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弟弟電話里說,北街村的曹武妮和她親閨女朱梅娟突然被人砸成了植物人。
我“啊”了一聲,整個人瞬間僵住,大熱天里不禁毛骨悚然,但我一時想不起曹武妮是誰。
弟弟語氣發(fā)冷地說:“你還記得你們朱秀成朱老師不?”
“當(dāng)然記得他了。”我的腦海里瞬間出現(xiàn)了一個濃眉大眼,高顴骨,身材瘦長,走路時候像柳枝一樣晃擺的中年男人形象。
“曹武妮是朱秀成老師的老婆,朱梅娟是他們的閨女?!?/p>
我只覺得渾身發(fā)涼,打了一個哆嗦:“這怎么可能?”
“這還能有假?不信,等你回來的時候問問你的同學(xué)隋建軍?!?/p>
“這要是真的話,咱們那里可就再也不安全了,家家戶戶都得砌圍墻,晚上床邊都得放棒子之類的,以防萬一!”
“棒球棒子在咱們這里賣得可好了!有的人家,一買就是五六根,大人小孩一人一根!”
我嘆息一聲,說:“想不到,咱那山溝里也會出這樣的惡人惡事。”
弟弟也嘆息說:“可不,我正準(zhǔn)備過年前把圍墻砌起來!”
朱秀成是我們初中的英語老師,從初一到初三,全校150多名學(xué)生,三個年級,英語都是他教的。此外,朱秀成老師還代過地理課和歷史課。那個年代,我們南太行的民辦教師都是一個人當(dāng)老師教學(xué)生,媳婦則在家里種地。只有寒暑假時候,丈夫才會和老婆孩子一起種地或者做別的什么活計。
朱秀成老師是一個很本分的人,憑著一肚子不正宗發(fā)音的英語和一份正經(jīng)工作,高出本村人一個腦袋,走到哪兒,人都笑著打招呼,夸他有本事。
鄉(xiāng)村里的事兒亂如麻,東家西家經(jīng)常因為一株莊稼或者幾分宅地相互攻訐。兩家的娘兒們扯著比驢還要響亮的嗓門罵對方的祖宗十八代,詛咒冤家生兒子沒屁眼,喝小米粥吃饅頭噎死之類的惡毒話。再不然,當(dāng)事人雙方男女老少齊上陣,掄胳膊蹬腳地惡狠狠地打上一架,各自鼻青臉腫或者一瘸一拐地找大隊干部評理,再打電話給派出所報警。除此之外,朱秀成老師的老婆和閨女這樣的事兒,上百年來都沒出過。
弟弟說:“這不是秋天嘛,人人都忙著割谷子收玉茭,天不亮就提著鐮刀背著籃子下地干活去了,到天黑得看不到腳尖了才回來。就在前幾天,這曹武妮和她閨女朱梅娟下地回到家里,做好飯,娘倆見天還不是太黑,吃飯時候就沒開燈,咱這里的人,都是省錢省習(xí)慣了的。娘兒倆正在屋里埋頭吃飯,一個人影兒忽然闖了進去,二話沒說,掄起?頭就朝她們娘兒倆夯去。那人還挺狠,一?頭一個,都是腦袋。等朱秀成從學(xué)?;氐郊遥线h就聞到一股嗆鼻子的血腥味。進門一看,哎呀,不得了。連哭帶號地報警以后,刑警隊就呼呼地來了,初步斷定,是故意殺人,用的工具,就是咱們這里刨地的?頭?!?/p>
?頭這種農(nóng)具,在我們南太行鄉(xiāng)村很是普遍,一般有兩種,一種寬刃寬身,長有八寸左右的寬?頭,主要用來刨松軟的田地。一種窄身尖頭,一尺二長,主要用來刨石頭較為密集的荒坡。村人在刨地的時候,遇到大的土坷垃,刨起來后,還要倒轉(zhuǎn)?頭,用?頭與木棒連接處把硬土塊和坷垃打碎。?頭的這個部位,村人稱之為?頭腦。據(jù)弟弟說,突然進門對曹武妮母女倆行兇的人,就是在眨眼之間,用?頭腦連續(xù)擊中兩人腦袋。兩人還都沒反應(yīng)過來,就人事不省了。
朱秀成老師和老婆有一個兒子,我見得不多,也不知道他叫啥名字,年紀(jì)大概比我小六七歲。他們倆還有一個閨女。我參軍離家的時候,他的閨女可能才上小學(xué)一年級。那正是九十年代初期,人人夢想著發(fā)財,村李出外打工的人多了起來,也有人掙了錢,出外包鐵礦、煤礦和磚廠之類的。朱秀成老師一門心思在學(xué)校當(dāng)老師,可能是因為家庭生活負(fù)擔(dān)重,遇到農(nóng)忙,上完課就得趕緊回去幫老婆做農(nóng)活。
朱秀成老師家距離我們南溝中學(xué)也就七八里路,村子叫朱家莊,不大,坐落在一面山坡的陽面,七八十戶人家的房子橫七豎八地堆在緩緩的半坡上下。朱秀成老師總是騎著一輛老掉牙的永久牌自行車,早上的車輪壓著土石路面上密集的鵝卵石,一路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氐綄W(xué)校。下午再騎著回去。冬天清閑,他會在學(xué)校待得久些。上課的時候,朱秀成老師時常拿著粉筆頭,猛地飛旋著奔向打瞌睡或者搞小動作的同學(xué),而且很準(zhǔn)。正在搗蛋的同學(xué)冷不丁挨了一下,立馬一驚,甚至發(fā)出尖利的“哎呀”聲,惹得同學(xué)一陣哄堂大笑。
其中最有意思的,便是我的同學(xué)隋建軍。隋建軍的家在梧桐溝隋家莊,距離學(xué)校有十幾公里。不管春夏秋冬,他們那一帶的學(xué)生都住校。起初,他和我同桌,上課時候老是看著天花板自言自語,有時候還發(fā)出瘆人的驚叫。我學(xué)習(xí)成績比他稍微強一根指頭,起初和他同桌,是剛上初一的那年春天。朱秀成老師剛做完自我介紹,隋建軍就突兀地嘿嘿笑了起來,那聲音尖細又悠長,主要是很怪,好像從地縫里冒出來的一樣,聽得我一陣迷瞪,旋即又毛骨悚然、渾身起雞皮疙瘩。
