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

引 言

讓我先說一個法國畫家的故事。

塞尚的最后二十年，在法國南部家鄉(xiāng)，只與圣維克多山對話，幾乎不與人來往。他不斷地畫山，使圣維克多山升華為一個永恒的符號。

1906年，他在畫山時倒下、死去。一個人，把自己完全“舍”給了一座山。生命久動之后的息止，成全了塞尚，也成全了圣維克多山。

塞尚的山，是虛實皆具的。圣維克多山的魂魄，借助于塞尚的畫筆，長了腳，行走于茫茫人世，驚動了多少有緣人。

十年前，它也驚動了我。一座長腳的山，從法國南部鄉(xiāng)村，走到了我的筆下，撞開了我的心扉。那時，我命運的麥田里埋下了一個很大的伏筆：我這一生，會找到怎樣一座山，舍給怎樣一座山？

一個“舍”字，萬分的好，是獻身，是無我忘我，是把“我”化育為蝴蝶、飛鳥、種子、雨水、花朵、樹木、流云、巖石……是“我”徹底消融，與“山”一統(tǒng)，與造化一統(tǒng)。在這大一統(tǒng)中，“我”終將寂然歸去，不帶走一朵云彩。

2014年秋，受命運牽引，我邂逅了故園的羊獅慕大峽谷。就是這個大峽谷，它以永恒、原始、深沉的魅力強烈吸引著我，誘惑著我，使我一次一次義無反顧地奔向它……

在大峽谷，我靜靜地對話日月星辰云海佛光，對話草木山花小鳥白鷴。我常常只身在凌晨四點多進峽谷，踏著黎明的月光漫步在凌云步道上，只是為了屏息感受世界最干凈最寂靜時的樣子，我想陪著鳥兒花朵流云薄霧一起醒來，我想見證并參與大峽谷黎明時的秘密。如果是晚上也同樣，我有時會在八點天黑后出峽谷，我想看看大自然的搖床，是怎樣把萬物送進夢鄉(xiāng)的。

“行走的女人猶如初嬰，沉浸在謎一樣的青山里?！边@是《獨坐羊獅慕·神諭》一章的導言。我新近面世的散文集《獨坐羊獅慕》，書寫的就是一個人和一個大峽谷的故事，長卷一般徐徐展現(xiàn)了大峽谷的純粹之美。也許這份書寫產(chǎn)生的動感，比一片樹葉在風中落下來的聲音還要輕，但是我堅信，它卻能以自己的回響，觸及陌生而遙遠的心靈。

我深信，一個人對大自然的愛，會喚起更多人對大自然的愛，一個人在大自然中獲得的安寧，會繁衍成更多人的安寧。

1

人活著，需要找到一條與大自然相通的路徑。她一俟全身心去觸摸大自然，新的故事就已經(jīng)開始。

而我，只需淡淡微笑，與故事中新的自我相遇就好了。

其實，故事的原點在小時候：久遠的從前，我總在想，高山之巔會有什么？

現(xiàn)在，命運把我送到這山巔，尋找答案。

2

大自然豐美繽紛，其多變的語言寫就了天地間的一首永恒之詩。這些有序的詩行，向世人的心靈談及了秩序、比例和宏大，而人類在其啟發(fā)之下，懂得了崇高與美好。

3

翠色煙老，花木芃芃。有美一人，獨倚青山。斷崖凌空，巖石漸漸。地久天長，滄海桑田。

她在人群中已經(jīng)越來越默言了。所幸還有文字，不離不棄，可以記載她剖心瀝膽，一絲無掛，與大自然赤誠以愛的點滴細微。

4

午后，春山寂寂。峽谷中無有人跡。無花要開，無云要流。我在空山里。有細雨瀟瀟。有山風且起且息。有山霧濃了淡了。有巖珠擊打新芽老葉。有山泉白白細細，淙淙不知所往。有鳥仔欲啼破這蒼然空溟。鳥仔驚醒了我，遽然駐足，就看見了一片巖石，一叢野花。

暮色愈來愈重，空谷如夢。我加快步子，穩(wěn)穩(wěn)神，壯起膽子下山了。

5

在自然界眾多的動物中，不知為何，絕大多數(shù)沒有被造物主賜予美好的發(fā)聲器官。相比其他，鳥類真是太受恩寵——它們動聽百囀的歌喉，不光迷倒同類，就連我也會在其輕快優(yōu)美的歌聲里迷路呢。

6

春將盡，該開的花兒開了，該綠的草木綠了，該相愛的生靈相愛了，那些粉墨登場的，也把戲演完了。晚春里的落崖驚風，莊嚴懸掛神的布告：讓花繼續(xù)開，讓樹繼續(xù)綠;令那相愛的，更加相愛;令宇宙的欣欣向榮，是純粹的欣欣向榮;命一切的虛張聲勢，都不得登上夏的舞臺！

7

今天黃昏，在大峽谷深沉莊嚴、浩蕩不息，四圍而來的萬古長風里，面山寂坐一個半小時，也不看云霧，也不看春山，也不聽落花，如跌坐虛空里的蓮花臺。卻口不誦經(jīng)，指不結蘭花，情不知何起，心不知所往。此一坐，是三生也。其后被幾聲森細的鳥語喚轉(zhuǎn)，一時興來，錄風聲兩段，遙寄山外，名曰“大峽谷的春之聲”。

