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星
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
……
下崢嶸而無地兮,上寥廓而無天。視倏忽而無見兮,聽惝恍而無聞;
超無為以至清兮,與泰初而為鄰。
——屈原《遠(yuǎn)游》
我在酒吧喝酒,正在構(gòu)思一段往事。即將發(fā)生的事情,我一無所知——放下嶄新的一杯酒,我想。我的目光,擊破一排酒瓶,它們飛濺,停留在空中,酒客邊緣,我切下憤怒的陰影,燈光碎片,組合成溫暖的雪花,所有所有,混沌其中。
穿寶石藍(lán)西裝的酒鬼正在興頭,他貪婪地望,展望我——像個兜售紀(jì)念品的街頭商販——盡管他戴著黑色墨鏡。瞧,他端起酒杯——摘下墨鏡,提了提與外套同樣顏色的襯衫衣領(lǐng),他的計劃一目了然,他走過來了。
“嘿,這啤酒不怎么樣?!彼攘艘豢?,飛快的一小口,而不是一大口。
“我的也是?!蔽覍⒈锏耐考梢豢诤雀?。我的應(yīng)變,我虛偽的手段。我想,我總想。眼前事即刻為往事。
“這樣吧,我告訴你嘎嘎大郎的故事,作為交換,你請我喝一杯,怎么樣?”他感到我興趣不大——他的計劃很周全,“我請你也可以,但是你要聽我講完嘎嘎大郎的故事?!?/p>
嘎嘎大郎的故事,嘎嘎大郎的,故,事。嘎嘎大郎——我信心十足,我了解這個故事,盡管此刻我全然無知,可是他說對了一個名字,一副咒語——我想起黑夜中,一個龜人走出青樓,醉意闌珊的步伐,他斜倚一把刀子,刻畫千山萬水,仰望星空,長嘯一聲。我想,我總想。
我叫來酒保,要了兩杯生啤,兩杯伏特加,付錢?!拔也槐WC能聽完什么大郎的故事。”我說。我的應(yīng)變,我虛偽的手段。
“我準(zhǔn)備拍一部電影?!睂毷{(lán)酒鬼嘴角右咧,躲避子彈般低頭冒話,生怕狙擊手發(fā)現(xiàn)的樣子。
那家伙餓極了,吃蛋糕一樣喝了一大口生啤,信心十足——他居然也信心十足?!拔腋冶WC,老兄。”他又碰了碰我的伏特加,我們一口喝到底。到底,到底,到底,我們唱,大家一起唱,到底到底到底。
我不相信存在,我不相信現(xiàn)實,我只相信,不,不,我什么也不相信。我活在夢境與酒精里,僅此而已。
那個酒鬼仍然在講述嘎嘎大郎的故事。
我已經(jīng)躺在床上,閉目,心臟持續(xù)跳動。
人生很短,夢很長。
我想,我總想。
月下無人的街巷,嘎嘎大郎晃悠腳步,身后跟著一棵桃花樹,好似妓女的影子。他喝酒,藍(lán)色液體“美人水”(此處刪除一百一十六個字)。嘎嘎大郎從墓地走出來,他夢到了曾經(jīng)的另一個夢,他打算到城里逛逛,看望朋友,做個紀(jì)念,去尋找做夢的人。他曾經(jīng)做過一個夢,夢見自己躺在床上(此處遺忘四百四十八個字)。
拋開過去的夢,嘎嘎大郎離開墓地之前,去看望一塊墓碑。那下面埋葬著他的舊相識。夜色深沉,暗月朦朧,他爬上那塊墓碑,蹲在上面,注視著下面一片雜草與一圈小小的旋渦,這里看下去不像住著死人,不如說像個蟻穴。
“哎,”他顫動喉嚨,發(fā)出聲音,“我來看看你?!?/p>
“你擋住了月亮?!毕旅娴乃廊瞬捎梅?wù)生的語氣。
“我猜你不會再來我這里了?!彼廊私又f。
“終結(jié)以后,說不定可以再次見到你?!备赂麓罄勺匝宰哉Z。
“不,不會的,終結(jié)以后不會存在,你會徹底地消失。”
“你還在說氣話?!备赂麓罄牲c(diǎn)起一支煙,煙霧淫穢地鉆出嘴巴,幾條蛇的形狀。
“生氣?真陌生。”死人吹出鐘的聲音,“我是死人,不會產(chǎn)生任何情緒?!?/p>
“哦,”嘎嘎大郎將重心左移,屁股坐到了墓碑上,“我喜歡看你這個樣子?!?/p>
“這個樣子?”死人停止了鐘聲。
“死人的樣子?!?/p>
“死人的樣子?”