隋建軍收住笑聲,突然又大聲說:“英語英語,英國之語。吾輩學(xué)習(xí),實沒意義。老師秀成,家人傷命。一母一女,羊年深秋。此劫難逃,別問天地,只在個人?!?/p>
大家也都先是驚了,鴉雀無聲,不一會兒,爆發(fā)出一陣笑聲。除了我和后排的兩個女同學(xué)沒笑,隋建軍后來的自言自語,都被集體的笑聲吞沒了。只有我在他旁邊,記下了他這些莫名其妙的話。當(dāng)時,朱秀成老師也愣了一下,眼睛里頓時生出兩抹幽深的驚恐甚至驚駭,全身也顫抖了一下。
但凡這樣的說法,無論是誰聽到,都會覺得是一種詛咒。朱秀成老師師范畢業(yè),雖然教授英語,但長期生活在農(nóng)村,對這類的巫言咒語,當(dāng)然是不陌生的。第一次給我們這個班講課就遇到了這樣的情況,朱秀成老師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非常難看,先是發(fā)白,繼而發(fā)紫,胸脯也一鼓一鼓的,怒氣即將爆發(fā)的樣子。
朱秀成老師一手拿著英語課本,一手捏著一截粉筆頭,先是撓了撓鼻尖,忽閃著他那一雙特有的大眼睛,猶豫不決地看了一會兒隋建軍,然后使勁干咳兩聲,迅速抬頭,右手使勁一甩,半截粉筆頭破空而出,不偏不倚地打在隋建軍額頭上。隋建軍“哎呀”一聲,一陣慌亂,腦袋左右快速轉(zhuǎn)動了一圈,然后目光落在朱秀成老師臉上。
朱秀成老師臉色嚴(yán)肅如冰,好像初春時節(jié)積雪上的陰影。他看著隋建軍,語氣陰沉而又沉重地說:“那位同學(xué),你叫啥名字?”
剎那間,所有的目光探照燈般地聚向隋建軍。驀然,隋建軍突然驚醒,然后“噌”地一下站了起來,左顧右盼,一臉不知情。
我坐在旁邊,雙眼死死地盯著他的臉。此時的隋建軍,完全是另外一個人的樣子,嘴邊絨毛黑黑的,很密實地匍匐在他的上嘴唇上方,眼睛里面充滿了疑問。朱秀成老師又干咳了兩下,似乎想到了什么,拿粉筆頭的右手在鼻子下方停了一會兒,然后又抬起頭,看著茫然無措的隋建軍,說:“沒事兒,你坐下吧。”
隋建軍這一表現(xiàn),無異于石破天驚、驚世駭俗,瞬間成了學(xué)校的一個熱點,同學(xué)們議論紛紛,都覺得隋建軍腦袋有問題,要不然就是鬼上身。正常人的話,哪個會在課堂上搞這么離奇古怪的動作,還當(dāng)面詛咒自己的老師呢?
回到家,爺爺問我上初中好不好,同學(xué)多不多,老師有哪些,還有哪些課程。我大致說了一些情況,然后又說了隋建軍的事情。
爺爺“咦”了一聲,說:“姓隋的話,那就是隋家莊的?!?/p>
我說:“他就是隋家莊的,叫隋建軍。”
爺爺點了一袋旱煙,吐出一口煙霧,睜著幽深的眼睛慢慢地說:“應(yīng)當(dāng)是隋家莊隋有柱的孫子?!?/p>
我說:“我不知道他爺爺叫啥名字。”
爺爺又說:“照你說的那個樣子,那十有八九就是隋有柱的孫子。要說起這個隋家莊的隋有柱啊,也是咱們這一帶有名的怪人。
“隋有柱的娘是一個巫婆,名叫張隨玲,作法又很靈驗,赤腳醫(yī)生治不好的病,只要叫張隨玲來,七弄八弄地就好了。因為這個,張隨玲很有威望,輕易沒人敢惹。破四舊的時候,張隨玲被斗了幾次,然后就瘋掉了。再后來,家人一個不留心,張隨玲就不見了。這多少年了,張隨玲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別說人了,連個尸骸都沒找到。
“再說這個隋有柱,十幾二十歲的時候,也隨了他娘,經(jīng)常說一些不著調(diào)的話,不是南邊的洪水淹到樓頂上了,就是東邊的地要塌陷了,至少十個人活不了命之類的。二十歲以后,他娶了一個啞巴當(dāng)老婆,神奇的是,他的病居然好了。這隋有柱的兒子叫隋志林,從十二歲到二十歲的時候,也和他爹一樣。結(jié)婚以后,那毛病也沒了?!?/p>
盡管遠在千里之外,聽說這件事,我還是震驚莫名,覺得簡直不可思議。從小我就和爺爺奶奶一起睡覺。爺爺也算是一個秀才式的人物,早年間讀過五六年私塾,我七八歲的時候,還在他們家翻出《論語》《詩經(jīng)》等書籍。奶奶說,這都是破四舊時沒有被搜出來的。每天晚上,爺爺給我講故事,開始是各種神怪妖魔之類的,時間久了,就講村里的奇人異事,其中也有很多鄰里之間鬧矛盾,變著法子相互傷害的事情,但類似朱秀成老師老婆曹武妮和閨女朱梅娟這樣的慘事,還是第一次聽說。
我的爺爺是在前幾年的一個冬天,因為腦梗去世的。再次打電話回家,母親也說了朱秀成老師家的命案,她的聲音明顯發(fā)顫,有一種深刻的驚悚感。母親說,公安局來了幾次,后來把北街村的曹吉雙帶走了,半個月后又放了回來。
我忙問曹吉雙是誰,母親說:“你忘了啊,就是北街村的那個聾啞人,殺牛殺羊不用刀子,直接用?頭腦砸的那個!”