8

空山不見人，日頭倚著西嶺徐徐沉落，暮光收薄。林深不知處，秋蟲嘰嘰開吟，零星三五只倦鳥，在遙遙輕啼，天地間的搖籃曲就此啟唱。擇高高山階坐下，萬事得休，淺淺低唱著人間的《搖籃曲》，和著天籟，我深情依依，把大峽谷送往他的好夢。

9

今日凌晨有星月。月是滿月，星是太白金星。上午開始起霧，偶見日光。午后霧大，接天閉地無有人界。近黃昏，東南方山腳下傳數(shù)記短促雷聲，恐該是年內(nèi)最后之雷了。旋即，峽谷里大風嗚咽冷雨細作。木舍客棧杳無人至。夜?jié)u深，孤燈只影，倚樓閣欄柵，靜聽風聲雨聲，沉迷生喜。猶坐蓮花臺，與佛對語。萬古山韻，千秋風雨。過客一枚，傾動于高山之巔，朝圣于石云峰下。所謂出世，莫若此景此刻，青燈之下開黃卷之味也。

10

冬天就要來了，林中每天有落葉策策，凌云棧道中部拐彎處有一樹猩紅，早幾日看望了幾回，濃烈得要燒起火來。今天再看，片葉不存，是把自己燒完了。

植物每一個生命的關口，都是在激情四溢中轉(zhuǎn)換的。見過城中螺子山上的幾里金盞花，在結果的前夕突然有逼人的灼灼光華。

人要有著這樣勃然的姿態(tài)去迎面生死輪回是有多么好?？上?，人不是植物。

11

只有歸為“無”，人才有可能真正融合于峽谷中的千秋風雨，萬古風流，才有可能從日月山川里得到最徹底最飽滿的照耀和庇護。梭羅說，只有獨立于生死循環(huán)之外的生物才能獲得永生。

12

神要對人說的話，盡在頭頂?shù)拿髟潞筒试评铩?/p>

13

這些天，日日在大峽谷中領取不同獎賞的經(jīng)歷，實在刻骨銘心：彩虹是我的彩虹，云海是我的云海，鳳凰云是我的鳳凰云，那一樹秋紅也是我獨個的，寂寞也是我的寂寞。這一切，沒有人可以染指和介入——即便有人趕巧也在峽谷深處遇著了這一些，他也只可能是個過客式的旁觀，可否有我一往情深的追慕和敬畏？

14

清早七點，我和山花、灌木、青苔、大樹，還有松鼠、錦雞、雨燕、山雀，以及滴泉溪流薄霧淡云，同時問候了山谷里的太陽和月亮。這樣一件美好的事情，我忍不住要大方地說來與你分享。

15

端坐于茫茫群山之隅，不辨天地，任一只鳥兒的孤鳴把我送往遺形忘世的太虛之境。我在回向一個地方，它不是我的身軀，也不是我的內(nèi)心，而是一個古老的無涯之處，我在那里。我就是混沌中的草木、巖石、晨霧，抑或是葉尖上沁含的一滴山露……

16

坐在大荒崖上，一時無事，記起這個傳說來：

太白金星，每天早上推著日頭上山，晚上又推著日頭下山。

此即“太陽出山”和“太陽落山”的由來。

這個古老的說法，對于歲月中的每一天，每一個人，都充滿積極而美好的意謂。說出這幾個字，就好像看到先祖?zhèn)冊诖蟮厣湘覒騽谧鞯倪h古生存圖景，當堯帝唱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那時候的人們，是有多么關切和牽掛日頭的起起落落……

現(xiàn)代人類進了辦公叢林，離“日頭”越來越遠了。我們與“日頭”的疏離，正是與大自然疏離的典型特征。

17

對了，今天上山時，見到一棵倒下的小樹上掛著一個形狀很丑的果子，比前幾天撿的果子更丑，是進化的需要，故意長成這個樣子，不讓天敵摘了吃嗎？

這樹也太警惕了。

18

冰云絲任性地布滿西天，沉入地平線的日頭紅艷艷的。夕陽之紅，是揣著巨大安詳?shù)募t，是鴻蒙之初時的紅，是遠離世間喜慶的紅，是通往另一個黎明的紅。

同樣的色彩，在天庭和在俗世，有著不同的氣質(zhì)。

天上的紅是安詳?shù)模碎g的紅是熱烈的;

天上的紫是優(yōu)雅的，人間的紫是俗氣的;

天上的藍是個例外，即便落入人間，它也同樣明凈深邃，從容淡然。

19

云又沉又厚，山色平庸，風景無奇。我從南到北巡了個遍，除了肚饑無力，心境倒是格外地悠然。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好像時間取用不完的樣子。到棧道最南端，心情有過幾分鐘低落，覺得生命在天地的大秩序中有些多余和無力，一時顧慮到同類無助的未來，灰敗了一下下，如普里什文所言：這么義無反顧地往前活的確有些奇怪。

20

下午三點半，走到南山。一個拐彎，耳畔就響起了秋蟲的鳴奏。大概是光線不好，昏昭昭的，秋蟲們讀錯了自然鐘，以為太陽下山了。再往回走，就整個峽谷皆沸騰著蟲聲了。與往昔不同，今日像是新出現(xiàn)了一個家族，它們的鳴聲特別粗獷蒼厚，萬聲齊發(fā)，就似整個山谷變成一把巨型木吉他，而它們，撥動的就是吉他上最粗的那根低音弦，一下一下地，把我孤獨的心弦也震起了共鳴。

