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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 河

2022-02-24 10:25:30江少賓
廣州文藝 2022年11期
關(guān)鍵詞:二少爺石匠拐杖

江少賓

天陰著,西北風(fēng)冷颼颼的,洪水一樣灌進門。他從門縫里探出頭來,望天。他望天,是擔(dān)心雨雪。雨雪天,路上泥濘,他拄拐杖,走路,進山,都不方便。

這是一間逼仄的堂屋。中堂上掛著一幅鐘馗圖,鐘馗圖下面蹲著一張單薄的方桌,桌面上的油漆已經(jīng)剝落了。方桌上擱著一只暖水瓶,瓶膽外圍包著一圈篾片。暖水瓶周圍,擺著幾只喝水的玻璃杯子,有的豁了口,有的很久沒有動過了,里里外外都是灰。最顯眼的,是一只手掌大小的紫砂壺,壺身圓滾滾,上面橫著一枝修長的蘭花。堂屋右側(cè)連著一座冷鍋臺,鍋洞旁邊擺著一大三小四只籮筐。大籮筐里裝著山芋,另外三只小籮筐里,分別裝著雞蛋、掛面和十幾只粗糲的藍邊碗。堂屋左側(cè)是他的臥室,進門是一張平頭床,床上亂糟糟、黑漆漆的,被褥和衣服裹成一團。衣柜是最豪華的家具了,漆色幽暗,柜門上浮著兩小面木雕。木雕是喜鵲登梅,一面梅枝向左,一面梅枝向右,枝上隱約可見兩三片積雪。喜鵲肥肥的,拖著長長的尾羽,昂著頭,似乎在說,前面就是春天。

他抄冷水洗臉,呼呼呼,響亮地擤鼻涕。一塊掉色的干毛巾掛在門后的繩子上,他伸過臉,潦草地擦了一把。

穿上黑色的圓頭布鞋,扣好草綠色的軍大衣,系好毛茸茸的耳帽,背起舊褡褳,他將拐杖夾在腋下,在漸漸亮起來的天光里出門了。拐杖是一根圓木棍,手腕一樣粗細,安著一個龍頭形狀的把手。龍頭已經(jīng)磨得圓圓滑滑,像一塊溫潤的老玉,裹著歲月的包漿。這是什么木頭呢?許多人打眼瞅過,瞅不出來,能打眼瞅出來的,是這根拐杖已經(jīng)走過不少年頭。他倚重這根拐杖,也珍視這根拐杖,到哪兒都不離身。孩子想拿過來玩,他死活不松手,說,一根打狗棍,有什么好看的?狗還以為你要打它呢……

他寄居的這座老街還不到一里長,百貨商店、早點鋪、郵電局、家電修理鋪、理發(fā)店、裁縫店、錄像廳、照相館……擠擠挨挨地排成兩列。臘月皇天,小街清寂,空蕩蕩的,黃葉漫卷。他拄著拐杖,微微傾著上半身,步幅很小,步履堅定。

出門時天方破曉,歸來時薄暮冥冥,橘紅色的夕陽慢慢滑向長河,河水湯湯,紅綢子一樣蕩漾。長河,不長,也不寬,從小街身后緩緩流過,不緊不慢地匯入長江?!盎貋砝??”擦肩而過的鄰居照例詢問。他空茫地微笑著,點點頭,算是回應(yīng)。漫長的枯寂歲月里,他成了一個不善言辭的人,嘴唇薄薄,抿著,臉緊繃繃的,像兩片瓦。

幾十年了,長河岸邊的垂柳老態(tài)龍鐘,枝干大面積皸裂,中間腐出一個個空洞?;议xB在其間筑巢、孵蛋、育雛,不亦樂乎。都以為樹已經(jīng)死了,其實,樹比人耐活。幾百年的古樹,在偏僻的鄉(xiāng)下,尤其是在那些曠遠的山坳里,我見過很多。當春風(fēng)捎來雨水,老柳又爆出嫩芽,枝丫一夜泛青。沒有黃鸝。細雨中,一群白鷺拎著瘦長的小腳,優(yōu)雅地低飛,像一團團積雪撲進長河。

