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龍海
古城九峰,離家近20公里,在那寄宿讀書的五年時光里,我的學(xué)習(xí)生活十分有規(guī)律,讀書、吃飯、鍛煉身體等。由于父母不在身邊,周末沒回家的我就像自由的小鳥,在文廟、城隍廟、斷墻、古井、牌坊、碑刻各處逗留,一點一滴啄食著古城內(nèi)古老文化的顆粒。如今想來,只是當時的飯食太過單調(diào):酸菜,蘿卜干,鹽水花生,醬油豆腐,有用竹筒罐裝的,也有用玻璃罐裝的,吃了一罐又一罐,一罐又一罐。初到古城時讀初二年,住在一個親戚閑置的老屋里,我住的房間屋頂有一塊長方形的玻璃瓦,一束陽光透過它跑到我的房間里來,提示我藍天的方向。每天放學(xué)后要自個兒生爐火煮飯,碰上梅雨天氣,木炭潮濕,生個爐火要費老大勁,吹火吹得灰頭土臉,饑腸轆轆,扇扇子都沒力氣,但是也要挺住。
一年后搬進學(xué)校宿舍,宿舍樓是典型的蘇式筒子樓建筑,中間是通廊,南北兩邊各有十間宿舍,長筒型建筑被連著樓上樓下的水泥階梯于正中位置隔開,呈左十間右十間分布,樓上住老師,樓下住學(xué)生。對于一個少不經(jīng)世的山村孩子來說,樓上就是天堂,吃嘛嘛香。而樓下呢,13平方米的宿舍連排著八張木架雙層床,南墻連北墻,分上鋪下鋪,上鋪安排十個人,下鋪安排十個人,樓下的20間宿舍整整擠進400個來自縣內(nèi)各地的農(nóng)家孩子。那時古城二中是縣內(nèi)文科名校,進入學(xué)校宿舍是要托人找關(guān)系才能夠辦到的。
剛開學(xué)住進宿舍時,宿舍地板是水泥地板,一段時間后,地板覆蓋了一層厚厚的泥漿,變成泥水地板,尤其是下午放學(xué)后,大家去水井邊洗澡回來,都提著一塑料桶水預(yù)備隔天清晨洗漱,水濺滿地,宿舍通道就變成泥漿地、爛泥塘,一不小心摔你沒商量。春末夏初梅雨天,一個人患上濕疹,整個宿舍立即傳染,傳染極快,前一天才由腋下、指縫間、大腿根部發(fā)癢,兩三天就全身長滿粟米大小的泡泡,奇癢,白天尚可忍受,夜間睡時蓋上被子一捂熱就發(fā)癢,就抓,就撓,撓破了皮。為了治癢,校醫(yī)給大家開出了一種硫磺味很重的藥膏,濕疹高發(fā)時節(jié),你涂我抹,整個宿舍沉浸在硫磺味中。為了給我治這一皮膚病,大哥還專門從家里帶來煮熟的“石虎湯”,讓我喝下,說是有助治療。石虎是山上的野生動物,是大哥在山上種地瓜時恰好碰到的,大哥幾個鋤頭砸過去,石虎就變成了我病中的美味、意外的驚喜!
