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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狼在蓼莪深處跳舞

2022-02-26 11:15劉梅花
當(dāng)代小說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大刀老爹阿卡

劉梅花

路邊草窠里簌簌響動,是田鼠疾走的聲音。也許是旱獺。也許是野兔子。兩個小時后,他站在匈奴村最高的山頂上,清楚地看到斜坡下破敗的村落,殘墻斷壁,幾畦蔬菜,零星一些果樹。

有一個院落,屋頂上冒著青煙。村子幾乎被蓼莪草侵占掉。也怪,匈奴村的蓼莪真是瘋狂,砍不盡。順著他來的方向,幾乎沒什么路,他和他的破車,劈開雜草,才抵達村子。

他出現(xiàn)在小院的莊門口。莊門門檻很高,破車“咔噠”一聲跳進院子。她出現(xiàn)在廚房門口——正屋已經(jīng)塌了,偏屋也搖搖欲墜。她手里攥著一把小芹菜,滴著水。

瞧見陌生人闖入她的王國,她顯然大大吃了一驚。匈奴村已經(jīng)是世外,為什么還有人類冒險進來?

他支好車子,轉(zhuǎn)過臉,雙手插在褲兜里,悄無聲息面對她站著,微笑地看著她。畢竟,這是她的私人領(lǐng)域。

好一陣子,她嘴角一翹,笑了。好吹牛的大刀哥哥。她認(rèn)出了他。

他穿過院子,伸出手臂抱了抱她。布爾,愛搗鬼的野丫頭,你回來了。

她坐在灶前,把一些亂七八糟的干柴塞進爐膛,鍋里滾著開水。他坐在門檻上,狠狠吸一支煙,沉默寡言,像多年前那樣。

“布爾,給我舀一碗水喝吧。從匈奴鎮(zhèn)到這里,盡是砂石路,雜草攻陷路面,我一路推著車來的?!?/p>

她并沒有動,不過,身子稍微有些顫抖,內(nèi)心還在劇烈激蕩。這個人類來得過于突然。

這個叫喬大刀的小伙子,如果別人贊嘆他是戶外探險者,他僅僅是咧嘴一笑。就在前幾天,他在爬布爾智大雪山時,偶爾聽到了布爾的消息。這個姑娘失蹤已經(jīng)五年。

“小心呀,山上有兩群馬狼?!彼T诎肷窖r,遇見的一位老牧人對他說,“就在三個月前,匈奴村的巴阿卡親眼看見馬狼從山頂下來,到處溜達?!?/p>

布爾智大雪山的陰面山下就是匈奴村?,F(xiàn)在,他在陽面攀登。

“哦,巴阿卡啊,我恰巧認(rèn)識呢。他怎么樣?匈奴村不是整村都搬遷到綠洲去了嗎?”喬大刀無意地問道。

“當(dāng)然啦,全村都搬走了,只剩下他一個人。他那個女兒,不聽話,幾年前不知去了哪里。他拒絕搬遷到綠洲去,就是為了等他女兒回來?!?/p>

“一個老人留在山里?他們應(yīng)該強行讓他搬走。”

“巴阿卡的倔脾氣——誰敢呢?有人每隔一周給他送去生活用品,路不好走啊。就在兩個月前,他心臟病突然發(fā)作,去世了?!?/p>

“巴阿卡也太固執(zhí),就算他女兒回來,肯定能打聽到綠洲嘛,何必呢。”喬大刀不由得嘆息一聲。

“他女兒最近幾天倒是回來了,綠洲那里給她留的樓房,不肯去,天天守在破院子里。一個女孩家,叫人怪擔(dān)心的?!?/p>

“她一個人住在殘墻斷壁的破村子里?腦子有毛病吧?荒村里會鬧鬼的?!?/p>

“你還真是說對了,她腦子是有點不好使,似乎叫什么抑郁癥。聽說鎮(zhèn)上也常常有人去看她。”

喬大刀陷入沉思。他的腦海里,她還是那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她把手叉在腰上,大聲問:“你們到底喜歡不喜歡我?不然我可要走了喲!”

山里的太陽非常熱。喬大刀依然坐在門檻上,他在吃煙。

“你離開家,就是為了找那個山坡?”