幾十年了,拐杖成了他的第三條腿。他帶著這條腿走路,也帶著這條腿討生活,風(fēng)里來,雨里去。擇屋基,相墳山,泥墓,立碑,這是鄉(xiāng)下頂重要的幾件事。這幾件事都需要堪輿。這不是封建迷信,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規(guī)矩。

他是方圓數(shù)里最受歡迎的堪輿師??拜泿?,牌樓人稱之為“相公”,就是看風(fēng)水的師傅。

他怎么就成了相公呢?不止一個東家問他,師出何門?師從何人?他總是微微一笑,諱莫如深。

說來話長。一轉(zhuǎn)眼,幾十年過去了。知道原委的人,走的走,老的老,幾乎沒人再提了。

他叫二祥,那些年,牌樓人管他叫“二少爺”。他父親是個老石匠,五短身材,一年四季,至少有三季打赤腳。長年累月的鍛打,老石匠的右胳膊明顯比左胳膊粗,硬邦邦的,像一塊渾圓的木頭。老話說,“世間三樣苦,打鐵撐船磨豆腐”。這三樣我都見過,確實苦,但這三樣都比石匠苦嗎?我不覺得。石匠是傳承時間最久的職業(yè),在沒有機械設(shè)備的舊時代,開采石頭全靠手工,累,還不安全。留傳千古的碑文、精美絕倫的佛像,無不出自石匠之手。鬼斧神工的背后,是繁復(fù)的工藝,其苦自不待言。石匠風(fēng)餐露宿,啞巴吃黃連,有苦沒處說。知道石匠苦的,或許,只有山間的松風(fēng)和山巔的明月吧。

老石匠一生只帶了六個徒弟,有的是同宗,有的是同族,有的是直系親戚。來拜師的后生很多,絕大多數(shù)是為了混一口飯吃。手藝人做工,哪怕是學(xué)徒,肚子總是能填飽的。但口腹之欲還是抵抗不了做工之苦,有些人還沒摸到邊呢,便從老石匠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老石匠風(fēng)風(fēng)雨雨里辛苦了半生,心如明鏡,對那些半路離開甚至不辭而別的,既不生氣,也不計較?!八蛱鞗]來,今天沒來,你猜猜,水生明天來不來啊?”他一只手抱著二少爺,一只手拎著大鐵錘,自問自答似的說,“學(xué)手藝啊,除了慧根,也要緣分。緣分到了,自然會來;緣分沒到的,來了也會走……”二祥懵懵懂懂地聽著,津津有味地吃著蛇莓。巢山上蛇莓很多,但敢吃蛇莓的人不多,直接摘下來吃的人,更少。蛇吃的果子,人怎么能吃呢?有毒的。

“蛇莓真的有毒嗎?”我不止一次問過父親。父親總是模棱兩可地說:“我們都沒吃過,那么些蛇莓,差不多被二少爺一個人吃光了。”

老石匠四代單傳,對于二少爺這個膝下唯一的男丁,自然是百般疼愛。老石匠抱著他吃飯,摟著他睡覺,出門干活更要帶在身邊,須臾不離。石匠做的似乎都是粗活,但粗中有細,設(shè)計、打石、雕刻,每一道工序都來不得半點馬虎。老石匠武師授徒一般,細細拆解一招一式,慢慢說給二少爺。他的心思明擺著,百年之后,二少爺?shù)孟袼晟贂r一樣,接過老太爺傳下來的衣缽。木匠的斧子,石匠的錘子。老太爺用過的錘子,圖騰一樣掛在墻上,每一次抬頭,他心里都直敲小鼓。老話說,三歲看大,六歲看老。六歲的二少爺根本坐不住,一進山就成了脫韁的野馬,挖穿山甲,抓野雞,追野兔,直到汗流浹背,才氣喘吁吁地坐回老石匠身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心不在焉地聽著。

老石匠變著法子哄他,說盡了好話。

又過了幾年。二少爺十歲,個頭已經(jīng)趕上老石匠,依舊好動,三心二意,天一冷便賴在床上,磨蹭著,不愿意進山。獨自進山的老石匠垂著白蒼蒼的腦袋,經(jīng)常一路走,一路唉聲嘆氣。陰雨天,不能進山,他便一個人窩在家里喝悶酒,喝完了,哀哀地哭。

