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莉
當回想自己寫作時,我常不知從何說起。我所寫內(nèi)容的確是我之所發(fā)現(xiàn),是一字字在鍵盤上敲擊而成,但每每重讀自己文字時,卻又總有一種“是我,又不是我”的疑惑與遙遠。那種遙遠感,仿如回音從山谷反彈至耳膜般悠長,仿如從現(xiàn)實折返昨夜夢境般艱難,又仿如從地面去到深海那樣不可思議。
是的,我的寫作就是這種“去到深海”的過程。我寫下種種文字時所制造的氣息,與我日常生活的氣息是迥然不同的。日常生活中的氣息光亮、碎亂,瞬間生、瞬間滅,是一吹即散、轉(zhuǎn)瞬又集結(jié)的情緒。而當我寫作,我?guī)缀跗帘我磺?,只剩下電腦屏幕與鍵盤,我力圖洄游至我心靈的深海。在這片深海中,我按照自己的辦法,緩緩成形為一條又一條深海魚。也就是說,平日那日光之下的,只是些影子,一旦回到深海,它們便獲得真身。它們無聲而美麗地巡游,并不會停留太久。它們?nèi)际强捎霾豢汕?、只來一次的族類。我知道,我該迅速留住它們。不然,它們就回去了。那時我要做的,就是與深海魚相見,為它們命名,而后記錄。記錄的方法正是在紙上用文字描繪它們。
有些時候,日光之下,我也是飲食男女中的一員;疾病與八卦、繡球花與貓,我被這些包圍著。我對它們慕戀、厭憎,有時慕戀與厭憎混雜。我聽任自己的怠惰。但有些時候我聽見了來自心靈深海的強烈召喚,也看見了深海魚影綽其間,便急急摒棄所有的日常,沉入深海。深海藏起了我,卻又完全地凸顯著我。遇見深海魚,留住它的美,我的天性于此釋放,于此舒展,它有無數(shù)種不同的觸須。
有一天,我偶然檢索自己幾十年摯愛不變的作家,如蒙田、艾米莉·迪金森、塞 林格、E.B.懷特……他們文字里的氣息是幽靜的、結(jié)實的,不容易生也不容易死的。這正是我喜歡的。而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們都是善隱者。“隱”,不就是與“回到深?!蓖x嗎?這些“深海之王”,終身隱、短期隱、成名之后隱,各種各樣。世間生活或許暗淡,或許囂雜,但回到深海的魅力卻無可匹敵。我追隨這些摯愛的作家,大約正是因為與他們部分人格的重疊與近似。否則我何以獨鐘他們?
作家就這么矛盾。他渴望隱,他的文字卻又不隱。他去往深海,他的文字卻要化成一群群深海魚,見到日光,見到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