在這個人擠人的居住環(huán)境里,吃飯時另有一番風(fēng)景。米飯是大家用自己的各色各樣的或圓或方的白鐵盒鋁鐵盒裝著淘好的米加上水端去學(xué)校大食堂的大蒸屜統(tǒng)一蒸煮,放學(xué)時各自去食堂端回宿舍。因為校門口就是古城主街道,學(xué)校食堂在街道的另一邊,與教學(xué)區(qū)和宿舍區(qū)分開,上學(xué)、放學(xué)時,由學(xué)生為主形成的自行車流和人流塞滿街道,擁擠不堪,要是遇上三日一圩的趕集日子,就更不用說了。如果再加上到了內(nèi)宿生吃飯時間,幾百號人爭相沖到食堂拿飯,一時間街上人流如蟻,學(xué)校門口那段街道就人滿為患了。
吃飯時,一瓶瓶一罐罐的酸菜、蘿卜哐啷開啟,白米飯上面壓著黑酸菜或是黃色的蘿卜干,填塞一張張饑餓的小嘴。大家年紀都半大不小的,一個個都像饑餓的小老虎狼吞虎咽,哪像現(xiàn)在的人那么講究飯前先喝湯!而且還都端著飯盒走門串舍,你嘗我的酸菜,我嘗你的蘿卜,互相交流品評。個別個子矮小的同學(xué)菜里的肉渣多一些,會被眼尖嘴饞的舍友立刻瓜分干凈,只得趕緊交代人從家里再炒些寄出來。也有特別慷慨的同學(xué),由著大家品嘗自家的特色菜,比如肉松,或者骨頭酥,因其慷慨,大家下手反而斯文一些,淺嘗輒止。上午課間操有20分鐘時間,內(nèi)宿生常常溜回宿舍,用開水沖泡酸菜或者蘿卜干,沖上半牙缸,嘰里咕嚕咽下,勉強充當點心。初中、高中幾年里,許多舍友因為長時間吃這樣的點心,吃壞了胃,離開校園走上工作崗位后,聞著酸菜味就惡心作嘔??墒牵?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之初,大家因為心中都裝滿了對書本的火熱的希望與期待,對于肚子里每天裝些什么食物全然不在乎,只是把吃飯當做一項日常必需履行的任務(wù)來完成,從不講究。個別同學(xué)犯胃病時實在受不了酸菜和蘿卜了,就只好拿出幾分錢,拎著牙缸到飲食店買面湯當菜,不是因為吝嗇,實在是因為大家都囊中羞澀。
不僅宿舍擁擠,教室也一樣擁擠,初中時一個班級六七十個,高中時還是六七十個,成績再爛的也堅持到高中畢業(yè),課桌椅都擠到老師的講臺桌前面來了,在剛剛經(jīng)歷過一波讀書無用論之后,人們再次相信了書中自有“顏如玉”“千鐘粟”“黃金屋”的老話。課間操時,操場不夠大,體操隊形無法正常展開,有的同學(xué)只好站到教室走廊上做操。大學(xué)畢業(yè)就業(yè)以后,在社會上經(jīng)常會碰到一些自稱是同宿舍校友或者是同班同學(xué),我愣是沒印象,班級太大,宿舍太大,只顧埋頭書本的我,真的記不住幾個人。高中復(fù)習(xí)班時,我的班級是個實驗室改成的,有108個同學(xué),頭頂?shù)臒襞莸怪皇莾蓚€而已,一前一后,都是60瓦的。宿舍也由13平方米的搬到實驗室改成的,與教室連接,住著98個人,僅有一個大燈泡,100瓦的,懸空吊在宿舍中間,木架床挨著四面墻擺放。教室與宿舍的電燈都只亮到夜里十點,十點之后還想自己給自己“加餐”、多吃掉幾個難題的話,就只能到操場中央的文廟里,那里有給高中畢業(yè)班特殊照顧的教室,電燈由最后離開的同學(xué)自己關(guān)。那兒,破舊的桌子上高高堆著難以咀嚼的書本和復(fù)習(xí)資料,與人頭齊平,古老建筑特有的莊嚴肅穆氣氛,籠罩著許多潛心求學(xué)的莘莘學(xué)子,靜夜里的書本化作無窮無盡的營養(yǎng),透過午夜電燈的微光輸進同學(xué)們的血管,輸進他們的大腦和胸膛。文廟大成殿里空曠寬敞,夏天涼爽,冬天大家擠在一塊也不覺得冷,由此孕育了一大批高考尖子。深夜,當四周燈火熄滅后,大成殿里孤單的燈光倍顯明亮,照出操場很遠。
