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 翰
陜北的“門文化”淵源深厚,也自異彩紛呈。門是宗族家庭標志性的尊嚴和象征。“門第”“門神”“高門檻”“開門紅”“沒門兒”“邪門兒”“倒插門”“門三戶四”“風門水口”“門里出身”“擾門沓戶”“門圪嶗立五尺著嘞”“鎖門鎖君子”“善門難開,扇門難閉”……圍繞著門真是有數(shù)不清的講究和說道兒。
陜北民間把離家較長的時間、較長的旅程,常常說“出門”,把背鄉(xiāng)離土的人是叫“出門人”,短時間逗留、寄居或者長期異地落戶的也是中人。外鄉(xiāng)人來當?shù)厣?、工作和行旅,比如當年從外地分配來的下放干部、落戶知青和異地親戚,都道“門外人”或“外路人”。出門到他鄉(xiāng)自己也便成了人家地皮上的“外路人”了。普通話是“說洋話”“咬京腔”,聽不懂的外地口音稱“嘴里噙個羊卵卵”“操古蘭音”。鄰鄰近近出去散活走動,只算串玩,串門兒,走親戚,趕親事,坐娘家和趕集遇會,活動天地也就三五十里不過。
官家逍遙坐轎,富人拉騾揚馬,自輕省三分,普通人家騎驢跨鞍出門,也算得上有“枵xiao 架”,而沒牲靈咣當流星的窮漢只得干赲干步行。搭伴兒說“相xi跟”,徒步說“步勷”,快走說“緊走”,跑叫“頏”,也說“跑頏”“瞎跑亂頏”,抄近路說“捷徑路”,走長途說“上長路”,形容出門艱辛是說“遠路風塵”。
“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娃娃熱鍋頭?!笔軅鹘y(tǒng)農(nóng)耕思想的影響,陜北人多守舊,守家,守攤攤,“走十處不如守一處”,但凡有個幾坰幾嶵山地,春種秋收,自食其力,除過萬不得已是不會輕易謀算到“生地方”出門闖蕩的。
上長路,出遠門,通常是外出求學留洋,做官行醫(yī),探病投親,和尚行腳,道人訪山,工匠“謀營生”,戲班子攆廟會和生意人“鬧買賣”等等的情形。另外一種特殊情形則是實在走投沒路時流離轉(zhuǎn)徙的“逃荒”和流亡?;驔]遠沒近,單個兒挨門沿戶討乞,也說“行吃討叫”,或舉家拋鄉(xiāng)離井尋活路。前者那是“情意愿”,后者則是“沒辦法”。舊庚兒,真正旅行意義上“走三山四碼頭”的游山玩水絕無僅有,即便是達官貴人、紈绔子弟,恐怕也只偶爾為之。
“離家三丈遠,另外一重天?!薄昂贸鲩T不如歪在家”“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币虼耍屑胰顺鲞h門對于陜北人大多數(shù)家庭來說可是一件不尋常、不簡單的事情。事先仔細焙炒面、烙餅子須備足干糧,縫新補爛,加棉添衣,捲捆鋪蓋,打發(fā)盤纏等等事無巨細。臨行前一老碗熱熱辣辣的“菜湯滾水”權(quán)作餞別。這樣,每家每戶的“大門道”,既是出門人的動身地兒,也是親人們的送別地兒,其實脫不得就是傷情地兒。父母相送,夫妻惜別,捋發(fā)衿巾,撫手扯衣,揩眼抹淚,千安萬頓,萬頓千安……怕山高路遠,怕圪塄防畔,怕挨凍受餓,怕露餐風宿,怕豺狼當?shù)?,怕土匪打劫……總之,走前一百個不放心,別后白日黑地操盡了心。
有一首陜北民歌就唱嘆到大門道送別的情景:
人人都說出門人好,出門人恓惶誰知道。
妻兒老小都大撇了,死活交給老天爺了。
哥哥起身妹妹我照,眼淚滴嗒在大門道。
“出門萬容難,誰說天地寬。”人在路上,心盼遠方。翻不完的溝圪梁,走不完的黃土路。遙遙途程,不分冬夏。十冬臘月,眉毛胡子上凝結(jié)的都是“霜呵子”“冰渣渣”,手背上腳后跟是凍傷的皴口子、血裂子。七月流火,嘴唇干裂,喉嚨冒煙,燒煉得急忙探不上一口井泉水,尋不見個背蔭地。飽一頓,饑一頓;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正所謂“客子饑寒多,行旅衣裝薄?!?/p>
黑了明了,明了黑了。漫漫長路上,無論獨行人或者趕著牲靈,人熬煎,心孤寂。無法排遣孤獨寂寞,只便肚子里瞎盤濫算,想親人,念婆姨,思邂逅的“相好兒”。那些愛戀歡喜,那些別恨離愁絲絲縷縷都在拐腸子里糾結(jié)轉(zhuǎn)騰。一人一馬半夜里走,腳夫不唱怕桿毬?