21

細思，大峽谷有三種寧靜。

其一，山雨瀟瀟，古巖滴水，小鳥仔在雨幕中輕啼。

其二，長風破陣咆哮如雷，黑霧助威，鋪天蓋地，其余，皆無。

其三，風和日麗，天藍云白，千堆青黛，素顏以見。落花寂寂，瘦泉潺潺，鳥語似有若無。

22

有一株小苗，長相潦草，葉形肥厚，葉色墨綠，木訥訥的，比不得那些新綠飛揚、沁著春光春雨的嫵媚之苗。我?guī)缀醢宴R頭對準它了，又遲遲疑疑不肯按下快門：何必呢，浪費內(nèi)存的事一樁。于是就狠心移開了。離去時心里有愧意，似乎是拿一顆糖，將給未給，哄騙了一個長相欠佳的孩子。不過，接下來如此三番，我都是在靈動嫵媚和樸實憨癡間選擇前者，一個停頓的間隙，我意識到了這個分別心。吃驚之余，竟獨個在峽谷里訕訕不已。

眾生平等，說來簡單，可落實到具體的生物之時，我的心意是如此經(jīng)不住誘惑，不由自主地傾向了美的所在和方向。這樣美丑分明的本性，也實在不想去借“修行之道”而改變。進一步而言，會不會正是這種“分別心”，促進了天地間“優(yōu)勝劣汰”大法則的建立呢？

23

晚飯后沿溪谷散步，目光越過寬寬的山谷，落在對面山坡上，見有一樹杜鵑在一片墨綠的杉樹中兀自開著。淡淡的，在暮色中分不清粉玉白紫，卻自有一番內(nèi)斂謙遜的花韻搖動人心。

我很憐惜這一樹山花：

她開得真不是地方——那些蒼老無趣的杉樹，如何配得起她的柔雅花姿，又如何解得了她無言的花語。

這么想著，整個山林都落寞了起來，一只野山羊又開叫了。今晚，它的愛侶會應約而至嗎？

24

暮色里看見一道道山川，像這個星球的一根根筋骨，感動于它們超越所有事物的穩(wěn)泰，差點落下淚來：感恩吧，這個星球有它們在，無論時代怎么變異，我們總還有山水的教導和精神可供領受。

25

山雷滾滾中有大寂靜。

咆哮晨雨里有大寂靜。

百鳥喈喈里有大寂靜。

吵吵嚷嚷，嚶嚶嗡嗡的，

是我妄念紛飛的心。

26

初陽撫上大地，

新月靜照西山，

繁星爭共天庭，

最有大音的無聲之美。

27

山露稍晞，嫩陽初透，一只大蝴蝶，在喈喈鳥語的深情護送之下，閃著黑色光芒，正飛越一條近百米寬的壑谷。我緊盯虛空，柔柔懷愛——就如生怕自己孩子不小心掉下深淵。

28

只有日夜面對一座山，才會知道人的心中可以藏有多少愛。

29

無以言述的事物要么美極，要么丑極。所有可以講述的，多是平庸事物。

30

這個概念值得思量：“人均在大自然中享受孤獨的機會。”慚愧的是，我占有了很多人的機會。

31

那天看到碩大的云朵在千山萬壑上嬉戲，節(jié)制又有教養(yǎng)，優(yōu)雅地投下巨大而緩慢變幻的云影。我想起了童年玩鬧的小伙伴們，差點撲到山谷里。

32

近黃昏，大山里六合八荒盡是云海，細雨且飛且止，晚風忽大忽小，夕光由暗轉(zhuǎn)亮又從亮往暗。我獨坐云端之上，癡癡望著這全部，安詳如磐，在悠悠天地里神游不歇……

33

人性之弱，總想做江山風月的主子。有兩回有人出我不意瓜分了我的日出——這嚴重損害主權的事件讓我盡日不太自在。要知道，一個人默然虔誠地恭候一輪新陽和一群人鬧喳喳地“喊”出一個紅日，那是截然不同的情感體驗。

好在，太陽落山目前依然是我的專有風景。

34

有一天黃昏我要下山，神明竟委派夕陽在無人的空谷里一路送行。這至高無上的禮遇，我是否該宣告于你？

35

我總是不小心驚飛山谷里的白鷴錦雞還有小山雀，對于它們，我的行走是很沒有教養(yǎng)和風度的。

36

美麗的白鷴隨便一個抬步，一個轉(zhuǎn)身，一個飛起，就是一首美麗的詩篇，我費盡腦子卻一行詩都寫不出來。

37

從不拋頭露面唱歌的鳥，比起在最高枝頭唱歌的鳥，更容易提起人類的好奇心。

38

如果你見過一個虛靜無物的黎明天空，是如何因紅日出世而漸漸演變出有一、有二、有三……你會意識到，這是神明在傳給你智慧。

39

山中秋早。然而“往生”和“在生”正同時演繹。我看見有樣子端莊的一棵樹紅了十分之一葉子，又看見有一種小樹猛烈地抽出了一兩米長的新枝。這一去一來的“看見”，讓我面對寂寥的山川切切不能出言。

40

攀爬到山谷里的制高點，面東而敬，一輪紅日一點點正從晨曦里升起來，一道道山梁上蒸騰起牛奶絲般的霧嵐。天地一派吉祥。恭迎太陽出山，心中蕩漾著期盼和興奮，如同迎接一個孩子出世。想到這輪新陽，走過了3億里路來照拂我，真是無以致謝。許久，心里記起一句贊美詩：“她年紀很老，但面容很美?！?/p>

41

要說的，是一束圣之光。

那一刻，鳥雀噤聲，草木發(fā)夢。

東山嶺上有孤蟬，鳴聲蒼厚有歲月之重;

