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邇殊
吃著飯,他向妻子抱怨菜難吃。
“又是蘿卜湯,鹽放多了,齁得腎疼。炒苦瓜吃了多少頓了?這是什么肉?沒有肉味,還塞牙。”他把碗筷朝飯桌上一蹾,噘著嘴,故意給妻子臉色看。妻子像個影子,也不過來哄,坐在對面一聲不響地吃飯。
脾氣硬了一小會兒,終是要軟下來的。
他張開嘴,拇指和食指去摳牙齒縫里的肉絲,卡得難受。手指伸進去,找不到目標,每顆牙齒似乎都有問題,又不是急需解決問題的那顆。費了半天勁,右手臂酸痛,沒有摳出半點肉絲,牙齒似乎又沒剛才塞了。
他把沾著口水的手指往胸前擦擦,看了看埋頭吃飯的妻子。坐在對面的人,竟看不到個整臉,總是把頭頂和額頭朝向他。
吃完飯,他說:“我不想洗碗。我寧愿做飯?!弊屑毾胂脒@話哪里有點不對勁,今天的飯菜就是自己做的,他記得不想去農貿市場,從冰箱里找到半截干癟的蘿卜,還自言自語地說:“就吃你了,老家伙,跟我一樣老得沒用的東西?!?/p>
他看到妻子收拾碗筷進了廚房,她總慣著他,他不愿意做,她就去做。
妻子還和剛結婚時一樣年輕漂亮,那會兒,他寵著她,什么家務活兒都不讓她做。等她當了母親,他寵她的心淡了,家務活兒自然而然落在她身上。吃完飯,他就找廠里的老哥兒,那時候還都是小伙子,一起吹牛皮、打撲克、看球賽。
健明長得很快,跟吹氣球一樣。他沒什么帶孩子的印象,時間一晃,兒子就躥得比他還高了。
現在他老了,住在四樓,爬樓費勁,腿腳沒力氣,還疼,酸痛感從膝蓋一直延伸到大腿、小腿,往沙發(fā)搖椅一躺,這里按按,那里掐掐,皮膚木呆呆的,不是自己的皮肉。最令他煩惱的還不是時不時冒出來的基礎病,他的腦袋里有只大嘴蛤蟆,每天都會把他的記憶力吃掉一點點,現在它吃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多了。
他摸著肚子,感覺沒吃飽,又不知道該吃點什么,去客廳吃了點藥。坐在沙發(fā)里可以望到陽臺斜上方一小片天空,灰不溜秋,又是個陰天,難怪腿疼。陽臺的龜背竹長得好,葉片大而肥,占地方。另一架是多肉植物,妻子喜歡,花架子是他用鞋架子改裝的。以前四個架子擺得滿滿當當,現在空了兩個木架子。
他問妻子:“你那些亂七八糟的花,我拿幾盆去送人?!?/p>
妻子沒說話,她以前嘮叨個不停,現在卻像被鋸了嘴的悶葫蘆。
“送誰呢?”他尋思著。
他住的樓是三十多年的舊樓,沒電梯,一共六層。老舊小區(qū)改造后,樓道重新刷漆,亮堂不少。住在樓里的老朋友都走得差不多了,本地年輕人喜歡搬到新區(qū),老樓出租給進城打工的農民,男男女女,來來去去,他沒記住一個。
黃咪咪從陽臺上輕手輕腳地進來,去墻角的塑料碗里看了看,嫌棄地走進客廳,躍上他的雙腿,柔弱地叫了幾聲喵喵,蜷縮著身體睡在他膝蓋旁。黃咪咪肚腹溫熱,熱度慢慢傳到他的雙腿,酸痛感減弱,他伸出右手,熱情地撫摸它的頭。
黃咪咪能填滿他此時的情感缺口,柔順溫暖的黃白色細毛,溫馴可愛的身體姿態(tài),無比信賴的眼神,都讓他歡喜充盈。
“你又到處亂跑,小心被人抓去。遇到壞人把你賣了,你就找不著我了。到時候叫我去哪里找你,我一個沒人搭理的老頭子?!彼穆曇魯鄶嗬m(xù)續(xù),訓斥變成了嘟囔,連自己都聽不清說了什么。
他在沙發(fā)上掙扎著側身望了望廚房,妻子還在悄無聲息地忙。
