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元林
(敦煌研究院, 甘肅 敦煌 736299)
作為敦煌北朝時期的代表性洞窟, 莫高窟第249 窟、第285 窟一直為學界所關注。 前者開鑿于北魏末—西魏初期,①根據樊錦詩、馬世長、關友惠《敦煌莫高窟北朝洞窟的分期》一文,排在北朝第三期,約相當于北魏孝昌元年(525)至西魏大統(tǒng)十一年(545)前后,敦煌研究院編《敦煌研究文集·敦煌石窟考古篇》, 甘肅民族出版社,2000 年9月,第1—28 頁。后者開鑿于西魏大統(tǒng)五年左右②在本窟北壁說法圖下的發(fā)愿文中可見“大代大魏大統(tǒng)四年”“大代大魏大統(tǒng)五年”等紀年題記。,開窟時代非常接近,且均為方形覆斗頂形窟。尤其引人關注的是,兩窟窟頂四披所繪的內容也非常相似,即繪有大量的源自中國傳統(tǒng)神話的神靈和瑞獸形象。其中,在兩窟窟頂東披中央各繪有一幅所謂的“力士或天人托舉蓮華摩尼寶珠”圖像。對于這兩幅畫面,學界雖然一直沒有給予明確定名,不過多認為描繪的是力士或天人或鬼神“托舉”蓮華之上的摩尼寶珠。筆者仔細研討這兩幅圖像, 發(fā)現(xiàn)之前的研究者對這兩幅圖像畫面的釋讀有未盡之處,甚至可能“誤讀”。 如:在敦煌石窟中表現(xiàn)同類題材的畫面中, 為何只有這兩窟窟頂蓮華摩尼寶珠圖像位于窟頂東披畫面的中央位置?其下方繪有兩身人物形象真的是在“托舉”上方的蓮華摩尼寶珠嗎? 特別是,筆者還注意到,這兩幅圖像的基本圖式與古巴比倫、 古代埃及等地藝術品中的“天神守護蓮華或生命樹之上的太陽”這一表現(xiàn)太陽神崇拜的古老圖像傳統(tǒng)有著高度的相似性。這種相似性僅僅是一種巧合,還是暗示著上述古老的圖像傳統(tǒng)跨越地域和時空的延續(xù), 本文將就上述問題做一探討,以求教于方家。
蓮華摩尼寶珠是敦煌石窟中常見的題材之一。特別在北朝——隋時期,蓮華摩尼寶珠或出現(xiàn)在中心柱窟前部人字披窟頂的東、 西兩披, 如第431 窟、第288 窟、第428 窟;或出現(xiàn)于覆斗頂形的窟頂藻井和四披, 如第249 窟、 第285 窟、第314 窟等; 或出現(xiàn)于火焰形佛龕龕楣, 如第461窟、第310 窟、第396 窟、第398 窟、第402 窟、第423 窟、第311 窟、第407 窟、第292 窟等窟。 從所處的位置看, 絕大多數的這類圖案并不是處于主要或中心位置,而且多與其它圖像并行描繪,沒有顯示出被特別強調的意味, 似乎更突出其裝飾性的一面。 如開鑿于西魏時期的第288 窟窟頂前部人字披上的蓮華摩尼寶珠,與其它圖案一樣,僅作為仿椽間壁面的裝飾圖案。但第249 窟、第285 窟東披的蓮華摩尼寶珠圖像卻是個例外。筆者以為,與其它同類題材的圖像相比, 這兩幅畫面中的蓮華摩尼寶珠不僅體量很大,而且畫面元素更多,呈現(xiàn)出兩個共同的特征:
其一, 這兩幅圖像均位于兩窟東披畫面的主體位置。