“什么?”布爾抬起頭,她在院子角落里點菜種。

“你說過的,常常夢見一個山坡,四野寂靜,一個嬰兒在拼命哭。”喬大刀吐了幾個煙圈,提醒布爾。

“是的,有個聲音不斷暗示我,那個啼哭的嬰兒就是我。”布爾神情恍惚,手里攥著蔬菜種子,朝著廚房門這邊看過來。

“布爾,你說過,每次做夢,那個嬰兒裹著的小被子花色總是不一樣,有時候是白底紅花,有時候又是絳紫色。你說只有你的夢是彩色的,我們的夢全是黑白?!?/p>

“我是這樣說過,你們——你和爹,還有黃阿奶,還有小黑狗,貓兒,全得同意我的話,并且發(fā)誓你們的夢是黑白的?!?/p>

“當(dāng)然啦,布爾,我們什么事都得聽你的——布爾,山頂上是不是有人影晃動了一下,還是我看花眼了?”

布爾直起身,從院子角落里走出來,繡花鞋子沾滿濕土。她爬上廢棄的架子車,手搭涼棚,朝著山頂仔細(xì)看。

“我沒有看見人,山頂只有云在走。”布爾從架子車上跳下來。

“也許是鎮(zhèn)上的干部,來勸你搬走。這荒村野嶺,白天有狼,晚上有鬼,不是人住的地兒。”

布爾坐在架子車車轅上,晃蕩著腿,瞪大眼睛看著喬大刀,等他繼續(xù)往下說。她的個頭矮,臉很短,扁平,眼睛也不大,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匈奴村的人雖然說不清自己是不是有匈奴基因,但長得很像胡人——鷹鉤鼻,深眼窩,寬額頭,高顴骨,黝黑皮膚。

“我是說,布爾,綠洲也挺好的。雖然你不習(xí)慣沙漠,但到底是人間煙火?!?/p>

“我的魂就在匈奴村,不是我不去,是魂不去?!辈紶栞p輕搖了搖頭,腦后的一束頭發(fā)跟著晃蕩。

“布爾,離開匈奴村后,你就再也沒有夢見那個山坡,是嗎?”

“魂并沒有跟我離家出走,我覺得?!?/p>

他看到她的眼睛里有一種幽暗的東西,輕輕晃動了一下,至少,她看上去不狂躁。也許她刻意摁住了自己的焦慮不安。他試圖窺視布爾,想弄清楚她真實的想法,但她直視著他的眼睛,毫不躲閃。她的眼神干凈得像剛盛開的鳶尾花,藍色的那種。

“大刀哥哥,下午要下雨,路糟糕透了,你會滑到河里去的。”

“我是來給你擋狼的,怎么會回去呢?快看,布爾,山頂上有人?!眴檀蟮墩酒饋?,踩著雜草走到他的山地車跟前,伸手從鼓鼓囊囊的包里摸出望遠鏡。

“可別管我,最好?!辈紶柨粗鴨檀蟮兜暮蟊痴f。

他爬到正屋的殘墻上去,舉起望遠鏡,費力地朝著山頂凝望。他確實看到了一個人影,但很快又不見了。

“你干嗎這么偏執(zhí)?放棄整個世界,守著一村廢墟……咦,閃了一下,黑衣服,矮個子。又藏起來了?!?/p>

“真的有人?”布爾抬起頭,一臉迷惑。

布爾并不慌張,有喬大刀在。她的大腦里精確地計算出從山頂走到院子的時間。那個人影遲遲不肯進院子,肯定不是鎮(zhèn)上的干部。

他看著她。布爾已經(jīng)在墻角挖土,點她的蔬菜種子了。她的身影很短,馬尾一晃一晃,神態(tài)還是和小時候一樣。

喬大刀第一次見到布爾的時候,她大概十二三歲。他借住在她家里,跟著巴阿卡——布爾的爹學(xué)畫,學(xué)泥塑。每個假期,他都來。巴阿卡是個駝背,但沒有人叫他羅鍋子。