我“啊”了一聲,腦子轉(zhuǎn)了半天,也沒想起來這個曹吉雙究竟長什么模樣。
母親又說:“這下朱秀成家的時光散了。老婆曹武妮吧,五十多了,死就死了,可人家那個閨女朱梅娟,才二十二三歲,去年冬天剛和劉家莊劉二奇的三兒子訂了婚,說好今年冬天過門的,這一下,好端端的一個黃花大閨女成了可憐的植物人!這惡毒事兒,到底是哪個狗東西干的呢?”
我也嘆息一聲:“這事太嚇人了,可能咱們那兒幾輩子都沒發(fā)生過吧。”
母親說:“可不是嗎,幾輩子都沒聽說過這樣的大惡事兒。”
我又嘆息一聲,囑咐母親說:“咱們那兒不太平了,壞人惡事兒防不住,時時刻刻要注意安全,晚上睡覺把門關(guān)好,下地時要注意周邊的動靜,在馬路上走也要防著車?!?/p>
母親說:“這個年代,人都瘋了,啥事都能做得出來,下手還那么狠。一看到這個,叫人連活的心都沒了?!甭牭竭@里,我又安慰她說:“沒事的娘,咱不做虧心事,不怕夜半鬼叫門?!边@時候,一向溫和的母親卻大聲說:“那人家朱秀成、曹武妮一家也老實本分得很,也沒聽說平時里招誰惹誰,做啥壞事了,那娘兒倆咋遭了這樣的報應(yīng)呢?”
當(dāng)年春節(jié),我請假探親回來。這件事雖然過了幾個月,但熱度依舊不減,人們還茶余飯后地議論這件事。我請弟弟騎著摩托車帶上我,特意去看望了朱秀成老師。隨著人口增多,原先的朱家莊村里已經(jīng)沒地方修建新房子了,很多人把房子蓋在了村子外邊,朱秀成老師也是。他修建了差不多十年的新房坐落在朱家莊向東的另一道小山坳里,五間已經(jīng)顯得陳舊的紅磚水泥房屋,院子里堆滿了干枯發(fā)黑的玉米秸稈和洋槐木柴禾等,幾只雞在已經(jīng)磨得光禿禿的門檻外面咯咯咯地奔跑。
朱秀成老師滿頭白發(fā),腰桿彎曲,以前活泛的大眼睛不僅呆滯,眼角還堆著幾顆白色黏稠的眼屎和灰垢??吹轿?,他木木的神情明顯地詫異了一下,然后冷聲問我說:“你是誰?你找誰?”語氣里充滿戒備。
我急忙笑著說:“朱老師,我是何家才啊,您的學(xué)生,還記得不?”
朱秀成老師的眼皮緩慢地忽閃了幾下,表情冷凝了一小會兒,然后又睜開,大聲說:“啊,何家才,你不是當(dāng)兵去了嗎?”
我趕緊笑著回答:“是的,朱老師,我這不回家探親了嗎,所以來看看您。”
朱秀成“哦”了一聲,臉上顯出一抹笑意,右手指著自家門前的臺階說:“走走走,進屋說,哎呀,原來是家才啊!”