1.第249 窟東坡下部雖然嚴重毀損, 但大部分內容仍保存完好, 清晰可識。 在畫面上部正中央, 一顆碩大的摩尼寶珠從下方的一座大蓮盤中伸出。寶珠呈縱長方六邊的棱形,其上下左右兩側環(huán)繞忍冬花葉①近年也有學者認為第249 窟東披蓮華上的并非摩尼寶珠而是《大方等陀羅尼經》中所講的國王發(fā)髻中的寶珠。參見馬兆民、趙燕林《西魏〈大方等陀羅尼經〉的流行與莫高窟第249 窟的營建》,《中國美術研究》, 第24 輯,2017 年,第31—38 頁。。 在蓮盤下方左右兩側各有一身肩生雙翼、體格健壯的人物形象,其雙手上舉,似作托舉狀。整幅圖像占據了東披上部畫面大部,構成了上部畫面的主體。以此圖像為中心,其它內容大體上對稱分布于其左右兩側和下方: 在與蓮華摩尼寶珠齊高的位置,左右各對稱配置一身飛天,飛天均面向外側; 在飛天下方與有翼天人齊高的位置,各繪有一身口銜仙草的朱雀。其中右側一身挺胸昂立,體型明顯大于對面一身。在它們下方的水平位置, 自左而右依次繪肩生火焰形藍色雙翼獸頭獸獸爪的畏獸、龜蛇相交的玄武、身著短褲的倒立胡人形象、 頭長雙角且肩生火焰形藍色雙翼的畏獸、人面九首龍身的神獸、頭長獨角且肩生火焰形藍色雙翼的畏獸各一身; 再下方的山林中可見一身手搭涼篷,作觀望狀的猿猴形象(圖1)。
圖1 第249 窟窟頂東披畫面
2.第285 窟窟頂東披整披畫面完好無損。 占據東披畫面正中央位置的同樣也是一幅蓮華摩尼寶珠圖像。 如圖所示,在畫面正中央,上方是一個碩大的蓮華摩尼寶珠,直達東披坡面頂部。寶珠呈縱長方棱形,由繁復的忍冬葉左右簇擁著。與前者不同的是,寶珠不是直接從蓮盤中伸出,而是從蓮盤中央的碩大的蓮心中伸出。 在蓮華摩尼寶珠前部下方,從一根長長的蓮莖上長出繁復的忍冬葉,呈扇形簇擁著蓮華摩尼寶珠。 在這根蓮莖左右兩側,各有一身帶有頭光、身材健壯的人物形象半弓步而立。 其中右側一身雙手上下交錯,扶握蓮莖。左側一身右手曲于胸前,左手向上伸出扶握蓮莖。以這幅圖像為中心, 其它形象對稱分布于其左右兩側(圖2)。 在蓮華摩尼寶珠的左右兩側,分別繪有中國傳統(tǒng)神話中的伏羲、女媧形象。雖然學界對于第285 窟的這對形象何為伏羲、 何為女媧存有爭論, 但現(xiàn)藏于敦煌市博物館的敦煌魏晉墓所出畫面像磚圖像清晰顯示: 持規(guī)者腹部圓輪中繪陽烏者為男性形象, 持矩者腹部圓輪繪蟾蜍者為女性形象(圖3、圖4)。②這兩幅圖均由敦煌市博物館提供。那么,第285 窟的這組伏羲、女蝸的形象也應該承繼本地的圖像傳統(tǒng)。因此筆者認為, 右側手持圓規(guī)者、 人首蛇軀者當為伏羲,左側手持矩尺和墨斗、人首蛇軀者當為女媧。二者皆面向蓮華摩尼寶珠,在守護摩尼寶珠。
圖2 第285 窟窟頂東披二天神
圖3 伏羲 敦煌魏晉墓出土
圖4 女媧 敦煌魏晉墓出土
其二, 這兩幅圖中的蓮華摩尼寶珠下方均有兩身天人物守護。如上所述,此前的研究者已經注意到這兩身人物形象。 一些研究者籠統(tǒng)地稱之為“力士”, 另一些研究者因注意到了其圖像上的一些明顯特征如第249 窟的人物形象“雙肩生翅”、第285 窟人物形象“帶有頭光”,而認定為天人或鬼怪,且都認為他們在“托舉”蓮華摩尼寶珠——“東頂畫力士捧摩尼”[1]“東披中央二供養(yǎng)天人,似一力士,有頭光,肩披飄帶,裸上身,穿犢鼻褲,赤腳,共捧一蓮,蓮上生六角摩尼寶珠”[2],又如“摩尼寶珠置于蓮臺上。 蓮臺中伸出兩枝花莖形成扇狀,將摩尼寶珠光焰夾在其中。 下部畫二有翼鬼神,叉開兩腳,雙手高舉,托著置摩尼寶珠的蓮臺”[3],等等。 但仔細觀察畫面的細節(jié)后筆者認為,這兩身人物與蓮華摩尼寶珠的之間的關系需要重新釋讀,畫面也需要重新定名。
