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棖不戒
這次見到外婆,她老了很多。在堂屋的最深處,靠近廚房的過道旁,外婆躺在竹制的椅子上,手里緩緩搖著一把蒲扇,直到我走到她面前,她才看到我。
我出生后一直不被父母喜愛,6歲以前都是在外婆身邊長大的,在這座老屋里,我在鄉(xiāng)野傳說和武俠小說中度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那時候,外婆是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在我的記憶里,她永遠(yuǎn)衣服整齊,一頭短發(fā)用發(fā)箍壓住,說起話來像連珠炮,看著就是能干人。而現(xiàn)在,她頭發(fā)稀疏,再也戴不上發(fā)箍,手上爬滿老年斑,反應(yīng)遲鈍,整個人呈現(xiàn)出一種枯木般的僵硬氣息。老人最是經(jīng)不起時光。兩年不見,明明還是我熟悉的外婆,蒼老卻給她鍍上了一層陌生感。
“靈兒,你怎么來了?”外婆笑著站起來,身上的化纖衫褲隨著動作哆嗦。她瘦了。
“我喊您去吃飯呢!”
這次十一假期回來,我只在家停留兩天,之前小姨早給外婆傳了話,讓她今天中午出來吃飯。結(jié)果到了飯點也不見她出來。
“這么熱的天,我懶得動?!蓖馄湃允峭妻o。
“我開了車來,等吃完了飯,我再把您送回來?!蔽倚χ话炎プ∷氖?,像小時候一樣撒嬌。
“那我要換身衣裳,總不能把你的車坐臟?!?/p>
我笑著看她進臥室換衣服。外婆總是這樣,客套得過分,你送她一個東西,或是對她提一個好意的要求,她肯定是會拒絕的,用各種看似沒有商量余地的理由。但你若是聽了她的話,當(dāng)真放棄,生氣的也是她。你要用劉備三顧茅廬的架勢,一遍遍勸告,打消她的所有顧慮,讓她充分感受到重視和尊敬,這個事才會圓滿收場。
外婆換衣服的時候,我在房子里東看西看,堂屋里八仙桌后貼著的《還珠格格》海報和日歷早已被撕掉,桌子椅子的數(shù)量少了一半,墻壁上土蜂鉆出的孔隙更多了,到處都被拾掇得整整齊齊,有種空曠的潔凈。
“你媽換的這個瓦不行。”
外婆換了一身靛藍的綿綢衫褲,人看起來精神了不少。
“這個瓦熱得不得了。”外婆熟練地抱怨道。
外婆和母親關(guān)系不睦。在過去的幾年時間里,我一直夾在她們的矛盾中間左右為難。理智上,我站在母親這一邊,外婆的情緒化和自我時時折磨著母親:80多歲的人了,她的聽力下降,母親小聲和她說話她聽不到,母親聲音大點兒她說母親吼她,每天都為這種事情和母親慪氣;即便在鎮(zhèn)上我家里住了兩年,外婆仍然當(dāng)自己是客人,吃飯時母親不給她夾菜她就只吃米飯,轉(zhuǎn)過頭又和鄰居哭訴自己拖累了女兒;母親和小姨對她一向大方,每年各種補助都打到她的賬戶里,但她依然堅持每天撿垃圾,把紙殼、塑料和破布頭塞滿車庫。
可情感上,我理解外婆。因為自卑,她有著超出常人的自尊心。5歲時,我跟外婆去小姨家走親戚,就因為親家奶奶說了句“家里來了親戚要多做些菜”,外婆認(rèn)為是在嘲諷她打秋風(fēng),此后20年再也沒有去過小姨家。在她的心里,自尊高于一切,你必須用一雙溫柔的手呵護她的自尊心,才能接近她。
那時候,外婆鐵了心和母親斗氣,飯也不在家吃,天一亮就出門撿垃圾,到了飯點就在早點鋪買包子充饑,太陽落山才拖著沉重的“戰(zhàn)利品”回家。門前的院子里堆滿了她撿來的垃圾,蒼蠅滿地,租戶和鄰居也開始抱怨。
與此同時,外婆向她遇到的每一個熟人訴苦,哭訴自己的痛苦和無辜,細(xì)數(shù)母親的種種苛刻之處。母親則是給我打電話,傾訴她的辛苦和委屈。一個想要得到女兒尊重的母親和一個想要得到母親關(guān)愛的女兒,她們窮盡所有也沒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只能在互相折磨中走向爆發(fā)。
最后,在我和小姨的勸說下,母親出資將老屋重新修葺一番,外婆便回到了這棟老房子。
外婆住回老屋后,就像放飛的小鳥,一天要往鎮(zhèn)上跑6個來回?fù)炖?,事業(yè)忙得風(fēng)生水起。分居之后,母女倆的關(guān)系反倒緩和了。可是那種客人一般的生疏還是沁進骨子里,母親非年節(jié)不會踏足老屋,外婆沒事絕不會在母親家逗留,彼此客套而冷淡。
我把外婆接到家,見到母親,外婆沉默不語。她坐在我給她安排的座位上,端著我為她盛好的飯,我不給她夾菜,她就不向肉菜伸筷子。
她的性格我是知道的,但是這副模樣,還是讓我感到心酸。明明我們是最親近的人,為什么就不能更親近一點兒、更坦然一點兒?
