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書堂
秦嶺歷經(jīng)滄桑,身上布滿了褶皺。這褶皺深深淺淺、隱隱顯顯,卻是眾多溪流的樂園。
溪流們在吵鬧、在歌唱、在奔跑,不知疲倦,不知煩惱。秦嶺是個有耐心好脾氣的家長,不但放任它們的無拘無束,還設(shè)置了許多需要勇氣去逾越的磕絆,有意培養(yǎng)它們的野性。它們橫沖直闖,把一道道溝壑沖得更深;它們蠻力十足,把一塊塊巨石推至山底;它們喜歡冒險,一次次縱身向懸崖下跳。一道道瀑布是溪流瀟灑的影子,一直懸掛在那兒,仿佛秦嶺豎立的一個個招牌。
我總喜歡找個有瀑布的地方停下歇歇腳,凝望一會兒,像是要從流水里找到自己年少時的頑皮、大膽,又像是要讓飛濺的水花清洗掉滿腹的思緒。我伸出雙手去掬一捧水喝,卻只能掬到半捧,再掬,還是半捧。這溪流多有趣,你想從它那兒得到更多,它卻永遠只給你一點。然而,這些頑童一樣的溪流,向前走著走著,就長大了,一旦走出秦嶺,便會有大的成就,在更為遼闊的疆域上逶迤出一條條江河來。而它們更大的理想,是創(chuàng)造出海洋。
成為大江大河之前,這些溪流卻對秦嶺戀戀不舍起來,它們一改急不可耐的樣子,放緩步伐,于山與山之間的平緩谷地,匯集成一條條小河。這是秦嶺的大事件,因為一條小河,便出現(xiàn)一個個村落,小河流經(jīng)的相對寬闊的河谷,便出現(xiàn)了繁華的小鎮(zhèn)。小河流淌千百年,村鎮(zhèn)也熙攘千百年,有的就成了聞名遐邇的名村古鎮(zhèn),贏得眾多美譽。小河雖然一直無名無分,但誰都知道,人們在秦嶺里的繁衍生息,它們功不可沒。
在秦嶺北麓沿線,溪流長期沖積而成的扇形谷地,是秦嶺山地通向關(guān)中平原的過渡地帶,人們習(xí)慣叫“峪”,自古就有七十二峪之稱。其實,這樣的小地理遠不止七十二個,七十二和三十六、八十一一樣,只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多”的一個概念。據(jù)說那里大小不一的峪多達兩百多個,可惜我只去過幾個峪,但這些地方土壤肥沃,物產(chǎn)豐饒,交通便捷,農(nóng)耕時代人類生存的諸多優(yōu)勢,山區(qū)無可比擬,一些方面連平原也自嘆弗如。如果不是溪流們源源不斷奔騰而來,恐怕這些地方無論怎樣也不會有太多的優(yōu)勢、太高的人氣。
擇水而居的生存哲學(xué),不光在山下回蕩,同樣在山上閃爍。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人自然就有多高。在秦嶺里隨意走動,你可能一眼就看到了一處山上彎彎曲曲的道路、錯落有致的屋舍,你也可能在低處看不見什么,爬上山卻別有一番天地,一個規(guī)模不小的村莊會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
有一次,我去鎮(zhèn)安縣一個山上的村子采訪。那里,白墻紅琉璃瓦的房屋被漫山茶園托舉起來,比山上的花朵還艷,一幅新農(nóng)村的景象,煞是好看。一千三四百米的海拔上,人們怎樣生活,不說別的,有水嗎?走近了,卻見一條汩汩小溪,繞著高臺式的村子轉(zhuǎn)了個半圓,清清亮亮的水里,有魚兒游來游去,有鴨子呱呱地叫。鴨子把頭舉成問號,像個提問專家,但鴨子悠然得好像并無什么疑慮,反倒是我?guī)е贿B串問題,走入了一戶人家。我問主人:“你們村子為啥沒搬遷到山下去?”主人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多好的山多好的水,還有茶園,多稀罕,誰舍得搬走?”主人邊說邊擰開水龍頭洗一盤桃子。我又問:“你們是啥時候吃上自來水的?”主人被問話一時懵住了,半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這個嘛,反正比城里早多了?!币娢矣帚蹲×?,主人咯咯一笑,說:“水是自己從山上流下來的,就是自來水嘛,我們祖祖輩輩都吃著呀?!蔽乙残α耍B連稱是。