1.關于第249 窟東披圖像中肩生翅膀的兩身人物形象。首先,與該窟描繪的其它的獸面、獸爪、人身、雙肩上有火焰狀雙翼的畏獸形象不同的是,第249 窟的這兩身人物形象雖然面相猙獰, 粗一看與上述畏獸有幾分相像, 但卻長著人類的五官和四肢。 特別是, 其雙肩上的雙翼并不是火焰形狀,而是完全成型的翅膀的形狀。 而且,從整個身體比例上看,翅膀的形狀似被有意地放大表現(xiàn)。筆者以為,這一特征意在強調,這兩身人物形象的身份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力士或鬼神, 而是與其上方兩身飛天一樣,也是天神,亦即天人。其次,仔細觀察這兩身天人揚起的雙手與蓮盤之間的位置距離就會發(fā)現(xiàn),二者之間并不存在“托舉”與“被托舉”的關系。其中,右側一身天人右臂向前平伸,右手掌攤開。 但是掌心并不是向上,而是近乎正面,與正?!巴信e”時掌心方向完全不符。而且,右手掌還遮擋住了其上方一瓣黑色蓮葉的葉尖。這表明,右手掌的位置并不是在這瓣蓮葉的正下方, 而是在其前方偏下。 同時,其左臂上揚,左手掌向上豎起,五指自然彎曲。已變黑的食指和中指指尖與上方的一瓣黑色蓮葉的葉尖部位略有重合, 但手勢明顯不是在發(fā)力“托舉”,更像是“蜻蜓點水”。 而且, 左手拇指也遮擋住了其上方一瓣青色蓮葉的葉尖。這表明,左手手掌的位置也不在這兩瓣蓮葉的正下方,而是在其前方偏下。 根據上述觀察,我們可以判斷, 右側這身天人并不處在蓮華摩尼寶珠正下方,而是位于其前方偏下的位置,雙手也并沒有托舉功華摩尼寶珠。再看左側這身天人。其雙臂向前、向上揚起。其中,右臂略微變曲,右手掌掌心向上,食指向上翹起,其余四指自然彎曲,其掌心遮擋住了上方一瓣黑色的蓮葉的葉尖。 左臂向上伸直,左手的位置已經超出了蓮盤的水平高度。左手掌掌心向上,五指自然彎曲,左手腕部分被其前方的一瓣黑色蓮葉遮擋。顯然,左側的這身天人也不處在蓮華摩尼寶珠正下方, 而是位于其前方偏下的位置。其雙手也沒有托舉蓮華摩尼寶珠(圖5)。 可見,所謂的“托舉”之狀,實是此前的研究者對畫面的一種誤讀。當然,這一誤讀很大程度上是因畫面嚴重變色所致。筆者認為,它們與其上方的兩身飛天一樣, 是起著守護摩尼寶珠的作用。 因此,本窟東披的這幅圖準確的定名應該是“天神守護蓮華摩尼寶珠圖”。
圖5 第249 窟窟頂東披二天神
2.關于第285 窟東披圖像中帶頭光的兩身人物形象。首先,本窟的這兩身人物形象雖然沒有像前述第249 窟那樣“肩生雙翼”,但均身披天衣,結發(fā)髻,帶頭光。 我們知道,頭光是佛教的“天”的特征符號之一,故毫無疑問,其身份亦應是天神或天人。 其次,如上所述,這兩身天人也并不是位于蓮華摩尼寶珠正下方, 而是站立在位于蓮華摩尼寶珠的前部下方的蓮莖左右兩側,作手扶蓮莖狀(圖6)??梢?,這兩身天人與蓮華摩尼寶珠之間并不存在“托舉”與“被托舉”的關系。 如前所述,在第285窟窟頂南、 北披畫面中央也各繪有一幅蓮華摩尼寶珠圖像,但圖中并沒有出現(xiàn)這兩身人物形象。這一差別表明,東披的這兩身天人出現(xiàn)在這里,有其特殊的意義。 從其健壯的身材和半弓步立于蓮莖兩側、 手扶蓮莖的身體姿勢, 筆者認為與上述第249 窟東披的兩身天人一樣, 其也承擔著守護摩尼寶珠的重任①關于東披的蓮華摩尼寶珠圖像,也有學者提出不同的看法。 如姜伯勤認為第285 窟的蓮花摩尼寶珠應為“天寶蓮華”, 其下方的二天人應為以蓮花供養(yǎng)佛的 “諸天”。參見姜伯勤著《敦煌藝術宗教與禮樂文明》,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 年11 月,第68 頁。。 此前,著名美術史學者,普林斯頓大學教授方聞先生也注意到, 在第285 窟東披其它形象皆用中原式造型和線描技法的氛圍中,唯獨這兩身人物采用了西域式暈染法——“雖然建筑和著長袍的人物看起來是中國式的, 但窟頂的裸體神話人物保留了西方的明暗法。 ”[4]