西山麓里有秋蟲，嘰嘰吟唱有古琴之韻;

凌崖岸上有獨行者，顏容肅穆若朝圣之態(tài)。

萬古寂寥的黃昏里，

六合八荒的昏暗中，

這束自洪荒而來的遙遠夕光，

既宣告著神秘，更宣示著永恒，

在心靈的戰(zhàn)栗中，

我看見造物主正御光飛來……

42

道之所在，貴在無形。

43

十四個短句——

在青山和落日，云霞和云海之間，看得見宇宙的美與道德。

我在人群里什么都不是，只有獨倚青山時我才能知道自己是誰。

我不敢愛不夠老的事物，但深愛古老的事物，比如藍天和白云。

山谷里有支古老的歌謠，我一邊聽歌，一邊陪精靈在里邊玩游戲。

但凡古老的事物，多有沉金般的故事。

新月靜靜的，星星出來陪她了;一條白緞子蓋在山脊，一山蟲聲如沸。

青山在眼，小軒窗下，置山花一捧，抄《心經(jīng)》幾行，想要的，全在這里。

鳥兒和花朵，以及遠山的朝云，皆是獨行者的心頭之愛。

在光與暗同在的時空里，更能讀懂光的慈悲。

假若神不在了，你怎么可能有力量定波渡劫？

那等雪的人兒，在寒山里妥帖安詳。

每一根冰溜里，都含有春天的遠意;每一枝凇掛里，都葆有輪回的詩情。

沒有迎接過日出的蘆葦，不足以談草生。

在黎明里發(fā)光的蘆葦，不知道自己有多美。

44

陽春日，一場春雪落了又融了，我看見山林倏忽墜入夢幻。它是不舍得相信，白雪仙子很忙，匆匆飛來又飛去了。所謂“陽春白雪”，原來是這般樣貌。

45

夏天的云是這樣玩的：一朵推著另一朵生生死死。

46

來吧，舞會啟幕，畫廊開門，秋天徐徐開屏。一切的恣肆縱情，皆出自神的旨意，五色裙裾，在虛無中競相搖曳。最后的狂歡，正屏息于六合八荒，等你。

47

暮光里的山谷，小鳥在沉思，太陽在辭世，秋蟲唧唧忙戀愛。那五彩祥云，呼喚出一輪皎月。天黑下來了，天使將星星依次點亮。這些無用的事物，令下山之人，心滿意足。

48

冬天的山，就像一座被掏空家底的倉庫，空蕩蕩的，等著春天給它搬來寶物：鳥語、花香、發(fā)情的動物、勃發(fā)的草木、充沛的云雨、叮咚的山泉……

49

黑暗中走山路，一刻鐘如同一年。

50

落雪了。閑逛在空山里，放慢步子，聽雪。鏘鏘鏘，鏘鏘鏘。終于等到了，一個人，一座洶涌寧靜的雪山。如果神不存在，你怎么可以如愿，得到這份貴重的厚禮。

51

沒有水汽這個化妝師，再壯闊的江山，也只能以素顏示人。萬物都是互惠以成，這個世界，成全和完美于各種聯(lián)結。

52

太陽升到更高些，從無到有，山林某處裊裊生起一道紫氣。在陽光的愛撫下，溫柔而莊嚴地抒情。原本平庸的山林子，因此一筆而自帶吉祥寶意。我隔了遠遠看了久久，不知把自己丟去了哪里。

造化總是出奇，我在其中迷路多回。

53

午睡起來，看見一只大蝴蝶，嫩黃的翅膀上綴有好看的圖飾，造化真用心，這么小的生物也不忘打扮它。

54

誘人的，是抄經(jīng)之時，心上不著一物，空空蕩蕩。就像一支蠟燭點在了靜庭，光輝照耀里，有剎那即永恒的寧靜。

55

道長小鄧在薄薄日頭下轉(zhuǎn)悠。單薄的他總是穿得很單薄。大峽谷進入嚴冬，你常?？匆娝陋毜纳碛?。他一個人做飯吃飯，一個人敲鐘誦課，一個人在山谷里走走停停。他輕輕告說，幾根新鮮出水的萵筍，任是放成了空心。他好像與世有隔。當然，他也常?？匆姟肮陋殹钡哪?。有時你們只是點個頭，有時你們說兩個字，“你好”。有時你們不點頭，不問好，只顧各自腳下的路。

56

青崖之下，世間熙攘皆為昨日故事。山林深處，紅塵紛擾盡作明天笑談。

57

立秋三日的紅葉，像青山派往季節(jié)的女間諜，招搖在靜默的我跟前。惹我心湖微漾，一波又一波，有蠶絲般的光澤。

58

無法想象，由此往前的無涯歲月里，這座原始荒山，四季里唱過的那些情歌，演繹過的那些芳華，竟是水流云在的顧自生滅起落。

59

有一種邂逅，真的需要動用海誓山盟。

60

我在雪山拈花一朵，你在暖塵微笑不語。這樣的交好，神明看了都笑瞇瞇的——慈悲，大概就來自于高興著人和人的深切相知。相知的人們不會制造深寒。他們只會互相溫暖，他們，是彼此永遠的春天。

61

連續(xù)好幾回，獨坐纜車，望見一只碩大的蒼鷹在穹谷里靜靜翱翔。又某個黃昏，在日月峰上空的穹谷里，有一只更大的蒼鷹向著斜陽滑去。端臥高山雪夜，突然浮起這些畫面來，心頭有涌動的詩意要獻給它們。

