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恒昌

趙德發(fā)是當代文壇的著名作家，他自1979年踏上文學之旅，潛心創(chuàng)作四十年，先后完成“沂蒙系列中短篇小說”、“農民三部曲”（《繾綣與決絕》《君子夢》《青煙或白霧》）、“文化姊妹篇”（《雙手合十》《乾道坤道》）、“藍色三部曲”的前兩部《人類世》和《經山?！?，迄今發(fā)表、出版各類文學作品約800萬字，多次獲得國家和省部級獎項，其中長篇小說《經山?！窐s獲第十五屆全國精神文明“五個一工程獎”。

他的作品以恢宏的氣勢反映了當代中國發(fā)展的軌跡，表達了對人類命運的深切憂思，寄予了對未來的美好希冀。他的三個“三部曲”（農民三部曲、文化三部曲和藍色三部曲）從書寫生存，到書寫文化，再到書寫精神，一步一步升華提高，一步一步拓展延伸，從而達到了嶄新的境界。他的長篇小說有一個非常突出的特點，即善于選擇一個貫穿全篇的意象，來隱喻和深化主題，如《繾綣與決絕》里的“天?！薄ⅰ毒訅簟防锏摹氨⒆訕洹?、《人類世》中的“金釘子”和《經山海》中的“楷樹”等，這些“意象”以獨特的形象生長在文本之中，具有深刻的思想內涵。

天牛：揭示客觀形勢的天外來客

“也不知道是幾百年前還是幾千年前的一個晚上，有一位道姑正在這村子給一家人治病，突然聽到天上嗡嗡大響，窗外亮如白晝。道姑出門一看，見天上正飛著三條牛：一條金牛，一條銅牛，一條鐵牛。道姑抬手一揮拂塵，就將一條鐵牛打落在地上。從此，這件奇物就留在了這里，也不知哪朝哪代，奇物旁邊還建了一座廟，叫做天牛廟。”

這是《繾綣與決絕》里的一段文字，寫的是一個傳說。

小說塑造的天牛形象也許不太被人熟知和理解。其實，這所謂的奇物便是物理學上的隕石，在現(xiàn)實世界中是一種真實的存在。我們甚至可以根據(jù)作品的描述找到這一奇物的原型，那就是山東莒南縣坪上鎮(zhèn)鐵牛廟村的天外來客——大鐵牛。

據(jù)史料記載，一千二百多年前，一塊巨大的隕石落在莒南縣坪上鎮(zhèn)大鐵牛廟村村東的土地上，該隕石重達四噸，形狀似牛，后世百姓奉這塊形似牛的隕石為神物，并建廟膜拜，后遂以“鐵?！睘槊?。不僅如此，如果用百度搜索，還會發(fā)現(xiàn)其他地方也有類似的鐵牛。由此可以看出，趙德發(fā)筆下的天牛雖是天外來客，但絕非憑空臆造，而是來自真實的生活。

絕大多數(shù)讀者都認為，包括作者本人也承認，《繾綣與決絕》反映的是農民與土地的關系問題。但是，當仔細閱讀全書，并對“天?！边@一神奇之物進行認真研究后就會發(fā)現(xiàn)，僅僅以為小說講的是人與土地的關系是不太全面的，事實上，趙德發(fā)所闡釋的是天、地、人之間的完整關系。天牛、天牛廟在小說中肯定是有所寓意的，那寓意就是“天”，這個天并不僅是自然的天，還是社會的天，就是當時面臨的社會形勢。

天牛經濟開發(fā)區(qū)的五百畝土地閑置了一年——這是當代農村工業(yè)化、城鎮(zhèn)化浪潮對農民和土地沖擊的真實寫照。

隨著傳統(tǒng)意義上中國農民的日漸式微，中國廣大鄉(xiāng)村將進入留守時代，曾經給中國農村帶來巨大沖擊的天牛也將會淪為最終的守望者。這就是《繾綣與決絕》所展示的巨大的悲劇力量。

多年之后，人們有理由追問，天牛從何而來，廟宇為誰而建，誰在祭奠，誰還在守望？凄涼的夜晚，天牛將會為誰嘶鳴？

雹子樹：善惡對立統(tǒng)一的承載者

在長篇小說《天理暨人欲》里，趙德發(fā)濃墨重彩地描寫了一棵雹子樹，并將其作為貫穿全書的形象。那么，這棵雹子樹究竟蘊含了什么意義呢？

趙德發(fā)所描寫的這棵雹子樹與一般樹不同，不僅罕見而且十分奇特，它的奇特之處就在于該樹不見雹子不發(fā)芽。每年春天，如果沒有下雹子，它的枝葉就像枯死一樣，而一旦遇到冰雹襲來，一夜之間就會煥發(fā)生機，并迅速長出葉子。它的葉子呈雹子形狀，初始發(fā)青，秋天慢慢變黃，而后轉紅，即便在萬木凋零的冬天，也不輕易落下。據(jù)說，它還有滋陰壯陽的功效。