這樣的村子,秦嶺里很多,一條小溪、一汪泉水,雖不是生存的全部,卻是起碼的根基,而人們對水的感恩之情,自然是由衷的、虔誠的。這讓我想起了小時去舅舅家的情形。我舅舅家就在秦嶺深處的一座山上,每去一回都要走很遠的路。有一年春節(jié)我是在舅舅家過的,記得大年初一早晨,舅舅和妗子做得最重要的事,就是祭祀。先是堂前敬祖宗,再是敬門神,然后敬灶王爺,最后敬管六畜的神。各路神仙在一套繁瑣程序中祭祀完畢,我便給舅舅遞上煙袋,我每每遞煙袋時舅舅都是笑逐顏開的,這次他卻一臉嚴肅。舅舅說:“神還沒敬完,不能吃煙?!本司死襾淼皆鹤雍竺娴男∠叄c小溪緊挨的就是舅舅家吃的水泉,這么冷的天,小溪結(jié)冰了,水泉卻還冒著熱氣。舅舅要敬的是泉神。舅舅又是獻祭品,又是放鞭炮、燒香、跪拜,末了還要敲著銅鑼圍繞水泉轉(zhuǎn)上幾圈,儀式比敬其他神莊重多了。別的人家也陸續(xù)來敬泉神了,水泉邊成了最熱鬧的地方。舅舅他們把泉水當(dāng)神看待,我當(dāng)時只覺熱鬧好玩,現(xiàn)在一想,那可是他們的生命之源啊。
后來舅舅家和另外幾戶人家還是搬下了山。廢棄的村落里,房子還在,石碾、石磨、石槽等物什還在草叢中躺臥著,像一段凝固的原鄉(xiāng)記憶。舅舅死后又回到山上,墳地是他自己選定的,就在小溪和泉水附近。
這小溪和泉水也許知道,即使它們對我死去的舅舅和廢棄的村落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仍有事物需要它們,所以就一直在那兒流淌著、旺盛著。而秦嶺的溪流們,無論世事如何變幻,依然在為這個生生不息的世界提供著源泉。這天地間恒久的恩澤,多么令我們欣慰。
一到秋天,秦嶺便成了紅秦嶺。
漫山遍野的紅,并不像秦嶺一時沖動,換一身紅衣裳,想得到天上白云的幾聲贊美,也不像秦嶺從傍晚的火燒云那兒學(xué)到了新的學(xué)問,要在萬千生靈面前展露一番。秦嶺的紅,仿佛秦嶺與天地達成的默契,紅得自然而然。
一直生活在秦嶺山中,我自小就與這紅碰撞著,互不陌生。每當(dāng)深綠色的山坡上出現(xiàn)了斑斑點點的紅,我的眼睛就格外放光。那是柿子紅了。我的身影會第一時間出現(xiàn)在柿子樹上,幾顆軟而甜的柿子下肚,那感覺真叫個爽。如果是滿山柿子全紅了,我會跟村子的人們一起,一趟又一趟用背簍背回這些山坡饋贈的食物。在一個饑餓的年代,我對山的興趣,只在于它有沒有能吃的東西,至于沒長柿子樹的山,即使布滿好看的紅葉,除了偶爾多看幾眼,并未覺得有什么特別之處,有多少秘密可言。
改變我狹隘看法的,是我后來接觸到了更大的秦嶺,見識了秦嶺山中更多的紅。我先是被改造成一個感嘆者和欣賞者。穿行于秋天的秦嶺,這處與那處,都有紅葉在等候著我,像一本本攤開的書等著它的讀者。每走進一條峽谷,從谷底鋪到山頂?shù)募t,都會讓我一陣陣驚嘆,我驚嘆它竟然可以紅得這樣恣意、奢侈,驚嘆它把我的驚嘆也能染得通紅。每走過一個鎮(zhèn)、一個縣、一個市的區(qū)域,便感覺這無以名狀的紅,已不是一座山、一個地域所獨有,也不是一種色彩那么簡單,而是整個秦嶺氣質(zhì)和精神層面的東西。似乎正是在這些東西的作用下,我的身體像一臺興奮的機器,各個感官加速運轉(zhuǎn),生產(chǎn)出的情感產(chǎn)品卻只是類似于鳥鳴的幾聲“啊——啊——”
