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芳聰(彝族)
翠芳人長得好,草鞋賣得好,草鞋街滿街的人都曉得。
草鞋街長約百米,說是街,其實是條進街的路,掩映在兩棵錯位相對的大黃葛樹下,平常沒什么人,可是每到街天,一律的草鞋整齊地碼在街兩邊賣,擠得兩邊高高矮矮的人家出門都困難。草鞋是草做的,容易穿爛,需要勤買勤換。有需求就有供應(yīng),這地方的人就地取材,拔山草,打草鞋,肩挑背背,把分散在鄉(xiāng)下的草鞋源源不斷地匯集到草鞋街上。十來歲的翠芳開始背草鞋上街賣,便在這樣的隊伍里,每街背五扎五十雙,每個禮拜一街。
壩塘邊是交易畜禽的地方,壩塘里水面兩畝有余,四季變化不大。圍著壩塘一圈寬寬窄窄的路面就算是街道,在這里交易豬雞鵝鴨,渴了喂水方便。在這個方不方圓不圓的壩塘的邊上有幾棵不均勻分布的黃葛樹,太陽把濃蔭投在街面上,遮陰的地方便十分涼爽。太陽實在太辣,賣主便隨著太陽的移動把自己的畜禽一點點一點點往陰涼的地方挪。翠芳賣了草鞋,多半要買些米面和針頭線腦回家,偶爾也會來壩塘邊轉(zhuǎn)轉(zhuǎn),把媽媽臨時的交代及時地變成幾只小雞小鴨帶回家里養(yǎng)。殺不起年豬的年成,土鍋里燉只雞,獻祖先、獻財神、獻水草,也算是過了年了。
街上最大的馬店——席家馬店就在壩塘邊最大的那棵黃葛樹下,街上零零當(dāng)當(dāng)出售的雜貨大多都是席家馬幫駝進來的,回程又把大宗的山里的農(nóng)貨馱出去。馱出去的農(nóng)貨里不會有翠芳背來的草鞋,翠芳媽的草鞋結(jié)實軟和,等不到散場時席家來低價躉購就賣完了。翠芳媽一只腿腳很不方便,干不了重活,做手上活路卻很仔細(xì),草鞋打得好,光滑,軟和。有破得不能再穿的衣褲,洗凈,晾干,剪成細(xì)溜,備著,打草鞋的時候就可以在草鞋里加進這些廢舊的破布。加了破布的草鞋穿起來更軟和更扎實,也更把滑,賣起來也就更貴些更快些。翠芳從小耳濡目染,得了傳承,也會打草鞋,山草拔回來,在院壩里曬干,在河水里泡透,用木榔頭捶軟和,再打成草鞋。
草鞋街和壩塘邊共用一個街口與四方街相連。四方街算得上是這個小鎮(zhèn)的中心,街心有兩大棵黃葛樹,圍著這兩棵黃葛樹是一家挨著一家的店鋪和人家,成不規(guī)則的四方形。樹與店鋪人家之間的街面很寬,街天也不顯得擁擠。在夜色如銀的冬夜,好多人在兩棵大樹下打跳,漢族彝族都有。有街坊上的人,有街邊村子里的莊稼人。響器不外乎笛子、月琴、葫蘆絲。調(diào)子是彝族的,有三跺腳、兩跺腳、背靠背、下下響十多種樣式。四方街上最大的店鋪是李記醬菜,七格鋪子,賣腐乳豆食粑豆瓣醬,賣腌蘿卜絲,賣腌大頭菜。有一壇一壇買了去的鄉(xiāng)下人,吃完腌菜,壇子可以裝米裝面裝豆豆腦腦。有一碗一碗買了去的街坊,小孩一次只買一把,捧在手里吃。也有一次就買十好幾壇的,銷往稍遠的地方,價格上要便宜些。李家在十里外的鄉(xiāng)下有房產(chǎn),有田莊,還有一個壇罐窯,原料自產(chǎn)自供,天時地利,人又和氣勤快,鋪面便做得比其他家的都大。李記醬菜的右手邊是周奶奶的涼水鋪,四方街最小的鋪子,專賣涼水。