圖6 第285 窟窟頂東披二天神
那么,這兩幅“天神守護摩尼寶珠”圖像有什么樣的宗教意涵呢? 如前所述,長期以來,學術界圍繞這兩窟窟頂圖像所要表達的宗教主題, 從不同的角度進行了解讀,可謂眾說紛紜。 總體來看,這些觀點可歸納為二大類: 一種認為是中國傳統(tǒng)的道家神仙思想與佛教思想的結合; 另一種認為是中國傳統(tǒng)神話的神靈被佛教吸收成為佛教神祇后的表現(xiàn),是佛教的題材。 但筆者注意到,在眾多的研究者中,賀世哲、李凇二位先生均強調了這兩窟窟頂圖像與日、月崇拜的關系。 其中,賀世哲先生引用現(xiàn)在已經散佚的佛教《須彌四域經》的相關記載,認為第285 窟東披的伏羲、女媧這兩個形象實際是佛教傳入中后對中國傳統(tǒng)神話中伏羲、女媧造日、月神話傳說的移植和借用。 他并引用佛教史籍中的記載,認為伏羲、女媧形象在該窟中的角色分別為西方凈土阿彌陀佛的兩大脅侍菩薩寶應聲和寶吉祥菩薩——“故須彌四域經云。天地初開之時。未有日月星辰??v有天人來下。但用項光照用。 爾時人民多生苦惱。 于是阿彌陀佛遣二菩薩。 一名寶應聲。 二名寶吉祥。 即伏犧女媧是。 此二菩薩共相籌議。向第七梵天上取其七寶。來至此界造日月星辰二十八宿。以照天下。定其四時春秋冬夏。時二菩薩共相謂言。所以日月星辰二十八宿西行者。一切諸天人民盡共稽首阿彌陀佛。是以日月星辰皆悉傾心向彼。故西流也。”①見唐初釋道綽 《安樂集》(卷下),《大正藏》 第47冊,第18 頁。 相關說法也見于唐代法琳法撰《辯正論》和唐初道宣的《廣弘明集》等中。與此同時,李凇先生也注意到了第249 窟、 第285 窟反映的不同文化中的日、 月的崇拜現(xiàn)象:“莫高窟285 窟西壁上方兩角,對稱地畫有日、月天。 這些都可看作是正宗的西域佛教圖像……在道教和西域佛教之間,便是中國化的佛教,它同樣崇拜日月。 再如藏于西安碑林的北魏普泰元年造像碑, 碑上方左右二角,刻日輪及三足鳥、月輪及蟾蛛。 莫高窟的一例, 是285 窟窟頂的伏羲女蝸圖”、“285 窟的伏羲、女蝸拱衛(wèi)的是摩尼寶珠,它在這個結構中作為主像,是佛法的象征。 西安普泰元年造像碑,日月拱衛(wèi)的是佛盒。似乎可以認為,不管是否因為再找不出處于重合區(qū)域的主神圖像, 佛徒都認為佛教才是天界的主體,日、月只是從屬地位。 ”[5]
筆者以為,上述觀點對我們認識這兩幅“天神守護摩尼寶珠”圖像表達的多層含義很有啟發(fā)意義。我們知道,摩尼,即梵文Mani——“摩尼(正云末尼,末謂末羅,此云垢也,尼云離也。 言此寶光凈不為垢穢所染也。 又云摩尼,此云增長,謂有此寶處必增其威德。 舊翻為如意,隨意等逐義譯也)。”[6]在佛教典籍記載有各種各樣的摩尼寶。如失譯人名附秦錄《度諸佛境界智光嚴經》所列,有:“或見佛身因陀羅青摩尼寶珠色。或見佛身大青摩尼珠色?;蛞姺鹕砘鸸饽δ釋氈樯;蛞姺鹕砟δ釋毶徣A色?;蛞姺鹕磉^帝釋摩尼寶珠色?;蛞姺鹕斫饎偣饷鲗毮δ嵘?。或見佛身一切天寶光摩尼色?;蛞姺鹕砣赵鹿饷髂δ釋毶?。 