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
一
有年春天,我出版了一本新書。作為一名書賣得并不怎么好的寫作者,此前對于出書這件事情,已經(jīng)意興闌珊,直到上一年的秋天,在外出參加一項活動時乘坐的火車上,結(jié)識了我的出版經(jīng)紀人小程,他打印出來一些我的文章的樣章,某一次他獨自乘火車無聊至極的時候讀了幾頁,旋即決定要幫我把這本書出版出來。
小程是一名年輕人(其實我也不算老),說話聲音輕而慢,并且容易臉紅羞澀,他經(jīng)常讓我想起年輕時的自己,也是如此的臉皮薄,所以每當小程在表達一個觀點的時候,我總是靜靜地等待他說完,并不插話。后來我們更為熟悉了一些,他告訴我他讀過我的某一篇文章,覺得確實寫得“催人淚下”,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最后只說了一句,“其實也沒那么好?!?/p>
出于對小程的好感,我一度打算把自己在北京工作、做電影推廣的堂妹介紹給他當女朋友,有一天晚上我還把堂妹的微信頭像下載了下來,發(fā)給了小程,他收到后如我所想,禮貌地說了句“先謝謝哥了”,便再無其他回應,直到冬天時,我們在Z 城的書店,深夜聊天,知道他的故事之后,才明白他為什么會婉拒。
那年幾乎整整一年,我和小程都奔波在天空與大地上,或乘飛機,或坐火車,到各省的書店去做講座,宣傳那本經(jīng)小程之手由一家出版社出版的新書。新書很薄,定價也低,所以賣得還算可以,小程打算通過這種接近于“電影路演”的方式,把書賣成暢銷書,我也由開始的排斥,到慢慢地喜歡上了這樣的旅行方式——到某地待上個兩三天,在小程事先聯(lián)系好的書店做上一兩場活動,簽售出去一些書,然后再奔向下一個城市。
除了飛機和火車,我和小程偶爾還自己開車到離北京不遠的書店、讀書會去做活動,在旅途中我和他天馬行空無話不談。有一次我們?nèi)チ艘粋€位于北京與河北交界處的一個大型社區(qū),去那兒的社區(qū)書店做一場演講,那場活動我情緒不高,到場的幾十名讀者大多是老年人,后來我才知道他們多是退休者,隱居在遠郊的別墅無所事事,所以時常搞一些讀書會之類的活動,我跟小程說,我們來這怎么搞得像唱堂會一樣,以后這樣的場合,最好不來了。小程的表情有些尷尬,我趕緊勸慰他說,也沒所謂,他們不還是買了五十多本書嗎?
就是這樣,那一年的書店之旅,進展到Z 城的時候,我和小程認識了一位書店老板,他的名字叫馮遠。這一年前前后后認識了不少書店老板,但馮遠留給我的印象最深刻,深刻到幾年之后某個瞬間我還是能一下子想起他來,想起他開車帶我們逛Z城,鉆小巷子去只有當?shù)厝瞬拍苷业降娘堜伋孕〕裕浅A骼赜米笫洲D(zhuǎn)動方向盤,右手在不斷地接聽電話、發(fā)微信,但他車開得很穩(wěn),仿佛與馬路上的紅綠燈建立有電波聯(lián)系,每次他總是能恰到好處地在紅燈亮起時把車剎在斑馬線前。
二
馮遠的書店在Z 城的老城區(qū)中心,一座四層樓高的樓房,像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百貨大樓。他的書店占據(jù)了大樓臨街一角的第三、第四層,下面的兩層,還保持著百貨大樓的格局與氣氛。書店名字的招牌是深綠色的,不張揚,隱進周邊的環(huán)境里,但順著旋轉(zhuǎn)步行梯踏入第三層的時候,屬于書店的那種獨特氣息便撲面而來。墻壁的兩側(cè),掛著上百幅作家前來做講座、舉辦讀者見面會的圖片。樓梯保持著原本的老水泥顏色,但卻被擦洗得锃亮,馮遠說他最接受不了的事情之一,就是書店里有灰塵,因此在參觀書店的時候,我特別留意了一下,果然無論是書架還是木地板上,都一塵不染。