老石匠和我父親同齡,又是世親,逢年過節(jié),我們兩家總要互相串門,哪家有了大事,對方都是坐首席的人。有一次,父親請老石匠喝酒,說:“表爺啊,凡事都要想開些,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們做長輩的,盡到責(zé)任就是了,你別把自己愁壞了。你看你這兩年,頭發(fā)都掉完了?!?/p>

老石匠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后便抱著頭,長吁短嘆。

“二少爺腦子靈光,不管找點什么事做做,隨他自己,只要肯吃苦,還愁沒有飯吃嘛?!蔽腋赣H給老石匠滿上一杯酒,又說。

“老太爺?shù)腻N子還在墻上掛著,要是在我手上丟掉了,我就是死,也不能閉眼啊!”老石匠忽然端起杯子,又是一飲而盡,接著說,“你要是我,你怎么搞?他不學(xué),就讓他不學(xué)嗎?那還不翻天了!”

父親有些尷尬,好半天之后才咳嗽了一聲,說:“吃菜,吃菜。”

又過了幾年,二少爺十四歲,還是渾渾噩噩,驢唇不對馬嘴,連最基礎(chǔ)的打石也干不下來。有一次,老石匠一面喝酒一面罵:“老子前世作了什么孽哦,養(yǎng)了你這么一個不爭氣的東西。老子十四歲不到,就自己出來單干了……”

當時,二少爺正蹲在門口的泡桐樹下喝稀飯,老石匠話音未落,便聽得門外哐當一聲,二少爺怒目圓睜,手里的碗砸在地上,已經(jīng)摔得稀巴爛。

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

日落時分才歸家的二少爺,以為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他像往常一樣徑直走進廚房,揭開鍋蓋,正準備盛飯,忽見老石匠躥出耳房,手里拿著荊條,陰著臉,眼里幾乎噴出火來。他準備拔腿,已經(jīng)遲了,老石匠攔在他面前,雙腿利索地向身后一鉤,大門吱呀一聲,合上了。

二少爺無路可逃,他知道自己躲不過去了,索性站在老石匠面前,梗著脖子說:“你打啊,有本事就把我打死!”

拇指粗細的荊條,沖著二少爺,雨點一樣砸下來。二祥媽心疼兒子,張開雙臂,攔在兒子面前,母雞一樣護著。老石匠氣不打一處來,他更加瘋狂地揮舞著荊條,一面揮舞一面惡狠狠地說:“看老子打不死你!看老子打不死你!”荊條不認人。二祥媽知道自己護不住了,兒子難逃一頓打,只好跺跺腳,狠狠心,挎著籃子,進了田疇。

“你打吧,你打吧。你自己養(yǎng)的,你自己打死。”

門開了,孤立無援的二少爺不僅沒有奪門而逃,反倒一聲不吭,驢拉磨一樣在室內(nèi)轉(zhuǎn)圈。

荊條打斷了。老石匠氣喘吁吁,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

恨鐵不成鋼。這一次,老石匠固然下了狠手,但他還是手下留情,二少爺?shù)哪樅煤玫模瑳]有一點傷。

又過了幾年,東風(fēng)吹來滿眼春,我父親承包了村里的輪窯廠,成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那是個朝氣蓬勃的年代,小伙子穿上了喇叭褲,媳婦們踩上了縫紉機。那也是個百廢待興的年代,老百姓的口袋漸漸鼓了起來,大家爭先恐后地,比賽似的蓋房子。磚瓦供不應(yīng)求。開窯那幾天,廠里擠滿了搶購的老百姓,白天人聲鼎沸,夜晚燈火通明。生意最紅火的時候,廠里除了燒窯的師傅,還有十七個小工。父親吃住都在廠里,既當廠長,又做廚師,事必躬親。廚房就是一間很簡易的鐵皮棚子,中間壘著一座高高的土灶臺,灶臺上坐著兩口大鐵鍋。父親往鍋洞里塞干柴,幽藍色的火焰綢緞一樣抽上來,呼呼呼。鍋蓋上熱氣蒸騰,熱氣里米香翻滾。那么濃郁的米香,除了父親的窯廠,我在其他地方?jīng)]有聞到過。時候到了,揭開鍋蓋,潔白的大米在高溫下一粒粒脹開。那是我吃過的最美味的大鍋飯。我可以寡口吃,不要菜。