終于曲曲溜溜,張嘴即來,走哪兒唱哪兒,想起甚唱甚,想唱甚就唱甚。
七十二行當最數(shù)趕腳忙,走路啃干糧坐下補鞍帳。
叼搶個空空巴屎又尿尿,黑天半夜起來添草拌料……
無聊解悶,嘶聲壯膽,更是釋放難悵的情懷。想來,所多的“腳夫調(diào)”無疑正是這樣應運而生的。于是李治文、張?zhí)於骱筒窀鹊鹊鹊葻o師自通的天才的腳夫歌手,名馳四方,歌傳遐邇。
尤其經(jīng)典的“腳夫調(diào)”要算《好婆姨出在張家畔》:
說四十里(那)長澗——哎羊羔(就)山,
說好婆姨出在了我們張家(呀)畔。
張家畔那個起身兒劉家峁站,
說峁底里下迲我把朋友喲看。
說三月里的太陽紅又紅,
我們趕牲靈的人兒咋就這樣苦命。
不唱了(那個)山曲兒我不好宬,
我唱上了(那個)山曲兒喲,我就想親(呀)人。
我唱上了(那個)山曲兒喲我就想親(呀)人。
自清代中晚期以降陜北人群體性出門主要還是以商旅為主,大致為“走西口”“跑草地”“過黃河”?!皾L南路”算得上是特例,而奔“天(津)北京上海”那可是大海勢,惟有極少數(shù)名字號、大東家“撐盤”起,辦得到。
“走西口”是討生活?!翱凇本褪情L城關(guān)口,從沙圪堵一直到包頭,“西口”既模糊又清晰,既籠統(tǒng)又具體。因著“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背鲩T在外,搭伙揪柴,伙場伙種,踅摸生意,養(yǎng)家糊口,這是秦晉老百姓山窮水絕、窮猿投林的一場滴滴續(xù)續(xù)了二百多年的人口大遷徙。
《走西口》就唱道: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實難留,
提起哥哥你走西口,唉小妹妹淚常流。
送出來就大門口,小妹妹我不丟手,
有兩句的那個知心話,哎——哥哥你記心頭。
走路你走大路,萬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的那個人兒多,拉話話解憂愁。
“跑草地”,是指榆橫綏米佳吳包括魚河堡、鎮(zhèn)川堡的商賈小販在漠南漠北跑蕩來回生意,販來牲口、皮毛、大鹽、藥材和磚茶等等,而糶賣的多為米面、陶瓷、燒酒、煙糖和銅鐵制品等,總的“上至綢緞,下至蔥蒜?!标儽比唆[買賣常見的是“朋股股”,多小打小鬧,多“走碎銷”,其規(guī)模和繁盛盡管比不上“山西幫”,口話說“做不過‘老西腦子’”,但是天長日久,販賤鬻貴,“一個一個上串,十個十個上萬?!碑吘挂沧匝p硬貨,缽溢盆滿。有一首小調(diào)反映舊庚兒“走夷方”(南面人叫“跑草地”)的字號里的小伙計旅途艱辛的《出門調(diào)》如是唱嘆:
駕腳落地照四方,時時念想我爹娘。
人家是人我是人,人家在家我出門。
人家出門人服侍,小哥出門服侍人。
白天吃得燎灶飯,黑地草當栽絨氈。
“過黃河”其實說的是秦晉通商之路。神木府谷過保德走的是忻代二州,佳縣米脂走螅蜊峪(陜北人訛音為“孫驢兒”),到磧口,走離石、汾陽、孝義一路。綏德吳堡則過軍渡,走柳林,到侯馬交口。
值得一提的“螅蜊峪”(口音為“孫驢兒”),這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古鎮(zhèn)是清代和民國最大的舟行渡口和最有名的河西“水旱碼頭”,店鋪林立,商賈云集,車水馬龍,熱鬧非凡。當時流傳的民謠就有“拉不完的磧口,填不滿的孫驢兒。”而對岸“九曲黃河第一鎮(zhèn)”的磧口碼頭,憑借黃河水運一躍成為北方商貿(mào)重鎮(zhèn)。那些從包頭、寧夏等地沿黃河順流而下一直到磧口,水路因二磧跌潲戛然而斷,所有堆山積塄的貨物非得需要經(jīng)過這個唯一的中轉(zhuǎn)樞紐改走旱路,而后再行四到五處運往各地。
“——撂磧嘞!”“磧里放下迲嘞!”這些個針對船覆貨淹的說叨、疼惜及嘆惋,至今頑強地留在陜北人尋常的口話里。
“滾南路”逃荒則是最為悲慘的一場出門。
陜北人的逃荒史那可是要命三官的饑餓史,那可是死里逃生的逃亡史?;蛟S歷史太習慣于輕描淡寫了,以至于后代的人們往往對于“饑荒”的情景和涵義,僅僅停留在諸如“赤地千里,哀鴻遍野”描述的詞匯本身。
在不到140年的時光里,陜北先后經(jīng)歷過幾次嚴重的自然災害的劫洗。每一次遭災時都歷經(jīng)三五年,每一次劫難陜北地皮都要活剝一層皮。