這哪兒還是秦嶺普通的秋天,簡直就是天底下秋的榜樣,秋的極致了。長時間走動在這樣的景象里,我已不滿足作為一個感嘆者和欣賞者的角色,我一再說服自己的心平靜下來,有意合拍于秦嶺不動聲色的律動。我的舉止神態(tài)亦不再狂顛,開始像哲人一樣品味起這紅遞過來的祥瑞之光。它的確是一本難讀的書,我讀得似懂非懂,唯有一點我算懂了:它不只沐浴著我一個人,山下面的田野、河流、村莊,就連山頂上的藍天白云、日月星辰,都沉醉在它巨大的祥瑞里。
其時,一場盛大的農(nóng)事已近尾聲。稻谷歸倉,紅薯入窖,金黃的玉米穗和鮮紅的辣椒串掛滿了屋檐下,胡蘿卜、大白菜、核桃、板栗、木耳,正一車車運往遠遠近近的集市、商場,而新種上的小麥、油菜綠油油地露出地面。秦嶺山里一派豐收之后的富足與雍容。而山上的樹葉們選擇此時變換色彩,把秦嶺妝扮一新,變成紅秦嶺,是為了應(yīng)和人間景象,給人們送上一份熱烈厚重的禮物?如果是,樹葉們的紅與人們?nèi)兆拥募t,如此妥帖的對應(yīng),源于一種神秘的力量,抑或一種相通的美學(xué)?
秦嶺滋養(yǎng)著秦嶺里的萬物,我深得其惠,感恩不盡。但我知道,秦嶺是一條龍脈,橫貫東西,和合南北,澤被天下。這樣的氣度和風(fēng)范,自然要把天下更多的事物擁入懷中,使之各盡其用、各顯其美的。
秦嶺紅葉,便是這一氣度和風(fēng)范的呈現(xiàn)者。
秦嶺的紅葉植物,楓樹、黃櫨、石楠、漆樹、柿子樹……種類很多,既有闊葉樹,也有針葉樹;既有木本,也有草本;既有高大的喬木,也有低矮的灌木。甚至同一樹種,也有喬木與灌木之分。北方與南方的品種共生,葉片次第而紅,秦嶺的和合之舉,僅此便可窺見一斑。
紅葉的色澤也各不相同,絳紅、金紅、緋紅、紫紅,兼而有之,相互映襯,相得益彰,各具風(fēng)騷。放眼望去,由它們組裝而成的紅色大景,繁復(fù)卻不紊亂,壯觀卻不呆板。加上不同海拔上豐富的常綠樹、落葉林作為陪襯,紅不刺眼,綠不搶鏡,黃葉點綴,墨綠鑲邊,色彩斑斕,和諧而唯美,顯示出恰到好處的層次感和舒適度。這還不夠,因而又有眾多鳥鳴和溪流為之配音,處處風(fēng)光便也處處風(fēng)情起來。
一個紅色的秦嶺,紅色的世界,就此天成。
秦嶺聚合了東西南北的紅葉,秦嶺又把這些紅葉的大美和它包含的寓意傳送給天南地北。在我的家鄉(xiāng),人們崇尚紅色,房子是紅頂,大門染紅漆,屋檐下掛紅燈籠,門框上貼紅對聯(lián),已是日常生活的標(biāo)配。種種與紅色有關(guān)的習(xí)俗,更是讓人們把對紅色的鐘愛融進了骨子里。我到過的秦嶺地區(qū),跨越好幾個省,卻大抵如是,到過的秦嶺以外的地方,風(fēng)俗雖不盡相同,卻也一樣崇尚紅色。
秦嶺紅以這樣的方式走進了人們的日常生活,走進了人心深處。
來秦嶺游賞的人越來越多了,秦嶺紅葉成了網(wǎng)紅,知名度和美譽度也越來越高。這些年,秦嶺里的一些地方,搞起了形式多樣的紅葉節(jié)。這樣的活動我參加過不少,深深感受到了秦嶺紅葉在帶動旅游業(yè)、促進當(dāng)?shù)匕l(fā)展中不可替代的作用。秦嶺紅葉成了真正的紅娘。雖然人們并沒有問紅葉愿不愿做這個紅娘,但我想,這種成人之美的事,紅葉們是不會拒絕的。事實上,秦嶺紅葉不但樂意,而且非常賣力,堪稱紅娘中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