健明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帶著兒媳婦。他眼睛年前做了白內障手術,見著強光就流淚,兒媳婦像太陽,亮閃閃的看不清,只覺得兒媳婦熱乎乎香噴噴的,像一碗魚香肉絲。
小兩口風一樣鉆進家里,一會兒廚房,一會兒客房,歇不下腳。
“健明!”他不喜歡他們一回到家就忙里忙外,想讓他們坐下來好好說說話。
健明搬個凳子坐過來,沒叫他,涼絲絲的氣息吹著他耳朵,有點癢。
說點什么呢?兒子不喜歡他問工作,父親不問工作問什么?身體呀生活呀收入支出,妻子都會問,他再問一遍,兒子會煩。聊感情,他和兒子都張不開嘴。
爺倆兒一起看會兒電視也好,看乒乓球比賽。他就愛看這個,健明小時候學乒乓球都是他教的,一塊球拍花了他二十五塊錢,那錢是他省下煙錢買的,他只好嗑瓜子解癮頭,嘴都嗑出了血泡,還是抵不住,一個勁打哈欠,提不起精神,厚著臉皮跟老哥兒們蹭了兩個月的煙抽。
他在五金廠做出納員,工作清閑,有時廠長還扔兩包好煙給他過癮。健明上小學那會兒,五金廠解散了。他沒意識到那是做生意的好時節(jié),小公司雨后春筍般冒出來,他一直沒閑著,覺得當出納累,考了會計證,同時兼做三四家的會計,又租了個小報亭賣雜志,邊賣書邊做會計,日子流水一樣嘩嘩流淌。
電視里乒乓球賽已經結束,他打了個盹,做了個夢。夢里他還很年輕,跟大劉掰手腕贏了。睜開眼,他又成了老人,感到老房子四面漏風,冷出了鼻涕。城市早晚溫差大,陽臺的光線仿佛馬陸的細足漸漸收攏,黑夜冷嘴涼手地從地下爬進陽臺,凍得他打了個寒戰(zhàn),更緊地掖了掖蓋在身上的棉毯。
“健明!”他又叫了聲,跑哪里去了?
健明躡手躡腳地過來,在他身邊坐下。他看不太真切,最近兩年視力下降得厲害,糖尿病折磨得他全身不舒服,偶爾還手腫腳腫,眼底充血。
“把眼藥水遞過來給我?!毖鬯幩驮谛〔鑾咨希簧焓志蛪蛑?。
清涼藥液只帶來短暫舒適感,眨巴幾下眼睛,他面前依然是個模糊不清的世界。健明不愛說話,不知道一天到晚瞎搗鼓什么。忽然有一天高興地跑過來說要到上海讀大學去了。
不對呀,妻子說健明在榕城工作,是個機械工程師,不逢年過節(jié)的怎么跑回家來了?
小兩口不想生小孩,把妻子氣得一連幾天吃不下飯。他也生氣,人活著,不就是為了成家立業(yè)造福子孫嗎?沒有孫子就是沒有希望,沒有希望的日子過著有什么勁兒?
“健明,你過來,我跟你說?!避囬镛A話來回說過無數遍,健明媳婦嫌他們嘮叨,還跟妻子吵吵過。誰家過日子不吵兩句嘴?但,理兒就是那么個老理兒,說下天來,也不能沒理兒。
健明不過來,他覺得后背涼颼颼的,廚房門半開著,妻子下樓倒垃圾去了?老舊小區(qū)垃圾清理不及時,要等每天傍晚垃圾車過來,才把垃圾收拾分類倒掉。妻子倒垃圾后總去門口保安室轉轉,和保潔員、老保安拉拉家常,有時走得更遠,繞一公里多路去小廣場看人跳舞。
天氣更涼了,夜已黑透,草叢里的濕氣爬上了樓,他都能看見濕氣煙霧順著墻壁、陽臺和排水管像一群賊密密麻麻爬進房間,把他團團包圍。
他從沙發(fā)上站起身來,搖搖晃晃,有點兒頭暈,今天忘了吃降壓藥?他得去把陽臺的門鎖好,不讓涼冰冰的賊跑進客廳來,不然兩床棉毯都沒用,手腳很快就會涼掉。
陽臺門“嘎吱吱”響,在他虛弱的手里反抗不停,像捉不住的活魚,費半天勁也關不上,留一條半指寬細的狹縫,濕氣壓縮了密度,跟針一樣扎人。
今年幾歲了?怎么手上就沒有一點兒氣力了,連個破門都關不上。他喘著氣,努力回憶自己身份證上的一大串數字。想不起來,倒是想起了別的事兒。
