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震
如果仍然有人對于文學的意義表示懷疑,那么阿乙的新作《騙子來到南方》事實上可能再次喚醒了人們對于文學尊嚴的凝視。正如阿乙極其推崇的作家卡夫卡一般,這部作品通過解放寫作使得不同的情感空間得以并置。整部小說集中既有半實半虛的短章,也有數(shù)則離奇的寓言與故事新編,更有內(nèi)部充滿了對殘酷、暴力的記錄與想象的短篇及中篇小說。然而作為一名追求真實的作家,阿乙的所作所為均是為了將時代的重大問題戲劇化,借此讓小說可以永遠觀照“生活世界”。因此,在“真實的基礎上起飛”成為我們閱讀《騙子來到南方》的一個首要原則。
警察出身其后又從事新聞工作的阿乙可能是70后作家中最為講究“真實”的。他的小說往往會依賴于一些真實的案例和事件,無論是此前《鳥,看見我了》中的連環(huán)殺人案件,還是《下面我該干些什么》中的無意義殺人事件,在現(xiàn)實生活中都能找到原型;更不用說在《騙子來到南方》中,紅烏鎮(zhèn)里看似匪夷所思的集資騙局,在現(xiàn)實生活中已然泛濫成災,這也就使得阿乙在講述故事的過程中不由自主地想要為讀者揭示一種隱秘背后的真相。但是,相比較懸疑大師希區(qū)柯克講述真相之時的重重迷霧,阿乙的創(chuàng)作一直遵循著“結(jié)局逆轉(zhuǎn)一次”的基本公式?!妒T贰秶揽岬氖聦崱分小瓣慃愊肌?、“賄”雖然一直保持著驚人的美貌,但是最終難逃衰老的命定結(jié)局,而《生活風格》《騙子來到南方》《想學魔法的孩子》中“畢癸丑”、“唐南生”、“浩宇”雖有著常態(tài)化的生活方式,但是小說結(jié)尾三者無一例外全部離奇死亡。阿乙堅守的這一敘事邏輯逐漸形成了只屬于他本人的一種筆調(diào),這是一種讓小說擺脫咬文嚼字的自動控制、逐漸介入自我顯現(xiàn)的筆調(diào)。他用這種筆調(diào)去處理整個小說的故事時,一種近乎冷漠與殘忍的“上帝之眼”懸浮在文本上空,注視著小說里那些不為人知的殘酷景象。首先是《生活風格》中“畢癸丑”被碾壓成泥的場景:“一具被攔腰切斷的尸體躺在拐彎處。是個穿白背心的老年人。切斷處因為受到擠壓高高聳起。一些腸子被壓扁了,一些則像氣球鼓起來……只見一輛車——同樣是卡車——從尸體上疾馳而過。他們看著一塊肉飛起來,撲向路邊的沙地。從尸體里又溢出大量的血來。路面一時殷紅……國道上,尸體被切割得七零八亂,散布在各處,有一些完全被軋平,甚至被軋進縫隙中,化身馬路的一部分?!贝撕?,唐南生尸體重現(xiàn)于世的畫面也開始顯現(xiàn):“全身漆黑、肥腫,像‘熟得裂開了表皮’的烤紅薯……唐南生的陰囊脹得像只大柚子。那男性標志物被剪掉,如今塞在他的嘴里……唐頭頂那綹寶貴的頭發(fā)、一對吊梢眉以及還算濃密的花白胡子全被拔光,飽滿的額頭上留著邊緣整齊的小洞,都可以通過這些小洞猜到砸下去的石頭的大小。”阿乙此時已然摒棄了一切說明和渲染,只是冷眼旁觀紅烏鎮(zhèn)內(nèi)發(fā)生的暴力、殘酷與死亡。讀罷小說,你會產(chǎn)生一種幾乎完全是生理層面的驚悚和恐怖,而阿乙正是想要用這種暴力與死亡去震撼讀者,使我們產(chǎn)生一種對于理想的“道德認知力”的質(zhì)疑。在此過程中,阿乙筆下的“南方”逐漸成形,一方面紅烏鎮(zhèn)開始成為訴說某種虛幻道德之境的起點,另一方面紅烏鎮(zhèn)最終也成了“整個世界的一段盲腸”。小說里的紅烏鎮(zhèn)無論幾次通車,幾次被納入某個體系,它始終是如菲利普·迪昂《37°2》筆下那個與世隔絕的荒曠之地。在阿乙的筆下,苦難與罪惡皆歸屬于“南方”,紅烏鎮(zhèn)也因此成為想象中的流亡之地與放逐之所。然而就是在這種極度平靜、冷峻的筆調(diào)下,阿乙對于“南方”的傾訴中反而隱約間流露出一絲期望:既然荒誕與虛無的罪惡之壤已然遍布“南方”,那么在紅烏人血與淚的澆灌下,一朵超乎常人預料的惡之花或許正在某個不為人知處緩緩開放。