布爾總是帶著懶洋洋的神態(tài),坐在他身邊,看他挖抓一堆泥,看他在白紙上勾勾畫畫。布爾并不想要泥捏的狼,她想要一匹真正的狼崽子。

晚上,他已經(jīng)睡得迷迷糊糊,布爾卻挑開窗子喊他:“大刀哥哥,我們?nèi)ヂ犂浅??!彼缓闷鹕砼闼ヂ犂呛稹?/p>

倆人坐在莊門口。

“聽,大刀哥哥, ,狼肯定在哭?!辈紶栒f。

“錯啦,布爾,狼在笑。你仔細(xì)聽,吼吼吼,它笑得噎氣兒?!?/p>

“我覺得,有一只狼在吃蝙蝠,你聽,咔嚓嚓。”

“布爾,你唱《勸狼歌》,叫它別來村子里吃我們?!?/p>

“狼大爺,狼大爺,大雪封山了,圈里有肥豬,馱去給你的狼崽子吃,莫傷害乖娃兒……”

喬大刀伸長脖子,學(xué)狼叫。對面的山頂有匹狼也叫了一聲,聲音柔和,應(yīng)和他。

巴阿卡走出來,把兩個孩子喊進院子,朝里扣上莊門。

布爾一直睡在廚房里,那里有一鋪火炕。巴阿卡在正屋,給自己的小徒弟講了一陣泥塑,才睡下。

巴阿卡曾經(jīng)給縣文化館捏了一個泥塑大場景:匈奴村,打麥場上揚糧食的老人,犁地的村民,磨面的媳婦,奔跑的狗,樹下跳方格的小孩。每個都栩栩如生,參觀的人非常多,說他還原了鄉(xiāng)愁。

有一回,喬大刀說:“巴阿卡,等我考上大學(xué),也許會帶著布爾去大城市,給她捏最好看的泥塑?!?/p>

“睡吧,阿喬。布爾想要的是狼崽子。你想想看,多么奇怪?!?/p>

“可是,你跟她說過,她是狼銜來的小孩。”

“那你叫我怎么說呢?我一個男人,生不出來娃。”

布爾回到匈奴村的時候,恰好一場山洪剛過去,整個村子被沖得七零八落。一個廢棄的村落攔截了一些從上游來的木柴,看上去相當(dāng)荒蕪。

家里的正屋倒塌掉了,偏屋搖搖欲墜,只有廚房還堅挺。布爾發(fā)現(xiàn)家里的東西都在廚房里,大概自從她離家后,老爹就搬到了廚房里生活。

她在村子里溜達,一家一家進去瞧。坍塌的屋子里存著積水,垃圾、破衣服、爛家具、舊鞋子、野鳥的窩到處都是。蓼莪草被洪水淹了一回,反而更加瘋狂。被荒草襯托的殘垣斷壁凄涼得讓人心疼。她像個游魂一樣晃蕩,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一樣,喜歡這些荒涼頹敗的事物。

匈奴村是她落地生根的地方,絕對不是綠洲。

五年前她離開這個村莊,躲到外面的世界,讓她爹找不到。可是現(xiàn)在,她又躲回這個村子,藏在自己建立的孤島里,讓別人找不到。

她取出拉桿箱里的東西,有的掛在衣柜里,有的放到炕柜里,反正也不多。她甚至在碗柜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泥塑——一個穿紅花襖的小姑娘戴著草帽,腋下夾著一只貓,爪子和尾巴伸得老長。她記不起來這是誰捏的,也許是老爹,也許是喬大刀。

那天夜里,她躺在自己的土炕上,黑夜中睜著眼睛,覺得老爹就歇在門口那只舊躺椅里。整整五年時間,她其實哪兒也沒有闖蕩,就躲在南方的一個工廠里,天天捯飭流水線上的碎小零件,就像喬大刀在擺弄那些泥巴一樣,就像老爹在縫補碎皮子一樣。

大概有那么六七年,喬大刀一直出現(xiàn)在她的生活里。他教會她爬樹、攀登石崖、在野地里燒火烤土豆。他用自己的肩膀當(dāng)做梯子,讓布爾爬到廢棄的窯洞里,瞧瞧到底有什么。布爾看到一堆白骨,嚇壞了,回來發(fā)燒好幾天,說胡話。