他想起有一陣子,和老王去農家樂魚塘里釣魚,每天收獲不大,只是為了坐在一起聊聊昔日老哥們的去向和生活。五金廠解散后,老王只好到處給人打零工,恰逢城市擴建,到處蓋新房,工地上生出不少活計??炝娜巳タ干嘲?、挑沙灰、砌磚頭,偏偏兒子不學好,染上毒癮,老王嫂天天唉聲嘆氣、掉眼淚,日子過得不如意,抽煙很兇。
等到妻子退休,幫他照管報亭,生意眼見著淡下來。他們要供健明上大學,日子過得緊巴巴,幫不了老王,只能多陪他抽煙。
魚塘老板娘是城郊蓮花池村的,叫秀蓮,和丈夫離婚,帶著一個上小學的兒子,承包村里的魚塘。雖說是離婚,前夫老往家里鉆,支使秀蓮干活。
有一天,他一邊盯著水面的魚漂,一邊伸長左手去彈煙灰,有女人“哎喲”叫起來。煙火頭燙著秀蓮的手,紅了指甲蓋大的一塊。第二天去,秀蓮給他們的水壺灌水,他看見她手背上起了大水泡,亮晶晶的,心里過意不去,忙幫秀蓮碼柴。
一來二去就熟絡了,老王不去釣魚時,他還去。一個人坐在老地方釣魚,秀蓮在身邊忙來忙去。一條魚也釣不到的時候,秀蓮從缸里挑一條肚皮雪白的花鰱魚給他。他把一個月的釣魚錢付了,給多給少秀蓮都收下。
一年又一年,他幾乎每天都想去釣魚,總有些日子去不了。
隔一段時間沒去,秀蓮還不給他灌水,他小聲去討水,討蘋果、花生米吃,秀蓮給了,他才歡喜地釣魚。
老王和他去釣魚,記得釣了不少草魚、鯉魚,尋思著吃不了,要做成腌魚,也請秀蓮做,秀蓮做的腌魚總合他胃口,老王卻說太辣。他兜里裝著要給秀蓮的釣魚錢,像裝著枚閃閃發(fā)亮的戒指,不時伸手去摩挲。
前夫來了,鉆進房間里和秀蓮說話,兩人不對付吵起來,聲音大得嚇跑了魚,還摔打東西。
老王扭過身子去看,說:“這個慫包又回來要錢了。”
他不答話,心里烏云密布,不一會兒黑沉沉的云霧就飄到臉上去了。
“離婚不離家,哪里扯得清楚?!崩贤醭袄锿?,說,“我們回吧?!?/p>
他沒想好,說:“最后抽一支就回?!边f給老王一支大重九。
“又領錢了?你的活兒輕松還來錢快,不如去炒房子。”老王說起誰誰炒房賺了夠下輩子花的錢,天天打牌,言語中充滿羨慕。
他沒想過賺多少錢,或者換個大別墅,余下的錢交給妻子存著給健明以后結婚用,現在這樣過著挺自在,不想折騰。
“嘿,打起來了,好像?!崩贤跬蝗粔旱吐曇粽f。
他不想聽,打耳光、撕扯、咒罵、哭叫聲拼命往耳朵里鉆。兜里的“戒指”變成了正在融化的冰淇淋,他不自主地扭動幾下身體,狠狠吸完最后幾口煙,吐出一團團濃得化不開的煙霧。
沒等煙霧消散,他拎起桶對老王說:“走吧,今天夠吃了?!?/p>
老王朝那房間門口望了望,試探著問:“不去勸個架?”
“吃飽了撐的,管人家兩口子的事?!彼坪踉诟~賭氣,使勁搖晃得水桶嘩嘩響,弄得桶里的魚亂撲騰。
他路過門口,看都不看一眼,揣著鈔票快步離開了。
從那以后,他再也不去釣魚,欠的釣魚錢讓老王帶去付清。
一使勁,“咔嗒”,陽臺門鎖死了。涼風吹進了他心里,胸口涼涼地疼。管他的,明天請人來修修,老房子、老物件,就跟他的身體一樣,哪兒都不利朗。
妻子常埋怨他老糊涂了,記不住事,還東扯西拉,猴年記成馬月,胡說八道的。硬拉他去看醫(yī)生,醫(yī)生望著一摞檢查單子說他是阿爾茨海默癥。他問家庭醫(yī)生小王什么是阿爾茨海默癥,小王手里正忙著,不看他,含混不清地解釋說是一種普通的老年病。
黑夜用冷風襲擊了他,他的頭開始隱隱作痛。
“哎——”他沖廚房叫了一聲,妻子還在洗碗?還是去跳舞了?