桌上的每道菜,都是離開家鄉(xiāng)后我反復(fù)思念的鄉(xiāng)愁,可是真正坐在桌邊,面對著自己喜歡的菜,自己記掛的人,記憶里的溫情和現(xiàn)實中的僵硬之間的落差還是讓我傷感。
吃完飯,母親還在收拾碗筷,外婆就要回去。
“外面太陽這么大!”我勸,“您坐一會兒,我送您回去。”
外婆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下,臉對著馬路發(fā)呆,茶幾上的茶一口也沒喝。她住在這里的時候,無數(shù)次通過這樣的發(fā)呆打發(fā)時間。鎮(zhèn)上沒有她的朋友,房子里的現(xiàn)代化電器她不會用,一切都是陌生和危險的,她拒絕走入,只待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會兒母親最怕看到她這副樣子。母親一方面努力向外婆證明自己,細(xì)數(shù)自己歷年來的付出和體貼,一方面又孜孜不倦地向外婆索求,希望能得到外婆的體諒和認(rèn)同。可是,你怎么能奢求一個從沒得到過愛的人獻出一顆裝滿愛的心?
外婆有3個哥哥和一個妹妹,她是那個貧窮的家中最受忽視的孩子。她的童年是黯淡孤獨的,她的青年,一樣孤獨痛苦。外婆相貌普通、脾氣急躁、大字不識一個,卻嫁給了長相英俊、識文斷字的外公,這段婚姻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外公為了抗?fàn)幇k婚姻,跑去外地上班,寫信要離婚,卻被強勢的外曾祖父壓制。外公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后,他們開始了漫長的爭吵,不斷地生孩子,又不斷面臨孩子的夭折,怨氣把這段本就缺愛的婚姻打磨得只剩下恨。沒能活下來的幾個幼子,使外婆不敢投入太多感情,她對母親和小姨很冷淡,而母親和小姨是由外曾祖母帶大的,這也許是她不懂母愛的源頭。
母親想為自己的童年索要一個道歉,希望外婆和她做一對普通的母女,終究是奢望。
我收拾好行李,準(zhǔn)備送外婆回家后直接啟程。車順著鄉(xiāng)村公路往田野深處行駛,路上不僅沒人,連狗也沒見到,安靜得可怕。站在稻場,我努力地想找出一些童年的痕跡:我撞破過頭的雕花石頭窗戶被偷走了;外公為我種的櫻桃樹和桃樹已經(jīng)長蟲被鋸掉;稻場下我種的梔子花不見了;門前的竹林和橘子園也被砍了。只有水溝里的茭白還是舊時模樣。幾只大白鵝在水中嬉鬧,我踩在磚石搭成的小橋上,看著渾濁的池水發(fā)呆。外婆突然走過來,笑著往我手里塞了100塊錢,說是給孩子的。我推辭不要,她硬塞給我?;氐教梦?,她拿起紅包,當(dāng)著我的面拆開,眼睛里蕩漾著孩童的歡喜。
“你給這么多呀!”她笑。
其實并不多。
“來,拿著,給孩子買糖?!彼吲d地從紅包里抽出100塊錢遞給我,我只好收下。
到了該離開的時間,我們站在門前的臺階上,我說不出走,她說不出留,兩人笑著說起閑話。都是些東家長西家短的事情,并沒有一點兒新鮮的東西,但屋檐的陽光下,外婆整個人突然鮮活起來,口齒伶俐,笑容滿面,我恍惚看到了那個30年前的她。
“你現(xiàn)在也沒個工作,怎么辦喲!”末了,外婆收斂笑容,大聲嘆息道。
我以為她的腦袋已經(jīng)渾噩,記不住東西,沒想到她倒是一直記得我辭職的事。我向她解釋,我在做一些其他的事情。她聽不懂,只是瞪大眼睛看著我。
“我有工作!”我大聲說。
“你沒有工作怎么辦喲!”她還是不停重復(fù)這句話。
汽車發(fā)動后,我和丈夫換了座位。外婆站在臺階上目送我們離開,老屋慢慢在后視鏡中拉遠(yuǎn),路邊的木槿樹一點點遮住她的腿,她的身體,她的頭,然后是白色花崗石的臺階,直到黃色土坯墻完全被樹蔭吞沒,老屋消失在綠色海洋中。
“你沒有工作怎么辦喲!”汽車行駛在高速公路上,這句話卻一直在我腦海里回響,伴著外婆站在臺階上的身影,仿佛她從沒離開過。這個世界太大,時代發(fā)展太快,她不懂那些稀奇古怪的名詞,可是她擔(dān)憂我的心,從來沒變。就像小時候她為我撿拾的舊手帕,衣柜里融化的水果硬糖,放在白瓷罐里的油炸花生米……坐在后座的我突然淚如雨下,為自己的冷漠,也為那些從未消失過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