巴阿卡說,阿喬的確聰明過人,但想法太多,不安分。盡管這樣,他還是希望喬大刀將來能娶布爾。

喬大刀跟著他學(xué)泥塑,學(xué)畫,他的終極目標(biāo)是到大學(xué)里學(xué)建筑。因為巴阿卡除了是皮匠,還是木匠,還會雕刻木頭,在屋檐的廊板上畫各種絕版的圖案——那些東西后來都申請了非遺。

后來,喬大刀考進大學(xué),陰差陽錯,被錄取到地質(zhì)專業(yè)。畢業(yè)后,他再也沒有來過匈奴村,巴阿卡打聽不到他的消息。大概,喬大刀的家人并不希望他娶布爾。

那時候,布爾已經(jīng)二十歲。她連高中都沒有畢業(yè),不是巴阿卡供不起,而是布爾實在讀不進去書,她的心里始終有個結(jié),她想弄清楚自己的身世。

布爾在山野里游蕩,采了大把的野花,插在一個腌過酸菜的罐子里,拿到老爹墳前。“你一定要原諒我當(dāng)年的不懂事,這個自私的姑娘不值得你牽掛。忘掉她?!泵看螕Q掉枯萎的花,她都這么咕噥。她坐在墳前,俯瞰匈奴村——破敗的村子徹底被拋棄了。

布爾覺得自己筋疲力盡,像一匹狼,躲在山洞里療傷。

她到匈奴鎮(zhèn)買米,買一些生活用品,雇了一輛蛋蛋車送到匈奴村。然后,匈奴鎮(zhèn)的干部們就知道布爾回來了,搬遷到綠洲的鄰居們都知道她回來了。一個人要想躲起來生活,可能性不大。

她死活不肯離開,愈加孤僻,愈加憔悴,鎮(zhèn)上的干部瞧見她服用的藥物里有精神藥品,也不敢多說。是的,她就是現(xiàn)在喬大刀看到的樣子。

既然喬大刀想留下,那么布爾也就不攆他。晚飯后,倆人爬上村子對面的山坡,在荒草里散步。喬大刀的聲音熟悉又陌生:

“布爾,你小時候特別喜歡離家出走。只要有一點點不如意,就藏到什么地方去??炜矗紶?,這邊的草窠里有煙蒂,應(yīng)該有人長時間坐過——你看這片壓倒的草。”

“不止一個人,腳印很亂?;匕?,有點冷,天快黑了。”布爾低頭看了一陣子,點點頭。

進了院子,布爾走到廚房里去,喬大刀從破車上卸下小帳篷,扯開,搭到廚房門前。布爾找到一只老舊的帶著燈罩的馬燈,點燃了,掛在院子里的槐樹上去?;睒涞哪挲g比布爾還要大些。

倆人坐在屋檐下,注視著那盞馬燈。隔了五年的時間,喬大刀再次見到的布爾,還是以前的樣子——他覺得她并沒有擁有跟她年齡相匹配的成熟,依然任性胡鬧,別人全得同意她的想法才行。

不過,變化還是有的。她說自己徹夜失眠。這么久的日子里,她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讓她用盡了全部的熱情,變得更加孤僻?

“布爾,可別多心。我的意思是,你動不動就以離家出走來要挾我們,到底為了什么?”

“因為我愛你們。我打小就知道自己是抱養(yǎng)的小孩,我怕有一天會被再次拋棄,因此我才想著用離開來試探自己是否被愛惜?!辈紶柦吡D出一絲微笑,眼神有點調(diào)皮。

“這句話我聽到得太遲了,布爾。當(dāng)初我一直很擔(dān)心有朝一日你會從我的生活里不辭而別,我特別害怕失去你。”

“所以你選擇了自己先離開……”

“是啊,我再也沒有回到匈奴村,我想徹底忘掉過去。布爾,實際上,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p>