“非常非常有意思的樣子,我坐在你上面,看著地面上的狗屎地穴,想象你從前的樣子在這里面,而你死了——這個樣子?!?/p>
“我可憐你?!彼廊苏f。
“注意,這也是一種情緒?!备赂麓罄赡霚鐭燁^在墓碑上。
“操你自己吧?!彼廊似届o地說。
“這更是一種情緒,不過,這主意很好?!备赂麓罄商聛?,掏出一把刀,在墓碑上刻寫了幾個字。
死人繼續(xù)吹起鐘聲。
嘎嘎大郎走遠(yuǎn)。
起風(fēng)了,樹枝瑟瑟,一只走失的小野豬躥了過去。嘎嘎大郎走出墓地,迎面看到一位女孩。女孩長得巧慧、娟妍,一頭楓葉紅的短發(fā),鼻梁亭亭,唇若海曙,她正重新披上皮大衣。女孩說城里正在鬧病毒,她本來要去嫁人,結(jié)果誰也沒找到。
嘎嘎大郎一眼看出來,他對女孩說,你是小狐貍變的吧,你剛剛學(xué)會變成人形,就急著去嫁人。你叫什么名字,嘎嘎大郎問女孩。哦,我去問媽媽,說完小狐貍轉(zhuǎn)身要走。嘎嘎大郎叫住她,說,小凜,你叫這個名字吧,是我從前一位朋友的名字。小凜,小狐貍重復(fù)了一遍,嗯,她點(diǎn)點(diǎn)頭說,好吧。
你要去城里嗎?小凜問。
是。
那么我和你一起去。
你不是說鬧病毒,沒找到什么人嗎?
我只是一個人——沒有意思——我什么都不懂。
好,但是你不要妨礙我。
妨礙?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要拖我后腿。
怎么會,我跑得很快!小凜閃亮地說。
好吧——我們走。
我累了,我想騎在你的背上,你那個殼子看起來很結(jié)實。
好吧——嘎嘎大郎剛要蹲下來,小凜輕輕一躍已經(jīng)騎在上面了。你真輕,你這么輕,根本就不會累,他說。
我只是想騎在這上面。說著話,小凜脫掉短靴拿在手里,兩只腳丫粉紅凝脂,指甲尖尖略長,她放松地嘆了口氣。
他們走向城里,在地下鐵大門外,他們碰見一個怪人,那個人手攥酒瓶,坐在一棵槐樹旁,正在念叨:嘿,你,你老了,臭了,靠在古樹旁,你仍喘著氣,你感覺到了嗎?黑夜不再黑暗,你永遠(yuǎn)站在亮的一面……
他們湊近這個人,他停止了言語,驚惑地目迎嘎嘎大郎和背上的小凜。你們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他問。
“一個人?!薄皟蓚€人。”他們同時回答。
小凜跳了下來,不服氣的樣子。
“一個人,”嘎嘎大郎再次說,“她是一只小狐貍。”他指著小凜。
大樹旁的人哈哈大笑,他抹了抹嘴,你們比我像詩人。
“你嫁給這個人吧,這是一個詩人?!备赂麓罄蓳ПеC,指向詩人。
“詩人就是這個樣子啊?”小凜蹲下來瞅著詩人。
“詩人也是人嗎?”小凜抬頭問嘎嘎大郎。
“這個,你問他?!?/p>
詩人笑得喘不上氣,此時月色正佳,風(fēng)沉默如魚。
“我可以是人,也可以他媽的不是人,”詩人說,“正如你看起來是個非常有魅力的女孩,可是他卻說你是一只小狐貍?!?/p>
“他說他媽不是人,”小凜抬頭對嘎嘎大郎說,又轉(zhuǎn)頭看著詩人,“我媽媽也不是人?!?/p>
詩人無聲地笑。
“那是罵人的話?!备赂麓罄筛嬖V小凜。
“罵人是誰?”小凜問。
“夠了,他媽的,咱們走吧?!备赂麓罄衫鹦C。
“你也說了罵人的話。”小凜磨蹭腳步,她的短靴還拿在手上,她想坐下來穿上它。
“你們?nèi)ツ??”詩人問?/p>
“城里?!毙C搶著回答。
“末班車快要來了,我們一起走吧?!痹娙颂嶙h。
“隨便你?!备赂麓罄赊D(zhuǎn)身率先走下樓梯。
小凜第一次走入地下鐵,她沒想到地下可以修成這個樣子,她說比起她們的洞穴,這里太可怕了,人類果然不簡單,媽媽說得對。詩人給小凜喝了一口酒,小凜說:葡萄味,真好喝,我們從前經(jīng)常從墓地里偷酒喝,很少喝到這個味道的,我的媽媽每晚都要喝一點(diǎn),她說這是人類少有的偉大發(fā)明。詩人說你的媽媽太偉大了。嘎嘎大郎打了一個噴嚏,末班列車來了。
小凜醉態(tài)飄飄,一手纏住詩人脖子,詩人順手把她抱上了車。車內(nèi)乘客寥寥無幾,一位中年人疲憊地看著他們,車啟動以后,又睡著了。
他們并排而坐,小凜坐在中間,靜靜地眨動雙眼,她的雙眸湖水一樣藍(lán)。她解開皮大衣的紐扣,詩人看到她腰間系著一條星云紅色皮毛腰帶。真漂亮,詩人指指那腰帶。這是我的尾巴,小凜輕撫腰帶,星云春草一般浮動。你是不是在玩co-splay,扮演什么角色?詩人問。小凜盯著詩人,認(rèn)真地思考,嘎嘎大郎歪頭撇嘴打量他們。