鋪門板打開,就有過堂風(fēng)在濃濃的樹蔭里悠悠地吹著。沿著店門口一字排開的七八個紅土鍋,裝滿涼水,擺在齊腰高的木板上。紅土鍋是元謀猴街的商品,產(chǎn)地卻是洪告五福村。洪告五福村的土鍋用沙土燒制?;鹕玫煤茫瑹鰜淼耐铃?,紅色,周正,好看。這種土鍋,氣孔細(xì)密,滲水均勻,涼得快。趕街的鄉(xiāng)下人,挑的挑,背的背,來到四方街,又熱又渴,一飽涼水最對他們的胃口。翠芳賣了草鞋常來,舍不得花錢,一把腌菜就一飽涼水,在周奶奶欣喜的目光里美美地吃完。周奶奶對誰都和和氣氣,對翠芳卻有從心底里沁出來的憐愛。再過幾家鋪面,緊挨如安街街口,是楊記雜貨鋪,賣針線,賣頂針,賣火柴,賣洋堿,賣鹽巴,賣紅糖。再就是佛香緣,也很小,專賣香紙香燭。香紙上鑿有銅錢印子,香燭是粗粗的那種,都是為死人準(zhǔn)備的。
這些鋪面,翠芳來楊記最多,畢竟翠芳媽腿腳不方便上街,家用的零碎東西都由她一手操辦。翠芳每次來,楊老板聽清了翠芳要的東西,一只頂針,兩三盒火柴,或者幾塊石羊產(chǎn)的坨坨鹽,都會好聽的把一聲“好——呢——”拖得又響亮又悠長,是像夸自己,又像在夸翠芳,然后在臨街的貨板上擺出許多來,由翠芳靠近了站著挑選。這時候,四方街上就會有些人的目光沿著楊老板響亮悠長的目光看過來,落在翠芳身上。
李記醬菜的左手邊是從四方街到中節(jié)街去的街口,與草鞋街街口遙遙相對。中節(jié)街上,隔幾戶人家就有一個店鋪。到了十冬臘月,中節(jié)街上讓人垂涎的是聶家牛肉館,本地回族人開的,腌制牛干巴,賣新鮮牛肉,頭蹄下水筋筋串串煮成一鍋牛爛麩,香味要飄半條街遠,也賣羊肉羊雜碎。緊挨著牛肉館的是一家狗肉店,吃狗肉,名聲很不好,但便宜實惠。隔壁是個皮貨店,收購牛皮、羊皮、狗皮,賣皮條、羊皮褂、狗皮褥子,這里群山層疊,盛產(chǎn)野草和牛羊,人們的穿和用都少不了皮件。下一家是個農(nóng)貨店,店主年年都要下鄉(xiāng)去搞收購,金豆冰豆、花椒辣椒、切片的山楂、去核的橄欖,晾干的,都有,零售給街坊,批發(fā)給出遠門的馬店馬鍋頭。這是蠻夷之地,當(dāng)?shù)厝讼矚g吃雜肉,花椒辣椒都少不了。農(nóng)貨店的對面是家趙記飯館。趙記飯館經(jīng)常招待游走四方的客商和閑人,院壩寬敞,可以擺酒席。翠芳嫁到街上來,就是在這里辦的酒席。緊挨著飯館的是一連好幾家涼粉小店,只有米涼粉和豌豆涼粉兩個品種賣,店雖然小,生意卻很興旺。鄉(xiāng)下人趕街,賣了手里的貨,大方一些的,要一碗包谷面面飯,要一碗牛爛麩,好酒的男人還要一碗河邊人家土法烤出來的甘蔗渣酒,吃了才算趕街。實在不行也要來一碗狗肉吃了才回家。有特別節(jié)省的,就吃一碗涼粉。要是貨不脫手,便涼粉也吃不成,像翠芳一樣,只買一把腌菜,就一碗涼水,也算是趕了一街了。
趙記飯館的斜對面有一條街巷,時寬時窄下坡去,一直通向街外的田壩和菜園。這條街巷賣些米面和蔬菜,又叫米市街。米市街上劉奶奶的冰豆芽最好,淡煮著吃,甜;嘁個油鹽,香。劉奶奶和周奶奶交情好,常有來往。劉奶奶翠芳見過,慈眉善目的,也聽說過劉奶奶生的冰豆芽好吃,卻沒有吃過。翠芳想,到底有多好吃呢!