第一次是光緒三年(1877)史稱“丁戊奇荒”。據(jù)光緒二十五年《靖邊縣志》記載:“光緒三年大旱。越明年,荒甚。民齒草根,繼食樹皮葉俱盡;又濟之以班白土,土柔無沙,掘地得之,老稚斃于脹,壯者茍免,黠者又往往割肌莩臂以延殘喘,甚有屠生人以供餐者。”新編《清澗縣志》錄有:“光緒三年,春至六月無雨,秋禾絕,饑民鬻男棄女,不計其數(shù),人互食,道殣相望,死者大半,十有七八家破人亡。”真是駭人聽聞,不忍卒讀……
第二次是始自民國十七年,1928—1932年那場百年不遇的“大饑饉”。據(jù)1929年2月8日張季鸞先生主筆的《大公報》報道:“陜北23 縣,從去年11月到今年1月,由于災情,大多數(shù)人口悉以逃亡……”據(jù)統(tǒng)計,“災民人數(shù)查有55 萬至59 萬,如一兩日內(nèi)不得救助,則大多數(shù)當必死矣?!庇謸?jù)《陜西賑務會刊》不完全統(tǒng)計,民國十八年(1929)全省災民535萬,死亡250 萬,逃亡外省40 多萬,很多人栽倒在逃荒路上。加之1930-1932年鼠疫大害,陜北人得病的14591 人,死亡13285 人。
第三次當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1939年—1944年,井泉干涸,樹木枯萎,秋田嚴重歉收,饑民無數(shù),逃荒者眾。
而“滾南路”則是第三次“大饑荒”時期,榆林各縣民眾在饑寒交迫,困頓無奈的狀態(tài)下尋求生存出路,再不跑路“一眼看下往死餓”,于是紛紛偷明暗使,破釜沉舟,義無反顧向南逃亡。像當年359 旅一樣,在延安后山的老梢林里篳路藍縷,墾荒種地,券窯安土,生兒育女。北面各縣來的“外來戶”逐漸地就成了地道的延安人了。近日余翻檢資料,捉句一闋《走南路》,權(quán)補以記。
陜北榆林延安,舊庚二十三縣。
半個世紀之前,災禍活命艱難。
只因地廣人罕,逃荒滾南老山。
大致應到洛川,落戶墾荒不堪。
綏米清佳若干,人口上面泰半。
先輩揚棍討飯,人挪比樹活泛。
碼頭好養(yǎng)窮漢,如今金銀滿罐。
回望歷史云煙,慨喟如此這般。
“年成”指一年中農(nóng)作物的收獲情況。因遭災收成少叫“跌年成”,顆粒無收,說“跌下黑籽(種子也留不下)老年成”。至今陜北人把欠債說成“跌饑荒”。
旅途中在客店吃飯休息,是說“打間兒”。清代福格寫的《聽雨叢談》中這樣解釋:“今人行役,于日中投店而飯,謂之“打尖”。皆不曉其字義?;蛟恢型緸樽∷拗g,乃誤‘間’為‘尖’也……”
就是腳夫跟大牲靈之間的交流也饒有意思,“嘚駕”是提示揚蹄開拔,——“吁!”是煞車口令。而一聲催促警告的“待抽!——”那意思可是“等得挨打呀!”的文言呢,異樣的是那懵癡癡的驢騾居然也聽得懂這句蹩腳的古漢語哦。
關(guān)于“出門”陜北地皮依舊孑遺下眾多的口話俗語。譬如,“走州過縣”“窮家富路”“少依無靠”“門檻han 大王”“半路空中”“人生兩地”“不走得路走三回”“望山跑死馬”“六月天出門還要拿臘月的衣嘞”“趕早不趕晚”“干糧,干糧,撧斷心腸”“家窮不算窮,路窮窮死人。”“好漢(岀門)問酒嘞,慫漢(岀門)問狗嘞?!薄俺悦撞蝗绯悦?,投親不如歇店?!薄皩玳T看天色,進門看成色?!薄俺鲩T門坎低,進門門坎高?!薄皬婟埐粔旱仡^蛇”“出門人不說在家話”“在家是條龍,在外是條蟲?!薄霸诩也粚W好,出門圪疤腦”“出門人低耷三輩著嘞”“外來的沙子還把本地土給壓住嘞?”“攀伴兒攀個強的,柱棍柱個長的?!薄袄相l(xiāng)當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薄奥c地讓畔,走路讓擔。”“隔河不算近,隔山不算遠。”“樹挪死,人挪活?!薄叭瞬荒茉谝徊窐渖系跛馈??!肮傩扪瞄T客修店”“到什嘛站,歇什嘛店?!薄帮L中的沙蓬,刮得哪落哪。”“秀才不出門,也知天下事?!薄伴L安雖好,不是久戀之地。”“哪里的黃土不埋人?”……
陜北謠歌《出門人兒難》唱曰:
出門人難,出門人難,傘不離人來人不離傘。
出門人難,出門人難,揪上皮襖背上氈。
出門人難,出門人難,熱身身睡在荒草灘。
出門人難,出門人難,連皮皮筷子重茬茬碗。
出門人難,出門人難,難癨沒人改心寬。
改革開放四十年來,《水滸》里神行太保戴宗日行千里的神奇已然不再是什嘛傳說和夢想了。如今陜北人出門“簡單得跟一也似”,出門的方向路徑更是“棗核子亂開花”了。出國旅行,會議考察,度假觀光,驢友出游,跟工去鄉(xiāng),真?zhèn)€走南闖北,海迸天飏,出得門去全然是樂山樂水的心境了。
“悠悠天宇曠,切切故鄉(xiāng)情?!闭f到底出門人的難,其實難得無疑是遠離生身的本鄉(xiāng)田地,無法排遣悵然的魂牽夢繞的鄉(xiāng)愁以及無處安放的拳拳在念的桑梓情懷喔。