?。?,是啊,我是在玩這個,小凜忽然說,我在扮演人類,我要嫁人。
詩人喝了口酒,赧然一笑,輕輕地“啊”了一聲。
一只鐘表盤大小的龜,不知從車廂哪個角落爬出來,走得一本正經(jīng),頭顱高昂,它看到嘎嘎大郎幾個人,那幾個人也正被它吸引。與此同時,車廂外側(cè)閃爍著連成一排的廣告牌,一片深海景象,魚群在墻壁上優(yōu)美地游動。他們,龜,與廣告牌,一起流動。海水溢滿整個車廂。六只企鵝跳下來,舒展身體,炮彈一樣鉆入車軌。巨型章魚行乞似的游來,它的每一只爪子穩(wěn)穩(wěn)地纏住吊環(huán)扶手,海豹很快將它頂出車頂,還不忘回頭微微一笑。雙髻鯊緊閉齒唇,它的兩只分得很開的眼睛虎視眈眈地穿過詩人與嘎嘎大郎的臉龐,小凜在它的肚皮下縮成一團(tuán)。
詩人叫喊——
海水排成山,登上陸地。海嘯來了——
城市被汪洋吞沒。
螃蟹們橫行斑馬線。
珊瑚組團(tuán)整日整日乘坐地下鐵。
沙丁魚掃蕩街頭巷尾各式餐館。
帆立貝忙著驅(qū)逐半死不活的蝸牛與水龜。
海馬開歌舞廳,墨斗魚裝書法家。
金槍魚帶領(lǐng)各色海鮮往來辦公樓談裝修生意。
最可氣的是,大白鯊整夜整夜在俱樂部消遣,觀看海螺姑娘跳脫衣舞。
鯨,搗毀了政府大樓,每個清晨默默地清理街道垃圾。
忽然有一天,海水消退,城市重新浮出水面。
幸存的人們重返家園,他們茫然地待了幾天,
終于走向大海,溜回湛藍(lán)深處。
詩人停下來,龜深情地望著他。小凜睡得香甜,嘎嘎大郎扭頭在看,下一站站名。
黑乎乎的臥室,迷糊糊地起床撒尿,走向廁所時,我看到月光下的廚房仿佛站著嘎嘎大郎的影子,我回憶之前的夢境,猶如回憶一座剛剛游覽歸來的城市。我急匆匆地返回床上,擴(kuò)散、延展被觸碰的睡意。
嘎嘎大郎于是走入我的房間。他向我表明,他的到來不是偶然。他特意來看我。我對他說,我們剛剛才認(rèn)識,而且是在我自己的夢中。不,他立即打斷我,卻停頓了一段時間,仿佛是在等待我發(fā)出邀請。他說我們是形影不離的朋友,也可以說我們就是同一個人。我驚訝地從床上坐起來,傲慢地告訴他:這不可能,我,尤其不會穿著龜殼,我,也不會從墓地里走出來到處亂跑。他在我面前坐下來,他向我指出,他眼前的這個人,也就是他眼中的我,就是剛剛穿成那個樣子,剛剛從墓地里走出來的人。我感到他在開玩笑,放緩了情緒,接著,我輕蔑又不乏友好地說,剛才的一切只是我的夢,而且夢里的那個人是你,不是我。嘎嘎大郎坐在暗處,似乎用手指著我,抑或只是撓了撓腦袋,他一字一頓地說:不,不,不,正,好,相,反。
我應(yīng)該再次入了夢。依舊是嘎嘎大郎幾個人,他們走到一座公園門口。盡管是黑夜,各個角度的燈光將四面八方照亮如晝。嘎嘎大郎向站在門口的一個男人走去。詩人與小凜站在幾步遠(yuǎn)的地方。男人穿一套寶石藍(lán)西裝,襯衫同樣顏色,黑色皮鞋,黑色短發(fā),黑色墨鏡。嘎嘎大郎招手,詩人與小凜走過來,他們被介紹給男人,他們聽到男人的名字叫“北野武”。
北野武是什么?小凜小聲問詩人。導(dǎo)演,拍電影的,男明星女明星一起,假裝——詩人比比畫畫,他以為小凜不會明白。小凜大笑,她說她知道她知道。她接著說,我要變成人形,求媽媽給我講漂亮的樣子,媽媽給我叼來廢棄的畫報,她說這上面的好看女人就是女明星。詩人看著小凜,順著她說,那看來你的法力不大靈光,變得不像。小凜懊惱地說,并且打了詩人一拳,她說,我呀,我變得跟畫報上的女明星一模一樣,可是我一照鏡子,媽呀,我想這不是跟沒有變一個樣嗎?所以我就照著蟲子啊,樹葉啊,溪水啊,彩云啊,啊對,墓碑上的人頭像啊,總之,照著喜歡的想法變來變?nèi)ィ偹慊斐闪巳藰?。詩人豎起大拇指,高興地說,佩服。什么意思,佩服?小凜問。就是你剛才打我一拳,我很疼,但是我不會還你一拳,也不會生你的氣,這他媽就是佩服。啊,我喜歡這個,我要你一直他媽的佩服我,小凜學(xué)會了說“他媽的”,說得很貼切,很開心。詩人再次豎了豎大拇指,沒說話。北野武湊了過來。
嘎嘎大郎說北野武正在這座公園拍電影。詩人喝了口酒,這一段時間,他幾乎忘了喝酒,他覺得此時喝上幾口正可醒腦。
詩人說:“北野武啊武野北,見到你很高興,可是我知道,你雖然是北野武,可你只是北野武的替身,你只是北野武的另一面。”
“我的另一面在做夢啊聰明蛋,”北野武嘴角一咧,開槍般點(diǎn)射話語,“你的另一面在誰夢里?”