“我知道。你的領(lǐng)口和袖口特別干凈?!?/p>

清晨,起霧了。霧氣從山谷里壓下來,摻雜著一星半點的雨滴,對面的山頭隱藏在白霧里,山坡上的青草半隱半藏。匈奴村永遠這么潮濕冷清。

喬大刀收起帳篷,擱到廚房里。劈柴嗶嗶叭叭燃燒著,布爾正在灶火前做早飯。布爾的亞麻闊腿褲像裙子,褲腳沾著草葉、柴屑。那些年的寒暑假,他總是吃布爾做的早飯。

布爾一言不發(fā)走出莊門,到村莊里閑逛。盡管村莊幾乎成了廢墟,但每一家她都諳熟于心。村莊里到處都是齊腰高的蓼莪草,瘋狂生長。它們勢必要吞噬掉整個殘垣斷壁,讓村莊成為蓼莪草的世界。布爾就在那些蓼莪草里走動,青草撞擊著她的腰、她的手臂。喬大刀不遠不近地跟著,等她終于走累了,回到小院里。

喬大刀給她倒了一碗茶,聽她講這五年的時光之旅。

整個村子的人都不說我是從哪里抱來的。老爹說是狼馱來的,黃阿奶說是被誰擱在村后山坡上的。我不信。你走了,我知道你再也不肯回匈奴村。爹已經(jīng)做不動活計,鎮(zhèn)上讓他當(dāng)守林員,天天巡山,看護布爾智大雪山——對,我的名字就是這座山的名字。

我閑在家里,村主任很忙,我就去給他幫忙,填表,發(fā)宣傳資料。在他的文件柜里,我找到了我想要的東西——當(dāng)年爹收養(yǎng)了我,要給我上戶口,他在申請里寫得很清楚,我是從南方一個工廠,由他的發(fā)小——黃伯伯抱來的。為此村里給我分了兩畝水地、五畝旱地、五十棵松樹。我戶口本上的名字叫巴布爾智。布爾智是個匈奴語,誰也不知道意思。爹覺得這個名字好,像一座山一樣沉重,我長大之后就不會溜掉。

我期望爹告訴我親生母親的名字,或者別的信息,我想去看看她。每個孩子都有權(quán)知道自己的媽媽。事實上他也不知道,但是他暴怒,他打了我一巴掌,叫我滾。

然后,我就想真的滾掉。

找不到你,沒辦法,我偷走了老爹的錢。聽我說,大刀哥哥,我五年不跟他聯(lián)系,不是恨他,是羞愧,我偷光了他一輩子的積蓄,內(nèi)疚得要死。我希望能攢夠一大筆錢,還給老爹,讓他原諒我。

直到今年,我才得到了我想要的東西,才攢夠我預(yù)想中的那筆錢。我?guī)еX回來的時候,老爹已經(jīng)等不到我了。你說,錢有什么用?

在南方,我找到了那個工廠,當(dāng)年我出生的地方。我潛伏在車間里,默默干活兒,尋找一切機會靠近檔案室。第五年,我成功了,我找到了兩個老工人,我出生的那一年她們正好在廠子里,其中一個是當(dāng)年的車間主任。我的目標(biāo)鎖定了車間主任。

我并不清楚,身世對我的生命意味著什么,但我就是想知道。

車間主任還記得我母親,二十歲,矮個子,黃皮膚,圓臉,胖胖的。她一天比一天胖,每隔一小時就去一趟廁所,車間主任罵她事情多。

有一天,她肚子疼,疼得厲害,請假休息。大約午后兩三點鐘,女廁所的廢紙簍里一個嬰兒在啼哭。車間主任開始排查,看誰曠班。查到宿舍,我母親大出血,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暈了過去。

她們把她送到醫(yī)院搶救,交了醫(yī)藥費。但是她死活不肯說出那個背后的男人,她一語不發(fā),青著臉,不停地哭泣。

車間主任打發(fā)人送飯,送了一周。別的產(chǎn)婦都被全家人圍著,眾星捧月,她孤零零坐在病床上哭啊哭。出院后,她不肯要那個嬰兒,被工廠開除,卷著鋪蓋回了老家。她的老家在哪里,沒有人知道。

可憐的嬰兒留在工廠里,暫時由車間主任喂養(yǎng)。一個月后,有個保安要回老家,說他發(fā)小是個羅鍋子,娶不到媳婦,抱回去給他養(yǎng),長大了給羅鍋子養(yǎng)老送終。

這樣,我到了匈奴村。老爹很感激他發(fā)小,這么遠抱來一個小生命。

打我記事起,老爹總是問我,布爾,我是最愛你的,你長大不會離開我,對不對?