有很多很多的詞,陜北人通常多是逆序表達的,兩個詞可前可后、可正可反隨意調(diào)整,土話叫“打顛倒兒”或者“打嘚尦兒(調(diào)的分音)”,意思卻一點兒也沒變,有時侯反倒有著重強化和弱化某一頭兒,感覺上又還別開生面呢,現(xiàn)代漢語是叫逆序詞。譬如,競爭與“爭競”,煎熬與“熬煎”,手腳與“腳手”,蔬菜與“菜蔬”,熟慣多說“慣熟”,劐huo 開多說“開劐”,損失也說“失損”,力氣也說“氣力”,氣味陜北話是說“味氣”……
人在感受一件東西時總離不得要調(diào)動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這五類感覺里,嗅覺應該是數(shù)得上的微弱和飄忽。而陜北話里用打比方來表述人物和情景俯拾皆是,哪怕是些細碎末節(jié),極其不容易逮住的渺渺意思,陜北人常常想方設法總會往細法里說說咂咂。
就拿感受“味氣”來說,陜北人自是擁有著令人異樣的嗅覺和詩人一般的敏感神經(jīng)。比如尋?!拔逦丁?,類似就說龐臭、焦酸、洶甜、噬咸、饤苦……再譬如,碎娃娃身上幽幽淡淡的味兒,是叫“奶腥氣”。身上散發(fā)的汗水味是“汗腥氣”?!袄先藲狻币皇钦f老人身上細胞老化代謝緩慢沉積物所散發(fā)的異味,一說是顯擺老資格,如“老人氣圪慉慉吤”?!皻夂呛恰毙稳莸氖侨醪唤L的人和事物。如若有人家不愛好,邋遢“日賴”,家里有股“惡遢子氣”,一進門里那就熏得臭得“閟bi 氣”。道臭之極是“龐臭(龐,大且雜落)”“龐骨子老濫臭”。說香,香得噴香,“香爛人腦腦”。陜北酸曲就有:“砂糖冰糖雪花糖,比不上二妹妹的唾沫香?!边@么攝人心魂的味道,究竟唱嘆出了難以言說的神來之妙啊。
有個哄娃娃歌叨“水蘿卜”的老謎語:“吃個香,咬個脆,嗝嚕上來股大糞味”。食物放久的味兒叫“陳氣”。怪味是說“味兒不正”或者“不是味兒”,有時間也形容內(nèi)心難過的感受。舊以前陜北苦焦窮困,連放壞的“餿si 氣”吃食都不舍得撂去,于是留下了“生臭熟不臭,熟臭沒解救”的俗諺。
“一氣”是指一陣兒、不間斷的時段或者一股勁?!昂玫靡粋€鼻窟窿里出氣”,常用來形容親密知心的關(guān)系?!靶臍狻闭绽钢練?、心勁兒和氣量。“泰(tǎi,大)氣”形容展拓、大氣和慷慨等氣派?!绊槡狻笔钦f氣性和順,稱心遂意之意?!盎顨狻敝傅氖巧畹纳鷻C、活力和順遂的氛圍。為人寬滔叫“大氣”、大道。而知心人、好拜識那自須“脾味相投”。“懾氣”,是說因受委屈或受恐嚇的憋氣?!拜敋狻敝复惺苁≈蟮膯蕷??!梆狻毙稳萑似⑿院蛙?,窩囊容易受氣,受人欺負。無由頭受的氣是叫“閑閑氣”?!皩狻笔菍9室庹衣榇窕螋[別扭。
民間廣為流傳的《嫑生氣》順口溜如是道:
人生就像一場戲,今世有緣才相聚。
相扶到老不容易,人人都該去珍惜。
為點小事發(fā)脾氣,回頭想想又何必。
人家生氣我不氣,氣出病來沒人替。
我若氣死誰如意?況且傷神又費力。
鄰居親朋不要比,兒孫瑣事由他去。
吃苦享樂在一起,神仙羨慕好伴侶。
而拿味氣論品行道德,應該是陜北話尤其精細、尤其稀罕、尤其了得的路數(shù)。例如在吃食及為人處世方面幼稚的不成熟的味道那是“嫩腥氣”。比如有強烈刺激味兒的芥末等,是說“嗆”“沖”“圪沖沖”“沖得人腦仁兒疼”,也用來形容暴躁性情。把生氣形容為“害氣”“毬氣”“氣戇戇gang”“一冒兩弽she”的“毬脾氣”。腥臭氣是叫“騷氣”,如尿騷氣;也暗指無關(guān)痛癢的某種侮慢,所謂“尿脬打人,疼唣不疼,騷氣難聞?!薄芭芪丁币步小白呶丁?,既指吃食泄氣也會引申到說人的做派。人的面色神態(tài)的“氣色”也說“色氣”;貶義說的“毬色氣”,是形容人猥瑣、不上進、“沒態(tài)骸”等等?!皻鈹?shù)”,一般指氣運、命運?!皻忾L”意思是葆有的活力和生命力延續(xù)而久長。“氣團”“氣圪泡”“氣包蛋”,是指不爭氣、惹人生氣、沒出息的人?!翱茨且膊皇钦舾獾臍狻?,這是成不了氣候的預測和料想?!耙欢亲迂5臍狻?,意思是無處發(fā)泄的窩囊氣。而“臭得出味嘞”一句,一邊是說東西腐敗惡臭至極,一邊卻是指作事手段糟糕以及人品“日臟”卑劣的行徑。
在描狀和揭示負面人性方面陜北話是極具批判精神的,類似“小里小氣”“小家寒氣”“圪酸小氣”“浪里浪氣”“淘聲斗氣”等等熟語,蓋為以氣言人,言微旨興。
“人味”,這是陜北人創(chuàng)造的一個意味深長、驚世駭俗的表述。既直指仁風禮至的“人情味”,同時又褒貶分說有沒有“人味”,“人氣行不行”“算個人”與“不夠個人”,這一道德山峁峁上的岔路口。