從陽臺門走到沙發(fā)不足五米,他搖搖晃晃走過去,感覺頭更疼了,還是要吃藥。血壓上來了?天黑了,妻子也該回來了。
吃完藥的一瞬,他忽然想到自己剛剛吃過了降壓藥,心里一驚,背脊沁出涼涼的汗水,吃了幾次?可能吃多了。
心里一亂,沙發(fā)就跟活過來一樣亂晃、轉圈,燈也不聽話,無聲地搖擺不停,他嚇得不敢動,房間墻壁涌動著巨大漩渦向他逼近。
他閉上眼睛斜靠著墻,胃里酸浪翻滾,身體發(fā)涼雙腿發(fā)軟,慢慢從墻面滑向地面。他想叫妻子,張開嘴,卻發(fā)不出聲來。
旋轉停止,他的背感到瓷磚涼得踏實透骨,沒有木頭的氣味和溫度。以前他不想在地上鋪瓷磚,妻子不同意,認為木地板價錢貴又難收拾,拖地全是她的活兒,只能聽她的。
電視開始播放新聞,各地的疫情和洪災,無助的人跟他一樣,茫然無措。
他不想躺在地板上,胸膛冷了,心臟會跳不動的。他急得亂掙扎,可手腳散落四處,完全感受不到它們的狀態(tài)。身體早就背叛他的靈魂,自顧自地衰老虛弱,可在內心里他認定自己還是五金廠算賬的小伙子呢。
迷迷糊糊,有風從門縫吹進來,如同冰涼無禮的手粗魯地翻弄他身體,冷得受不了。妻子怎么還不回來?自己需要幫助的時候,她總不在身邊。這句話換個人稱,也是妻子常常說的。
有人在哭?他努力睜開眼睛,沙發(fā)那頭真有人坐著哭,肩頭一聳一聳的,場景很熟悉,似乎常有人坐在那兒哭。
是妻子?又像是秀蓮。
他沒再去魚塘,老王還去,送魚過來,偶爾會說起秀蓮。每次老王提起秀蓮,他的心就沒來由地被看不見的大手握著揉捏,說不出地難受。秀蓮被打了,兒子的撫養(yǎng)權被更改了,前夫砸了魚塘,后來魚塘被村里收回,秀蓮消失了。
他認真接聽每個陌生電話,接不到的也回撥,標注了推銷和騷擾電話的也接,一個不漏,卻從未接到過想接的電話。
這些事隱蔽在健明的初高中階段,妻子忙得顧不上他,他看到的常常是妻子的背影。夜晚的房間里明明是一家三口人,可他總覺得自己坐在空蕩蕩的魚塘邊,等待一尾快要窒息的鯉魚。
他對妻子說晚上睡不好,想一個人睡。妻子狐疑地望了望他,眼睛里微弱的光倏忽熄滅,點頭同意了。
健明大學畢業(yè)順利成為機械工程師,老哥兒走了一兩個,他養(yǎng)了只貓,叫黃咪咪。
他還做著一家小私營公司的會計,報刊亭關門了。當時,街邊的銀杏樹葉鋪了一地金黃,他和妻子眼巴巴望著綠皮報刊亭被拖車拖走,幾分鐘的時間,他們就被報刊亭遠遠拋在了落葉和廢紙堆里。
夫妻倆縮回到舊房子里,他搬回了妻子的臥室,話跟白發(fā)一樣稠密起來。
他開電動車載著妻子去城市的東南邊,聽說那里已經發(fā)展出一個新城市的模樣。秀蓮的魚塘就在東南邊,蓮花池村不見了,柳樹、清香樹和銀樺樹不見了,一排排灰白色的高低樓房莊重、高大,取代了村落位置。魚塘變成了四車道,柏油路嶄新閃亮,沒有泥土氣味。
他的心突突亂跳,在四車道上迷了路,轉來轉去,口渴難耐。路邊有新超市,趁妻子選購瓶裝水時,他問老板:“蓮花池村搬遷了?”
“沒有,這里就是蓮花池村,集鎮(zhèn)示范村?!?/p>
“以前,這里有個魚塘。”
“是啊,我也經常去釣魚。秀蓮家的?!?/p>
心被狠狠揪了一把,幾乎喘不上氣。看到妻子拿著兩瓶水和一袋話梅走過來,他急忙問:“對啊,老板娘哪里去了?”