這家里,真稱得上空空如也,正中間的墻壁下,放著一張寫字臺,寫字臺上方的墻壁上,掛著一面鏡框,里面夾著一些照片。坐在小凳子上,我給朱秀成老師說了自己當(dāng)兵的一些情況。朱秀成老師笑著聽,但他的那種笑,卻比哭還難看。先前還算光潔的臉上,皺紋一道比一道深。我心里知道,這時候,絕對不能提他愛人和閨女的遭遇。此前我早就之道,他愛人曹武妮已經(jīng)去世了,閨女朱梅娟還毫無知覺地躺在縣人民醫(yī)院里。若不是他的大兒子朱秀良這些年包鐵礦掙了一些錢,僅憑朱秀成老師那點工資,根本無法支付高昂的醫(yī)療費用。
趁朱老師起身給我和弟弟倒水的空當(dāng),我站起身,瀏覽了一下朱老師的鏡框。其中一張照片,應(yīng)當(dāng)是全家福。其中的朱秀成老師,眉開眼笑,露出兩排不怎么整齊的牙齒。他的大兒子長得肥肥壯壯的,和他愛人曹武妮很像。他的閨女朱梅娟模樣像他,大眼睛,長方臉,帶著一臉的稚氣和清秀。旁邊,是朱梅娟的單人照,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黑褲子,藍布衫,側(cè)著身子,含蓄地笑著,兩只水水的眼睛,似乎看著遠處的一些什么。
我嘆息一聲。
朱老師可能也聽到了。
朱秀成老師住的地方,確實有些偏僻,東邊是一道自然形成的山水溝,再向上是平壩田地,西邊和朱家莊村隔了一道不高的山嶺,很多聲音就被擋住了。這世界看起來四通八達,座機、手機、語音視頻,隨時隨地耳聽八方,可在某些時候,喊破嗓子也不一定能得到呼應(yīng)。我想,這可能也是兇手極其囂張,以及案件遲遲不能告破的原因所在。
弟弟說:“你也知道,這朱老師就是一個老好人,東家不礙西家不惹,多少年來,朱家莊村雖然也出了一些打破活人腦袋的事兒,但從沒有聽說朱秀成老師和誰家有過不去的冤仇。按道理,人心再狠,可誰也沒理由無緣無故地去害人家家人吧!”
我說:“可不就是這回事!”
弟弟又說:“以前,人還猜測是朱梅娟,也就是朱秀成老師的閨女在外面招惹了不三不四的二流子、黑社會,被人尋仇或者故意派人這么干的??纱迦苏f,朱梅娟自小上學(xué)就不咋個樣,上了初三,實在讀不下去,就回家和他娘一起種地,一直在家里,也沒出去打過工,根本不可能招惹社會上的那些壞人?!?/p>
我點點頭,對弟弟說:“閨女找婆家,或者在外面自己談對象,可能也會遇到一些糟糕情況,被人尋仇也說不定?!?/p>
弟弟說:“好像從公安局那邊沒有傳來這樣的消息。而且,那個朱梅娟,我也算是比較熟悉。這幾年來,沒聽說過她去哪兒打過工,干過啥工作。招惹外面的人,基本上沒有這個可能?!?/p>
說著話,北街村到了,弟弟問我想不想去看看曹吉雙到底長啥樣兒,我點點頭。
弟弟把摩托車停在路邊,帶著我穿過許多陳舊的小巷子,走到曹吉雙家不遠處的一面斜坡上。我倆裝著沒事,抽著煙,眼睛盯著曹吉雙家的院子。那是一座陳舊的,全部由青色石頭構(gòu)成的院落,靠東墻堆著一堆柴火,院子外面支著一口巨大的鐵鍋,鐵鍋旁邊還有一個長條形的水泥案子。這樣的擺設(shè),一般都是用來殺豬的場所。
弟弟小聲說:“這曹吉雙你該知道的,心狠是出了名的,每年冬天殺豬宰牛,村里十有八九的人都找他。這人人高馬大,一身肌肉。無論見誰,臉上都凝著一層殺氣,好多孩子一看到曹吉雙,不是哇哇大哭,就是兔子一樣遠遠地跑開了。這曹吉雙殺牛殺羊根本不用刀子去捅,而是拿出刨地的?頭,趁?;蛘哐蜻€在吃草,渾然不覺的時候,他?頭舉起,再哼哧大喊一聲,牛羊就倒在地上了。即便這樣,牛羊頭上也不見破皮,七竅里也沒血流出來。”
聽到這里,我冷汗直冒。我相信世上有心狠手辣之人,但不相信這樣的人就在距離自己不遠的地方。
黑黑的門洞好長時間沒動靜,我和弟弟正要走,忽然聽到一陣唧唧的叫聲,緊接著又是一陣撲騰。我倆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曹吉雙的家門,幾分鐘后,一個人高馬大的男人甩著大步子跨到院子里,隨手把兩個兔子一樣的東西甩在殺豬臺上,殷紅的鮮血在草木蕭索的冬天下午的陽光中格外醒目。
弟弟說:“那人就是曹吉雙。公安局抓了他兩次,第一次關(guān)了半個月回來了,第二次大概一個星期。據(jù)說,這人嘴特別硬,刑警是專門做這個事兒的,啥辦法都用上了,可曹吉雙就是軟硬不吃,不承認(rèn)殺害曹武妮和朱梅娟的事兒是他做的。”
此時的曹吉雙回家拿了一把匕首一樣的利器,悶著頭,站在殺豬臺前,很快就把兔皮剝了下來,然后又拿著錘子和釘子,把兔皮抻展,平平地釘在自家門口一邊的墻上。殺豬臺上兩只兔子渾身紅艷艷地躺在那里,看得人心生恐懼。曹吉雙又轉(zhuǎn)身去柴堆上抓了幾根干樹枝,放在大鐵鍋前,然后蹲下來開始生火。一陣濃烈的煙霧從他家院子里突突而起,沖向湛藍色的天空。
點著了火,曹吉雙又提了半桶水,倒在鐵鍋里,隨后拿著一把菜刀,走到殺豬臺跟前之后,手起刀落,剁下齜牙咧嘴、死狀極慘的兔頭,丟在大鐵鍋里。
我躺在寒風(fēng)呼嘯的床上,滿世界都是摧枯拉朽的聲音,折斷的樹枝很隆重地落在房頂和院子里,枯草的山岡嗚嗚聲中,夾雜著烏鴉和貓頭鷹的叫喊。朱秀成老師和他愛人及閨女朱梅娟一直在我腦袋里盤旋不去。一個老實巴交的鄉(xiāng)村婦女,一個尚未婚嫁的大閨女,下地回來,吃飯的當(dāng)兒,遭遇這樣的橫禍,這簡直匪夷所思。村子里很多人都說,這朱秀成老師一家在朱家莊算是最實在的一家人,不僅在本村和鄰居們素?zé)o怨仇別扭,即使臨近的幾個村子里,也沒有平日里過意不去、不對付的人。這樣的一家人,一對母女,誰會下此毒手呢?
