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蓉
一
雷電交加,大雨傾盆。
小城里有一棵“彎腰駝背”的老樹被狂風(fēng)連根拔起,枝葉散落了一地。它倒地之前發(fā)出的沉沉的嘆息,淹沒在雨聲里。
第二天,一位植物學(xué)家看到這一片狼藉,心疼地撫摸著樹干,眼里蓄滿了淚水。他想:這棵樹會不會有什么話想說呢?最近那個新的研究項目,要不用它來試驗一下吧。
這個新的研究項目,就是植物記憶的調(diào)取和解讀。
植物在生長過程中知道趨利避害,會根據(jù)外界環(huán)境來調(diào)節(jié)自己的生長。那么,它們是不是和動物一樣,也能夠儲存外界信息并在未來利用這些信息呢?人類可不可以聽植物“說話”,把它們的記憶調(diào)取出來,然后進行解讀呢?植物學(xué)家想從老樹身上尋求一些答案。
老樹被各種儀器包圍著,電腦屏幕上頻繁閃爍著變化的數(shù)字和圖形,植物學(xué)家戴上了特制的耳機。
“嗚……呼……呼……唉……”耳機里傳來一陣奇特的嗚咽聲。這不是人類傷心哭泣時的嗚咽,更像是某種低沉的吟唱。聲音悠遠綿長,如同空谷回聲。
電腦上的翻譯程序匯聚了世界上所有的發(fā)聲案例:成人說話、嬰兒的啼哭和咿呀學(xué)語、各種動物的叫聲、大自然的聲響……匹配和校正不停地進行著,但翻譯出來的句子毫無意義。
植物學(xué)家聽了一個多小時,眉頭越鎖越緊。他有點累了,輕輕嘆口氣,身體往椅背上靠了靠,閉上眼睛想休息一下。
就在這時,一陣奇怪的聲音宛如溫柔的水流,從他的左耳流向右耳,最后盤旋著鉆進他的腦海。植物學(xué)家仿佛聽到了天籟之音,大腦深處不自覺地出現(xiàn)了許許多多畫面的碎片,四處飛散。
碎片漸漸聚攏——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一個小男孩站在樹下,雙手合攏在嘴邊喊道:“水——生——”
二
“水生是誰?”植物學(xué)家不自覺地睜開了眼睛。畫面消失了,耳邊又傳來雜亂無章的聲音。他趕緊再次閉上眼睛,凝神細聽……
“水——生——”
“唉——”一個小男孩踩著地上厚厚的積雪飛奔而來。他的臉頰紅撲撲的,手里還小心翼翼地護著什么東西。
小男孩跑到近前,興奮地說:“勛哥兒你看,是只稻雞!”
“我還以為稻雞是雞呢,原來是只鳥啊!你怎么抓到的?”被稱作勛哥兒的男孩伸手去摸稻雞。
水生眉飛色舞地講述著剛才抓鳥的細節(jié):“下大雪了,鳥雀不容易找到吃的,我就在地上掃出一塊空地,用短棒支起一個大竹匾,撒下谷子騙它們過來吃。這時候得有耐心,遠遠地在旁邊等著,看準(zhǔn)機會把綁在棒上的繩子一拉,鳥雀就被罩在竹匾下了?!?/p>
勛哥兒露出欽佩的神情,把稻雞抓在手里逗弄。誰知,這鳥特別機靈,趁他一個不注意,飛走了。它落在旁邊的棗樹上,神氣地沖兩個男孩叫喚,像在示威。
“跑了跑了!”勛哥兒急得直跳腳。
水生知道稻雞飛走了很難抓回來,就安慰說:“沒關(guān)系,我還可以再抓別的鳥,還有更漂亮的。”
見勛哥兒還是有些不高興,水生從地上抓起一把雪,揉成團,砸向勛哥兒:“咱們來打雪仗吧!”
雪球在勛哥兒的棉衣上開出一朵白色的花,惹得他哈哈大笑,他也連忙團了個雪球扔回去。一個接一個的雪球飛過來飛過去,有些還砸在了樹干上。
“嘻嘻,涼涼的?!庇袀€小小的聲音說道。
這不是男孩們的聲音,他們玩得正高興,不會發(fā)出這么小、這么平靜的聲音。
植物學(xué)家很快注意到了,那個小小的聲音時不時地就會出現(xiàn)一次:
“這個雪球太大了,砸得有點疼!”