“改嫁走了?!?/p>
他的心猛然被這句話挖空了一半,雙腿發(fā)軟,平白打了個趔趄,差點摔倒。
妻子扶著他在超市外的長椅上坐下,讓他喝點水。
妻子說:“今天真高興,好久沒出來轉轉了?!?/p>
他沒說話。
“你感覺好一點嗎?要不,去醫(yī)院看看?!?/p>
他剛想說點什么,瞥見妻子舉著瓶子喝水,右袖口磨爛了一塊,垂下幾條藍灰色的線頭。左手抱在胸前的土黃色皮包是他送她的結婚禮物,兒子工作了,黃皮包還在。
變成柏油路的魚塘和成色不變的黃皮包像兩坨雜石頂住了胃,時快時慢的心跳讓他極不舒服。他伸手摸摸妻子的衣袖,說:“沒事兒,我休息一下就好,這兩天腸胃不舒服?!?/p>
“你從來都腸胃不好,以前飯也不好好吃,冷一口熱一口,多說兩句,你就不耐煩?!蹦荷?,妻子的臉龐柔和明晰,目光安靜快活。
他指了指前面說:“以前這里有個村子,路很窄,我和老王騎著摩托來這里釣魚。下雨天,車騎快了,濺得到處是泥漿,騎慢了就陷進爛泥里。”
“那時候,你最喜歡釣魚。后來突然就不喜歡了?!?/p>
“不是不喜歡,魚塘收回去了,要建集鎮(zhèn)?!彼届o地說。
“哦,日子好了,就要收拾漂亮些。”妻子打心眼里喜歡這個地方。
“改嫁走了?!边@句話像遠近光燈交叉不斷地在他心里閃亮,說不清是什么滋味。
秀蓮坐在沙發(fā)那頭哭,他躺在地板上,涼氣擠進了骨頭縫,咯咯咯打架,鼻子酸酸的,想哭,卻沒有淚。
“我不欠你的啊?!彼洁熘?,“我真的沒辦法幫你,憑什么幫?不沾親帶故的。你別怪我?!?/p>
秀蓮站起身走過來,他的眼窩一熱,多希望有人扶一把,也許那時候秀蓮也這樣期待著他。
秀蓮在他身邊站了一會兒,他仰起臉,伸出手,秀蓮的雙手握住他,冰涼干硬,力量不是往上拉,而是往下拽,他覺得更不好受了。秀蓮見他起不來,嘆口氣,從他身上跨了過去。
對,去找人幫忙。門外全是不相干的陌生的善良人。秀蓮出門去了。
等待很漫長,像在山路上走向一豆燈火的人家,翻過一座山,還有一座山。
他無助地在地上躺了很久,全身冷透,連皮肉都凍僵了,秀蓮走了就不會再回來了。
他低聲嗚咽,沒有淚流出來。他的淚水給了黑夜,給了墻壁、木桌和枕頭,給了健明。
“健明!”他喑啞無力的聲音把自己嚇一跳,像從陰暗角落發(fā)出的蟲鳴,幾乎聽不清。
健明工作后一年,第一次帶女朋友回家,不是現在的兒媳。他看女孩不錯,妻子不喜歡,說嘴不甜,模樣不好,不勤快,愛打扮。
等送走女孩,健明吞吞吐吐說:“爸,媽,我想先買房再結婚?!?/p>
他沒搭話,再怎么不管事,街頭巷尾、電視網絡說的都是房價,他知道健明住在省城,房價比他們的血壓高一百多倍。
妻子背對著他們說:“家里就五萬塊錢,都拿去吧?!?/p>
他看見健明臉上的失望濃得要下滂沱大雨,連忙閉了閉眼睛,電閃雷鳴全憋進肚子里。
健明喘著粗氣,憤憤說:“五萬塊夠干什么?我自己想辦法?!弊吡耍凰﹁F門,門痛苦地尖叫一聲。
他頭一回跟妻子發(fā)火,把廚房里不值錢的瓶瓶罐罐摔個粉碎,妻子只是蜷縮在沙發(fā)上哭。
隔天,妻子去省城找兒子,他沒去,社區(qū)小王約好到家來簽家庭醫(yī)生合約,不能讓人家跑空。
妻子回來對他說:“我讓健明自己留個心眼,別在房本上寫女朋友的名字?!?/p>
“錢湊夠了嗎?”