在平常生活中,我們無妨偶然會聞見布頭兒燒燎的味氣,那是一種不見火頭,只煨火燎燙,“焦糊涂烙”“燎毛凅癴”,刺鼻咳嗆的難聞氣息。陜北綏米一帶的老百姓生乍生就套用“燒布味”來刻畫和諷刺那些在點點絲絲、不值當?shù)摹靶」?jié)意思”上齷齪作事、尷尬為人。往往沾醬醋的光,落下打瓷壇的名聲。即便只是些不甚檢點的零敲碎打的毛病和沒情形的出格和丟丑,居然使喚如此辛辣和嚴厲的修辭手段,其道德評判的尖銳可見一斑。
好像柳青曾說過,他就最討厭有“燒布味”的文人。那些在名利和處世等方面“細細絲絲”,那些“想吃油糕怕油嘴”,那些“水腥塌氣”“毬毛鬼態(tài)”,那些“鬼溜乞勢”“偷私圪搲”……凡此種種不地道的“惡水”人事,黃河畔長大的硬氣的劉老漢,自必小看和惡臓到忿忿不消。
“不寒不熱神蕩蕩,東來西去氣綿綿。”陜北人凡事會品,每每細發(fā)品驗、玩味以至于確認,居然并不過分依賴眼睛去看,只相信和依靠感覺,因此經(jīng)年累月使得在煙火生命里熬煎的心靈變得更透徹、更純粹,如此使得他們的人生也更有滋味,更多彩,更囫圇可見。在陜北人的理性世界里,人是似乎由各色各樣獨特的氣味組成的,穿過蕓蕓眾生若隱若現(xiàn)、如云似霧一樣的“味氣”,通過抬舉和贊譽或者不齒和鞭撻,以圖直解人心。
吃五谷雜糧,人活一輩子沒有不生病的。人生無常,任何一個生命自降生之日起,生老病死就成了不可回避的問題。七病八難依舊是每一個生命在所難免必經(jīng)的“山水圪岔”。
那么病這東西,究竟是從哪里鉆出來的?
陜北人說病的成因有自己的理解和說道,“胎里帶的”,是指先天遺傳;“染上的”,這是外部環(huán)境“作造”的。內(nèi)在病因一是說“病是吃出來的”,少吃沒喝和瞎吃瞎喝都在份內(nèi);再是“氣下的”,這一條條正符合古中醫(yī)理論:“百病生于氣也,怒則氣上,喜則氣緩,悲則氣消,恐則氣下,寒則氣收,炅則氣泄,驚則氣亂,勞則氣耗,思則氣結(jié)”(《素問·舉痛論》)。
“疾病”,在陜北人口話里不見有說,惟留有一個“病病疾疾”的熟語。《玉篇》說疾,患也。病在《說文》解釋,“疾加也;疾甚曰病”。我們常說的疾病原來是有所區(qū)別的,疾是不適小恙和“殘氣”,病為身體郁積下來的較大的麻瘩、痛苦和熬煎。
陜北人常把生病叫“害病”,害病的不適和疼痛是說“難癨”。除了流行性瘟疫等傳染疾病,多數(shù)是因積勞成疾所致。千百年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一概稱自己是“受苦人”,日月恓惶,看天吃飯,費辛費苦不算,主要須得養(yǎng)家糊口,又少有口糧,積勞成疾在所難免……“四海無閑田,農(nóng)夫猶餓死?!苯?jīng)年累月一條條壯漢幾摻湊、幾圪欖子免不下便挼(ruá)成些彎腰背鍋的“病罐罐”、“病佬佬”了。
“樹有圪節(jié)長疤,人有頭疼腦熱?!迸f庚兒,陜北人把因招風的感冒發(fā)燒叫“風發(fā)”“風冒”“風頭腦發(fā)”“一吷二念三風發(fā),四吃好的五挨打?!笔歉鶕?jù)打噴嚏次數(shù)來推斷是否生病。眼睛近視叫“近覷覷”,耳朵失聰是說“耳背”,聾得厲害那就“十叫九不應”;手腳受涼抽搐叫“雞爪風”。傷寒瘧疾叫“打擺子”;拉痢疾叫“跑肚”“拉稀”,把腹瀉尤其嚴重的流行病“霍亂”是叫“忽喇癥”,所謂“好漢怕得三泡屎”。胃酸反流說“燒心”,消化不好是“生食氣肚脹”;氣管炎叫“喉癆”,盲腸炎說“拐腸子疼”,“痙攣”是說“鬼抽筋”。西醫(yī)的動手術(shù)多說“開刀”;相思病是說“害心病”,“性病”是說“臟病”?!耙 ?,如癌癥一般說“起瘤子”,食道癌舊以前說“噎傾”。最多只說“賴病”“不好的病”,這是老百姓留心注意著的“口德”。
“生瘡害病不由人”,自然,普遍認病也認吃狗屎命。缺醫(yī)少藥,所多的病通常是靠“對敷”和“抗”?!安〈保惯^了,枯木逢春;若實在抗不過則無奈任隨病入膏肓以至于嗚呼哀哉,米脂俗話里有一句:“艾崇德(晚清本地名醫(yī))的藥子也貼不過迲嘞”,那意思暗示家屬去抹捋“棺木老衣”。