“瞧這個雪球臟的!不喜歡!”
“哎呀,砸得不準(zhǔn)呢!”
難不成是樹在說話?植物學(xué)家在腦海中看到的是一棵棗樹,看上去樹齡也就有二十幾年的樣子。雖然枝繁葉茂,長得高大健壯,但在樹木家族里,它還只能算是個孩子。既然是孩子,當(dāng)然也很頑皮,很喜歡看兩個男孩打雪仗吧?
兩個男孩鬧成一團,身上的衣服很快就臟兮兮、濕乎乎的了。
“水生,你真是胡來!怎么能這樣對小少爺?快跟少爺?shù)狼?!”一個大人的聲音傳來。
那個小小的聲音嘀咕道:“又是這樣,游戲都不能好好玩?!?/p>
畫面到這里,突然消失了。
三
植物學(xué)家暫停了試驗,去了一趟圖書館。他想查閱一些資料,順便整理一下腦海里亂糟糟的信息。
一本《小城百年》從書架中被找了出來,植物學(xué)家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張人物照上,照片里人們的著裝打扮與水生和勛哥兒一模一樣。而另外一張老照片里,正巧有一棵棗樹,從高度和枝干的走向來看,像極了他在腦海中看到的大樹。
這些老照片都拍攝于一百年前,那是不是意味著,他腦海里所有的畫面都發(fā)生在一百年前?
植物學(xué)家來不及向其他人解釋自己看到的、聽到的,匆匆趕回去再次戴上耳機,想一探究竟。
再次見到那兩個男孩時,腦海中的季節(jié)已是燥熱的夏天。棗樹上的知了扯著嗓門大聲喊叫著,結(jié)果一下子就被逮住了。
“第三只,小心別讓它跑了?!彼弥窀停晚斢幸粔K黏糊糊的面團,知了被粘得很牢,他弄了半天才摘下來遞給勛哥兒。
水生像猴子一樣,靈活極了,三下兩下就爬上了棗樹,繼續(xù)尋找目標(biāo)。勛哥兒在樹下干著急,最后索性也抱住樹干努力往上爬。
“加油,右腳可以踩著那塊凸起的地方?!毙⌒〉穆曇粼诠膭钏?。
勛哥兒好像能聽到似的,果真找到樹上那塊凸起的地方,踩了上去。
小小的聲音有些雀躍:“真棒真棒!右手去抓那根樹枝。”
勛哥兒一抬頭,正巧看見了樹枝,右手一使勁,爬上去一大截。
水生看到了,在樹上大呼小叫:“哎呀小心!我拉你一把!”他伸手抓住勛哥兒,很快兩個人就并排坐在了樹枝上。他們晃著腿乘涼,饒有興致地望著遠方聊天。
“這里好玩的東西不如我家鄉(xiāng)的多。我家靠海,海邊好多紅的、綠的貝殼。那些貝殼的名字可有趣呢,鬼見怕、觀音手……”水生繪聲繪色地描述著。
“哈哈哈哈!”勛哥兒笑起來。
小小的聲音也在笑,最后笑得整個樹冠都抖了起來。
“我們還可以去瓜田里抓小偷?!彼鷫旱吐曇粽f。
“抓偷瓜的人嗎?”勛哥兒問。
水生搖搖頭:“不是,我們要抓的是獾豬、刺猬,它們喜歡偷吃西瓜?!?/p>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好玩的事??!我們這兒什么都沒有,唉?!眲赘鐑呵榫w低落起來。
小小的聲音也嘆道:“雖然勛哥兒是個少爺,但總覺得他的生活過得不如水生有趣,懂得也不如水生多!”