我沒想到,書店整整兩層,只有第三層是營業(yè)的,第四層雖然也布置成書店的樣子,但書架上放置的,都是馮遠個人的收藏,包括數(shù)不勝數(shù)的作家簽名本,各種書的珍貴版本,甚至不乏一些罕見的古籍。書架繞著房間擺放,高度直抵屋頂,一架潔白的木梯,有些孤獨地擺放在角落里。房間的中間,安放了一張巨大的書桌,上面整齊地躺著一摞摞書以及文房四寶。房間的北端,有十幾把舒適的椅子,看樣子并不經(jīng)常有人使用,馮遠說,那是他招待朋友進行小型聚會時使用的場地。
從第三層通往第四層,不再是樓梯,而是一臺精致的電梯,改造后的電梯隱藏在門后,不易被發(fā)現(xiàn),只有馮遠用磁卡刷過之后才可以使用。從只能接送三四個人的狹小電梯里出來,視線豁然開朗,如同不經(jīng)意間闖入一片森林。房間里所有的窗戶都關著,空調(diào)無聲,空氣清新。馮遠推開一扇偽裝成書架的門,里面是一個閣樓造型的空間,有一個帳篷,他說,這是他上高中的女兒的休息間。隨后又打開另外一扇同樣偽裝成書架的門,那里面同樣有一整套的旅行裝備,他說,這是他午休的地方,那些旅行裝備,可以在這里使用,也可以隨時卷起帶走,伴他去旅行。
在馮遠的茶桌喝了一會兒茶之后,他看了看手表,說時間差不多了,到了講座開始的時間。他用卡刷開電梯的門,下行到第三層的書店,電梯打開后,可以看見講臺上書店的員工作為主持人正在招呼讀者,那里大約坐著三四十人的樣子。我打算走過去,馮遠伸手攔住了我,之后他的那個阻攔的動作一直保持著,一直到主持人讀完我的介紹后,馮遠放下了手,示意我可以進場,我想,這真的是一位很認真,也很追求儀式感的人。
三
兩個小時的活動結(jié)束后,再見到馮遠,他顯得很開心、很滿意的樣子?;顒觿傞_始時,他坐在讀者席的最后一排,我注意到他的眼睛有光,但在聽完開場白之后不一會兒,他就消失了,我想,他可能是回自己的“森林”休息去了。
馮遠等著我給最后一本書簽完名,他看了一下手表(他可真是一位有時間觀念的人),說:“到晚飯時間了,我們不出去吃,就在書店里簡單對付一下吧?!边@是一家神奇的書店,不僅可以住,還有廚房和餐廳,能夠招呼人吃飯。在繞過長長幾排書架后,馮遠打開一扇門,進去之后發(fā)現(xiàn)是一間小型的單獨書房,只不過書房里放了一張餐桌,餐桌上,已經(jīng)擺放好了幾盤冷菜。
我清楚地記得,那張茶桌鋪了潔白的桌布,馮遠悠閑地坐在主人位,時不時用手給餐具做排列,讓酒杯、餐盤、筷子、勺子等,保持著西餐的擺放禮儀,盡管菜盤里裝的是地道的地方菜。我一度覺得,他有隨時會繞著桌子走過來幫我修正餐具擺放位置的嫌疑,所以我在舉筷、收筷的時候,自覺地把它們也擺得整整齊齊,馮遠對此感到滿意,他看過來的眼光充滿著柔和與喜悅。
晚餐時的馮遠忙碌且有序,他忽而離開坐著的椅子,到不遠處的書櫥低柜處摸出一瓶白酒,忽而快步打開那扇略顯沉重的餐廳門,把負責做飯的阿姨叫到門口,要求上熱菜或者加菜,忽而想到一本書籍的珍本,用手指著讓我們行注目禮,忽而又把喝了半瓶的白酒收起來,換上一瓶新的白酒,讓我們品嘗。他在忙碌這一切的時候,我同樣回報以柔和而滿意的目光——請不要誤會,這是酒友間常見的交流方式,這僅意味著,這將是一場有意思的、談性很濃的、讓人不舍得散場的酒局。
我不確定馮遠是否知道我的名字,但在活動開始之前,在他獨享的大辦公室里,當他從某處抱來一摞我過去出版的書時,我覺得,他還是對我有所耳聞的。這摞書中的其中兩三本,是我不好意思面對,甚至想永遠不會有人再讀到的書,可感覺它們也不像是馮遠專門去購買的,因為那幾本書除了在網(wǎng)上二手書店,已經(jīng)很難買到。馮遠請我在這些書上簽名鈐印,并且表示要當成個人收藏品,不對外出售。我覺得他不是在說客套話。在我簽名的時候,他離開過一會兒,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喝水,但兩口水沒咽完,就又跑過來在邊上看著我干活,好像是怕我偷懶,或者擔心我寫錯別字。
我倒是挺熟悉馮遠的名字,因為不僅小程多次和我說起過他,也有別的作家朋友告訴過我,說你去Z 城,必須要見見馮遠,去他的書店坐坐。次數(shù)多了,見見馮遠,去他的書店坐坐,竟然成為了一個不約而同的約定。不知道書店行業(yè)有沒有江湖,如果有的話,他在這江湖上,應該擁有一個很瀟灑的綽號。