公安局刑警隊排查的時候,起初鎖定啞巴曹吉雙為嫌疑對象,依據(jù)大致是曹吉雙生來就心狠手辣,且善使?頭直擊牛羊頭部的特點。村里素來有諺語說:“瞎子機靈,啞巴狠毒,戴眼鏡的色迷迷。高淫矮賤,瘦子愛裝蒜,斜把子最混蛋?!彪m然有以偏概全之嫌,但可能也是一種經(jīng)驗提煉。這個曹吉雙,生下來就是一個啞巴,耳朵還聾,眼睛倒是明亮得很。有人說,再黑的夜,即使上坡下坎,去大山里面,這曹吉雙也不用手電,而且健步如飛,比平時走得還快。還有人說,這曹吉雙還一個人徒手打死過一頭成年野豬,自己扛著回來,剝了皮自己吃肉。
因為是聾啞人,曹吉雙一直沒娶到老婆,爹娘先后下世,妹妹出嫁了,弟弟也分開另過,他一個人住在爹娘生前留下的老屋里,昏天黑地地過日子。平素也不像其他人那樣出去打工,即使去,也沒有哪個包工隊敢用他,又聾又啞的,萬一有個什么事兒,誰也擔(dān)待不起。平素曹吉雙就種著幾畝地,冬天有人殺牛殺羊賣肉或者自己吃,就把場子支到他這里。每殺一頭豬一頭牛,除了掙個百十塊錢之外,還能落點下水之類的,自己燉了吃。
案發(fā)后,公安局把他抓了去,公安局的還給他配了助聽器??蔁o論怎么審訊,曹吉雙就是一聲不吭。測量儀對他也沒用。拘留了兩次,用了當(dāng)時可以用的所有辦法,曹吉雙就是一聲不吭,眼不眨心不慌的。審訊無果,只好把他放了回來。兩個月后,朱秀成老師的愛人曹武妮在縣人民醫(yī)院去世,只剩下閨女朱梅娟。
也就是說,要想偵破此案,除非朱梅娟奇跡般地醒過來。要是兇手是本地熟人,朱梅娟肯定能從身影和動作,以及體型等方面,判定當(dāng)時行兇的那個人是誰。可這樣的想法也等于天方夜譚,別說朱梅娟不可能奇跡般地蘇醒,即使醒過來,也未必能夠回憶起當(dāng)時的情景。
我想,這個案件,很可能永遠無法偵破,成為一樁無頭懸案。想到這里,我不由得嘆息一聲,狂風(fēng)繼續(xù)在吹,天翻地覆般的,人在這樣的黑夜里睡覺,總會無端地生出一些驚悚感。
據(jù)弟弟說,隋建軍長大后,那種奇怪的病也不治自愈,和正常人沒有什么區(qū)別,初中讀完就回家種地了,每年跟著一些人出去打工,冬天才回來。他的日子還算過得去,早早娶了一個娘家在山西左權(quán)的媳婦,兩人生了兩個孩子。我們到的時候,隋建軍正在院子里劈柴,幾年不見,隋建軍儼然是一個很結(jié)實而且很持重的家庭主人了,幾年時間,他的媳婦也早學(xué)會了我們當(dāng)?shù)氐姆窖浴?/p>
在南溝中學(xué)讀書的時候,盡管隋建軍行為怪異,很多人不和他一起玩,但和我的關(guān)系還相當(dāng)不錯。那一次,他在課堂上發(fā)病,說出那一番類似讖語的話后,朱秀成老師私下里也找了他,問他怎么回事。隋建軍說,沒咋回事,就是自己忍不住,那病一發(fā)作,感覺整個人就像被架空了一樣,云里霧里的,腦子和嘴巴自己都不做主了,然后就順口胡說。他也給朱秀成老師說,這是他們的家族病。
關(guān)于這一點,朱秀成老師也是本鄉(xiāng)本土的人,對隋家莊隋建軍一家人的奇怪情況早有耳聞。另外,對于這類的民間現(xiàn)象,多數(shù)村人的態(tài)度大都采取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畢竟涉及自己最親的家人,私下里,朱秀成老師還去了一趟隋家莊,找到隋建軍的父親隋志林,說了隋建軍在課堂上的情況,尤其是那一句讖語。
隋志林解釋道:“俺家祖輩有這個毛病不假,可都發(fā)生在男丁身上,并且,一到二十歲,這樣的毛病就沒了。至于俺建軍當(dāng)時說的話,他可能也是自己不做主,莫名其妙地說出來的。你要問這個真假,還得他自己來說。”
朱秀成老師又詳細詢問了隋建軍。隋建軍說:“朱老師,那話確實是我說的,當(dāng)時我自己也不知道為啥笑,為啥那樣說。這個事兒,從俺祖輩的情況看,大部分很準(zhǔn),只有一部分不準(zhǔn),反正說不清。”