嘎嘎大郎仰面躺在地上,手里拿著不知哪里找來的小型攝影機(jī),他將鏡頭對著他們。
染上病毒的人們,行動是遲緩的,沒有人不知道他們已經(jīng)變成了僵尸。他們只會在夜里被悄悄滅殺,畢竟這里面盡是正常人的親朋好友。這個夜晚,滅殺行動變得艱難起來。廢棄的公園內(nèi),有些僵尸背回來各式各樣的酒精飲料,他們在狂歡,他們的思維與行為通過酒精的刺激,體內(nèi)的病毒迅速變異,他們已經(jīng)不再是病毒的受害者。
詩人與小凜躲在湖水旁的蘆葦叢里,月光瀲滟,草木蕩漾。小凜躥上一大束蘆葦?shù)捻敹耍贪l(fā)與夜風(fēng)周旋悵惘。病毒鬧成這樣子,你說是真的嗎?這些人會吃人?小凜問正在放倒幾根蘆葦?shù)脑娙?。是真的,剛才你不是看到了,嘎嘎大郎被他們拖走了,他們各個都張著大嘴,他們的哈喇子流了一地。
停!北野武喊了一聲,進(jìn)行電影拍攝的所有工作人員停了下來。攝影機(jī)停了下來。
北野武走到蘆葦叢,對他們說了幾句話。當(dāng)他準(zhǔn)備轉(zhuǎn)身往回走的時候,摔了一個大跟頭,這是一個信號,所有工作人員開始工作,攝影機(jī)開始拍攝。北野武起來的時候,樣子跟僵尸一模一樣。
只是詩人與小凜并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變化。按照提示,他們走向湖中一座木橋,由于霧靄彌漫(道具師的功勞),他們走上橋面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座斷橋。
他們不安地準(zhǔn)備退回岸邊,為時已晚,僵尸們正三三兩兩靠近前來。小凜手牽詩人,俯視湖水躍躍欲試,像極渴望沐浴的仙女,也許之前北野武講的戲,她一點(diǎn)都沒有理解。詩人說,且慢。詩人掏出酒壺,喝了一大口,小凜心領(lǐng)神會,好像看穿了詩人只會這一手,她接過酒壺也喝了一大口。時機(jī)恰到好處,僵尸們平靜地走過他們身旁,站在斷橋尾端,或飲酒,或墜入湖中。
迷霧遽然濃烈,他們眼前一團(tuán)疊云,月光圍織瑩瑩,一陣清風(fēng)蕩滌了霧障,詩人正看到北野武,以及他背后同樣僵尸面孔的小凜,以及所有同樣僵尸化了的工作人員。詩人閃爍起最壞的打算,他迎面走去,卻無路可走,北野武們將詩人團(tuán)團(tuán)纏住。斷橋啟動,木已成舟,一幫人漂流向湖對岸。
嘎嘎大郎正在與扮演僵尸的演員們吃盒飯,演員們說,要不是北野武導(dǎo)演,他們是無法開工的,畢竟城市里病毒傳播得太厲害。嘎嘎大郎告訴他們,說自己是北野武導(dǎo)演的老朋友,這部電影的制作其實是密謀已久的互相幫助。演員們聽不懂他的話,也沒有人繼續(xù)追問,大家只把他當(dāng)作一個怪人,不過既然是北野武導(dǎo)演的朋友,再怪也還是可以理解的。不遠(yuǎn)處身穿防護(hù)服頭戴防毒面具的人正在消毒,有人喊“繩子斷了”“船停了”,幾個人乘小船離開岸邊,一個眼球貼在眼角外的演員嘟囔“歇著吧,導(dǎo)演的木船一時半會兒過不來了”。演員們自覺排練起僵尸的行為動作,只有嘎嘎大郎走入帳篷,很快睡著了。
我端住飯盒,端起飯盒,飯盒很重,我端起飯盒,很輕,我的嘴連同飯盒,我咬住飯盒,飯盒很重很輕,我的嘴與飯盒連同飯菜,我吞咽,我終于順利地吞咽,我吃的是——眼珠子,僵尸的眼珠子,嘎嘎大郎的一只手,我在吃眼珠子,一只手拽住眼珠子,我放下飯盒,我放下,眼珠子鑲嵌嘎嘎大郎,我拿起飯盒,我殺,狠命地砸——你醒了,嘎嘎大郎對我說。我看著他,坐在帳篷里。篷外照明燈移動,僵尸的影子投射到帳布,忽而巨大,掠過頭頂,恐龍形狀的野獸,相繼而來。別緊張,那是消毒作業(yè)的人,嘎嘎大郎說。
你又來了,我飛快地說,我不想讓他認(rèn)為我糊里糊涂,即便是在夢里。我又說,我還沒有醒。這里不是我的家,而是我的夢境,你,我確定你,一直在我的夢中。之前也是,我又補(bǔ)充。嘎嘎大郎打了一個哈欠,眼眶濕了,他用兩根修長的手指捻掉幾顆淚珠,它們被甩到地上,玻璃球一般滾出了帳篷。他又脫掉了像龜殼那樣的衣服,露出灰藍(lán)色的肌肉形象,不清楚那是否為真實的肌膚,抑或內(nèi)衣。他抬臂指指一個方向,說,你把那個拿過來。我乖乖地站起來,走過去,一把從衣架上取下了那身絳紅色套裝(做工精細(xì),樣式古典),拿來遞給他,重新坐下,全程專注地看他將服裝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在身上整理妥帖。