這種雹子樹看起來十分傳奇，現(xiàn)實中也不是子虛烏有。趙德發(fā)講，魯南某縣的史料上曾經介紹過，在他的老家莒南縣就有這么一種樹。當然，他在把它寫進長篇小說時，做了一些藝術上的加工，使之成為一種既符合生活真實又符合藝術真實的特殊生命形象。其實，這棵樹究竟存在不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趙德發(fā)筆下的雹子樹既是深刻哲理的形象承載者，同時又是一條游動的魚，巧妙而自然地滲透在作品之中。

從通篇來看，《天理暨人欲》試圖以事實和形象來展示中國農民的倫理道德問題。談及中國的倫理道德，必然涉及兩個方面：善與惡，它們作為道德范疇的一對矛盾主體，不僅是對立和斗爭的，還是相互聯(lián)系的、統(tǒng)一的。正如作者在創(chuàng)作體會《永遠的君子永遠的夢》中所言，天上星多月亮少，地上人多君子稀。要讓人人成為君子，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心中的賊永遠殺不干凈，而且真的殺干凈了也不行。為什么絕對不可能，而且殺干凈了也不行呢？主要是因為善與惡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辯證關系：善以惡為參照物而存在，惡在一定程度上促進善的發(fā)展。趙德發(fā)正是通過對雹子樹的描述，形象地揭示了這一深刻的哲理。從自然形態(tài)來看，雹子樹遇到風雨便格外“搖擺”，并發(fā)出“哈哈”之聲，遇到雹子侵襲才煥發(fā)生機，正是這種奇特關系的生動寫照。在這里，雹子樹是弱者，是善的代表，而風雨和冰雹是暴力，是惡的代表，二者的關系和“要想麋鹿強壯必須在園林里養(yǎng)狼”是一樣的道理。

雹子樹還是中國農民的守望者。它屹立在沂河岸邊，站在律條村頭，時時觀察和記錄著身邊發(fā)生的一切，是農村社會道德演變的見證人。它目睹了“螞蚱”在它身邊做的最令人難以啟齒的勾當，它知道許璟言為何與岳母亂倫，它還看到老族長許翰義怎樣愧對列祖列宗，它深知許正芝為建立“君子國”怎樣嘔心瀝血;同時，他還見證孔孟之道如何束縛人的心靈，罕見的政治運動如何讓人斯文掃地，當今社會一些丑惡的東西為何又沉渣泛起。

雹子樹不僅是一個守望者和見證人，同時還是一個警示者，這種警示作用來源于人們對它的敬畏。它以特殊的形象和經歷警示人們要遵守道德的律條，不要越道德的雷池。它呼喚新的倫理道德，并且呼喚社會法制的早日健全。

金釘子：生命向度與生命力量的隱喻

趙德發(fā)將地質學“金釘子”這一意象引入其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人類世》，以此作為承載故事的元素。從《繾綣與決絕》里的天牛到《天理暨人欲》里的雹子樹，他的每一部小說幾乎都有一個意象貫穿于文本之中，猶如《紅樓夢》中那塊難解的石頭?！度祟愂馈防锏慕疳斪油ㄟ^“形而下”這個“小器”隱喻著自然和人類社會“形而上”的“大道”。

金釘子這一意象在強化作品主題的同時，又有著極其復雜的社會學容量，它涉及了人類生殖繁衍、科技發(fā)展等諸多內容。作品中的金釘子是隨著孫參破壞性掠奪的發(fā)跡史和焦石對地質學的艱辛探索這兩條主線展開的。

作品第一次出現(xiàn)金釘子，是從孫參在美留學時與房東家人一起觀看美國西部鐵路竣工時砸下金釘子的場面模擬開始起筆，具有極強的象征意義，也凸顯了科技文明的巨大進步。美國房東的女兒穆麗兒在向孫參求歡時，手握孫參的陽具說他的生殖器就是一枚金釘子，包括后來穆麗兒生下孫參的私生子，這一行為雖然在道德層面存有瑕疵，但彰顯出了人類繁衍的一種積極力量;其后，孫參每逢和女人做愛時，就無比自豪地欣賞自己這枚有力量的金釘子，好像它是自己奮斗成功的原動力。后來孫參將建立虹廣場的最高建筑稱作金釘子就是明證。