二祥媽經(jīng)常到廠里給我父親打下手,只干活,不要錢。她做的蘿卜絲燒肉很好吃,色香味俱全,用鍋盛上桌,十幾雙筷子便要在鍋里打架,一時間兵荒馬亂。一到飯點,二少爺就來了,蹲在鍋洞旁邊,頭插在碗里,豬拱食一樣呼啦呼啦,吃完抹抹嘴,碗一丟,掉頭就走。他怯火我父親。每次照面,我父親總是一言不發(fā),沉著臉。

“表爺啊,二少爺不學(xué)手藝,總要學(xué)著做一點事,難不成,你們還能喂他一輩子?。俊庇幸淮?,父親對老石匠這樣說。

老石匠紅了臉,說:“我在一天,保他一天,沒其他法子想??偛荒芸此罨铕I死啊!”

“你們還是慣他。我說句你別介意的話,二少爺,硬是給你們慣壞了?!?/p>

老石匠嘆了一口氣,說:“我曉得,要講壞,他已經(jīng)壞盡了。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怎么搞呢,我不曉得怎么搞。”

“他日子還長呢,總要娶親。這樣游手好閑,東打油西打浪,哪個女的愿意跟他?”

老石匠怔怔的,好半天之后才緩過神來,慢騰騰地說:“有福是他享,有禍是他擔(dān)。我現(xiàn)在巴不得早點死,眼不見為凈。一天熬到晚,一年熬到頭,你不曉得,熬得苦焦苦焦的。”

“表爺,你哪能這樣想呢?就算不學(xué)手藝,這年頭,也餓不死人啊?!备赣H沉吟了片刻,接著說,“他可愿意到廠里來呢?只要他愿意來,隨便他做么事,我總不會虧了他。”

“他一個是好吃懶做,另一個,他怯火你。”老石匠望著我父親,說,“我估計,十有八九,他不肯來?!?/p>

我父親不說話了。

知子莫如父。二少爺果然不肯進廠,連二祥媽也沒有再來幫忙,路上碰到我父親,她總是閃到路邊,紅著臉,訕訕的。父親后悔自己說了重話,打人不打臉,二少爺就是再不堪,總歸是他們拉扯大的親生兒子啊。

父親雖然后悔,但也沒有往深處想,抬頭不見低頭見,又是多年的老親,還能有什么解不開的疙瘩?!

造化弄人。父親萬萬沒有想到,老石匠突遇飛來橫禍,撒手人寰。

那一天,老石匠埋下的炸藥遲遲沒有爆炸,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作為一個久經(jīng)風(fēng)霜的爆破手,他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他像過去一樣往上爬,想看看炸藥為什么沒有爆炸,誰料他剛走近炮眼,炸藥就響了,他和亂石一起被炸上天,而后又摔下山。

父親從窯廠急匆匆趕來,老石匠身上千瘡百孔,人也已奄奄一息了?!氨頎敚惚犚幌卵?!我是江友正!表爺,你睜一下眼!”父親跪在地上,把老石匠血糊糊的頭摟在懷里,貼著他的耳朵,喊。

他的眼睛已經(jīng)睜不開了。嘴里一直在漫血,噗,噗,像沸騰的氣泡,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快把他的臉淹沒了。

二少爺傻傻地站在他面前,久久地盯著,像盯著一個陌生人,一言不發(fā)。

衛(wèi)生所的唐醫(yī)生趕來了。他翻開老石匠的眼瞼,對二少爺說:“別愣著了。趕緊給你大換身衣服,準備后事吧!”