陜北口話說“小娃娃不藏情”。“娃娃不蹦,肯定有病。”碎娃娃尚是“水泡泡”“氣呵呵”,又不會言傳,一但患病自便上抓鐃搲、圪檛檛啼哭鬧陣。特別是“懷抱抱”娃娃,易驚風,易發(fā)熱,易夜哭,防水痘,防麻疹,防蛔蟲,怕吐瀉,怕咳嗽,怕得小兒麻痹癥……總之任病都“怕得咬指頭”。若是家里小娃娃得病,湯水伺候,冷熱無措,晝夜難寧。大人且忌諱言病,只委婉著說“變狗”“不乖”。而各自有病只說“憋合”、惡心、發(fā)軟、“不應自”或者謔稱“照窯頂著嘞”。婆姨們?nèi)焉锲趹焉韼Ф恰半y癨”的一串子反應,陜北人叫“害娃娃”,不以為病,只道“嫌飯”,蓋言“有喜”;“坐月子”遭下的病病疾疾籠統(tǒng)稱“月地病”?!爱斄骸钡哪腥撕湍赀~的老人訴病多說“腦疼病”“肚子里的病”和“腰腿病”。有一種渾身發(fā)軟的布病是叫“趴場病”;寒邪出疹、心腹絞痛的羊毛痧,叫“羊毛疔”。而說不清,道不明因由的怪病一般是以“邪病”來療治或禳鎮(zhèn)。過去,陜北人往往把精神失常的“精神病”都說成“神經(jīng)病”,狂躁的又叫“癔病”,而按現(xiàn)代西醫(yī)理論,兩者完全是兩碼事。
“看病先看臉”,陜北人多從眉臉和氣色上察看,如眉臉蠟黃、兩眼無光、腫眉膖(pang)臉、癡槑圪呆、黑干憔悴、棉圪咳咳、蔫頭耷臉、沒精沒神、病病怏怏等等都是形容“容顏不好看”“容顏也下來了”的驗兆。
若是家里人得了重病可是天大的事,即便再窮得咣噹響的人家,“挽鍋賣風匣”“破心瀝肝”也得尋醫(yī)問藥,以求藥到病除,妙手回春。
“大病要養(yǎng),小病靠抗。”不像富實人家“得病亂投醫(yī)”,尋常人家一般的小病小災,總不以為然,對對付付,強忍硬抗,熬煎延日以期煙云消散。
“腸肚勤涮,滾水一碗?!崩详儽比恕敖猓╤ai)不開”養(yǎng)生這檔子事,也沒類似的概念,當然主要是沒條件。含糊的、下意識的保健,常常也是來自上輩子人避兇趨吉的身體經(jīng)驗總結(jié),比如流傳在民間的一些常識性的防病口歌和理念:
“少吃多香”“心寬體胖”“氣大傷身”“吃藥不頂息病”“吃要暖,穿要寬?!薄跋人?,后睡眼?!薄岸幻深^,夏睡不露肚?!薄八屡K,人怕黃?!薄懊缈考S長,人憑氣活?!薄按笏馐莻€寶,常吃身體好?!薄帮埱耙煌霚?,勝過好藥方。”“飯吃八成飽,活得壽數(shù)高。”“飯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薄邦^對風,暖烘烘,腳對風,請郎中?!薄靶莨軅L不傷風,三片生姜一根蔥?!薄叭耸氰F,飯是鋼,不吃不喝沒‘抗障’。”“一碗飯三滴血,三滴血一滴?(song成年男子精液)?!薄皭酪粣?,老一老;笑一笑,少一少。”“笑口常開,百病不來?!薄儽逼乓碳幢闼贾\著心疼一下家里的“頂梁柱”,“窩大十口”,實在拿不出東西給男人“吃偏食”滋補,到底還是“有心怕個沒有的”。于是就有心眼聰明的捏造些許的“忌須”出來,例如有點精氣的飯皮子(米脂),安頓小孩子不能吃,誰吃誰長大就是“虛說鬼”(說謊者);豬羊的腰子(腎臟),小娃娃萬不可動嘴,吃了就會“懶腰”。想想,這是何等的良苦用心哦。
陜北人祖祖輩輩心里圪念著,口上提調(diào)著,日常留心著。開窗通風,灑掃洗澇,豁晾鋪蓋,除鼠滅蠅,吃齋念佛……每年正月十六黑地的打煙火“燎百病”,開春宬人窯洞里的“打醋壇”,無不體現(xiàn)著消毒祛邪的衛(wèi)生意識。
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受苦人”那里,“動彈”(勞動)跟鍛煉的概念幾乎是同步的,他們斷然再沒有剩余的精力和心勁格外去跳彈勏劽(bulie),但甩胳膊揚腿,搓手跺腳,咳浠噡嗽總是有的。得空踃起腳尖站在鹼畔上心曠神怡眺望一回,算是“眼亮”,趕集遇會一天平添“散活”,莊前地頭走走串串不叫散步,居然稱為“散心”。
小時候的印象中,冬末寒天一群扯皮露肉、憨說憨道的碎娃娃在爛窯前的圪臺上“曬太陽”,紛紛搶占陽光充足的地場。
“久病成醫(yī)生”。除了警覺的預防疾病意識,同樣的,陜北人一般性的醫(yī)療知識也多是出自上輩子口傳心授的“醫(yī)諺”“偏方”以及直接或間接的病患品驗和警訓等途徑。
譬如:“小窟窿不補,大窟窿得尺五。”“夜里磨牙,肚里蟲爬?!薄跋[頭,趁熱揉?!薄把捞鄄皇遣?,疼死沒人問?!薄帮L冒不是病,不治要老命?!薄盀a肚子不用醫(yī),困餓到日沉西?!薄氨碂o好瘡”“是藥三分毒”“十人九腰疼”“十老九病”“傷筋動骨一百天?!薄搬樉陌喂蓿∪ヒ话??!薄昂迷捙碌睦渌疂?,好漢怕的病纏倒?!薄皻獠蛔叱刹?,血凝住成瘡。”“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薄澳信履_腫,女怕腦大。”“老怕傷寒少怕癆?!薄安∨聸]名,瘡怕有名?!薄俺蟛〔环玲t(yī)生”“三腫三消,預備鐵鍬?!薄安∪丝簧吓P,死人滿街跑?!薄搬t(yī)不自治”“緊病慢醫(yī)生”“名醫(yī)不治心病”“聾子治成啞子嘞”“好藥難治冤孽病”“偏方治大病”“藥要用對,不一定要貴”“瀉藥輕煎,補藥濃熬?!薄翱床“惆愦螅幜糠指呦?。”“三分治,七分養(yǎng)?!薄爸嗅t(yī)問屎,西醫(yī)聽屁”“人有四百病,醫(yī)有八百方?!薄翱簧嫌胁∪?,地上有難人?!薄熬貌〈睬盁o孝子”“忙人事多,病人心多。”……