朱秀成老師無奈,只好帶著滿腹的疑慮,小心翼翼地生活。過了幾年,家人都好好的,而且兒子也不錯,卻沒想到,在辛未年的深秋,愛人曹武妮和閨女朱梅娟真就出了這樣的大禍?zhǔn)隆?/p>
我看著隋建軍,隋建軍咧嘴笑笑,喝了一口水,又抬起胳膊使勁抹了一把嘴,看著我說:“這個事兒,都過去十多年了吧?咱們也三十出頭了!這農(nóng)村的生活,沒日沒夜,人人都盯著錢,早忘了這檔子事兒。朱秀成老師老婆和他們閨女的禍?zhǔn)聝?,我早聽說了,自個兒心里總是思想,這邪惡的事兒是誰干的呢?這思想來去幾個月,我也還是覺得,曹吉雙的可能性最大。這個人,完全是天然的殺手,與生俱來就帶有邪氣和惡勁兒。對于咱們這里的人和牛羊等等活物來說,這曹吉雙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大煞星?!?/p>
我說:“這個事兒,其實通過DNA比對就可以的?!?/p>
隋建軍說:“話雖這樣說,可聽說沒找到當(dāng)時的作案工具。并且,兇手也沒有在朱家留下任何痕跡。”
我說:“這個事兒,真是奇怪了。難道是鬼魅干的?這都啥年代了,根本不可能!”
隋建軍說:“這天下的任何人,任何事,都有個來龍去脈,殺害朱老師家人的惡棍,肯定是人干的,至于哪個人干的,因為啥干的,怎么干的,就很難說了。咱倆又不是公安局的,也沒有那樣的專業(yè)技術(shù)和推理方法。真是愛莫能助?。 ?/p>
我說:“事兒是這樣的事兒。可這樣的事兒,看起來受害人是朱老師一家,死的是他的親人,可兇手一天捉不到,咱們這里的人,誰的心里都不安生。”
隋建軍點點頭,又說:“這倒是。別說其他人了,就說我這樣的壯勞力,晚上睡覺,還得在床邊放一根粗棍子。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這心和膽,整個晚上都是懸著的。”
我說:“這樣下去可不是個事兒?。 ?/p>
隋建軍“嗯”了一聲,然后說:“辦法倒是有一個,但不一定準(zhǔn)。”
我急忙睜大眼睛,看著他問:“啥辦法?”
隋建軍舔了舔嘴唇,又慢條斯理地點了一根香煙,這才說道:“咳,等俺家這個小子長到十二歲,再等農(nóng)歷七月十五以后,估計也會像我當(dāng)年那樣。到時候,說不定會說出個子丑寅卯來。”
我點點頭。內(nèi)心里卻對這樣子虛烏有的事情不抱任何期待。
隋建軍又說:“俺家的這個小子今年十一歲了,要是可以的話,還有七八個月?!?/p>
我又點點頭,我也只能點點頭。
整個假期,我腦子里都是這件事。有一次和北街村的一個人閑聊,無意中聽說,曹武妮還是大閨女的時候,曹吉雙好像就對她有意思,似乎還有幾次明目張膽地對人家動過手腳。我覺得這不可能,曹吉雙和曹武妮是堂兄妹,曹吉雙再傻,也肯定知道這有違倫理,法律也不允許。可那人說,這事兒是真真的發(fā)生過,別看曹吉雙腦袋不糊涂,沒被驢踢了,可他那個心是糊了漿糊的。
我當(dāng)然懂得這個意思,也就是說,有一些聾啞人,心智也不怎么成熟,對于人世間的某些規(guī)則和講究,完全是不懂得也不理解的。
借同學(xué)聚會的機會,我去到縣城,吃飯的時候,大家也都在討論這件事,其中一個在縣公安局工作的同學(xué)說,這個案件也算是轟動一時,那么偏僻的村子,居然出了這樣的大案,真是百年不遇。刑警隊那邊下了不少工夫,做了很多摸排工作,法醫(yī)也很努力,勘察了幾次現(xiàn)場,帶回來的那些證物看起來有用,可最后也都沒法證實。至于那個啞巴曹吉雙,簡直是神人,無論從哪方面分析和審訊,用什么辦法都不奏效。刑警幾乎用盡了手段,可那家伙牙口很硬,心理素質(zhì)強大得超過常人。至于朱梅娟本人和她包鐵礦的哥哥的社會關(guān)系,摸排了很久,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可疑的關(guān)系、糾紛和可疑的人和事。
另一個同學(xué)問我,那朱秀成是你的親戚?
我說不是。
他一撇嘴,說:“不是親戚,你打問這個事兒做啥?”