他笑了笑,對我。喊了一聲,來吧。帳篷外的恐龍影子穿進(jìn)來,它們噴出膿液,氣味刺鼻,這氣味促使我眼前呈現(xiàn)死臭了的王八與荷花的畫面,我拼命掙扎,我只能拼命掙扎,死亡就在邊緣,我深陷沼澤,王八咬住我的脖子,荷花包裹住我的頭顱,我喘不過氣,好比身患哮喘那年冬天——要痛苦十倍。我不知道時間是怎樣流逝的,我總以為自己會立即死,或者從夢中立即醒來,可是,荷花與王八始終糾纏裹挾,我不得不絕望地感受時間,永恒的時間。
“你在自己的夢里,很悲慘啊?!蔽衣牭礁赂麓罄蛇@樣說。我猜到了他的意思,此刻我承不承認(rèn),都無所謂了。
“我,怎樣——才能擺,脫,你?!蔽覓暝f,王八的腦袋似乎從我的嘴巴里冒了出來,荷花像一只大喇叭對我釋放黑蟻穴的氣味。
“你永遠(yuǎn)也擺脫不了我!”我聽到他雷劈般的聲音,旋即轉(zhuǎn)為沉默,咒罵,微微嘆氣。荷花枯萎了,王八馱著一樽酒,一動不動趴在木桌上,帳篷外亮如白晝。“我是來跟你告別的,之后,你我就——”他拿起酒,倒了一杯,遞給我,也給自己倒了一杯,看著我,看著我,他看著我,他的眼睛膨脹欲碎,我下意識地用酒杯擋在眼前,酒液轉(zhuǎn)眼太空浩瀚,我飄浮其中,嘎嘎大郎的眼球至圓極橙,我們同為宇宙之子,互牽互引,黑色幕布抖動星辰,倏忽間,飛馳流淌,瀑布般傾墜下滑,轉(zhuǎn)瞬我已脫離杯沿,那金色的麥芽浪花好似臨刑的伏筆,我才脫掉那一身絳紅色戎裝,帳篷外重現(xiàn)夜的迷離與微光。
帳篷外重現(xiàn)夜的迷離與微光,微光漸亮、漸亮,劇組的嘈雜活動步入耳畔,眼皮舉重若輕,若輕,“接下來怎么拍?”一個聲音,拉扯情緒。
“接下來怎么拍?”聲音堅定,喚出人物。北野武面無表情地俯視嘎嘎大郎?!笆裁矗俊焙笳咧t遜地應(yīng)聲坐起,“你問我什么?”
“接下來怎么拍?”北野武退后兩步,好比只會說一句話的玩偶。
嘎嘎大郎站起來,晃了晃腦袋,他的龜殼嘎吱嘎吱,如同剛剛穿上武士服。
帳篷外。詩人站在帳篷門簾外,他呼出一口香煙,抬頭望夜,毫無星光可言,劇組的燈光像一塊破塑料布,籠罩湖水此岸。
小凜坐在石頭上,吃盒飯,她吐出幾塊雞骨頭。僵尸裝扮令她不舒服,盡管只是厚厚一層白粉?!拔覀冞@樣還是不是人?”她忍不住發(fā)問。旁邊幾個演員也在吃飯。他們回答:“我們扮演的是僵尸?!薄皯?yīng)該不算人?!薄班?,算作死了以后的人?!薄八懒艘院笥只钸^來的有病毒的人。”“不不,不是人,就是怪物?!薄皩?,跟鬼魂差不多?!薄疤膳铝??!薄笆前?,太可怕了?!薄叭绻F(xiàn)在流行的病毒可以把人變成我們這樣,那么——”“嘿,什么狀況都有可能?!毙C又拿起一盒,她眼皮翻動看了看幾個演員,“你們幾個這個樣子,要我說,還是人的樣子,我看你們是沒見過鬼魂的樣子,嘿嘿嘿?!彼粤艘豢?,難以下咽得放下了飯盒,“準(zhǔn)保嚇?biāo)滥銈?!”幾個演員近乎吃飽,有的彼此遞煙有的喝保溫杯里的茶,他們說,“你可別告訴我們你見過。”“說得好像你見過似的。”“你說說鬼魂什么樣?”“嘿,他媽的大夜里演僵尸還不夠,你們還說鬼魂?!薄芭率裁?,這么多人——她,她,她,你們快看,她!”“啊——!”幾個演員嚇跑了。
幾個演員嚇跑了,跑了幾步又抱作一團(tuán),大家都聽到他們?nèi)氯隆肮?,鬼啊”。詩人掀開門簾,嘎嘎大郎與北野武正好走出來。看到這種情況,北野武示意兩部攝影機(jī)開拍。
荒廢的公園門口,北野武暫時解散了劇組,光怪陸離斑斑隱退。
嘎嘎大郎,詩人,小凜,北野武,他們四個站在門口。星空貼近頭頂,夜猶如深海。北野武提議該去喝一杯。沒有人反對。小凜問,你們?yōu)槭裁纯傄染疲克€說自己的媽媽喝了酒,有時會變得相當(dāng)恐怖,偶爾她走出洞穴,會嚇?biāo)缆啡恕T娙藛?,你也喝酒了,會變得恐怖嗎?詩人腦門觸碰小凜腦門,小凜癢癢得撓了撓頭發(fā)。小凜準(zhǔn)備回答,小凜的眼睛與嘴唇向上一抬說,你沒看到之前那幾個演員嚇壞的樣子嗎?小凜話音迷蒙。呼啊,那是導(dǎo)演的安排,詩人說話的同時轉(zhuǎn)頭看到北野武十米外揭開了一匹帆布,幾輛自行車站在那里。我見過,馬一樣的東西,小凜挽住詩人的胳膊向它們走去。