四
晚上九點多的時候,有書店的店員過來打招呼,說要下班了,叮囑老板走的時候別忘記鎖門,馮遠點點頭,說:“好?!钡鹊降陠T離開之后,他忽然用帶著點興奮與神秘的口吻說:“帶你們參觀一下晚上沒有人的書店?!?/p>
打烊的書店,剛剛被關閉的燈,又一次全部亮了起來。夜晚的書店更像是一座殿堂,大的書店是大的殿堂,小的書店是小的殿堂,馮遠的書店,不大不小。被夜色包裹的書店,燈火通明的時候,從外面看過來,像一枚琥珀,賞心悅目,而置身其中的時候,更會肅然起敬,情不自禁放輕腳步,像是怕驚擾了書架上的人們——是的,那一個個印在書脊上的名字,那些出現(xiàn)在《心之全蝕》《午夜巴黎》《天才捕手》《黃金時代》等電影里的名字,這一刻仿佛借著他們的書作為載體紛至沓來,等到白天的讀者都散盡之后,聚集于書店里,展開他們的夜談。
白天書店里播放的輕音樂,到夜晚的時候停止了,馮遠說:“晚上的書店,能聽到竊竊私語的聲音,如果播放音樂,會帶來打擾?!彼€說,他特別喜歡在打烊之后,一個人在書架間踱步,喜歡在這個書架邊靜立一會兒,喜歡在那個書架邊凝視一會兒,他從不參與那些正在發(fā)生的“討論”,只要能旁聽一會兒,就是好的。書架在燈光下投下陰影,不知道從哪里鉆進來的微風,吹拂過耳邊如同某人的氣息,一本沒有歸位的書脊倒在書架上發(fā)出“啪”的一聲響,無需害怕,那只不過是那本書向夜晚的讀者打招呼的獨特方式。
回到馮遠的書店餐廳,我們的酒局在繼續(xù),小程提出了一個問題:“為什么要開書店呢?”買書的人少了,紙張漲價印書的成本高了,書店的房租又那么貴……馮遠隨口回答了一句:“開書店的都是傻子?!蔽覀儗Υ嘶卮鹕畋碣澩?,并異口同聲地說:“寫書的、出書的、賣書的,都是傻子。”馮遠說:“為了咱們這個傻子的聚會干杯。”喝掉一杯酒之后,馮遠又說:“其實開書店,是為了認識和結(jié)交一些作家朋友,要不是開書店,你們會到這兒來嗎?我們會坐在一起喝酒嗎?”
我開玩笑說:“作家有什么了不起,他們有那么重要嗎?”馮遠正色說:“當然重要,開書店,還有認識你們,把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如果不是有這家書店,有天南海北幾百名作家來過這家書店,我的人生,可能就是另外一番樣子了。”
五
馮遠講述了他的故事:九十年代初,在還是大學生的時候,馮遠就充分體現(xiàn)出出色的生意頭腦,當別的學生還在為學費、生活費發(fā)愁的時候,他已經(jīng)靠假期以及周末時間,積攢了自己的第一桶金,四年大學畢業(yè),當同學們還在為第一次參加工作而感動興奮新鮮的時候,他已經(jīng)成了百萬富翁。
在賺到第一個一萬元的時候,馮遠趁父母出門,用一百元面額的大鈔,從客廳門后一直排到了父母的臥室門口,他想用這種方式證實自己的能力。然而當父親打開門看到一路鈔票時,卻勃然大怒,一直期望馮遠能像別的學生那樣謀得一份公職的父親,覺得兒子竟然“墮落至此”,爭吵之下,父親失控打了馮遠幾巴掌,這幾巴掌把馮遠打進了政府機關的辦公大樓。
從最基層的辦事員開始做起,短短幾年時間,馮遠成為市政府辦公室的副秘書長,也是Z 城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副秘書長,如果沿著這條仕途繼續(xù)前行的話,馮遠一定會成為讓父親倍感榮耀的兒子,但馮遠在終于得到父親的認同與肯定之后,忽然失去了工作上的上進心,下班后與朋友喝酒,去舞廳,周五下班后直接奔機場,坐飛機去三亞打高爾夫,在周日傍晚趕回,等周一的早晨,再換上一身正裝去上班。
整個從青年到中年的時期,馮遠一直過著“雙重生活”。在工作上,他是一顆耀眼的新星,在家庭上,他有了門當戶對的妻子與可愛的孩子,曾經(jīng)的“叛逆”被他壓在了自己的五指山下,超強的掌控能力,使得他的生活軌跡一直沿著正確的弧線在運轉(zhuǎn)。但突然有一天,在家中的飯桌上,他產(chǎn)生了一個“荒唐”的想法,要離職,要出走,就像《月亮和六便士》中的思特里克蘭德那樣,他留下一封信,放棄了優(yōu)渥的生活,成了一名“流浪漢”。