我高興時就說對,不高興時就說不對。

大刀哥哥,如果你不離開匈奴村,我長大后可能也不會離開。你像一根青藤,把我縛在匈奴村。

你走后,我覺得自己生命里缺了什么,我常常撕扯頭發(fā),脾氣愈加暴躁,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于是我離家出走。

這一走就是五年?。∥一貋淼臅r候頭腦發(fā)昏,老爹去了哪里?村子為啥成了廢墟?老天,我究竟干了什么蠢事?

布爾坐在槐樹下發(fā)呆。她還那么年輕,臉上絨毛細(xì)密。有時候她伏在膝蓋上,肩頭一陣一陣顫栗,喬大刀知道她在哭泣。他不敢說話,不遠不近瞅著她,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

吃晚飯時,布爾說:“我明天要做個稻草人。你扎個骨架,讓草人穿上老爹的衣裳嚇唬麻雀。我特別想他?!?/p>

“聽我說布爾,每個人的父親都會去世,不是你一個人的。每個人都有痛苦,都需要時間來稀釋?!?/p>

“等你父親去世,再來跟我說這種話……”

“布爾,我媽媽前年去世了……”

布爾愣了一下。她放下碗,走到喬大刀身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說:“抱歉,原諒我的不懂事?!?/p>

匈奴村一到夜晚就變得寒冷潮濕。喬大刀躺在小帳篷里,枕著胳膊,往事像浮冰順流而下。布爾似乎是安靜的,山頭上的那個人估計也走了——即便是瞎子,也知道院子里還有個男人守著布爾。

喬大刀睡著了,他夢見巴阿卡黑著臉,拎著一根棍子追著打他,他跑啊跑啊,被夢魘住。他在夢里拼命呼救。

布爾坐在炕頭,不想睡,她吹滅半截蠟燭,推開木頭窗子看著院子里。月色朦朧,院子里的殘墻斷壁看上去黑魆魆的。

布爾突然又陷入了煩躁之中,她莫名地哭起來,把一只碗扔到窗外?!芭尽钡囊宦?,把喬大刀驚醒。他坐起來,聽帳篷外動靜。

一種說不清的恐懼感襲擊了布爾,她跳下炕,推開廚房的門,一腳踢開腳邊的破筐子,想立刻出莊門,到那些坍塌的莊廓里去游蕩。她已經(jīng)忘記帳篷里的喬大刀,整個世界又剩下她獨自一人。

“布爾,你怎么啦?”喬大刀拉開帳篷拉鏈,走出來。

“別管我?!辈紶柕目跉膺€是小時候的那種執(zhí)拗。

喬大刀伸出手,放到布爾的腦袋上,讓她安靜下來。他摸了摸布爾的頭發(fā)。月光愈加淡,遠處傳來一聲尖利的狼吼,然后是一陣密集的鳥叫聲,從對面山頂穿透夜色而來。

“糟糕,布爾,有賊???,我們到房頂上去!”

“不可能,我都獨自住了七八天了?!?/p>

“聽我說布爾,不是一個賊,是好幾個。鳥兒叫聲里有驚慌,狼吼聲里有殺氣???!”

啊——嗚嗚——!狼嚎聲又清晰地傳過來。布爾一個激靈,爬上窗臺,噌的一下跳到房頂上去,動作很嫻熟,翻墻揭瓦是她的強項。

喬大刀把榔頭扔到房頂,也翻身上去。

啊——嗚嗚——!狼在嚎叫,聲音里有一種很尖銳的東西,狼群已經(jīng)從對面山頂上下來。群狼齊嚎,聲音瘆人。

“大刀哥哥,是有賊!聽,他們越來越近,已經(jīng)進村了?!?/p>

“布爾,是盜賊,狼也跟著來了,它們嗅到了陌生人氣味。布爾智大雪山的馬狼認(rèn)識村子里的人,巴阿卡巡山時,馬狼都跟他熟悉。他甚至坐在山頂上數(shù)狼,給它們?nèi)∶??!?/p>