小凜很快騎上去,哎喲,很快摔在地上,她坐在地上呆呆地望著其他人。北野武雙手插兜咧嘴富有節(jié)奏地樂。嘎嘎大郎撿起小凜的自行車,那車很大很硬,他騎了起來,手里拿著一根長樹枝。北野武挑了一輛曲線流暢輕盈的自行車,他騎了起來,手里拿著一根細(xì)竹棍。詩人雙手插入小凜腋窩,將她提起,他們挑了一輛鵝黃女式自行車,詩人手舞足蹈講解,小凜淺蹲車座,一雙纖手搖鈴捏閘晃悠車把,假裝騎行了一里地,蛾眉?xì)g喜。另一方向,兩輛自行車碰撞,左橫右移,長樹枝細(xì)竹棍舞風(fēng)撈月,北野武左肩挨了一劈,嘎嘎大郎無礙,只是后背龜殼“啪”挨了一斬。詩人躬身小心抓扶后車座,小凜真實地騎了三五米,車傾倒的前瞬她踏虹落地,車把歪斜,詩人順勢坐上后車座,召喚小凜重來。另一方向,兩名戰(zhàn)將相互挖苦,各自打轉(zhuǎn)耍威風(fēng),忽而兇猛相向,高舉樹枝竹棍,殺伐之音鏘鏘沖天,詩人剛剛松開手,小凜驚叫著跳離車座,淘氣地原地跳圈圈,北野武放棄關(guān)鍵一殺,并沒有繼續(xù)游戲,而是將手里的細(xì)竹棍扔向楊樹,直接騎上了大馬路。
嘎嘎大郎拋出長樹枝,險些砸到北野武,樹枝在他的車輪邊彈起來又朝前沖了半米,北野武的前車輪壓過樹枝,他歪頭舉起一只手做出干杯的樣子,隨后又拿出了之前嘎嘎大郎不知哪里弄來的小型攝影機(jī),將鏡頭對準(zhǔn)詩人小凜這一邊。
“你看,他們都在亮著燈,沒有睡覺?!毙C坐在嘎嘎大郎的自行車大梁上。
若一葉扁舟,公路兩岸高樓似青山,乘夜風(fēng),冷樹蒼茫,云無心望斷孤月,散淡待天亮。嘎嘎大郎的語音頹涼,“燈光不寂寞,人們恐懼獨(dú)處,害怕面對自己甚于病毒。”
詩人忘情地蹬自行車,他感到自己的真實,夜晚的真實,他被宇宙包圍,熾熱猶一團(tuán)恒星,風(fēng)從耳邊漣漪而逝,拂過北野武頭頂,他倒坐在車后座上,手持?jǐn)z影機(jī),捕捉新娘出嫁情景。
“人們害怕自己?像之前假裝僵尸那樣子害怕嗎?”小凜揚(yáng)起半側(cè)臉頰,發(fā)絲輕飄不自由,半彎睫毛推敲疑問。嘎嘎大郎掏出一支雪茄,他交給小凜一支大號火柴,小凜樂得合不攏嘴,她早就想試試,她看到過北野武與嘎嘎大郎一起點(diǎn)火抽雪茄。小凜舞蹈雙腿,挪動臀尖,款款描繪一圈荷葉,火柴擦過大郎背后,亮了。小凜由衷妍笑,她高舉火柴,雪茄炎火噴薄,詩人與北野武的車子此時離他們很近,鏡頭前頓時香煙滾滾,煙霧后退唯有細(xì)小的火炬彗星般飛行,小凜雙眸淚漣炯炯,她不由自主地說,“好開心啊,真快樂?!备赂麓罄膳c北野武無動于衷宛若兩本舊書,寒風(fēng)偶爾翻開三兩頁旋即又合上。詩人腳踏車輪淺吟一首歌:“今夜我們騎小馬,奔入湛藍(lán)夢空,貝殼咬浪花,星星掛天涯,溪水流淌笑臉,東風(fēng)吹殘櫻花,永生的人了無牽掛……遙遠(yuǎn)的夢,邊緣一只小青蛙,蹦蹦跳跳叫不醒沉睡的人啊……”
前面那個在唱歌,小凜說,可惜火焰沒有了,她舉頭望,又說,不,你的火還在,你的嘴里冒煙,和墓地里的煙味道不一樣。小凜繼續(xù)說,我聽不見詩人的歌聲了,我們?nèi)ツ睦锇?,我們?yōu)槭裁崔D(zhuǎn)彎,他們會跟上來嗎?北野武他媽的不拍了嗎?嘎嘎大郎告訴小凜,要去一個地方,讓她換上新娘的婚紗,詩人他們?nèi)チ硪粋€地方,換上新郎的禮裝。
我推開家門,詩人說很抱歉,深夜打擾。我立即對他說,以及他身后的北野武,我對他們說,你們用不著抱歉,我喜歡這個夢,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每個夜晚都可以夢到你們。我還說,我真希望睜開眼睛看看此刻我自己沉湎夢中的樣子,那樣子一定很——我的一只手在空中轉(zhuǎn)了幾個圈,試圖找到合適的詞語——神怡,說出這個詞,這句話,我站在門口,頗感風(fēng)趣。北野武跨進(jìn)一步,掏出槍對準(zhǔn)我的腦門,他說,你試試看在你的夢里,這把槍有沒有子彈。我表演石碑的樣子,站在玄關(guān),然后就笑了,我說,老把戲了朋友,夢里死不了人,之前我被你們那位用荷花與王八糾纏過,我不是照樣站在這里。說完這句話我哆嗦了一下(石碑化作海綿),我不認(rèn)為我記得荷花與王八的事情,我有些搞不清楚我在說什么。你存在夢——詩人按下北野武的槍,打斷了他的話,他甚至低聲飛速說了一句“還不是時候”。我在想他的意思是北野武的槍還是他的話——還不是時候。“真他媽有意思?!比欢抑皇腔貞?yīng)了這一句話。他們進(jìn)到客廳坐下,我擰開了落地?zé)簟?/p>
“我們要不要喝點(diǎn)什么?”我問,我感到自己在床上翻了個身。罐頭打開流出菜湯,瓢蟲從上面飛開,我無措地低頭竊竊私語,想起了什么,我盡力張開嘴:“我們要不要喝點(diǎn)什么?”