或見佛身水精摩尼寶色?;蛞姺鹕碜栽谔焱鯇毮δ嵘??;蛞姺鹕硪磺泄饷骶蹖毮δ嵘;蛞姺鹕韼熥喻嗝珜毮δ嵘;蛞姺鹕韼熥哟睂毮δ嵘?或見佛身海住清凈莊嚴遍光明寶摩尼色。 或見佛身如意寶摩尼色。 文殊師利。是諸眾生。見如來身。聞所說法。入如來行。至佛境界。 彼諸眾生。 各見如來。 同其所行。 ”[7]從這些有關摩尼寶珠的記載看, 更多的時候是強調其“放大光明” 、“普照一切”的功能。 又如傳為印度天親菩薩所造, 北魏北印度三藏菩提流支譯《十地經論焰地第四卷之六》中云:“諸佛子。譬如摩尼寶珠生光。清凈光輪能放光明。成就不壞。余寶光所不能奪。一切風飄雨漬水澆光明不滅。 ”;[7]126在他所譯的另一部經《大薩遮尼乾子所說經·卷第二·一乘品》中亦云“文殊師利。 如來世尊無上青色摩尼寶珠復如是。 智慧光明照眾生者皆同一色。 所謂一切種智之色”[7]325,等等。 而佛經在談到摩尼寶珠的“放光明”時,又常常與日、月光聯(lián)系在一起。如后秦時涼州沙門竺佛念所譯《菩薩瓔珞經譬喻品第三十二·菩薩瓔珞經卷第十一》中即有“譬如摩尼寶珠光明徹照。非日月星辰光明所能遏絕”。[7]98在他所譯的《十住斷結經卷第六·辯才品第十七》中也有“復以摩尼寶珠懸在虛空。 以為日月星辰羅列虛空”[7]1010,等等。 又據學者考證,Mani 一詞或許源自巴比倫一阿拉伯語m?n?, 是曼逢派(Mandaeans)的一位光明神之名。[8]筆者認為, 上述兩窟窟頂東披的所繪的摩尼寶珠圖像的獨特構成也表明,在強調其“放大光明”的同時,也隱含著對太陽的崇拜之意。 根據上述《須彌四域經》記載,伏羲、女媧即阿陀陀佛的兩個脅侍菩薩寶慶聲、寶吉祥菩薩,受阿彌陀佛所遣,來到人間造日、月,從而帶來光明。而我們知道,“阿彌陀佛”意譯即“無量光”、“無量義”。 有學者認為,阿彌陀佛信仰產生于波斯拜火教盛行的中亞地區(qū)[9]。 那么,第285 窟伏羲、女媧所拱衛(wèi)的摩尼寶珠的光明即是阿彌陀佛的光明。 同時,我們也知道,在中國上古神話中,作為太陽鳥三足烏棲身之處的扶桑樹位于東海之東濱。如《山海經·大荒東經》:“湯谷上有扶木,一曰方至,一曰方出,皆載于烏?!薄渡胶=洝ずM鈻|經》 又說:“湯谷上有扶桑, 十日所浴,居水中。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倍易鳛橹袊瞎派裨捴械摹皠?chuàng)世之神”的伏羲也是日神的化身。 因此,第285 窟窟頂選擇在東披繪“天神守護摩尼寶珠”,同時又繪伏羲、女媧形象,即是這兩種文化中關于光明—太陽信仰的巧妙結合:在其表達佛教光明主題的同時,也隱含著與中國傳統(tǒng)神話中的太陽神崇拜及其方位相對應的意圖。 同樣,結合前述研究者的觀點來看,第249 窟窟頂東披“天神守護摩尼寶珠”圖像,也隱含著相同的寓意①李凇先生又認為第249 窟西披的四眼神是阿彌陀佛,而東披的摩尼寶珠是與之相應的法物。。
莫高窟第249 窟、第285 窟東披這兩幅“天人守護佑蓮華摩尼寶珠” 圖像的獨特圖式是如何形成的,其圖像的源頭又在哪里。早期的研究者們發(fā)現(xiàn), 早在古埃及神話中, 太陽就是從蓮花中誕生的。在埃及丹德拉神廟發(fā)現(xiàn)的一段文字就寫著“誕生于混沌之初的太陽就像一只鷹一樣從蓮花花蕾中升起。 當它的葉子們紛紛閃耀著藍寶石色的光輝打開時,就把白天從黑夜分離出來了。 ”[10]作為冥界與黑暗之神的奧西里斯神也象征著太陽所獨有的創(chuàng)世與再生的力量, 而作為奧西里斯神的標志的蓮花自然也就成為了太陽的象征或符號。 