62

安坐雪山之巔，俯瞰千山如銀，于紛飛細雪中獨飲一杯茶。也只有自己約自己來此開席了。生命的走向無非是完成自我，走到自己和自己品茶。

63

身披萬道霞光，記起一句話來：“好像有圣潔的光照在我們身上，洗盡并原諒我們所有的業(yè)?！?/p>

64

“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p>

你當默然含喜與孤獨自在相逢。

你當在如煙暮色里，相認舊歲今日在雪林中為你歌唱的那只鳥雀。

你當在它今日的新歌中，抱抱空幻的人生然后致敬還在空幻中迎風逆行的你……

65

秋夜，睜大眼睛，沿著溪谷尋找螢火蟲……

你盯著那點點熒光，就如回訪童年一個又一個舊夢。

66

新月掛上西天，幾只不知名的小動物在腳旁跑來跑去，響聲驚了我好幾下?！芭笥眩瑒e嚇我好不好?！蔽逸p聲祈求。果然就安靜了。一陣狗吠，卻從遠山腳下傳上來——冬夜如此清明。

67

意外見到南嶺山岸上，有流水處皆固冰，觸目可及?！笆耪摺辈皇?，光陰被困在了一條條凍川里。

68

當晴日，蒼穹深廣，乾坤朗朗。林中千象并作，素雅青山與絢爛霞色共惠，“初發(fā)芙蓉”與“錯彩鏤金”并美。

69

風很大，刺骨。手冰冷，十指尖尖銳疼。俯瞰壑谷，一派憔悴，灰撲撲的。像一個人跋涉了山千重水萬重。我的心扎實地疼了一下——就如心疼一個親人。

70

雪霽大晴。我看見，峽谷各處的雪，綿延起十里烈焰……

71

正脈脈含情，致意眼前一壁詩畫江山。兩個女人走過：“你好，啥都看不到哦?！?/p>

我吃了一驚：她們有眼睛，為什么看不見？

72

空氣干凈得像凍冰。行走其中好像是在追隨一樣事物，潔凈高貴，不知其名。

我們總是會在不知所以中先走一程，耐心等待了知所以。

73

家園如磐，所有的遠行就有了底氣和勇氣。有一座青山可以相依相偎，生命最是有了穩(wěn)穩(wěn)的安全和吉祥。

74

沉默是最大的聲音。

75

讀云也如讀情書，是一件太私己的美事。

76

有人在匆忙趕路，更多人在大山里聒噪。我混跡于他們，在細嗅山林的清香。

今天是黃山松的節(jié)慶，穹谷里飄揚著它們的體息。在普世能見的風月之外，大山總是會另外遞交我一個秘密。我悄悄領下獎賞，又把它分享給我愛的你……

77

珍貴的四種禮遇：

一是溪谷邊讀書，有金花鼠怕你寂寞，在身邊樹上爬上爬下玩耍。

二是太陽落山了，天光迅速轉(zhuǎn)暗，月亮早已守在天宮，一步一步照亮你下山的路。為了護送地球上的一個女人，月球竟然大方地點亮了自己。

三是走在山路上，各色小野花不時跳出來，纏住你的腳，微笑著跟你相認，令你恍惚間回到自己漫長的演化之路。

四是在已經(jīng)透亮的山巔上，靜靜坐等初陽撫上山林，跟他說幾分鐘話。你和他的距離是1.4959億公里。但是，他比身邊的任何一個人都照亮你。填滿你。

78

天地有好生之德。他接納萬物的生長，也接納萬物的悲苦。世人在山水自然中普遍感到自在舒服，就出于此理吧。

79

午后三點半，有大隊云馬從武功金頂方向嘚嘚翻過山來，說是聞聽大峽谷風月無限好，趕來湊個趣。

80

云是山中最神秘的魔術師，恰好遇到最愛看魔術的我。

81

所有的在場，都必須是一個人的在場;所有的觀察，都必須是獨自的觀察;所有的情話，都必須是人與大自然的私密交談。

82

人去山空。一兩只山蟲開始低吟，小動物在山谷里玩竄，寂寥中，神明出我不意，在山谷里寫下了一卷明媚優(yōu)雅的詩歌。他大概希望借我之手，把詩意分享于你……

83

生命太過偶然，而我們在這蒼茫的偶然中卻煞有其事地活著，給自己很多束縛，命名很多意義，心甘情愿地以相互羈絆的方式壯膽走過有生之年。真正的懂得和意會卻少有發(fā)生，所有的生靈自有命定的孤獨，鬧騰或靜默，只是方式不同罷了。

84

山林道鐘，就應該萬事皆空地響，慢慢悠悠地敲，讓聽鐘人循著鐘聲的指引去往太虛大荒境里待上一個時辰才合宜。從前那九九八十一響的道鐘，真是令人懷念。

85

內(nèi)心始終都有一個巨大的空洞，依靠這種寂靜中的說話：與太陽說話，與野草野花兒說話，與蒼巖云霧說話，與月光說話……一點一滴，填補著這個洞。

86

天心月圓之時，萬物在月光下慵懶無為。

87

冰雪皚皚。纜車上，面對窗外的雪山玉樹，含著淚花，使出幾輩子吃奶力氣，大喊大叫，又唱又笑：那些起伏在快樂之巔的尖厲又清亮的聲音，讓你知道大美可以逼“瘋”一個人。

是的，素以語言謀糧票的你，此刻一切的言語都軟綿無力。你的所有細胞，你的四肢百骸，被一座又一座潔凈雪山催開，被一樹又一樹瓊枝激活，它們發(fā)著高燒，滾燙似火，這把火逼得你拼上性命，呼喊、尖叫、歡歌、哭泣……