他們松弛地坐在沙發(fā)上,詩人脫下了身上的棉袍,脫到只剩下內(nèi)褲,他將衣物疊得整整齊齊。落地?zé)魪澫卵?,光禿禿的頭頂燈絲縱橫交錯像是忍住發(fā)笑那樣微微顫抖,刺眼的光芒在空氣中顯而易見地流動。我從冰箱中走出來,手里拿著那套絳紅色套裝(做工精細(xì),樣式古典),我以為我的手里拿的本該是葡萄酒,可是對面兩個人正坐在沙發(fā)上喝葡萄酒,我遞給詩人套裝,專注地看著他將服裝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在身上整理妥帖。我確定見過這一幕,我回手關(guān)上冰箱門,“嘭”,一面鏡子赫然眼前。嘎嘎大郎,是那個人站在鏡子里,站在我的位置,他的名字從何而來,我在鏡子中,我在鏡子中的嘎嘎大郎中,我看著自己——這個叫嘎嘎大郎的人,我的身后,他們在碰撞酒杯,落地?zé)魬覓炱咸丫破裤殂檠笠缏浠堦柕男鷩膛c孤獨(dú)。鏡中,嘎嘎大郎笑容微微,淚水續(xù)斷。
你流淚了,你流淚了。我媽媽也經(jīng)常流淚,她說這是神仙想家了,要不就是神仙在打架,眼淚就會流下來??墒莿偛盼乙擦鳒I了,我坐在小馬車上舉著火——可是我害怕火啊——可是我是高興呀,原來出嫁這么好玩,哪有神仙啊,神仙不好玩吧,媽媽又在騙我,她說起自己出嫁也掉眼淚,她就騙我說神仙啊神仙。你,你為什么流眼淚?小凜站在他身后,看著鏡子中的嘎嘎大郎問。他沒有回答,擰開水龍頭,捧水洗臉,大小水珠匯合落散。他給浴缸放水,對小凜說,可以坐進(jìn)去洗個澡。坐在溪水里一樣?小凜問。對啊,嘎嘎大郎關(guān)上了洗手間的門,“這里是誰的家?”小凜一聲清脆,唯有颯颯水流。
一框巨大的風(fēng)景油畫打開了,嘎嘎大郎正站在客廳窗前,我喜歡從前那幅水墨畫,他說,面對油畫后面走出的女人。女人手提一盞燈籠,走上臺階,走出風(fēng)景畫。
去你大姐,去你姥姥,去你個媽,你喜歡的都是屎,你不喜歡的還是屎,你就是一堆屎,你個臭王八。女人出畫的一瞬間脫口大罵。她將胳膊一伸,一只發(fā)育變態(tài)的墨猴跳過來,抱走燈籠,又跳回來,蹲在桌上,朝嘎嘎大郎笑。
你又去看他了?嘎嘎大郎和顏悅色。
看你龜毛,看你爛屁股,看你個死人頭。女人脫下橙黃色斗篷,露出灰底綠點(diǎn)連身睡衣。墨猴費(fèi)勁地將斗篷掛到了衣架上,順勢站到頂端,依舊笑,還捂嘴。“嘣!噗——”女人放了一曲子屁,她做開槍手勢,靶心指向嘎嘎大郎。
很對,那他媽就是個死人頭。說完話,嘎嘎大郎回?fù)舴帕艘粋€干脆的屁。墨猴跳上窗臺,推開了幾寸窗玻璃,也甩出一尾巴屁。
他說你去看過他,還亂寫亂刻,哈哈哈,女人樂,又問嘎嘎大郎,是不是用尿澆人家來著?他胡說——大郎否認(rèn)——這顆死人頭——我這回肯定沒有。女人打了個響指,墨猴跳上唱片架,它撅著屁股,拽出幾份,女人指尖一彈,墨猴它嗖——舞的曲悠了揚(yáng)。
嘎嘎大郎率先抬起雙臂向前向左成九十度同時向右橫跨出一條腿,女人面對大郎做出一致的相反動作。他們在房間中閃轉(zhuǎn)騰挪舞蹈默契,時而小丑時而魚,目光觸碰迷離指尖撥動心弦腳步勾搭記憶屁股扭出別緒長發(fā)晃蕩相思擦肩道出離情,楊柳依依,雞棲于塒,日月之行星漢燦爛,錦瑟一去不復(fù)返,半朽臨風(fēng)五十弦,兩袖春寒嘣嘣嚓,一襟春恨恰恰恰——
— 你還是這套龜樣子。
——我已經(jīng)忘了本來的樣子,哦,也許那死人頭記得。
——他說你的夢到頭了。
——你讓他好好裝死吧。夢不長了,青樓沒了,美人散了,剩下你成妖婆了。
——夢太久遠(yuǎn)。
——說不定我會重回另一個夢。
——終究還是夢。
——讓你見見小凜。
——誰?