那么作為讀者,想要真正進入“南方”這塊罪惡之地,細細品味紅烏鎮(zhèn)人所經(jīng)歷的悲苦歡欣,最好的方式之一便是承認我們自己也是阿乙筆下的被欺詐者,然后作為一個受害者,我們才能真正體悟到騙局帶給人們的虛妄與苦痛?!洞髩巍繁闶俏覀兝斫馐茯_者心理特征的最佳入門作品。故事開篇,“我”作為一位志愿者,來到一個擁有著罕見大壩的兩姓村支教。大壩高七十米,聳立在兩座山峰之間,而兩姓村就位于大壩旁邊,甚至因為“距離太近,大半個村莊都處在它的陰影之下”。在村莊生活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村民們上千次地討論過有關(guān)于“遷徙”的問題,然而以麻政德、木太權(quán)為首的兩姓村民因為種種原因始終不愿離開。雨季漸近,動物的逃離與大壩的變形很快引起了部分村民的恐慌,然而村民逃亡的嚴肅性、正當性與必要性很快被村民們以“同樣的場景往年都曾經(jīng)發(fā)生過”、“這么大的大壩怎么會破呢?”的自我安慰所瓦解。直到第二次雷雨來臨前,木俊挖出的水災賑務紀念碑被清理干凈,碑文顯示在本地曾發(fā)生過嚴重的水災。長時間的沉默過后,村民們又被“過去怎么能跟現(xiàn)在比”的觀點所說服。雷雨來臨,村道之中水流成河,聚集在村公所的村民們這時卻搬出音箱,決定跳一場廣場舞:“他們半睜著眼睛,搖頭晃腦,擺舞雙臂,像水草一樣擺動起來”。當隆隆的聲響從大壩傳來,木太權(quán)仍舊抓起麥克風強調(diào):“我們這里過去沒發(fā)生水災,現(xiàn)在也不會發(fā)生,將來更不會?!倍檎隆按蟛涣司退馈钡目谔栆苍俅位厥幵诒姶迕窨谥?。最終遠方傳來一聲巨響,洪水奪路而出,“我”最終成為這場水災里唯一幸存的人?!洞髩巍纷鳛橐黄⒀?,實際上有著極為深刻的含義。故事里的大壩與其說是兩姓村民的庇護之所,不如說是受騙者無法改變自身環(huán)境所選擇的安息之地。整個寓言從開始就渲染著大壩蓄洪帶給村民的巨大威脅,但是就是這個一戳就破的“大壩安全”騙局,所有的村民都深陷其中。這些村民的異常表現(xiàn)正是我們理解受騙者心理的一個重要參照。正如阿乙所言,村民不會離開村莊的根本原因是:“對新生活充滿恐懼。為此,他們寧愿和謊言結(jié)下牢固的盟約?!笔聦嵣希⒁以诖丝滔胍w現(xiàn)的另一個維度便是受騙者的情感心理分析?!洞髩巍分写迕竦淖晕移垓_往往處于一種集體氛圍之中,因為村民的盲從以及對于損失房屋財物等沉沒成本的擔憂,使得受騙者深陷騙局而難以脫身。這個道理,不由得讓我們感到滑稽而又悲哀,因為作為一個受騙者,我們最為擅長的事情竟然是自我欺騙,而這種騙局對于個體而言往往是無法可解的。