我笑了一下,說:“看起來不關(guān)自己的事兒,我們那窮鄉(xiāng)僻壤的,出了這樣性質(zhì)惡劣的大案子,兇手至今逍遙法外,我們祖祖輩輩都在那里生活,這個案子不破,惡人不除,再發(fā)生的話,指不定誰受害?!?/p>
他“嗯”了一聲,說:“是這個道理。”
喝了一場大酒,我再返回家里,假期也快結(jié)束了。去向親戚們告辭的時候,我又去了朱秀成老師和隋建軍家。朱秀成老師依舊是那副衰老而又無助的樣子,幸好他還有兒子、兒媳婦和一個三四歲的孫子陪著他。這一次,朱秀成老師對我的態(tài)度明顯轉(zhuǎn)變,自始至終努力笑著和我說話。盡管如此,我還是能夠明顯地感覺到他臉上不自覺溢出的悲愴和內(nèi)心里的無助與凄惶。
告別朱秀成老師,再和弟弟去到隋建軍家里,他炒了幾個菜,拿出一瓶酒,說要和我一醉方休。我無法推脫,就和他喝了起來。
醉意深沉的時候,隋建軍抓著我的手說:“朱老師家的這件大禍?zhǔn)聝?,肯定是有緣由的,兇手肯定也能找到……你不覺得嗎,朱老師家發(fā)生的這個案子,就像一個謎語,很詭異,很蹊蹺,在咱們這一帶的農(nóng)村,也可謂是曠古爍今,空前絕后。凡事都有個來龍去脈,前后短長,估計現(xiàn)在還不到揭開謎底的時候。再一個說,人世間的很多事情,都是無常的,也都是有自己定數(shù)的?!?/p>
對于隋建軍的這些話,我不以為然,也想早點告辭。可他很用力地攥著我的手掌,一本正經(jīng),但一臉神秘地喋喋不休。我有點不耐煩了,想站起身,剛一動,又被隋建軍按在了小凳子上。隋建軍滿口酒氣,一再拍著我的肩膀說:“家才,你是咱們那一屆當(dāng)中最好的一個同學(xué)了,你的心很大,不光裝著自己,還裝著別人。至于朱老師這件事,今年農(nóng)歷八月底以前,我肯定給你一個說法。而且,這個說法,也肯定是百分之七八十的準(zhǔn)?!?/p>
我點點頭,說:“那我就等你的電話?!?/p>
隋建軍堅定地點點頭,看著我,又使勁拍了拍我的肩膀。
假期結(jié)束,我回到部隊,但這件事一直縈繞腦海,謎團重重,多次打電話問弟弟,一直都說還沒有聽到任何確切消息。農(nóng)歷八月十六的晚上,隋建軍打來電話,先讓我找筆和紙。我準(zhǔn)備了筆和紙,隋建軍隨即一字一句地對我說:“老天生人,各有其命。死者非死,生者非生。地上眾物,萬般不同。朱姓秀成,妻女罹難。不僅天意,人事加重。母死一定,女壽七九。天下諸事,福兮禍兮,混淆不清。”
放下電話,我仔細揣摩這一段話,只覺得其中充滿了宿命論和唯心主義。這在科技昌明的當(dāng)下,顯然很荒唐,我“嘁”了一聲,表示了輕蔑。
次日下午,我正在辦公室起草一份領(lǐng)導(dǎo)講話稿,弟弟打來電話說:“哥,告訴你一個奇事兒,那個朱梅娟醒過來了?!?/p>
我“啊”了一聲,覺得不可思議,同時又覺得很寬慰。
弟弟又說:“你猜兇手是誰?”
我思忖了一會兒,說:“肯定是曹吉雙!”
弟弟嘆了一口氣,說:“說起來誰也不信。這朱梅娟醒來,對公安說,她娘曹武妮節(jié)儉慣了,啥時候不到天黑得看不到鼻子了,就不會開燈。那一晚,娘兒倆做好了飯,就坐在鍋邊吃,只見一個黑影一閃,兩人還都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砸了頭。雖然只是一瞬間,前后不到十秒鐘,但她覺得那人身影很熟,就是啞巴曹吉雙。”
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弟弟又說:“你知道不?曹吉雙和曹武妮還是堂兄妹,還沒出五服的?!?/p>
我說:“這個事兒,以前聽說過?!?/p>
弟弟說:“去年冬天,朱梅娟嫁到了外縣的一個村子,離娘家很遠?!?/p>
我“嗯”了一聲,說:“可能是心里有陰影了,想逃離咱們那里吧!”
弟弟也“嗯”了一聲,然后又對我說:“哥,你知道不,他們北街村有人說,這朱秀成老師的老婆和曹吉雙算是堂兄妹,奇怪的是,曹吉雙從小就喜歡曹武妮,曹武妮還沒出嫁的時候,有一次,這曹吉雙在地里遇到曹武妮,一個冷不防撲上去,就把人家給死死抱住了,還吱吱呀呀地說了一頓話,把曹武妮嚇壞了,即使來了人,曹吉雙還是不放手。曹武妮的哥哥沖上前去,抽了曹吉雙一巴掌,曹吉雙這才嗷嗷叫著,丟開曹武妮,撿起一塊石頭,沖過去就要往曹武妮哥哥頭上砸。
“那時候,曹吉雙的爹娘還活著,他爹扯著嗓子罵他,打他,還告訴曹吉雙,武妮是他的堂妹,自家人和自家人不能結(jié)婚!可曹吉雙不聽,還反手打了他爹一個耳光。曹武妮嫁給你們朱秀成老師以后,曹吉雙還是賊心不死,有事沒事去曹武妮家,曹武妮不理他,他就蹲在人家院子里。這么鬧了很多年,直到朱秀成老師和曹武妮的大兒子出生,曹吉雙才不這么做了?!?/p>
我說:“這事兒倒是沒聽說過。”
弟弟說:“當(dāng)然了,那時候咱們還都年紀(jì)小,又不在一個村兒里生活,即使聽說了,也都當(dāng)了耳旁風(fēng)。”
我說:“這都多少年了,曹吉雙為啥在這時候下手害人家母女呢?”