88

一彎新月，一顆星星，一抹彩云，正引領著一個望月的女人，拔腳出塵，出離愛恨，出離悲歡，出離煙火，出離，一切的夢幻泡影。

89

山風驟起，呼呼含霜，峭寒沁骨。摸黑出山谷，高一腳低一腳，深一步淺一步，惶惶如晃獨木。抵四合院平臺，舉目繁星點點，嘆天際浩瀚，任神游八方。大峽谷靜謐如嬰，而我的滿足，恰似歸寧。問今夜，坐那南瓜馬車，御風疾行，我可否，抵達山川的秘密和核心……

90

夜已很深，木舍里的女人們做客未歸。獨守大屋，自己煮面。想到從來不曾停歇的尋找，頓下首去，矜?zhèn)∫u。那就走吧。從此所有的出發(fā)，都有一座青山在護佑你。

91

風景有宏細之分，美有大小之別。物物各以其獨有的品性和風范，成全了大自然的豐饒和繁復。

92

比鳥兒更早起床，側(cè)起耳朵，靜靜地蜿蜒于十里山林，去捕捉清晨的第一聲鳥鳴。這樁無有其用的事情，我總是樂此不疲。

93

新日徐徐而出。一個沒睡醒的孩子，被一群人急急哄著照相。

“好崽，用手托起紅太陽來，太陽公公會保佑你以后考到清華北大?！?/p>

有多少地球人，在等著借日神之光實現(xiàn)生平大愿？

我迎接日神不計多少回。我從來不求日神什么事。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感恩他走了3億里路來照亮我，溫暖我，填滿我。

94

我不認同這種說法：孤獨是生命中的黑暗事物。其實，孤獨是自由的代名詞。無限和永恒喜歡獎賞安于孤獨的人。

95

把耳朵放到花朵、鳥鳴、山水自然的靈魂中去，能夠聽到神明在其中喁喁低語。

人和天地有了共情，生命就會站上別樣的維度，看見更高更深的風景。

96

黎明，天庭打開了大門。澎湃絢麗的祥云，排山倒海展示著一種宏闊偉大的美，令我瞠目結舌。虧得有一只鳥兒，在林子里盡情地唱起歌來，把我的心聲和贊美一并表達了。

97

大山醒來，林徑深處，全是植物的體息。并不是那么清新，各種混雜，像是勞動者的味道。我有些不好意思，就如闖進了鄰家的睡房。

98

山居的日子，總是執(zhí)念于日月星辰，云霞天色。是覺得，這些事物里有古老的無聲歌謠，只要一個人的心足夠空靜，就能從中聽到最美的旋律。

99

告別朝陽，折身進山谷。初時山谷空蕩蕩的，突然就騰起兩朵云。把你樂得撲哧一笑，道：“哈，真會玩。”

100

已是黃昏五點多，天光更暗下來。山色沉郁，像個硬漢。風從北來，和你一樣順坡南去。風走得真是太急，手中大傘鼓成了一張帆，迫令你的行走，輕快得像在滑翔。

101

在我看來，天地間最貞靜的事物當是月亮了，大山里的月亮尤其。

先是明月爬上山來。繼而，山風呼呼，云霧也爬上山來。爬到和圓月齊高了，變成一幀又一幀七彩云幔向北急馳而去。天幕深藍如夢，陸續(xù)，東南和西南天隅亮起星星。這明月，這彩云，這星子，就如夢境里永開不敗的花朵，熱情無聲地一朵一朵開在我的眼際。

風那么急，云那么急，唯有明月從容高貴，一派貞靜。

102

黎明時分，晨鳥的圣歌，一聲比一聲透明，比新陽更先照亮整座山谷，亦照亮了我的心。

太陽升得更高了，一只小畫眉，打坐高枝上，用聲音為樹下的我，寫下幾行玉一樣的詩。

103

空山不見人，結伴游戲的小松鼠，吱呦呦呦，從一棵樹玩到另一棵樹，再玩到第三棵樹。新鮮的晨光穿林而過，照著我也照亮它們。躲在林中的鳥兒看見這一幕，大聲唱起歌來。如此溫存的片刻，值得用深邃的記憶來握緊。

104

坐在高高崖上，幾只小松鼠就在身旁覓食，玩耍。一只烏鶇眼熱，也飛來加入游戲。錦雞沒有這么大方，總是擇僻靜處進餐。若是撞見了，它們也比從前膽兒肥了些，不再匆匆飛遁，而是一邊小心著，一邊繼續(xù)自己的晚餐。

音樂徐徐作響，正覓食的小松鼠突然被吸引。它安靜下來，溜到高臺邊沿，和我安靜相對。它一動不動，豎起耳朵，眼睛亮閃閃，小嘴時而微動，陪我聽了兩分鐘。那專注深沉的表情令我相信，它聽懂了歌里的一切。

這是庚子年初秋，山里的小精靈開始不怕人了。

坊間傳說則是，小精靈們不是不怕人，而是不怕我。

105

大峽谷是這樣一個地方：可以清楚細致地，靜靜守著一朵白云出生，成長，變化，升天，消亡。

106

十幾只花蝴蝶，伏候在山道上。等我走過時，她們齊齊飛起，盤旋，給我?guī)?，去到白云出生的地方?/p>

107

最初的最初，覺得大峽谷很大，很陌生，大到我行于其中難免薄薄不安，陌生到可以在山谷里迷路。后來的后來，某一天辭行下山，經(jīng)過最后一個山埡口時，心扉突然照進一束明亮神奇的光：天，怎么一座大峽谷，忽忽一下全裝進來了？一草一樹，一山一石，十里山徑的蜿蜒曲折，四季山色的深淺濃淡，松鼠白鷴緊張又安閑的姿態(tài)，日月星辰變幻的頌歌……