“不夠,我找親戚借了些,湊了十萬給他?!?/p>
“借了多少?”
“兩萬,我自己還?!逼拮佑型诵萁?,說話比他有底氣。
“那也不夠十萬。”
“我們家有八萬。”
“你那天說有五萬。”
“我怕健明一轉身就跟姑娘露底了,我看不上這姑娘?!?/p>
“我覺得挺好?!?/p>
“你覺得誰不好?養(yǎng)魚的農村女人都好!”
一聲悶雷轟隆隆滾過,劈得他有點蒙:“你說什么養(yǎng)魚的女人?”
“我說農貿市場賣魚的啊,上次買花鰱魚,你還想讓人家當你兒媳婦?!?/p>
什么時候的事兒?他記不起了。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和妻子一起不知買過多少回魚。賣魚的有男有女,他可能真的順嘴夸過。
健明很忙,也很少打電話回家。他打電話過去,健明都在工作,有一回晚上三點,手機響了,他一接是健明,說打錯了,在加班,是打給同事核對數字。
白天剛給他打過電話,聽起來健明的聲音正常,叮囑他注意身體,別太勞累。
健明諾諾地答應著掛了電話。
沒幾年,健明買了房,娶了媳婦。他和妻子都沒去看新房子,健明整天忙,結婚都是抽空結的,他們不想給兒子添麻煩。
妻子心疼兒子,抱怨說:“健明真苦,跟他比,你一輩子都在玩兒。”
他不愛聽這話,說:“我倒是想拼命,有地方要嗎?”五金廠解散時,他沒領到補助,現在老了,沒人請去當會計,也沒有退休金,自己買的養(yǎng)老保險每個月只有兩千多塊,吃穿都聽妻子的。
“沒錢拿,脾氣還臭?!逼拮釉嚼显捲蕉啵爝哆哆叮駛€停止鍵壞了的破收音機。
他不擔心沒錢拿,他有兒子,養(yǎng)兒防老積谷防饑是老理兒。
“你管過幾天兒子?好意思讓兒子管你?!崩掀剖找魴C又響起來。
他懶得爭辯,兒子管老子,天經地義,妻子就是頭發(fā)長見識短,一說話就露了沒文化的底。
身后的鐵門“咔嗒咔嗒”響,風一吹就像有人搖門。妻子念叨過無數次讓他換了這成天吱嘎亂叫的鐵門。他去建材市場問過,一扇木門最少也要幾百塊,鐵門沒壞,用不著換。
妻子再念叨,他一聲吼:“門叫兩聲,天又塌不下來!”
門沒壞,依然響個不停,天卻塌了。他想起來常常坐在沙發(fā)那頭嗚嗚哭個不停的不是秀蓮,是妻子。
妻子外表柔弱,性格堅強,她哭個不停,就是天塌了。
他揉揉眼睛,沙沙響,像揉舊報紙,沒有一滴水的聲音。
揉?手恢復知覺了?他嘗試尋找雙腳,耳朵里吱的一聲響,仿佛有人在里面飆高音。雙腿還沒知覺,手機放在小茶幾上,他憋著勁奮力挺起上身,伸長手臂往前抻,只差一點點,指尖碰到了手機——“啪”,重心不穩(wěn),左手力量不足,臉朝地栽了下去。
碰得到,握不起,還差一個指節(jié)的距離。他試著喊叫幾聲,聲音低啞怪異,無法穿透掉了漆皮的墻壁和搖晃亂響的鐵門。
健明?他想起來,剛才以為坐身邊看電視的健明,在十多年前因為機械事故被機器壓死了。應該是十多年了吧?他不確定。
時間對他來說是被撕碎的畫布,他總是無法拼接完整。時間也是個謎,殘破的記憶和時間交纏在一起,讓他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他被人通知去辦理喪葬手續(xù),妻子不去,罵他老糊涂,兒子沒有死,那是電信詐騙。
去健明單位那天,他單獨去看那個白布單蓋著的冰冷僵硬的身體,走到門口就癱倒在墻根,站不起來,緩了好一陣子,才顫顫巍巍走到孤零零的小床前。眼睛看不清楚,腿腳沒力氣,白花花的一片,也不確定那個躺著的是不是健明。
有兩個人把他架著挨近床邊,掀開床單,他愣住了,那里躺著個蒼白的假人,就像服裝店櫥窗里的塑料模特。那個人長著和健明一樣濃濃的眉毛,寬寬的嘴,大大的鼻子和長長的腿,臉像戴著假面具,兩頰瘦下一大塊,顴骨突出來,烏突突的沒光彩,看上去比自己還老邁衰弱。眼睛緊閉著,叫幾聲“健明”,他也不應。他的健明從小就是乖孩子,有禮貌,嘴巴甜,逢人就喊,叫他立刻就跑過來,就是睡著了,也會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迷糊地問:“什么事,爸爸?”