弟弟說:“曹武妮母女出事前一年冬天,朱梅娟和曹吉雙小姨的兒子訂了婚。這曹吉雙覺得,自己和曹武妮不能結(jié)婚,為啥曹武妮的閨女就可以和他表弟結(jié)婚?這件事曹吉雙一直想不清楚,就懷恨在心,干出了那樣的大惡事!”
竟然是這樣的事情,看起來很簡單,沒什么新奇和突兀的,可真的有點匪夷所思,還特別荒誕不經(jīng),難以置信,要不是親耳所聽,我根本不相信人世間還有這樣的事情。幾天后我在網(wǎng)上看到,當(dāng)?shù)貓蠹垐蟮懒诉@一樁懸案,主要意思是,我市油坊鎮(zhèn)北街村特大兇殺案近日告破,兇手曹吉雙伏法。兇犯曹吉雙與被害人曹某妮為堂兄妹。曹某妮未婚時,曹吉雙即暗戀曹某妮,曾多次非禮曹某妮。死者出嫁后,兇犯數(shù)十年于其家四周潛藏、徘徊,及至曹某妮之女朱某娟與曹吉雙姨表弟訂婚,曹吉雙心有不甘,于2006年10月21日19時許,持農(nóng)具?頭,沖入曹某妮家,以極快的速度連續(xù)重?fù)舨苣衬菁捌渑畠褐炷尘觐^顱,致兩人重傷……朱某娟雖喪失意識,昏迷18個月后奇跡般地醒來。曹吉雙以故意殺人罪被捕,一審判死刑,立即執(zhí)行。曹某妮已于三月死亡,朱某娟經(jīng)過治療,得到較好恢復(fù)云云。
這樣的結(jié)果,顯然出人意料。但這是當(dāng)事人親口講的。
再一次回到故鄉(xiāng),已經(jīng)是兩年以后了,這樁案子也早已塵埃落定。我又去看望朱秀成老師,從他口中得知,女兒朱梅娟已經(jīng)出嫁倒了外縣的一個村子。對于當(dāng)年的事兒,我沒好意思再提,怕再惹朱老師傷心。朱老師卻嘆了一口氣,回到房間,拿出一冊已經(jīng)發(fā)黑的日記本遞給我。
朱秀成說:“俺這閨女一直有寫日記的習(xí)慣,這些年來,俺就是沒注意到,要是早點注意到的話,也不會有這樣的慘事兒了!”他說著話,渾濁的眼睛里流出了兩行眼淚。
那日記本顯然是朱梅娟的,翻看之間,我發(fā)現(xiàn),朱梅娟對自己前些年不努力學(xué)習(xí)和學(xué)習(xí)不好充滿了悔恨和不甘,輟學(xué)后和她母親曹武妮務(wù)農(nóng)的時候,覺得這樣的生活暗無天日,不是每天出門一身的黃土和茅草,就是天天輪著?頭撅著屁股刨地,她覺得自己這輩子不應(yīng)當(dāng)做這樣的一個人,甚至這一輩子都要重復(fù)他娘和大多數(shù)鄉(xiāng)村婦女的命運,如果是這樣,還真不如早死早投胎,來世哪怕做山里的一只狐貍也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最后幾頁,寫的是她對她先前那個對象的種種看法,還有心情記錄等,其中有喜悅,但更多的是憂郁,對未來婚姻生活的迷茫等等。
我的心尖發(fā)顫,覺得全身冷颼颼的,仿佛整個南太行鄉(xiāng)村,乃至整個世界,都被一種陰冷的氣氛籠罩。隨即,我?guī)е簧砗?,又去了隋建軍家?/p>
一見面,隋建軍就對我說:“俺家這小子還是說對了吧?”
我只是“嗯”了一下。隋建軍似乎也覺察出了我的輕蔑,又咧嘴笑著說:“如今的事兒,雖說科學(xué)技術(shù)很好,可有些東西,人心和世道,甚至荒誕不經(jīng)的說法,有時候也還是能夠站住腳的。”
聽了他的話,我低下頭,仔細一想,也覺得他兒子所說的那些貌似讖語的東西似乎也有點準(zhǔn)確性,便笑著朝他點點頭說:“你說的,還真是這個事兒。”
隋建軍哈哈笑,對我的回答顯然很滿意的樣子,轉(zhuǎn)身進屋拿出兩個馬扎,給我一張,示意我坐下。
正在這時候,一個身材細長,大眼睛、高顴骨,看起來十二三歲的小男孩,也從屋里拿著一張馬扎,腳步飛快地蹦出被踢踩得光滑如鏡的門檻,看了我一眼,徑自出了院子,到房子右邊的小山包上,放下馬扎,坐在冬日的太陽底下,昂著那張稚氣未脫的臉,朝對面的山頭上凝望,神情好像還很專注,甚至有些嚴(yán)肅,好像那天空和山上,真的藏著什么秘密和天機,需要他長時間全神貫注地參詳一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