布爾挨著喬大刀,瑟瑟發(fā)抖。

喬大刀伸手拎起了半截磚。

蓼莪草簌簌響著,慘淡的月光里,他看到了模模糊糊的人影,出現(xiàn)在莊門口。賊走路,都有依附物,緊貼墻根,或者躲在樹木底下,但這幾個人顯然不是那樣,他們不想隱藏自己,大模大樣地走到莊門口。

布爾試圖看清楚賊的面目,但月光朦朧迷離,幾乎看不清人影。她把身子緊貼著喬大刀。

莊門雖然破舊,但門閂很牢,撬不開。模糊的人影穿過黑夜,爬上門口的柏樹,又從墻頭跳進院子里。他們動作很笨拙,即便是喬大刀睡在帳篷里,也會被驚醒。

模糊的人影慢慢摸過來。他們手持棍子,摸到槐樹下,低聲嘀咕,然后一起撲向小帳篷,一頓亂棍死命地打下去。

啊——嗚嗚——!喬大刀伸長脖子,像小時候那樣,發(fā)出一聲狼的長嚎,聲音以假亂真,只有狼才能聽出來是人叫。布爾緊接著跟了一聲,布爾的狼嚎聲得到了巴阿卡的真?zhèn)?,有幾分嗚咽感?/p>

啊——嗚嗚——!一匹狼突然躍上墻頭,長嚎一聲,聲音里居然有幾分欣喜,它以為巴阿卡在屋頂上。

啊——嗚嗚——!好幾匹狼在莊門外應(yīng)和。一群狼立刻圍過來,它們團團圍住小院,一聲比一聲叫得尖利,和屋頂上的兩個人類彼此呼應(yīng)。

布爾的狼嚎聲里發(fā)出攻擊的指令。

群狼長嚎,模糊的人影立即收了棍子,驚慌地向正屋方向逃竄,紛紛踩著殘墻斷壁翻墻而過。有人發(fā)出一聲慘叫,不知道是被狼咬了,還是摔倒了,聲音痛苦萬分。

“我失去了父親,盜賊們失去了他們身體的一部分?!辈紶栢哉Z,手里緊緊握著拋石兜。

墻外又傳來幾聲尖叫,聽上去像是并不年輕的男人從喉嚨里發(fā)出來的驚恐之音。

布爾什么都看不見,卻感覺到自己似乎看到了一個賊,他的手捂在腹部,姿勢不算很狼狽,但看上去確實痛苦。他慘叫著,栽倒在地,卻又掙扎著爬起來,穿過黑夜,穿過蓼莪草,穿過村莊。

山頂上滾過來一聲悶雷,馬狼們齊聲嚎叫。它們在蓼莪草深處跳舞、唱歌,發(fā)出狂歡的信號。

“可別把他們都吃光了,吃掉幾個就行。”喬大刀的目光越過殘墻斷壁,低聲說。

“那我給它們唱《勸狼歌》。”布爾一張口,聲音就響徹在夜色里,盡管有些顫抖。

斯巴宰牛時,丟了一塊鮮牛肉,偷肉蟊賊是哪個?公雞偷去頂頭上;

斯巴宰牛時,丟了一塊白牛油,偷油蟊賊是哪個?喜鵲偷去貼肚上;

斯巴宰牛時,丟了一滴紅牛血,偷血蟊賊是哪個?竊賊就是紅嘴鴉,不會偷竊黏嘴上……

“錯啦,布爾,這是《宰牛歌》,不是《勸狼歌》,你嚇傻了吧?”喬大刀撲哧笑出來。

布爾停下,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勸狼歌》,畢竟五年時間不唱了。她換了一種狼嚎,聲音柔軟下來。

此時,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撞擊著沉悶的夜,然后,又是清晰的馬達聲,接應(yīng)的賊趕到了。他們不甘心地抬走了受傷的賊,開著車?yán)仟N地跑了。

馬狼的嚎叫聲漸漸弱了下來,它們并沒走,一直圍在小院周圍。它們聽到了久違的聲音,即便在模糊古怪的夜色里,布爾也能看見它們臉上露出的喜悅之色。布爾終于記起了《勸狼歌》,于是重新唱起來。馬狼在蓼莪草叢里跳來跳去,低低地嚎叫,搖頭擺尾,那是屬于馬狼的舞蹈。