“表爺,你有什么話,就對我說吧!”父親握著老石匠的手,哽咽著說。

老石匠的呼吸越來越重,胸腔突然急劇起伏。父親知道他有話要說,趕忙低下頭。

“二祥,我只能托你了。你無論如何,要想想法子,幫他討一門親……”

“好,你放心?!?/p>

“小倉里,有根拐杖,老太爺?shù)?,不要扔……?/p>

話未說完,他的腦袋便耷拉了下來。

歸??!歸??!杜宇聲聲,老石匠再也聽不見了。山墻邊,杏子已經(jīng)熟了,綠葉間,黃燦燦。這是他種的杏子樹啊,還有一大蓬燃燒的梔子花。遠處的田疇里,小麥已經(jīng)開鐮了,鄉(xiāng)親們頂著草帽,埋著頭,飛快地舞動著鐮刀。田疇盡頭便是父親的窯廠,又要開窯了,稻草垛一樣圓滾滾的窯頂上,白煙裊裊。這是三夏時節(jié)的牌樓,一碧如洗,梅雨就要來了。

父親丟下窯廠,坐鎮(zhèn)指揮老石匠的葬禮,他從頭到尾地操持,不厭其煩,事無巨細。直到七七四十九天,燒了靈屋,掛了遺像,父親才喊住二少爺,說:“小倉里有根拐杖,是老太爺?shù)?。你大留了話,不能扔?!?/p>

二少爺去了小倉,從倉門后面掏出一根拐杖,神情漠然。父親端詳了片刻,那就是一根平常的拐杖,手腕一樣粗細,龍頭形狀的把手,光滑水亮。

“你大走了,你媽身體也不好,這個家,往后要靠你撐了?!备赣H沉吟片刻,接著對二少爺說,“你要是愿意,就到廠里去做點事。隨便你想做么事都行,我總不會虧了你。”

二少爺一直沒來。父親眼巴巴地候著,最終等來的,是又一個突如其來的噩耗。

老石匠留下三間瓦房、幾畝薄田。在田疇里搶收搶種,起早貪黑,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是滿頭白發(fā)的二祥媽。轉(zhuǎn)眼就是初秋,田疇里的二祥媽忽然一個踉蹌,大家都看著呢,誰料她再也沒能站起來,張著嘴,睜著眼,一臉驚恐。

不幸突如其來,大伙驚呆了。半年時間不到,前腳攆后腳,老石匠夫婦倆的命,也太苦了!扼腕嘆息之余,大家一致將矛頭指向二少爺。

“根子還在那個敗家子,好吃懶做。他稍微爭點氣,娘老子也不至于這樣煩神;不煩神,也不會走得這么早。夫妻兩個,五十歲都不到?!?/p>

“他夫妻兩個,可憐是真可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全喂了那個敗家子。我講句不怕雷打的話,還不如喂條狗!”

……

葬完母親的二少爺,淪為一個人見人罵的巨嬰。他雖然已經(jīng)成年,但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手無縛雞之力,幾乎是個廢人。他有三個姐姐,在他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少爺歲月里,三個姐姐先后遠嫁。她們商量好了似的,跪在門外,朝父母磕了三個響頭,然后一路走一路哭,再沒有回過牌樓。

罵歸罵,恨歸恨,人心都是肉長的,老石匠尸骨未寒,就一根獨苗,誰也不忍心看著他在家里餓死。胡家吃早飯了,想起二少爺,送去一大碗菜泡飯;曾家吃中飯了,想起二少爺,拿出一只藍邊碗,米飯壓得實實的,又盛了一大碗紅燒冬瓜;朱家大嬸手巧,端午了,想起二少爺,做了十幾個蒿子粑粑……每次去,二少爺都可憐兮兮地靠在門框上,淚汪汪,手里握著拐杖。

“你可知道姐姐家在哪兒?”