直到今天，這束光依舊照亮著一個莊嚴的問號——發(fā)生了什么？到底是一個大峽谷變小了，還是一個女子的心，變大了？

天機幽微難辨，獨倚青山的人，她低下頭，誠誠懇懇，不敢生有一點點“春服初成”的喜悅和自得。

108

這很奇怪：多年來，在山谷里，我從來沒有看見兩只結伴的烏鶇。這種啼聲深受世人待見的鳥，總是獨自出行、覓食、踱步、發(fā)呆、唱歌，就好像它是獨自從同類中走失到了大山里。

當然也是偶有同伴的，寂寞了，烏鶇會找小松鼠或者錦雞一起玩耍、溜達、進餐、爬樹。它和它們總是相安無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和和美美，沒有爭鬧打斗。

人也同樣：有時候人更愿意從陌生人，甚至是通人性的寵物或柔媚的花木身上尋找慰藉。

109

日月峰北側(cè)小徑，臨一堵崖壁。

昔年，密岑岑布生藤類植物。春來藤芽芃芃，夏日青葉葳蕤，秋時紅黃織錦，冬季滿崖藤條。一道藤織巨墻，成就了四時風月。后山谷訪客日多，多有拉扯，藤漸亡毀，巖石裸現(xiàn)，僅趴留三條枯根，一兩株小草野花相伴作慰。

一個仲秋日，午后打崖岸下過，再次照見石壁盡裸，密密山雨中忽忽感傷難抑，遂倚崖而坐，追思過往心愛，念及無力替同類贖罪，黯然久久，不知濕臟衣褲……

110

庚子年之秋，不同于去年大旱，山中總是雨霧纏綿。瀝瀝晨雨中起個大早，去拜訪山谷萬物，遇見一只錦雞在巖林中吃早飯。見我來，它也不驚，它也不走。依舊篤篤啄食進餐。第七個年頭了，大山給我的獎勵是小動物們不怕我了，金花鼠、烏鶇、錦雞，總是隨我在一邊?？此鼈冇瓮妫此鼈冞M餐……我著迷的正是這些：在山谷里，你能遇見的總是自己不能預料把握的。

未知有迷人的美德。

111

看啊，美和善，光明和吉祥，誕生于黑暗和邪惡。

112

萬物皆變，無物常駐。無明之我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唯有在自然造化跟前誠惶誠恐……

113

正午時分，大山徐徐掙脫迷蒙云幔，漸漸透亮，空氣清新似有薄甘之味。這樣明媚的好時空里，飛來一只小小鳥兒，體形細長，羽生銅藍之色，有典雅淑靜之貌，在不遠的樹枝上跳來跳去，似一束光芒跳躍著，牽動著我的喜悅。

這是庚子年八月初三，七年來我在大峽谷首見銅藍鹟。忍不住，要把這樁美事傳揚開來。

114

大自然的秩序無一不美麗。日本數(shù)學家岡潔稱此為“大自然的善意”。此善直賦萬物，故萬物無有不善。相信大自然之善，世事的輪回成毀，浩劫動蕩，就總有得救贖之日。

115

笑談起最初之時，夜半，寓舍木門被弄得大聲作響，驚懼莫名。四合院女人們說多半是小松鼠，我似信非信。

她們進一步講，無論白天黑夜，四合院經(jīng)常有小松鼠排著隊溜達進出。某日委征在宿舍，有小松鼠進來，視其不存，啃了她的蘋果再啃她的梨。委征也不聲不響：“看著它吃得去?！?/p>

山里的人和小動物，和平共久了，就能產(chǎn)生這樣的交好。

116

碧綠的野茼蒿，枯褐的落葉，細密的蛛網(wǎng)，蒼綠的巖苔，紫盈盈的蔓龍膽花兒，肥潤的虎耳草……這種種，里頭其實有八萬里江山。

117

立秋已四日。熬夜后一場憨沉午睡，醒來晨昏不辨，悠悠聞有山雨輕墜，淅淅瀝瀝，一滴連著一滴。新近有薄涼難訴，這瀟瀟零零頭場秋雨，清清涼涼淋在心頭，很是著了心境。就端坐于軒窗之下，隨意翻書，把雨聲從輕聽到了無……此一坐，山河好長，歲月好重。

118

千山如磐，暮云飛卷。東嶺有猴聲如泣。北嶺有秋蟲如沸。西嶺有鷦鷯放歌。身邊有大鳥忽降。獨坐山巔，面對這天地之道，乾坤之德，真真無語相頌……

119

鴨跖草，杏葉沙參，異藥花，楮頭紅，剪秋羅，林蔭千里光，巖青菜，山獨活，土連翹。這些花兒生在高山，享清風，照明月，飲玉露，聞鳥語。一朵一朵，默默開了又謝了。我的溫柔相照，也不知她們是否樂意。

120

在那高山頂上，那個女人回來的時候，她的歌聲已經(jīng)變了。

121

大山茫茫，忽作急雨。避到角樓，很是冒昧地把洪鐘撞響了，一下，三下，九下。默禱自己平安，家人平安，親朋平安，國家平安，世界平安，萬物平安。轉(zhuǎn)到對面那張大鼓，沒再敢敲了。不要太造次，不要吵到山神回家休息。