四
植物學(xué)家看著兩個男孩,想起了自己的童年、自己的伙伴,心里暖暖的。他眼眶一熱,怕要落淚,趕緊睜眼喝了一口水。
再戴上耳機、閉上眼睛時,畫面已經(jīng)變成了秋天,滿滿一樹的棗子都熟了。
“水生,我們玩‘撞拐子’吧?!眲赘鐑航兄?。
水生立刻抬起一條腿,用手抱著,站成金雞獨立的模樣,和勛哥兒玩起了“撞拐子”。結(jié)果,一連好幾局,水生都輸了。
小小的聲音打抱不平道:“老讓著勛哥兒,我都看得出來!這樣玩游戲就沒意思了?!?/p>
“我們歇會兒吧,撿些棗子?!币妱赘鐑豪鄣脷獯跤?,水生忙放下腿,開始撿地上的棗。
沒想到,勛哥兒不高興地說:“再來!你得跟我玩真的!”
水生愣了一下,說:“那好吧?!?/p>
小小的聲音又雀躍起來:“加油!加油!”
水生雖然不如勛哥兒體壯,但行動靈活,經(jīng)常繞到背后進攻。要是他想贏的話,只需要加大點力氣就夠了,技巧方面可以說無可挑剔。
兩個人撞來撞去,越玩越開心,水生漸漸忘了勛哥兒是少爺,使勁撞了好幾次,最后狠狠撞了一下——“撲通”!勛哥兒被撞倒了,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摔了一跤。撐地的時候,他的右手被尖銳的石頭劃出了一個口子,頓時“哇”地哭出聲來。
哭聲引來了一個男人。他急匆匆跑過來扶起勛哥兒,滿臉擔(dān)憂地問:“少爺,水生是不是欺負您啦?”
“他撞我!”勛哥兒的情緒一上來,也顧不得講理了。
男人二話不說,抬手就揍水生,一邊揍還一邊吼:“快給少爺?shù)狼?,一會兒還得去老爺太太面前賠禮道歉!你這孩子,太不像話了……”
水生很委屈,但他不敢哭,而是小聲地對勛哥兒說:“對不起,少爺?!?/p>
勛哥兒只是哭,不說話。
這時,幾顆棗子突然從樹上落下來,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勛哥兒的腦門上,把他嚇了一跳,哭聲戛然而止。
五
“老師,您休息一下吧,讓我們來監(jiān)測?!敝参飳W(xué)家的學(xué)生見老師閉著眼睛,時而皺眉,時而舒展身體,怕他太累,便過來詢問。
植物學(xué)家睜開眼,沖學(xué)生擺擺手。他不想停下,因為他很擔(dān)心水生被老爺責(zé)罰。
可是,當(dāng)他回到畫面中時,并沒有看到后面發(fā)生的事情,而是看到了漫天的鵝毛大雪。勛哥兒孤獨地站在雪地里,靠在棗樹的樹干上,默默地說:“沒關(guān)系,水生。”
但是,水生沒有出現(xiàn)在畫面里。
小小的聲音問勛哥兒:“水生什么時候回來呢?”
勛哥兒顯然聽不到這個聲音,他還在自言自語:“都怪我。你爹把你帶回家,肯定和那天我說你撞了我有關(guān)系。而且,那天你跟我說‘對不起’,我連個‘沒關(guān)系’都沒回……”
“那他會不會再也不回來了?”小小的聲音不管有沒有人能聽到,仍然執(zhí)著地說著話。
勛哥兒無聊地用腳踢著積雪,又抬頭看看棗樹,好像在回憶和水生爬樹、粘知了、抓稻雞的那些日子。
“其實應(yīng)該道歉的是我。不知道以后還有沒有機會再和你見面?!眲赘鐑恨D(zhuǎn)過身,繼續(xù)自言自語。
勛哥兒在樹下站了許久,團了個雪球扔向空曠的地方,然后默默走遠了。
這時,畫面開始變得雜亂無章起來……忽而,勛哥兒又出現(xiàn)了,手里還拿著一包貝殼和幾支很好看的鳥毛。他小心翼翼地在地上挖了個坑,把貝殼和鳥毛都包裹好,埋在了樹下。
小小的聲音掩飾不住地開心:“這是讓我保管嗎?那我可得好好看著!”
六
冬去春來,光陰流轉(zhuǎn)。時間似乎只過了一小會兒,又似乎過去了許多年。
硝煙彌漫中,一顆炮彈在棗樹旁炸開,地上被炸出一個大坑,彈片四處飛散,沖擊波幾乎要折斷棗樹的軀干。
“好疼啊……”小小的聲音呻吟著。
此時,棗樹身上已經(jīng)千瘡百孔。
“我不能倒下,我得護著那些寶貝!說不定哪天,勛哥兒就會回來把它們?nèi)∽吣亍!毙⌒〉穆曇魩е耷弧?/p>
但是,勛哥兒什么時候來呢?水生呢?