大學教授焦石最大的愿望是自己能夠在地質研究中發(fā)現(xiàn)一個新的地質層面而釘下一枚金釘子，并以此作為人生的奮斗目標。在此過程中，他反抗孫參對自然的破壞，反抗政府管理的無序、官員們的種種不作為和亂作為，由此看出，金釘子這一意象容量的宏大。正是金釘子這一意象，才有了小說《人類世》的命名。這個意象所衍生出的更深層意義在于每個人有每個人心中的小金釘子，人類社會更有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大金釘子。這樣，金釘子的本質意義就明朗起來了。

金釘子所蘊含多種矛盾的背反、吸附、對抗、拉伸、均勢、消長，說明了金釘子所代表的力量趨勢問題，猶如核能的運用，是過度核武，還是和平利用造福人類？孫參的媽媽做夢都想要孫參給她生個孫子，一直以金釘子自慰自賞的孫參，最終被醫(yī)生檢查出喪失生育能力，這一切皆源于孫參的性泛濫。焦石對地質學的研究進入一種迷狂狀態(tài)而導致性格偏執(zhí)，以至于擾亂大學正常的教學秩序，昭示出社會轉型期舊的道德、秩序、信仰瀕于解構或趨于崩潰，優(yōu)秀的道德元素未得到有效繼承，人人遵行的新道德規(guī)范、新秩序還沒有完全建構起來，這一情勢讓當代人變得浮躁、焦慮、敏感、恐懼，導致人類道德界限的失控。毋庸置疑，人類社會每前進一步，都會在自己的步履中砸下一枚巨大的金釘子，這枚巨大的金釘子是載入人類文明發(fā)展史冊里，還是釘在恥辱柱上，這要看人類行為是否適度。這部小說表達出社會轉型期人性、道德、秩序、價值觀重塑重構的緊迫性，彰顯出作家作品強烈的現(xiàn)實批判力量和大愛精神。

楷樹：鄉(xiāng)村正大精神的象征

長篇小說《經山?！窌鴮懙氖青l(xiāng)村振興的故事，意在鄉(xiāng)村精神的回歸與重建。作者將故事的發(fā)生地設置在安瀾市隅城區(qū)楷坡鎮(zhèn)，是頗費一番心思的，因為這里是海陸相接之地，是山海相映之地，也是歷史文化和當代文化相交之地。這里曾是龍山文化的發(fā)祥地之一，有著名的丹墟遺址;這里有著名的文化遺產——“香山遺美”摩崖石刻，還有一些非物質文化遺產，如民間打擊樂“斤求兩”等;這里還有一個獨特的小島，名叫鰓島，島上有許多美麗神奇的傳說，還有一座地標式山崗，名叫“掛心橛”。

更重要的是這里還有一個楷坡鎮(zhèn)。這個鎮(zhèn)上曾種植大量楷樹，是當?shù)氐囊淮箫L景和特色：

不曉何人植，悠悠矗古今;

孔林瞻圣樹，塵?；诵?。

屢感風霜重，常觀天地陰;

書生楷下坐，睹葉淚沾襟。

這些楷樹，因為一塊石碑的碑文，與孔林、孔子、子貢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強化了其歷史的淵源，增強了其文化的厚重感。由此可以看出，楷樹看似是一種樹，其實代表的是一種精神、一種文化，是一種源自古代的傳統(tǒng)的正大鄉(xiāng)村精神。

正是在這里，在這個特殊的時代，一切都在發(fā)生巨大的變化。楷坡鎮(zhèn)的楷樹早被砍伐一空，丹墟遺址也沒有得到有效的開發(fā)和保護，民間打擊樂“斤求兩”面臨失傳，沿海美麗的海岸線和鰓島正面臨商業(yè)開發(fā)的蠶食。由于城鎮(zhèn)化建設的推進，村民把牛養(yǎng)在了樓上，就連鄉(xiāng)村里的羊也變成了等待宰割的“值班羊”。

社會在發(fā)展，鄉(xiāng)村失精神。鄉(xiāng)村精神回歸和重建的故事，放在這樣的典型環(huán)境里，以“楷樹”為象征，因此也就有了更為緊迫的現(xiàn)實意義和深遠的歷史意義。

作家在講述故事的過程中，或通過客觀警示，或給出具體方法，辨真?zhèn)?，明明德，給人以強烈的社會責任感的啟迪，并潛移默化地催發(fā)正能量。這是趙德發(fā)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種典型手法，值得認真研究和學習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