而奧西里斯神手中的蓮花也與生命樹相關。 他甚至認為,生命圣樹就是蓮花的某種轉化形式[10]350。 太陽從蓮華中生出的這一古老傳說也影響到佛教誕生之前的印度教的創(chuàng)世之神毗濕奴神肚臍生蓮花,蓮花放大光明,梵天從蓮花中出的傳說。 隨著毗濕奴變成佛教的韋紐天, 這一傳說后來也被佛教吸收。如《大智度論》中就言“有一千頭人二千手足。名為韋紐。是人臍中出千葉金色妙寶蓮花。其光大明如萬日俱照。華中有人結跏趺坐。此人復有無量光明。名曰梵天王”[7]115。一些研究摩尼教的學者還認為摩尼教就是借用佛教把大乘教義尊稱為“如意珠”“如意寶”的稱呼,也把自己的教義稱為如意珠。 而且摩尼教的“摩尼光佛“這一稱號早在東晉天竺佛陀跋陀羅譯《觀佛三昧海經》就已經出現(xiàn)了[11]。 更有推測:敦煌所出的摩尼教經典《下部贊》中的“日光佛”之實體就是太陽,是以太陽來象征明神對暗魔之威懾[12]。
高福進在比較了古埃及太陽神崇拜與中國古代太陽神話之間的異同后認為, 古代中國和古埃及的太陽神崇拜有兩大共同特征: 一是具有類似的自然特征,二是均包括相似的社會寓意[13]。正如上面的分析所提示的那樣,第249 窟、第285 窟的這兩幅“天神守護蓮華摩尼寶珠”圖像也體現(xiàn)了這兩個共同特征。
與歷史記載相呼應,在古埃及、古代西亞和中亞地區(qū)有關太陽神崇拜的藝術品中, 有許多圖像與第249 窟、 第285 窟東披這兩幅圖像的圖式和畫面內容很相像或相似。 如現(xiàn)藏于敘利亞國立博物館的一件公元前9—8 世紀的古埃及風象牙板雕刻板表現(xiàn)的就是慶祝太陽神奧西斯誕生的場景:太陽神奧西斯坐在高高的蓮花上,兩側各有一身長著巨大雙翼的天神守護。 天神的雙手中也各持有一朵蓮花(圖7)②見《世界博物館全集18:敘利亞國立博物館》,臺北:錦繡出版社,1987 年,第46 頁,圖版第82。。與之幾乎完全一樣的另一件同時期的象牙雕刻現(xiàn)藏于法國盧浮宮博物館(圖8)③見《大系世界の美術4:古代地中海美術》,日本東京:學研社,1973 年,圖版第186。。在另一件現(xiàn)藏于耶路撒冷考古博物館的同一時期的表現(xiàn)同一題材的埃及風雕刻板上,則只見太陽神赫魯斯坐于從海中升起的一朵碩大的蓮花之上,不見有翼天神(圖9)④見《大系世界の美術4:古代地中海美術》,日本東京:學研社,1973 年,圖版第189。。 而馬耳他國家考古博物館所藏的一件公元前7 世紀的陶罐的裝飾圖案上則表現(xiàn)了古埃及神話中的有翼天神(格里芬)守護圣樹上的太陽的場景(圖10)。 曰表現(xiàn)天神守護圣樹上的太陽的為主題的年代更古老的作品, 可見于美國大都會博物館所藏的一件古巴比倫時期的模制浮雕泥板。 畫面表現(xiàn)的是天神守護圣樹上的太陽的場景。 只是畫面面中的太陽是個圓輪, 兩身天神是人面牛身, 沒有雙翼(圖11)。類似的天神守護坐在蓮花上的太陽神或生命圣樹的場景的圖像, 還可見于土耳其安那托利亞博物館、大英博物館、盧浮宮博物館、美國波士頓博物館等博物館中也可看到公元前9 世紀以前的作品。值得關注的是,在烏茲別克斯坦撒瑪爾罕博物館收藏的制作于公元前14 世紀(赫梯帝國)時期的的模制銅板上看到(圖12)。 此外,所藏的那件著名的粟特人納骨器上仍然看到了這一圖式傳統(tǒng)持久影響的痕跡。 這件納骨器制作于公元6—7世紀。 其三角形蓋子的一面浮雕上,兩個頭戴日月冠的女神面對面站立,一手持蓮枝,一手高高舉過頭。 女神的雙腳之間的空地上是一束象征蓮花的忍冬葉;兩女神頭頂上方,也是由忍冬葉組成一個半圓形的基座,基座上則是新月狀的月亮,新月之上,是圓輪狀的太陽。 整個畫面表現(xiàn)的當時兩女神守護、供養(yǎng)日、月,特別是太陽的主題(圖13)。