他搖了搖頭。

“三個姐姐,你一個都不知道?。俊?/p>

他還是搖了搖頭。

“二少爺,到底怎么搞呢?他這樣漂著,浮萍一樣,不算個事啊?!崩先祟櫮罾鲜?,經(jīng)常在我父親面前嘮叨。

“我曉得不算個事啊,沒法子想。怎搞呢,逼逼他也好?!?/p>

——這句話,成了父親晚年最大的心結(jié)。他萬萬沒有想到,二少爺居然不辭而別。

發(fā)現(xiàn)端倪的,是滿升大爺?!八臓?,我跟你講個事,你分析分析?!边@天正午,滿升大爺忽然跑到廠里,對我父親說,“二少爺門上落了鎖。我觀察了兩天,二少爺,肯定不在家里?!?/p>

父親慌了神。他丟下滿升大爺,直接沖出窯洞,穿過田疇,往二少爺家里跑。

前門后門都落了鎖。父親湊近窗戶,臥室里,被褥疊得整整齊齊。父親急得團團轉(zhuǎn),像熱鍋上的螞蟻。唐莊、杏莊、桃園、破罡、萬橋……父親訪遍了附近十幾個村鎮(zhèn),逢人就問,但誰也沒有見到二少爺。

父親第二次丟下窯廠,外出尋人。他從鎮(zhèn)里找到縣里,又從縣里找到省里,最后甚至去了鄰近的江蘇、江西、河南、山東。

一個月過去了,半年過去了,一年過去了,二少爺杳無音信。

父親寢食難安。那段時間,他幾乎不能合眼,只要合眼,老石匠便一臉愁容、一言不發(fā)地站在他面前。

又過了兩年,二少爺依舊蹤跡全無。多年東奔西走,父親的窯廠經(jīng)營不善,不得不宣告破產(chǎn)。巨額的債務(wù)和解不開的心結(jié),沉甸甸地壓迫著父親的晚年。

父親飛快地老了下去,母親過世后,他不得不進城和我們生活在一起。雖然寄居在城里,但每年清明、冬至,父親都要帶著我們回牌樓,到老石匠墳前,祭拜、燒紙。每一次,父親都要說:“表爺啊,我對不起你,我沒幫你看好二少爺。你要知道他在哪兒,你就托個夢給我,我跑不動了,我讓兒子找去……”

老石匠給父親托過夢嗎?我不知道?;蛟S也托過,只是他沒有說。

父親是帶著遺憾走的,直到過世,他也沒有再見到二少爺。彌留前夜,父親拍打著床沿,嗚咽著:“我怎么去見你老表爺?我怎么去見你老表爺……”

二少爺?shù)南ⅲ沂锹牬荷f的。春生是從牌樓考走的第五個大學(xué)生。大學(xué)畢業(yè)的春生,不顧親友強烈反對,又回到牌樓,流轉(zhuǎn)兩百畝土地,主打生態(tài)農(nóng)業(yè)。他趕上了好時候,家庭農(nóng)場發(fā)展迅猛,養(yǎng)殖、垂釣、原生態(tài)蔬菜、無公害瓜果,一時間風(fēng)生水起。春生祖父過世早,他想給老墳立塊碑,聽說掃帚溝老街來了個相公,道行深,便眼巴巴地跑去請,一看,居然是二少爺。

“掃帚溝,也不算太遠。他房子還在,怎么一次都不回來呢?”我有些不解。

“他什么都不記得了,”春生說,“我翻來覆去地盤他,盤到最后,高低不睬我。我請了兩次,他高低不來,也不知道怎么想的?!?/p>

“真的假的?。俊蔽矣行┗袒?,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兒,這是電視里常演的事情啊。

春生說:“他給人做相公,不給錢也行,只要有酒。手藝人,出門又不帶鍋,本來就要管酒管飯啊。你講,誰不喜歡請他呢?排著隊去請。”

“他喜歡喝酒,出門,總要揣一個小酒壺,酒壺里總是滿滿的。閑下了,別人聚在一起抽煙,他一個人不聲不響地坐在旁邊,擰開酒壺蓋子,有滋有味地抿在嘴里,慢慢咽下去,再咬一口紅彤彤的干辣椒。酒是他的還魂湯。幾口酒下肚,灰撲撲的臉立即泛起酒紅色。酒,真是好東西,他說,飯啊,只能吃進胃里,但酒不一樣,酒啊,直接喝到心里。他酒量大,膽子也大,在棺材上面走來走去,沒事人一樣,腳下陰森森,能望得到白骨。老墳,有煞氣的,這是頂忌諱的事。他不忌諱。哪里有什么鬼喲!鬼,都在你們心里。更何況,我做的是積德事。沒有人敢和他爭辯。信的,始終信著;不信的,依舊不信。”

我越聽越詫異,問春生:“你認錯人了吧?”