他想看看那身體的胸口,健明胸口有塊紅斑胎記,葫蘆形狀。工作人員攔住他,說健明的胸已經被砸得稀爛,費了很多工夫才修補起來,最好不要看,免得更傷心。他更加疑心眼前這具陌生又無生命跡象的身體,懷疑那些人弄錯了,把別人當成他兒子硬塞給了他。他想遠離小床,總是有人讓他看仔細,確認身份。他說不是,就得一遍遍被逼著看那個睡著的假人,有人給他講機器怎么砸下來,健明在打電話,一抬頭,機器就掉下來,跑都來不及。他怎么說都說不過人家,只好坐著發(fā)愣,被人攙著走來走去,心里也迷糊起來。
他打健明電話,沒人接聽。又給兒媳打,兒媳哭得說不清楚。
兒媳墮完胎,來家里看他們。妻子不理兒媳,依舊坐在沙發(fā)那頭嗚嗚嗚地哭,沒日沒夜,不吃不喝不說話,只知道哭。他的眼睛就是從那時候看不清的,開始是一塊塊黑斑擋在眼前,后來不?;蝿?,白花花的,有個影子。
健明走了,妻子住院了。他從來不知道妻子有這么多病,病名聽都沒聽過,到去世也鬧不清是哪個病要了命。
妻子住院后他頓時感到不習慣,整天像有一群聒噪知了的日子突然安靜得讓人恐慌,逼仄破舊的家像極了深洞,咳嗽一聲都會傳來回音。打開電燈、電視,讓電風扇嗡嗡響著,還是空,聲音再也填不滿荒涼的日子。
房子外面的喧囂變了味,就像隔著塊玻璃,什么都不太真切,過去看重的情意也變得浮皮潦草,沒那么緊要。父母早幾年去世了,兄弟姊妹說不到一塊兒,老哥兒們走的走散的散,漸漸沒了聯系,再打電話過去也是干巴巴地聊幾句身上的病和兒女的糟心事,他害怕有人聊起健明,妻子去世后,手機經常想不起開機。
妻子一入院,他突然慌了神,意識到自己在這世界上就剩下這么個親人了。本來是陌生人,結了婚跟自己生活一輩子,一起吃苦受窮,忍受他的壞脾氣,照顧他生活,養(yǎng)育兒子,到頭來一場空。他估摸著妻子病情好轉些,就把她接回來,每天做飯給她吃,不跟她吵嘴,再不讓她一個人等在家里,好好過余生。
他每天除了守在妻子床頭,就是上農貿市場,滿心眼琢磨怎么做個香噴噴的起死回生的好菜。妻子看上去還是四十三年前認識的模樣,不見老,性格卻徹底反轉,以前不愛說話,性情溫順,現在說話像投擲標槍,一扔一個準,直接扎在他心上,抱怨他做的菜難吃,貪玩敗家,是個不負責任的男人。
他大多時候強忍著怒火不和她爭吵,有時受不了,“嚯”地站起身來,去醫(yī)生辦公室詢問妻子病情。醫(yī)生的話又讓他蔫下來,她愛怎么說就是什么,別惹她生氣。有些人溫柔一輩子,臨了就是會變得刻薄刁鉆。
他跑到花園里坐著看來來往往的病人,有的拖著尿袋子或者血袋子,有的臉色蠟黃,嘴唇烏青,走一步喘得接不上氣,有的茫然無助地躺在推車上,不知道會被推到哪里去。醫(yī)院上空再藍的天都有些灰,看看灰藍的天空和白色大褂,火氣就敗了,轉身回妻子病房,繼續(xù)琢磨弄點什么好吃的。
誰知妻子躺了幾天,病情急轉直下,眼見著連喘氣都困難,更別說吃東西了,妻子很快被送進重癥監(jiān)護室,見不著面時候,她挖苦他的話翻騰起來,常常把他折磨得淚流滿面。
昏迷一個多星期,沒救過來。臨了,妻子都沒跟他說上話。
妻子走了,黃咪咪不見了。他的記憶力被阿爾茨海默癥慢慢吃掉,視力也被糖尿病影響,他認為自己是六十六歲,可銀行職員拿著他的存折說他七十八歲。他氣咻咻跟那小姑娘吵了一架,回家來還是想不通自己的十二年丟到哪里去了。照小姑娘的說法,妻子也走了十多年了,不是剛才還在家里洗碗嗎?