《書經(jīng)》曰五福:“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修好德、五曰考的終命?!辈〉暮箢欀际钦蹓?,而“善善從長”依憑的正是一顆無微不至的“佛心”。
“誰家也不掛那無事牌”。兵來將擋,水來土坉,生命蹺過病的“山水圪岔”,自便就是大路,是坦途??v使有個“七災八難”,只要不諱疾忌醫(yī),尋根療治,把心放寬,用心將養(yǎng),無妨平復如故,柳暗花明。天有木火土金水,人有肝心脾肺腎;天人合一,順應四時,平衡陰陽,氣血和中,以至神清氣正,祛病延年自不在話下。
“無病不知有病苦,有病方知無病福。”人啊,往往病好后才知福惜福?!盁o病一身輕”,這樣反觀生命之重,竟是一場舉重若輕的跋涉流浪與修行怡養(yǎng)呢。
生命,是一個可大可大、關(guān)天關(guān)地、沒邊邊沒沿沿的話題。
花有凋落,潮有漲落,宴有消散,月有圓缺。生命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看起來包含著活著和死去兩廂意義,其實攏共還是一個問題。生命誕生的偶然和玄秘、成長的周折和神奇以及歸宿的迷惘和無奈,加之到底還是因為心有不甘,于是千百年來一代又一代的人們對活著的追問和對死亡的反思從未有過歇息和停止。往往從社會的、宗教的、哲學的以及藝術(shù)的方方面面的角度來解讀,來感悟,來啟蒙,來勸諭,以期企圖慰藉困惑、不安或恐懼的靈魂。
古人論生死很早,深深淺淺,真真幻幻,也形形色色。最看得開、最超然的當然要數(shù)莊子了,這老漢漢就說,“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意思是說大自然給我身體,用生教我操勞,用老教我清閑,用死教我安息;所以稱善我能活著,也同樣稱善我的死去。
當代人談得最精到的,我個人以為當數(shù)曾經(jīng)插隊陜北的北京知青、著名作家史鐵生。記得先生在他的《我與地壇》里是這么說的:“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已經(jīng)順便保證了它的結(jié)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p>
“榮銷枯去無非命,壯盡衰來亦是常?!鄙喜∷溃m說是生命的自然進程和無法抗拒的規(guī)律,雖說悅生惡死也是人之常情,但是無論如何死總是哀傷的、陰暗的、凄冷的、晦氣的、沮喪的,到底比不得生的明麗、祥和、自在和喜悅,不會因為你喜歡或不喜歡,意愿或不意愿,論談或不論談就沒這么一回事了。
《西藏生死書》上說:我們是一個沒有死亡準備的民族。通常時候,國人很忌諱好端端著來談論死的問題,尤其杜絕牽扯到親近的家人,要是涉及到各自那更是諱莫如深了;就好像一張口說叨一個死字,冥冥之中立馬會有什嘛不測在悄悄湊近。說生道死,對一般老百姓來說畢竟是心存忌諱和不安的。
“油盡捻子干,人死如燈滅。”這是我們陜北人固有的一種死亡基本認知。透過這一觀念,我們照例可以從老百姓現(xiàn)存的習俗俚語中,依稀可以尋找到陜北人生寄死歸的生命態(tài)度和生命覺悟的一些端倪,并且衍生出這一方土地上好些深情底理的東西。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薄胺蛞虮朗嘏蠲?,麻苧衣衫鬢發(fā)焦?!北逇⒙?,瘟疫疾病,饑寒困苦……千百年來無以數(shù)計的天災人禍曾經(jīng)毀蕩和洗劫過的苦焦的黃土地,祖祖輩輩的陜北人歷經(jīng)了多少生死存亡、生離死別的烤煉和洗禮。如何看待和面對死亡,恐怕在陜北老先人們的血液和神經(jīng)里,已然流淌和根植處變不驚的冷峻從容和哀死事生的遺傳基因。
對死亡的表述陜北話有很多委婉的說法,最多的是說“歿了”。通常采用隱語來暗示和隱晦以此回避直白直道。一是表示對“死者為大”的尊重,再則是顧就其親友的哀慟之情。