布爾腦子里重復(fù)出現(xiàn)一個場景——她就站在現(xiàn)在的位置,也是夜里,不過月光很亮,她看見對面山坡上出現(xiàn)了父親的身影,他走得極慢,拖著聲音唱《勸狼歌》。他身后兩匹馬狼跟著,不遠不近,也不出聲。等父親走到村子里,馬狼轉(zhuǎn)身走了,它們的尾巴在月光下顯得很蓬松,十分好看。

后來父親當(dāng)了護林員,守護著整個布爾智大雪山??墒桥畠旱碾x去讓他的生命失去了一部分,再也唱不出來一個字。他在山林里轉(zhuǎn)悠著,隔著一座山頭,含淚朝對面的馬狼訴說著內(nèi)心的苦楚。

“我覺得,巴阿卡與其說是死于心臟病,不如說是死于孤獨和絕望。我們對他太殘忍……”喬大刀突然想這么說,不過,話到嘴邊又咽下去,布爾已經(jīng)經(jīng)不起一點點刺激。

實際上,這幾天他自己的內(nèi)心也在飽受煎熬,他愧對巴阿卡和布爾。如果布爾瘋掉,他自己遲早也會成為瘋子,從山崖上跳下去。

布爾停下唱歌,閉上了眼睛,慢慢滑進了松弛的夢境。她靠著喬大刀,就這樣睡著了,極度恐懼后極度疲勞。

蓼莪草不停地簌簌響著,馬狼們離開了村子。

布爾夢見那幾個賊人正行進在撤退的路上,他們的車子掉進了水坑,車子里有呻吟聲、哀嚎聲,還有不斷滲透出來的血。

多年后喬大刀攀登阿尼嘎卓雪山的時候,有個驢友對他說,他曾經(jīng)在阿美尼拉大峽谷里遇見過三個奇怪的人:一個只有半邊臉,獨眼里射出的戾氣讓人打冷顫;一個少了左手,身體塌著,腰伸不直;還有一個是個瘸子,腿短了一截,但跑起來似乎很快。

“那是我這輩子遇見的最可怕的事情?!斌H友說。

清晨,喬大刀站在莊門口的柏樹下。布爾穿著麻布長裙,繡花鞋踩在院子里的雜草上,鞋幫濕漉漉的。

喬大刀鎖上莊門。布爾的拉桿箱擱在破山地車上,村莊里的碎石子磕著車轱轆,發(fā)出輕微的咔咔聲。倆人走出廢墟,穿過蓼莪草,從匈奴村中抽身出來。

喬大刀低著頭,弓腰推著車子。布爾的手機響了,鎮(zhèn)上的干部打來電話,他們已經(jīng)在路上,來接布爾。她抬起頭,看見喬大刀正在回頭看自己,眼神里有些似笑非笑的東西。

“笑什么,大刀哥哥?”

“布爾,我突然想起來,你昨晚唱完《宰牛歌》,接著唱的是《擠奶歌》,根本不是《勸狼歌》?!?/p>

“什么,唱錯了?那我給你唱《勸狼歌》。”

對有恩的馬兒要知道報答。你如果沒有步行走路,你就不知道馬的恩情,你步行走路才知道了馬,馬兒卻在哪兒呢?

對有恩的犏乳牛要知道報答。你如果沒有喝過淡茶,你就不知道犏乳牛的恩情,你喝過淡茶才知道了犏乳牛,犏乳牛卻在哪兒呢?

對有恩的父母要知道報答。你如果還沒有接近暮年,你就不知道父母的恩情,你如果到了暮年才想起父母,父母親卻在哪兒呢……

“錯啦,布爾,這是《喝茶歌》?!?/p>

可是,《勸狼歌》去了哪里?倆人都想不起來《勸狼歌》,一個字都想不起來。

太陽越來越熱,布爾覺得自己心里的那抹陰影正在被陽光一點點驅(qū)散。山谷里嘈嘈切切的鳥叫聲驟然響起,布爾回頭,遠遠地看見兩匹馬狼不緊不慢地跟著他們,像當(dāng)年跟著她老爹一樣。

它們一定是老爹打發(fā)來送我的。布爾想著,心抽搐一下,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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