中節(jié)街與上節(jié)街幾乎成九十度角,拐彎處一邊是觀音閣,院壩寬大,圍墻很高;一邊是老舊的桂香書院。桂香書院有一道雙扇的大木門,大門里面一左一右兩棵黃葛樹,很有些年頭,枝葉瀑布一樣漫過圍墻,遮到街心上。大門外街兩邊墻根角上有兩排青黑色的天然長條石,被街面上的人坐得滑溜溜的。劉奶奶偶爾幫隔壁家的媳婦帶孩子,也來這里坐坐,唱很好聽的兒歌,翠芳聽見過。劉奶奶一邊輕輕搖晃著孩子,一邊拖腔拖調(diào)地唱:
小葫蘆,開白花
開到對門對丫杈
對得兒子會寫字
對得姑娘會剪花
……
上節(jié)街的盡頭有一口水井,叫黌學(xué)井,井水甘洌,上節(jié)街的街坊鄰里都在這里挑水吃。橢圓形石板地面圍住井口,井口用兩塊半圓形的圓條石砌成,比石板地面高一些,防止臟水回流到井里去。井口的周圍和街心一樣,都是用從的 (音dī) 魯山上開采出來的條石扣成的,很寬敞,常有年輕的媳婦在上面洗衣服,男人幫著打水。井很深,井繩很長,吊一桶水上來要有些力氣才行。邊上有一棵大紅椿樹,傘一樣撐著。紅椿樹旁一左一右兩籠竹子,一年四季都透著青翠。竹籠和紅椿樹下邊是一條深深的小溪,溪水不大,卻四季長流。洗菜洗衣服的水倒掉后,從石板上漫過,嘩嘩嘩嘩流下小溪去,歸入遠處的大河。離水井不遠處有一塊厚厚的長三米有余寬約一米的規(guī)整巨型石板搭在小溪兩岸,算作橋,出了橋,就算出街了。上節(jié)街的街口正對來鳳山,來鳳山坡腳有土主廟、黌學(xué)廟、昭忠廟、娘娘廟,就是街坊頗為得意的百米四廟。
劉奶奶家就在上節(jié)街街口的那個石橋邊,大門正對著黌學(xué)井。屋后有一棵黃葛樹,劉奶奶很滿意這棵黃葛樹。夏天天氣熱,大樹的濃蔭要遮過半個院子,好歇涼。冬天樹葉落盡,太陽光透過光溜溜的樹枝曬著干干凈凈的小院,暖洋洋的。冬天里,吃過午飯,劉奶奶攢個木凳,心閑閑地坐在那里烤太陽,一烤就是小半天。
劉奶奶天天生冰豆芽賣,一大早賣完冰豆芽就來涼水鋪和已經(jīng)備好了水的周奶奶擺一陣白話才回家。兩人的白話里時時有翠芳的聲音輕輕地飄過來飄過去。翠芳就在周奶奶劉奶奶的白話里一街接一街賣草鞋,一年接一年長大,轉(zhuǎn)眼長成了大姑娘。
看著翠芳長大,劉奶奶喜歡得不行,周奶奶的耳朵里,全是翠芳的好話。
周奶奶還是姑娘的時候就開始賣水,那時還使銅錢。在她家涼水鋪門口置一個通身一樣粗細(xì)的青黑色圓形石缸,缸里裝水裝到要滿未滿的樣子,一枚銅錢“啵”一聲丟進那口青黑色圓形石缸里管一飽水。買水吃的人往水缸里丟了銅錢,自己拿一把長把小木瓢從紅土鍋里打了吃。吃了涼水,就到對面大樹跟腳的石墩上坐下歇歇氣,乘一會兒涼,再走。這邊的周奶奶,見紅土鍋里的涼水折下去一點,就從旁邊的紅色大沙缸里舀一點加進去,一直加到原來將滿未滿的樣子。后來,到翠芳背草鞋上街賣的時候,半開和銅板都不興使了,改用一種面額很大的紙幣,一遞一接中,翠芳體味到周奶奶的親,來得更勤了,來到周奶奶的鋪子里歇歇腳,吃吃水,陪周奶奶說說話。
周奶奶沒兒沒女,眼神里對翠芳的憐愛就像月光一樣。周奶奶摸摸翠芳的手,輕輕問,哎!米市街賣冰豆芽的劉奶奶你見過的,覺得怎么樣呀?
很好的呀!
周奶奶又問,劉奶奶的孫子呢?
翠芳臉就紅了。
劉奶奶只有一個獨孫子,在黌學(xué)廟小學(xué)讀過幾年書,能識文斷字,人又長得標(biāo)致,翠芳很滿意。
吃了踩門酒,不到一年,翠芳就過了門。翠芳成了街坊上的媳婦,村里人很羨慕。街坊鄰里也羨慕翠芳,都說是好馬金鞍。
翠芳找到了好人家,拖著一條病腿的翠芳媽媽心頭上的石頭就穩(wěn)穩(wěn)地落了地,覺得自己什么時候死掉也安心了。
日子過得就像四方街上的太陽,每天出來,每天回去。周奶奶無后,好些年后,無后的周奶奶到如安街找到小鎮(zhèn)上管事的夏大頭說了身后的事。夏大頭也是熱心人,是滇桂黔邊縱八支隊的一個團解放這里后留下來的一名老戰(zhàn)士,他笑著說,周奶奶,放心,你哎,身體好,心好,一時半時走不了呢——
周奶奶死了,在涼水鋪的竹搖椅上,跟睡熟了一樣。翠芳見了,一點也不害怕。翠芳從涼水鋪出來,看見細(xì)碎的陽光從頭頂上的黃葛樹葉間漏下來,撒在地上,花花點點的。翠芳不知道,黃葛樹就是佛經(jīng)里神圣的菩提樹。
翠芳和丈夫當(dāng)孝男孝女,很盡心,到佛香緣買了香,在趙記飯館辦了白喜,把周奶奶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厮蜕狭藖眸P山,墳前獻飯的石龕上還擺了一對米易盅盅糖,一種紅糖,用酒盅脫出來的。周奶奶生前愛吃米易產(chǎn)的盅盅糖。
周奶奶謝世后,涼水鋪一成不變,只是賣水的人變成了翠芳。
翠芳每天賣涼水,街天更忙,看鄉(xiāng)下賣草鞋的人來買水吃,很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