許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這個被我們當做“加餐教室”的文廟是全國少有的超規(guī)格的明朝建筑,許多倒臥、覆在大殿角落的雕龍石柱和石碑,都是罕見的寶貝,是不可多得的文物。古城二中用寬闊的胸懷擁抱著這樣的古董級建筑,把它當做學(xué)校的一分子,難怪在這樣擁擠的環(huán)境,教學(xué)成績也能夠出奇的好,高考上榜生也是出奇的多。時隔多年,回想20世紀80年代期間的文廟燈光,那是茫茫書海的航標燈,是為古城二中爭得榮譽的文明之光!時隔多年,筒子樓和舊實驗室都已更新?lián)Q代,只有文廟大成殿依然矗立在操場中央,像一枚方形的古老印章,戳在古城生機煥發(fā)的土地上,不斷勾起人們關(guān)于古城的四五百年來的記憶。
在古城讀書的幾年,我基本上是一個月回家一次,盡量把周末用于自學(xué),吃飯不嫌簡單,隨便吃什么都好。那時我的酸菜罐是篾匠爺爺親手做的,是老麻竹筒做成的,酸菜炒干一些,可以塞進兩三斤的酸菜,從星期一開始吃,吃到后來的星期幾不清楚,反正是發(fā)現(xiàn)下半罐的酸菜長出白色的毛,就趕緊拿到寄宿在古城人家的同學(xué)那兒,借用他們的大鍋重新炒一炒。重新炒過的酸菜也不敢放心吃了,就把酸菜加上水拿去食堂蒸煮成酸菜水。酸菜本身就爛,再蒸煮,更爛,入口就化,以此下飯,實為一絕。
古城三日一集市,父親和哥哥常來集市采買東西,順便就帶來了米和菜,有時也會搭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捎來。農(nóng)忙季節(jié)就不同了,米菜吃光,就只好跟著大家一起回家,帶著空米袋空菜罐回家,挑著米菜回校,來回三十多公里,走得兩腳又酸又累。公路是土路,那時車輛稀少,搭順風(fēng)車的概率極低。鄰村有部拖拉機來回往返,卻不輕易讓人搭乘,常有調(diào)皮同學(xué)“霸王硬上車”,學(xué)飛虎隊強行爬飛車,不小心摔個衣褲破裂事小,摔個皮開肉綻是自找。
上高中后,我就更少回家了,原因就是沖刺書山,拼搏題海,博弈名次,因此,每一次回家,父親母親都盡量煮些好吃的飯,做些好吃有營養(yǎng)的肉菜,給我補身子,長個,壯骨。有一個夏天,半夜里我被母親叫醒,我揉著眼睛問母親什么事,母親說起來吃點心,我張眼一看,母親手里端著一大海碗,碗里躺著四條一樣大小的三指大的溪魚,是故鄉(xiāng)的特色魚“粗鱗”。母親說,你這星期回家來,剛好家里沒什么好菜,又剛好天氣也晴朗,你爸就叫上你叔父一起去河里,趁夜撒網(wǎng)捕魚,兩三個小時下來,居然收獲不少,就趕緊煮了給你吃。
粗鱗魚湯營養(yǎng)價值很高,我很小就知道了,因為在河邊村莊長大,偶爾也會到河里摸魚、釣魚,了解各種魚的行情。父輩們白天要忙小隊里的田活,常常趁天黑到河里撒網(wǎng)捕魚,河道坎坷,河水深深淺淺的,自織的漁網(wǎng)有十幾斤重,撒網(wǎng)要十分用勁,又累又危險。捕魚時僅憑手電筒照明,要小心又小心。抓到的粗鱗魚一般是賣給當時駐村的工作隊,他們是城里人,領(lǐng)的是薪水,父親常把抓到的大魚跟他們換錢,只把些小魚留著自己吃的,因此,雖然靠著河邊,粗鱗魚卻是實實在在的奢侈品,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是很少自己享受的。而且,那時菜樣不多,抓回來的魚常常是澆上咸菜汁熬煮,白嫩的魚肉煮的變黃、變老,經(jīng)得住筷子的撕扯,從整條魚身上撕一塊魚肉到碗里,再分作幾口,當菜吃,很少單獨煮湯整碗的吃。
夜已深,煤油燈火照著熱氣蒸騰的魚湯,姜的辛味和著魚的鮮香,哪是酸菜和蘿卜干所能媲美的?睡夢中醒來的我囫圇吞棗吃完魚和湯,肉嫩湯鮮的感覺直奔我記憶的最深處。
這一碗午夜魚湯的詳細滋味,在吃魚的當時,感受其實不怎么強烈,是在后來的成長歲月里才慢慢發(fā)散出來的、逐漸品味出來的,年紀越大越是香濃,像藏匿心頭的陳年老酒,——那是該讓我享受一輩子的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