圖7 有翼天神手持蓮華護衛(wèi)太陽神
圖8 有翼天神手持蓮華護衛(wèi)太陽神
圖9 蓮花上的太陽神赫魯斯
圖10 有翼天神(格里芬)守護圣樹上的太陽
圖11 天神守護生命樹上的太陽
圖12 天神守護生命樹上的太陽
圖13 粟特人納骨器蓋撒瑪爾罕文化藝術博物館公元6—7 世紀
上述文字和圖像證據再次表明, 莫高窟第249 窟、第285 窟東披“天人守護摩尼寶珠”圖像的源頭可上溯至古埃及、西亞乃至中亞地區(qū)“天神守護蓮花或圣樹上的太陽”的圖像模式。而兩窟的這兩幅圖像, 正是這一圖像傳統(tǒng)在經歷了漫長的時空歷程后, 在遙遠的絲路重鎮(zhèn)敦煌得以繼續(xù)傳承, 并在這里與中國佛教中表現(xiàn)的太陽神崇拜的圖像傳統(tǒng)巧妙地糅合在了一起。
誰將這一圖像傳統(tǒng)帶到敦煌的呢?在前述烏茲別斯坦國家博物館所藏的納骨器口沿上是一圈模仿城墻建筑上的“凸”字形雉堞的裝飾。同樣的裝飾帶也出現(xiàn)在第249 窟西披的表示須彌山頂的忉利天宮的城墻上。而伊拉克的古巴比倫城市和神廟遺址、伊朗的毀于公元前4 世紀亞歷山大東征的古波斯都城波斯波利斯遺址,以及粟特銀盤等出自這一地區(qū)的大量的藝術品上的圖像都表明,這種“凸”字形雉堞曾在古代巴比倫、波斯以至中亞地區(qū)廣為流行, 甚至成為波斯帝國王族帽上的裝飾圖案(圖14、15)①見《世界美術大全集·東洋編16:西アジア》,日本小學館,2000 年,第259 頁,圖版232。。 筆者在此前的研究中也論證了該窟窟頂西披手執(zhí)風巾的風神形象的西方源頭②參見張元林《跨越洲際的旅程——敦煌壁畫中日神、 月神和風神圖像上的希臘藝術元素》,《絲綢之路研究集刊》第1 輯,商務印書館,2017 年;《風從西方來——關于莫高窟第249 窟、第285 窟風神圖像的再思考》,載《設計東方學的觀念與輪廓》,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17 年。。 同時,筆者也曾指出來自中亞地區(qū)的粟特人參與了第285 窟的開鑿和營建事業(yè)[14]。 這些圖像證據和相關研究也表明, 這兩窟的這兩幅圖像很可能就是深受西亞—波斯文化影響的中亞粟特人帶來。
圖14 波斯帝國王子頭像
莫高窟第249 窟、 第285 窟窟頂東披的這一圖像,其表達的主流語意固然是佛教的,但其圖像的最早源頭卻非佛教。 這一圖像其實是延續(xù)古老的“太陽神崇拜”圖像傳統(tǒng)的基礎上,又融入了佛教在吸收中國傳統(tǒng)神話中關于太陽崇拜的文化因子后形成的中國佛教表達太陽崇拜主題的圖像元素。 這兩窟東披的“天人守護摩尼珠”圖像也是反映東西方文化與融合歷史的一個形象樣本。
圖15 薩珊王朝國王銀制頭像
附記:本文的主要觀點曾于2021 年6 月在陜西師范大學舉辦的 “文明的推動與互動——絲綢之路上的粟特國際學術研討會”上口頭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