以Z 城為原點,馮遠不停奔向一個又一個遠處,成為一名著名的驢友。但當有一次路過Z 城一座高架橋下的面館時,他再次決定扭轉(zhuǎn)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在這家面館里,他遇見了自己上初中時喜歡的女同學,他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喜歡她,于是每周七天,至少有五天他要過來吃面,付出的代價是,與妻子離了婚,一個人搬了出來。但是最后,他也沒能夠與初中女同學結(jié)婚。
在沉迷于酒精一段時間后,馮遠決定終結(jié)自己的“荒唐史”,終結(jié)的方案,就是開一家書店,一家好看的、文化氣息濃厚的、真正的獨立書店,他自己所擁有的多半資金都投入到了書店中,他成了書店的主人,書店成了他的家。在有了書店之后,他由一名生意人,變成了一位文化人。書店成了他的曠野,在沒有業(yè)務或活動需要他出面的時候,他在他自己的曠野里,學習約翰·戈達德,放飛自己的精神,只不過他的目標沒有約翰·戈達德那么多,只有一個:讓書店活下去,只有書店活下去,他的人生才會有意思。
六
深夜時,酒越喝越多,陪我們喝酒的書店領班支持不下去,先行告退,剩下馮遠、小程和我三個人。聊天也逐漸進入“深水區(qū)”,一向給人以穩(wěn)重之感的馮遠,逐漸恢復了年輕時代的少年感,當然,在酒精的促使之下,我和小程也慢慢地開始口無遮攔,推心置腹的聊天內(nèi)容,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得了,只記得我們時而大笑,時而安靜,整個書店的燈都熄滅了,唯有這個房間的燈亮著,這個書店森林里,有三只“螢火蟲”。
小程講述了他的故事:他在高中時期喜歡上了一名女同學,這名女同學貌似也喜歡他,但直到畢業(yè),兩個人都沒有戀愛,她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好大學,而他只被一家普通的??茖W校錄取,在大學時光里,他們有規(guī)律地通信,但那層窗戶紙依然沒有捅破……直到一年暑假,他去了她位于海濱城市的家中,家中空無一人,他們兩個度過了尷尬、漫長的兩個小時,她仿佛在等待他表白,也仿佛準備好了接受或拒絕他的愛情,為此他倍感猶豫,該說的話,始終沒有說出口。
她在北京畢業(yè)了,工作了,北京成為他心目中最想去的城市,但當他下定決心來到北京的時候,卻沒有第一時間和她聯(lián)系,而是找了份工作,他打算混得好一些,再告知她,但究竟什么樣的好,才算“混得好”?這是沒有盡頭的自我期許,在他鼓起勇氣聯(lián)系上她的時候,一切又重回高中時代,他們約著一起吃飯,看電影,也在她的單身宿舍里做過飯,但就是沒有成為戀人……后來,她結(jié)婚了,和別人,當他最后一次敲門,她擋在門口沒有請他進房間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失戀了。
這個故事的結(jié)尾和美國電影《在云端》相似,但除了結(jié)尾,此前的故事,卻差了十萬八千里?!笆裁炊紱]發(fā)生?”馮遠問。“什么都沒發(fā)生。”小程回答。“一個特別八十年代的故事?!蔽艺f,“可是你這么年輕,為什么還這么純真?”小程沒有回答。我記得我們?nèi)齻€人那晚最后碰的一杯酒,是以“敬純真年代”的名義。
接近凌晨的時候,馮遠鎖上書店的門,步行送我和小程回不遠處的酒店。走出百多米后回頭看,書店招牌在內(nèi)嵌燈光的映照下,非常顯眼,整個城市在睡去,而我們醒著,書店也醒著……數(shù)年過去了,我很懷念那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