122

青松和山脈，夜幕和星星，還有天邊一朵發(fā)光的云，近處一條潺潺溪谷，陪伴獨步者，共筑了一個結實又縹緲、古老而新鮮的夢。那多情的秋蟲，吱吱呦呦，在夢里為她把情歌輕吟……

123

迷惘時就放聲唱歌吧，歌里有天機等你意會，給你自由，將你解放。

124

我一直相信，黎明能治愈所有的傷痛。

125

一只鳥兒啟鳴之后，三五只鳥兒來和應。迅即，滿山喈喈嚶嚶，鳥語舉起連綿的火焰，要把大峽谷齊力煮開。

126

今天是個奇怪的日子，講了太多太多話：對天地神明說，對山林萬物說，對一群白鷴說，對身份不同的十來個人說……

明天，還要去另一條山路上說同樣意思的話。這么勤懇地只為說話，好像還是山中頭一回。

127

牯嶺野鳳仙：一根游絲般的細莖吊著她，這朵橫開于葉下的明黃小花，一圈一圈咖紅色的紋飾蠻講究的。

這么調(diào)皮精靈的野花，我平生頭一回遇見。

128

寒流每一回光臨，都愛把大峽谷打扮成一座黑白畫廊。

今日結霧凇，千山萬嶺披上白衣衫。站在山谷深處，穿行在凇林小道，以為自己闖入了大自然一個盛大的洗禮中。

129

下午三點多，石云峰頂凍巖崩壞，冰粒子和石粒子自高處傾崩而下，響動如驟雨，如急湍，一陣接一陣，總計十來分鐘。我幸而自峰下剛剛經(jīng)過，在高處聞聲回望，心生小悸，再次恍覺如有神佑：山中日久，人好似懂得了山的密語。

130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冬天要度過。

131

斜陽遠照，青崖放光，有人在云海之上指點江山。這方風景，溫柔地撞擊著你，不敢相信，你曾經(jīng)五六百次，徜徉于深谷心中，出離塵世，不種因果。對他撒嬌、耳語、低泣、微笑，無畏無懼，不驚不怖。

132

來拜會朝陽，迎接我的，卻是一道彩虹。今天的圓滿，在于彩虹、小松鼠、白鷴都來道別了。不說再見。舍不得說。

133

何止于人和人的離散，人和風景的離散，亦有著萬般不得已。

舍不得山花朵朵，舍不得鳥鳴啾啾，舍不得新芽芃芃，舍不得彩云織錦;舍不得新月如弓，舍不得木星燦爛，舍不得初陽神圣，舍不得落日熔金;舍不得白鷴、竹雞、金花鼠，舍不得雨燕、烏鶇、野山羊;舍不得水青岡，舍不得鵝掌楸;舍不得蒼巖，舍不得山泉;舍不得天，舍不得地，舍不得如夢大峽谷，舍不得道再見……蓮花輕吐，淚已盈盈。

134

大峽谷至高處，有塊相對平坦的凌空懸?guī)r，俯瞰武功山系的千山萬壑。見到它的第一眼，就起意要把它當私家書房。七年了，在世外山巔，它果然成為我的露天書房。喝茶，出神，讀云，聽松風，聞鳥語，讀書，寫筆記……

遠在日常之高的這一切，高于生命的夢幻，深深滿足了內(nèi)心之需。命運的這份恩典，每每思量起來就覺得神意不可揣摩。

然而，再深的情，也會消解于無常幻化里。我終將別這間書房而去，而它，會在天地間萬壽無疆。這億萬年造化而成的石頭，在無量光陰里，接納過我真誠的親近和熱愛，收藏著我幽微的情愫和暗傷，給予了我巨大的安寧和收獲，我卑微的生命有過此一段，實在是得了造化的千重恩典，這一己私耀，值得銘寫頌揚，獨獨不宜用傷感來畫下不舍的句號。

135

無邊風月織錦繡，叫我如何說歸去？

136

庚子年，秋分后五日，寒雨連作，綿綿不絕。云山茫茫，空寂虛靜。濕寒沁骨，抽著鼻涕，在混沌晦暗的山谷待了一下午。要下山了，此一去，歸日無期。真言輕吐，辭別深林萬物，感恩它們給了我最深沉的愛，以及安寧。

三個小時后，咳嗽不止。受寒了。

這樣癡迷地把肉身投入山林中，是因為，造化在人類的生命體內(nèi)注入了沉睡的植物基因。我只是被喚醒了的那極少數(shù)。我心甘情愿，和它們纏纏繞繞，糾結不清。

是拿它們，當了荒謬人生中最有意思的玩伴。

137

有些經(jīng)歷，一俟完成便永結光芒，無聲照拂著蒼茫人生……

138

我承認，我抵擋不了在孤獨中悠然獨處的深沉魅力。這里有驕奢的幽寂，有亙古的蒼茫，有醉人的寧靜，有動人的天籟，有磅礴的自由。別催我回家呀，我已經(jīng)置身久遠的家園了。

每天近二十里路的行走，就是為著一個前世的約定。那生發(fā)于生命內(nèi)部的安詳喜悅，深沉浩大，無力言說。

我在高山之巔，不問塵世。一些心靈的呼應和傾動，令我們跨越陌生和疏離。我內(nèi)心之眼感受的風景，因為分享，而有了更深長的意味。

139

一個人獨行自然的足音，總有相同的心靈能夠捕捉……

140

那就走吧，用更大的深情，走向更深的未知中去……

2016年9月—2021年10月

[欄目編輯：韓愛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