有時候他興致滿滿地起床,要好好過下去,他有間舊房子,有養(yǎng)老保險金,長得高大,除了高血壓和糖尿病,身體沒大毛病,應該有中年婦女喜歡。出去轉悠一圈,黃昏時候坐在沙發(fā)上看著陽臺上方逐漸昏暗的天空,又變得興趣索然,覺得早晨的自己很愚蠢,一天天像狗咬尾巴在原地轉圈。
滿大街的人,他找面相慈愛的人搭訕,人家一臉懷疑,雖然也接話,防備心總放不下來,以為他有不良企圖。樓下有同齡人,不知道從什么地方來,南腔北調,不知道五金廠,也不知道城市社保是什么。他們喜歡說兒女的事,還有孫子孫女,腳步匆匆忙忙,白發(fā)亂蓬蓬,一股發(fā)霉味道。他和他們說不到一塊兒,寧愿看陽臺上的多肉植物,它們水分飽滿的樣子很養(yǎng)眼,黃咪咪有時會從花架上跳下來,大搖大擺地走進客廳,直接跳到他大腿上。
他自己和自己說話,和黃咪咪說話,后來跟多肉植物說話,跟電視、冰箱、墻壁、空氣和黑夜說話。有一天他抱怨菜難吃的時候,妻子就出現了,那么清晰,年輕,溫順,安靜。他喜歡上了說話,發(fā)現自己想和誰說話,誰就會來,妻子、黃咪咪、健明、秀蓮和老王。
地板的涼氣鉆進他的五臟六腑,嘴唇哆嗦得沒法說話,身體漸漸失去了知覺。他覺得這樣很好,如果動不了,就不要拼命掙扎。他看著離他不遠的小茶幾上的手機,里面有豐富的世界和醫(yī)院,可是他夠不到它,他不想夠了,太累了,腦袋昏沉,仿佛倒在了雪地上,白雪像毛毯一樣覆蓋身體,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冷。
“啪”,鉆心的劇痛令他幾乎跳起來。手機砸在小手指上,碎裂成兩半,黃咪咪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站在茶幾上,藍色的眼睛像小時候玩的玻璃球,歪著小腦袋疑惑地望著他。
貓不像狗,不會天天守著他,出去晃蕩幾個月才回家,黃咪咪越來越像只強壯的野貓。
他看了一眼掉落在手邊的手機,又看了看黃咪咪,疲憊地重新閉上眼睛。
“喵——”黃咪咪跳下茶幾,臉對臉地望著他。細小的呼吸吹在臉上,溫熱濕潤,帶著油膩、腥臭的氣息,是生命的氣息,不像妻子、健明、秀蓮吹出來的氣冰涼輕軟,沒有臭味。
他轉過臉去,黃咪咪輕巧地走到他腋下的空地,坐在那兒“喵喵”叫了兩聲,舔舔爪子、尾巴,捋捋耳朵,又舔了舔他的手指,不停用前爪扒拉他,想讓他站起來。
黃咪咪皮毛下的熱慢慢傳導到他皮膚周圍,讓他從左手臂到胸腹?jié)u漸熱乎起來。幾乎快要忘記模樣的母親鉆進被窩,把他的小手小腳放在她的肚腹上暖著,熱烘烘的氣息噴在他小臉上,散發(fā)干草糞和玉米稈甜味的頭發(fā)刺得他下巴發(fā)癢,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口水噴在母親臉上,母親親熱地朝他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他醒了過來。
黃咪咪爬到他肩膀和頭部中間喵喵叫,伸出粉紅色的舌頭舔他的臉。他觸碰到了手機,抓握住,心臟狂跳起來。
他按下三個鍵,沒有反應,他重新按了一遍,還是黑屏。
黃咪咪拖長聲音催促他,“喵——”無比溫柔響亮,像媽媽拍在身上的巴掌。
他撒開手機,沒有理會黃咪咪。黑夜更深重了,流淌著甜蜜的溫暖,他不再感到寒冷和恐懼,身體一點點熱起來,輕飄飄的。頭也不疼了,年輕的妻子和健明走在前面,母親笑盈盈地向他走來,抱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