至此,我們實際上就能對于《騙子來到南方》中發(fā)生在紅烏鎮(zhèn)乃至現(xiàn)實生活中的“集資騙局”有了一個更為深刻的認知。這同時也對阿乙的寫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因為對于作家而言,把一個知道結(jié)局的日常事件書寫為一個傳奇騙局可謂是難上加難。因此,為了更好地理解紅烏鎮(zhèn)中傳奇騙局的形成,我們往往也可以作為阿乙筆下的欺詐者,去深度還原整個騙局發(fā)生的過程?!厄_子來到南方》中多次強調(diào)了詐騙者騙術(shù)的高超,騙子唐南生首先便是通過“拒斥”的話術(shù)騙取了整個紅烏鎮(zhèn)居民多年的積蓄。而他的成功秘訣是對蜂擁而來的投資采取“拒斥”的態(tài)度,從而引來更多的投資。因此,當小說中描寫江南公司限制采購股份額之時,紅烏鎮(zhèn)民開始瘋狂搶奪《投資入股協(xié)議書》,甚至造成了“紅烏撤縣建市以來,市區(qū)所經(jīng)歷的最大的一次群體性事件”;其次,唐南生又靠著一次次的“捏泡”精準把握住了紅烏鎮(zhèn)民的趨利心理,“十年之內(nèi),我們這里將出現(xiàn)一座人口相當于阿拉伯聯(lián)合酋長國、達到九百萬的大型城市,我們每人手中的股權(quán),價值將是今天的百倍、千倍,乃至萬倍”;最后當集資騙局被拆穿,唐南生又利用受騙者的自欺心理建構(gòu)了一個局中局維持著鎮(zhèn)民僅有的希望,“他要跑,開始就跑了,又何必來還咱們的錢呢。咱們應該給對方也是給自己一點信心。世上的人沒我們想象得那么壞”。小說中欺詐者對于受騙者心理特征的準確把握正是來源于阿乙對于人情世故的深刻洞察,然而正如米蘭·昆德拉所言:“小說不是作者的告白,而是在這已然成為陷阱的世界里探索人類的生活?!弊髡邔τ诙咝睦硖卣鞯木珳拾芽貙嶋H上達到了他想要的敘事效果,讀者正是沿著欺詐者以及受騙者的心路歷程,才得以真正進入紅烏鎮(zhèn)這個位于作者筆下的南方荒涼之地。而我們也正是在這些充滿陷阱的騙局中,真正體悟到了人性的幽微與復雜,借此完成了對于自我的認知與救贖。然而不可否認的是,人性的偏轉(zhuǎn)往往也會使得人偏離固有的軌道,最終落入無底深淵。因此在小說結(jié)尾,當怒火攻心的受騙者設計虐殺了欺詐者,阿乙借潘洹夫之口再次提出了那個有關(guān)于“道德認知力”的疑問:作為受害者的鎮(zhèn)民是否有權(quán)力對于騙子進行私刑的審判?這個問題背后隱藏著的是阿乙對于小說存在價值的思考。一般而言,受難往往會使受難者獲得道德上的豁免權(quán),這一方面源于人類同情弱者、被侮辱與被損害者的天性,另一方面也常因為這些受難者們后來掌握了話語權(quán)。但是,阿乙對于一切有關(guān)于道德完美的想象與渴望保持著警惕。正如小說中一戳就破的騙局,他想要去通過一種方式去戳破這個所謂的道德幻想。因此,當小說里潘洹夫利用整整九個問題去討論受難者私刑的正義性之時,受難者道德上的污點反而會讓我們站在局外人的立場去看待所謂的真相。這或許也印證了赫爾曼·布洛赫執(zhí)拗重復的原因:“認識,才是小說的唯一道德?!?/p>
事實上,《騙子來到南方》中的故事大多取材于光怪陸離的社會熱點事件,這或許會使得讀者感慨現(xiàn)實往往比小說更加離奇。然而,對于一個經(jīng)由媒介話語簡化過的當下生活場景而言,熱點事件往往轉(zhuǎn)瞬即逝,留給觀眾的更多只是一場娛樂至死的狂歡,但是對于作家阿乙而言,小說的精神應該是一種復雜的精神,它應該時刻告訴讀者:“真相遠比你想象得更加復雜?!闭窃谶@樣的意義下,我深刻理解并且贊同阿乙對于這些離奇社會事件所進行的“后預言式”書寫。對于讀者而言,《騙子來到南方》敲響了我們對于文學認知的警鐘,而這也使得它真正意義上有可能成為引起轟動的“社會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