“門對門住著,好幾年。他就算化成灰,我也不會認錯啊!”春生說。

掃帚溝老街,離牌樓不足一百里,我迫不及待地動身,去見二少爺。我是想知道,當年他何以不辭而別,這些年他又經(jīng)歷了什么,以至于讓他忘記了過去,或者說,不愿意回到從前。

“找相公啊?往里走,直接走到頭,門上沒有鎖的矮房子?!币晃辉陂L河邊拉二胡的老人,指引我說。

門虛掩著,果然沒有鎖。斑駁的土墻,粼粼地蕩漾著長河的波光。我推開門,室內(nèi)漆黑一團,好半天之后,一個老人從陰影里慢慢浮出來。我兀自一驚,幾十年光陰,呼嘯而過。

春生說得沒錯,他是二少爺,但他已經(jīng)不是過去那個“二少爺”了。他老了很多,和老石匠一樣提前脫了發(fā),膚色幽暗,臉上布滿了密密麻麻深深的皺紋,石刻一般,眼窩深陷。我叫了一聲“二少爺”,他拄著拐杖,想站起來,又坐了下去,好半天之后,才遲疑地說:“你找誰?。课沂窍喙?,張了然?!?/p>

“你不認識我了?我是牌樓的,”我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地說,“我大叫江友正,我是他小兒子。過去,你經(jīng)常架著我翻墻,偷小順家的桃子。”

他一臉茫然地望了望我,搖了搖頭,在地上劃拉著拐杖。

“這根拐杖,是老太爺?shù)倪z物,你也不記得了嗎?”

他的臉,受驚似的抽搐了起來,好半天之后,他才自言自語似的說:“我想不起來了。想不起來的,必定都是可有可無的,不必去想?!?/p>

亂云飛渡。我盯著他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密密麻麻深深的皺紋——每一道皺紋里,都填埋著一段滄桑的歲月。究竟是什么,刻出了這一張令人悲傷的臉?

“你來找他,有什么事嗎?”他并不想立即把我拒之門外,這讓我有些意外。以至于我竟無法確定,他究竟是刻意逃避,還是選擇性失憶。

“我來找他,是想了我大一個心愿。他不辭而別,前前后后,我大總共找了他五年。”

“生,赤條條地來;死,赤條條地走。有什么可告別的呢?”

“人,不單是為自己活,還有父母、兄弟姐妹、親戚朋友,總是有掛礙的吧!”

“有掛礙,便不快樂。”他提起拐杖,指了指門外,說,“知道我為什么要住在這里嗎?因為這條河。一年四季,奔流不息,日日夜夜都在唱歌。人一生,不也是一條河嘛,為什么要有那么多掛礙呢?無非就是一碗飯、一張床,最后變成一堆土,而已!誰都一樣。不管你多有錢,也不管你當多大的官?!?/p>

“照你這樣說,人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呢?”

“你還是沒活明白。什么叫有意義?”他再次提起拐杖,指了指門外,說,“這條河,一直流,一直流,有意義嗎?你要說有意義,它就有意義;你要說沒意義,它就沒意義?!?/p>

“明白了,活著本身就是意義,對吧?”

他微笑著點了點頭:“對,也不對。歸根結(jié)底,一切皆身外之物?!?/p>

……

那一次,我們聊得很投機,他陪我在長河岸邊走了小半天。我?guī)状魏八岸贍敗?,他立即用拐杖敲打地面,和顏悅色地說:“我叫張了然,不是什么二少爺?!遍L河奔涌,逝水無聲。我們在落日的余暉中,微笑著道別。

今天想來,他究竟是不是“二少爺”,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見到的,是一個沖破欲望的枷鎖,在烈焰中度過苦厄的老人;是一個看破無常的人世,和另一個自己秉燭夜談的相公;是一個在長河邊坐而論道,和天地對話的哲人。

像一滴水,二少爺在茫茫人海里蒸發(fā)了。我再也沒有見過二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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