爆炸過后,棗樹受傷嚴重,開始歪歪斜斜地生長。但不管怎樣,它仍然堅強地撐了下來,沒有死去。
在一個夕陽絢爛的傍晚,有個男人來到樹下,用手輕輕地摸了摸樹干。
“這是誰?”小小的聲音充滿了疑惑。
男人轉(zhuǎn)頭對著從不遠處走來的另一個男人喊:“水生,你看……”
“啊,水生回來了!那這個說話的人……是勛哥兒吧?他們都長這么大了,他們終于回來了!”小小的聲音激動萬分。
水生怯怯地不敢上前。他滿臉滄桑,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老許多。
“這是我們小時候經(jīng)常玩的地方,你還記得嗎?你托你爹帶給我的貝殼和鳥毛,我都藏在……”這個男人真的是勛哥兒。
可勛哥兒的話還沒說完,水生就顫聲說道:“老爺,我……”
小小的聲音透著失望:“怎么不喊‘勛哥兒’了?你們不是最要好的朋友嗎?”
勛哥兒和水生突然都沉默了,兩個人似乎誰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小小的聲音很想打破這種沉默:“來,一起挖寶藏、一起爬樹吧!”
可是,誰也沒有動。也許是因為他們都長大了,不想再玩小孩子的游戲;又或許,他們許久沒見面,彼此都不熟悉了。
“沒關(guān)系?!毙⌒〉穆曇粽f,“許久沒見面也沒關(guān)系,還是好朋友。勛哥兒,你快對水生這樣說啊?!?/p>
可是勛哥兒什么都沒有說。
七
什么聲音都沒有了,什么畫面都沒有了,這棵老樹似乎講完了自己的故事。
植物學(xué)家摘下耳機,心中涌出了千言萬語。最后,他決定把自己看到的、聽到的寫成文章發(fā)表出來,名字就叫《一棵樹的記憶》。
不少人認為他寫的是一篇童話,科學(xué)家不應(yīng)該寫這樣的作品。植物學(xué)家卻笑著說:“我寫這篇文章的目的不是要得出什么科學(xué)的結(jié)論。大家再等等?!?/p>
等什么呢?所有人都很好奇。
幾天之后,這篇文章掀起的“尋人潮”越涌越高。大家都想知道,老樹記憶中的兩個人是不是這個城市里的人,他們后來有沒有再見面,他們的后代有沒有交集……
最后,通過媒體,大家找到了兩個孩子。
一個小男孩在電視里對著全城的人展示了幾枚漂亮的貝殼:“這是我太爺爺留下的‘寶貝’,據(jù)說是太爺爺小時候的朋友送給他的。它們來自海邊,我們這里沒有???,這個像不像一只觀音的手?本來還有幾根鳥毛的,但是時間太久,都不成樣子了?!?/p>
小男孩旁邊的小女孩笑著說:“我和他是同學(xué),我們兩家是世交。剛開始看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都有點不敢相信,因為我太爺爺?shù)男∶徒兴?。我想,不會這么巧吧?后來,我和爺爺聊起這件事,他說我太爺爺小時候就住在海邊,跟著他爸爸到這里做過工。居然所有細節(jié)都對上了!”
“老師您看,勛哥兒和水生的后代都找到了,真得感謝您寫的那篇文章呢?!敝参飳W(xué)家的學(xué)生一邊看報道一邊說。
植物學(xué)家卻搖頭說:“不,要感謝那棵樹。它說的最后一句話是:誰能幫我找到水生,替勛哥兒把那句‘沒關(guān)系’說給他聽……”
植物學(xué)家再次來到那棵樹旁,見它只剩下半截樹樁埋在土里,已經(jīng)被保護起來了。
“我?guī)湍阏业剿募胰肆?,話也帶到了——以一種特別的方式。”植物學(xué)家輕輕拍了拍樹樁。
一天清晨,路過這棵老樹的人驚訝地發(fā)現(xiàn),樹樁上有一棵嫩嫩的小芽正害羞地探出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