常聽的表達有,走嘞、去嘞、過世、下世、人過迲(ke)嘞、人不在嘞、咽氣嘞、合上眼嘞、歸天嘞,升天嘞等;小口少亡多叫老千、冥故兒、夭折、短折,也說失腳嘞。意外亡故常是說碰壞嘞、跌壞嘞;自行了斷的是說尋短見、尋無常、自造不祥。類似以上兩樣突發(fā)性、不尋常的死于非命的罹難,陜北人總稱為“冷事”。老年離世則多說老嘞、老溘嘞、百年嘞、成仙嘞等。也有少數(shù)帶有輕巧的戲謔色彩的一些說法,譬如不出氣嘞、瞪眼嘞、展腳嘞、蹬腿嘞、撒手了、停當嘞、命盡嘞、天數(shù)盡嘞、回老家嘞、不再遭罪嘞、閻王請走嘞、見閻王爺迲嘞、解脫嘞、上山嘞、入土嘞等等等等。
記得,對死亡有一個最為異樣的說叨,不粘扯任何倫理情感、多少有點隔岸觀火的意思,當然有時候偶爾用來自嘲,就是這個“挃故兒”,其中的挃居然是收割的意思。而對宿有“過結(jié)”、恨怨或者刁蠻黑痞的死掉,給出的說法自就忿然了,是說“死殄下嘞”“孽罐子滿嘞”“害不成人嘞”“老天爺睜眼收得迲嘞”“漚糞嘞”……
老人彌留之際是稱“回首”,所謂“好回首”,說的是臨終時不受罪、無痛苦的安詳,自然也包含著滿堂兒女伺奉在側(cè)的放心和安然。不少上了一定歲數(shù)的人,甚至早早便事先打好了墓葬,備好了棺木老衣,安妥后事,備而不用。“來吤我嚎人,走時人嚎我。”舉行喪葬祭祀是叫辦“白事”“白羊肚手巾紅腰帶”“女要俏,一身孝?!标儽比诵懦缦笳鞲蓛艏儩?、超脫凡塵和至高神圣的白色,傳說那是春秋之前的白狄部落孑遺下來的一種習尚。
“清水河看到底”“百年換盡滿城人?!薄叭顺酝烈惠叄脸匀司鸵换?。”道出的是人跟自然的休戚與共的依存關(guān)系和終極辯證。
“生老病死”“生、旺、死、絕”“先注死,后注生。”“閻王叫你三更死,不會留你到五更?!薄捌呤?,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至?!薄吧烙擅毁F在天?!薄氨M人事,安天命?!薄磺猩栏5撌猜锏亩际墙槐P給老天爺做決定的,這是陜北人較為普遍的認命和平和心態(tài)。
“命數(shù)是個定數(shù)”“人活一口氣”“人瞎活著嘞”“黃泉路上無老少”“病人炕上臥,死人滿街跑”“好漢死得馬上,艄公死得水上”“好人不長壽,害禍一千年?!薄盁o常一到萬事休”“養(yǎng)兒為防老”……這是陜北人對充滿變數(shù)的世事無常、生命無常的思想預備和認忍心理。
“活人活熬煎嘞”“活人一世麻煩一場”“活不成個人”“死迲容易活迲難”“不到大限命不盡”“多會兒死了就輕省了”“死了就了了”“早死早托生”“各人吃飯各人飽,各人生死各人了?!薄叭嘶畹镁褪莻€盼兒”……這些俗話無疑反映了“活氣不好”的人們沮喪、無奈和彷徨,祈死逃避求以解脫和拯救,“走哪算哪”,隨波逐流。
“死,是一步澀路”“寧教世上磨,不教土下漚?!薄拔浵佉藏澤稀薄昂盟啦蝗缳嚮钪薄鞍耸袎粢娹k老伴——死心不盡?!薄罢l哪能撂下這花花草草、紅火爛燦?”“怕也怕死嘞”“怕又怕不下?!”……貪生怕死自然是萬有動物的本能,而不屈不甘、只爭朝夕就是活著最大的人權(quán)。
“人生處一世,去若朝露晞?!辈苤惨钟舻氖侨松檀俣鵁o奈?!皝砣绱簤魩讜r多?去似朝云無覽處。”白居易糾結(jié)的是人生的美好如夢幻泡影。自然,樸樸實實的陜北人不會像寫文弄詩的古人那樣慷慨陳詞、剛巴硬正說話,他們也不會細思極恐地發(fā)出“有今兒沒明兒”無謂的長吁短嘆,也不會死搬硬套儒學的安生,佛家的輪回,道教的長生那些談玄說妙。面對時光的迅逝,生命的虛幻,常常輕描淡寫著形容為“眨眼放屁,一忽時兒,一輩子其實也就一忽時兒。”在他們以為死是生的大路必須要經(jīng)過的一個關(guān)口,無論男女老少,尊卑貴賤,官庶富貧,只有死這事情,才“天公地道”?!俺鄥叮╠u)子來,渾圪溜走?!薄吧粠?,死不帶去。”這樣自然本然地秉持一顆樂道安命從容不迫的“平常心”。
陜北話里創(chuàng)造出“一死二活”這樣一個神奇無比的詞句,強烈表達出與命運爭競的不屈不撓的堅決意志。有時候甚至敢于豁達地輕蔑和自嘲死亡,“命在骨殖里嘞”“死無非就是睡了個長覺”“大大劃個圐圙,命交給老天?!薄鞍l(fā)了個誰?活了個誰?”“土埋到半截上來嘞”“生死看淡,毬也不蛋?!薄?/p>
看清事情不過是取舍,看懂情愛不過是聚散,看穿活人不過是名利,看透生命不過是無?!?/p>
“惜生”,對??!就是“惜生”這個詞,詮釋了陜北人對于追尋生命意義最為妥切、最為溫暖、最為通徹的定義。“覺悟無量生死行,逮得不退智慧門?!闭湎韷鄹?,自救自贖,正是如此的向死而生、悅生恬死的生死觀念,折射出了陜北人無畏豪爽的膽氣、盎然天趣的雅量和遠望無遮的情懷。毋庸置疑,照例也彰顯了他們口喋蓮花的語言智慧和熠熠閃光的生命審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