。

她說,我一直在喘氣。

我說,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說,我一停下來,就渾身不舒服。

我說,我每天都不舒服。

她說,那樣好嗎?

我說,無所謂好不好,慢慢就習(xí)慣了。

她說,我不想習(xí)慣不舒服,我想好起來。

我說,有道理,我明白了,你跟我不一樣,你還有救。

她說,我們繞來繞去到底要說什么?

我說,只是聊聊,混一混時間。

她說,我很忙。

我說,你再忙,也不能忙得連飯都不吃。

她說,今天是個例外,你父親長褥瘡了,是我沒照料好,我罰自己禁食一天。

我說,好吧,希望是個例外。你這樣做,可以讓自己舒服一點對嗎?

她說,是啊,就像你說的,我還有救,我對自己還有辦法。

吃過晚飯,姐姐、姐夫悄悄把我拉進他們臥室,問我情況怎么樣。我沒告訴他們?nèi)~影禁食的事。我說,你們可以放心,沒什么問題。他倆聽了都很高興。后來姐姐坐在沙發(fā)上,一邊嗑瓜子一邊看電視,劇中人輪番發(fā)出笑聲,就像一個一個被撓癢癢。姐姐發(fā)出跟劇中人一樣的笑聲,就像從電視里伸出一只長長的手,撓在了姐姐的身上。姐夫從浴室出來,吹起了口哨。我感覺他倆會高興好一陣子。但這有什么用呢。

葉影待在廚房時,我溜進了父親房間。我是來道別的,所以有些緊張,手握拳頭。父親雙目半睜半閉,嘴角是微笑的形狀。我說,爸,我要回去了。父親沒有回應(yīng)。我等了一會兒,繼續(xù)說,爸,我要走了,或者說,我要離開這里了。我變得這么啰嗦,是因為在父親面前,沒有信心把意思講明白,于是加入了詮釋。爸,我要回到那個很遠的地方,那個夾在幾個冒廢氣工廠中間的一所無人問津的大學(xué)里,而且我隨時會被下崗,下崗這個說法也許已經(jīng)過時,淘汰?辭退?炒魷魚?同義反復(fù),一個意思用不同的說辭表達幾遍,本身的意思會放大,還是被稀釋?也就是說,我隨時要另尋他路謀生,謀生,就是活著、生存,我沒有信心,無論對活著,還是對謀生,還是對生存,我都沒有任何信心。爸,我想過了,每個人都只能有一個活法,你也只有一個,你選擇了這個,就等于放棄了其他,也就是說,每個人都只能成為一種人,即使一千個人眼里有一千個不同的你,但你仍然只能是一種人。你看,我是來道別的,卻說了這么毫無意義又掃興的話,爸,不管你能不能聽懂我的話,我都想跟你說,其實我有一肚子的話想跟你說,雖然都是廢話。我可不想抒情,我血管里流著你的血,我沒必要抒情……不知過了多久,葉影站在我身旁,像陌生人那樣新鮮,除了她的手,輕柔如幻影,她的腳,仿佛還沒有長出腳步聲。她遞給我一張紙巾,說,你早就該哭出來了,很好,這樣很好。

我背著來時的那個黑色雙肩包,一個人去火車站?;疖囌九缘哪羌茵Q飩店,依舊生意興隆。我找了一個空位,要了一碗餛飩。昨晚沒睡好,前天晚上也是,估計一輩子都會這樣??赡苁沁@個原因,我的嗅覺有點混亂,感覺這碗餛飩的味道跟以前不太一樣。老板依舊系著那條臟臟的圍裙,有一片污垢像是反光。

餛飩吃了一半,實在吃不下去,看看時間還早,就坐著,什么也不干。有個腋下夾著公文包的男人走進來,問我,你吃完了嗎?我說,沒有。這個男人揮手喊老板,老板一路小跑過來。他們一齊看向我。我一動不動,盯著圍裙上的那片污垢。在它的反光里,我一動也不動,就像要在里面度過一生。

張漫青,女,1974年出生,現(xiàn)居福建廈門。作品散見《中篇小說選刊》《西湖》《山花》《上海文學(xué)》《長江文藝》等刊。入選2019年“中國年度短篇小說作品”。出版詩集《失眠犯》、小說集《壁虎大街》、長篇小說《走米》《此處死去幾頁》。

猜你喜歡
小葉姐夫姐姐
田鼠號汽車
漫長的收買行為
喝醉的代價
認識“黑”字
你昨晚在哪
捉迷藏
巧手姐姐
和司機搶飯碗
娜子姐姐信箱
五姐
阜新| 义马市| 贺州市| 武胜县| 阳春市| 广宗县| 招远市| 伊宁市| 锦州市| 常德市| 嘉峪关市| 福鼎市| 扎囊县| 成安县| 柳林县| 林西县| 五原县| 石景山区| 青河县| 儋州市| 莱西市| 乌拉特中旗| 黎川县| 循化| 柳江县| 昭觉县| 镇平县| 乌苏市| 桂阳县| 印江| 剑阁县| 禄劝| 唐河县| 额敏县| 灯塔市| 孟州市| 雷山县| 鸡西市| 廊坊市| 南和县| 库车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