——你聽見了。
——我的名字?
——是啊,你看。
小凜赤身裸體走出浴室,玉顏光潤出水芙蓉,尾之后墨猴嗨皮以遨以嬉。小凜說房間里好熱鬧啊。
凜取來浴袍,包裹小凜身上,摟住她的肩膀,比她高出一塊蛋糕的厚度,她們并肩站在一起,凜對小凜說,你的名字和我一樣。小凜看著嘎嘎大郎嘻嘻哈哈說,我知道了。
——我也知道了,她——凜指一指小凜——狐貍的女兒。
——呀!你知道我媽媽。小凜飛跳起來,唱片旋律隨之內(nèi)轉(zhuǎn)潛氣春鷹度吟,墨猴嬉笑繞尾,嘗試用浴袍擦干水分。
——我知道你媽媽,我們都知道。凜指一指嘎嘎大郎,墨猴做了個愛心鬼臉——你媽媽出嫁的時候,我們都在。
——老天!小凜與墨猴雙雙飛舞。墨猴頭披白手絹一步一回頭走在吊燈上模仿新娘,它吱吱歡樂,小凜燈下旋轉(zhuǎn),與繽紛的影子齊聲歡呼,媽媽,媽媽。
嘎嘎大郎與凜站在酒柜旁,他們飲酒、喘息、等待。房間門被推開了,北野武操控攝影機(jī)站到了床上。一隊狐貍裝扮的人走了過去?!拔覀円灰赛c(diǎn)什么?”我問,我感到自己在床上翻了個身。罐頭打開流出菜湯,瓢蟲從上面飛開,我無措地低頭竊竊私語,想起了什么,我盡力張開嘴:“我們要不要喝點(diǎn)什么?”
滿屋子狐貍裝扮的人走過去又走回來,我連忙認(rèn)出這一堆人——扮演僵尸的演員們——他們模仿人形狐貍的樣子排隊站在我的屋里門外,北野武的電影繼續(xù)開拍了——北野武——嘿,他媽的北野武站在我的床上,我正在做夢,我夢到了罐頭、瓢蟲,我記得太清楚了,我正在做夢,北野武站在我的床上,鏡頭猶如火箭炮對準(zhǔn)我,北野武的半邊臉在笑,我在笑,我看到了鏡頭中的自己,我站在酒柜旁,我在飲酒、喘息,我穿著一身絳紅色套裝走入屋內(nèi),我與詩人、北野武、嘎嘎大郎、凜、墨猴、小凜,我們幾個坐在一起,我們幾個坐在床上,仰天大笑,我們走出屋門。
“今夜我們騎小馬,奔入湛藍(lán)夢空,貝殼咬浪花,星星掛天涯,溪水流淌笑臉,東風(fēng)吹殘櫻花,永生的人了無牽掛……遙遠(yuǎn)的夢,邊緣一只小青蛙,蹦蹦跳跳叫不醒沉睡的人啊……”
歌聲輕柔,似春柳拂頭。
一團(tuán)漆黑,漆黑的盡頭,仿佛若有光。
光擴(kuò)大,光來無影蹤,光推遷四移。
天地爽朗,青云浮山,曉星漸隱。
芳草溪流,野花鮮美,嬌鶯遠(yuǎn)啼。
一列半人高的小火車,停在我眼前?;疖嚊]有頂棚,車廂寬闊,兩排相對的木椅自成一節(jié)。木椅子上坐滿了真實形狀的玩偶——人形狐貍的演員,詩人,嘎嘎大郎,凜,墨猴,小凜,還有一些,認(rèn)不出,看不明。我和北野武相對而坐,第一節(jié)車廂,中間一張木桌,我們在喝酒,他戴上了墨鏡,依舊寶石藍(lán)。我正在構(gòu)思一段往事,即將發(fā)生的事,我一無所知,眼前事即刻為往事,我想,我總想。
“老兄,”我端起酒杯,指著北野武,“就是那個樣子,最后的樣子?!蔽艺f,“世外桃源的樣子,你懂嗎,世外,沒有一個外人,我們,我們幾個,守著天地自然,我們,我們天人合一,我們永永——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在這片夢里——美啊——”我眼含淚花,將杯中的酒倒在車廂外,“我敬,我敬?!?/p>
一只鐘表盤大小的龜,走在火車頭前,走得一本正經(jīng),頭顱高昂?!斑@是地下鐵里那只龜?!蔽抑赋?,表示記得?!澳氵€記得什么?”北野武問,他身旁的攝影機(jī)沒有停過?!安灰獑枺f不要問,你應(yīng)該知道,”我倒上酒,隨手從車廂外折來一枝花,“你一問,我就什么都不記得了。”“但是你記得夢的最后?!北币拔渑c我碰杯,掏出槍,裝上了一顆子彈。
我悄然蘇醒。一團(tuán)漆黑。
嘎嘎大郎將煙頭碾滅在墓碑上,他跳下來,掏出刀子,在墓碑上刻了幾個字。我問他,沒有任何情緒,你刻的什么字?
嘎嘎大郎走遠(yuǎn)。
我吹起鐘聲。
他告訴我的那幾個字是——
不足為外人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