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燕飛
你搬過很多次家。
因為離得近的緣故,你愛過桐江,愛過資江,也愛過瀏陽河。
而現(xiàn)在,你心心念念的,是一條名叫圭塘的河。
記不清是哪一年了,你應(yīng)邀去某好友家吃飯,那是你第一次去她家,聽說那里離圭塘河不遠,吃完晚飯,你要好友帶你去河邊走走,好友連連搖手:“別去,又臟又臭!”你有輕微潔癖,嗅覺特別靈敏,一點點異味都能聞到。好友不想讓你失望,你也不想為難好友。吃完飯,從好友家出來,你一路上東張西望,在濃得化不開的暮色里,你只隱約看到一些比人還高的雜草擠擠挨挨地站在應(yīng)該是河的地方。至于那條“又臟又臭”的河,你并未真正目睹過。
那時的你,住在瀏陽河邊。那時的瀏陽河,還沒開始修風光帶,高高的大堤與低低的河水之間,隔著陡峭的綠草坡和野蠻生長的蘆葦。你記得有一棵比蘆葦高不了多少的樹,看不清是什么樹,樹干細細的,枝葉倒是婆娑,枯水季節(jié)它孤獨地守在裸露的河床上,漲大水時它被淹得只剩下樹梢。它從不呼喊,卻一直努力活著。你還記得,許多個夜晚,煙花忽然綻放在瀏陽河的上空,暗夜被點燃,一如貌似平靜的河水里,此起彼伏的美麗影子不肯輕易認領(lǐng)大同小異的命運。
不可思議的是,多年以后,好友在一個遠離圭塘河的湖景公園旁買了新房,你卻在城南的圭塘河畔安了新家。記得你當初問過好友,既然知道圭塘河又臟又臭,為什么還要將房子買在離河不遠的地方。她說“會治理的嘛”。好友果然是有眼光的人,她把家搬到了公園旁,圭塘河邊的小戶型,成了她的工作室。你也希望有那么一間工作室,坐在書桌前,透過落地玻璃窗,可以遙望早已脫胎換骨的圭塘河。
剛開始時,你對這條河談不上有多喜歡,盡管你搬到城南住時,它已經(jīng)夠干凈夠清澈。和瀏陽河比起來,它太瘦了,瘦成了小溪的模樣。只有暴雨或連綿許多天的雨,才會讓它陡然強壯,所到之處摧枯拉朽,勢不可當。更多的時候,寬寬的河床里,窄窄的水流一再后退,讓位于低矮的灌木、瘋長的小草、偶爾歇腳的灰喜鵲以及日漸圓潤的鵝卵石。
某天,你忽然想沿著圭塘河走一圈。身體已經(jīng)多次警告你,該鍛煉了,再不善待你的身體,它會真的生氣了。兩年前你就買了跑步機,但你在跑步機上快走的次數(shù),加起來不會超過十次。你不喜歡那種感覺,有背景音樂也不行,盯著變幻的顯示屏假裝自己在山坡在雪地在草原通通都不行。你需要的,是自然流淌的河,是能夠呼吸到百草芬芳的踏實的大地。
從小區(qū)出來,經(jīng)過一座形似天使翅膀的橋,你由西岸到了東岸。東岸比西岸更寬闊,不僅是風光帶,還是一座主題文化公園。地鐵五號線通車時,你特意穿過這個公園走到最近的板塘沖站,計算了時間,要將近二十分鐘。如果沒有那塊巨大的草坪擋路,或者在草坪的正中央開辟一條捷徑,起碼可以省下十分鐘的路程。當然,你可以選擇直接穿過草坪。你沒有這么做,以為那些草坪是不可以踐踏的。后來,你發(fā)現(xiàn)竟有小朋友在草地上奔跑嬉戲,有人在放風箏,還有人在那里搭帳篷。對,就是帳篷。路邊有塊指示牌,你湊過去仔細看了看,上面寫著“露營基地”。省會城市的繁華之地,竟容得下如此奢侈的露營基地,驚訝之后,你還是不舍得直接穿過草坪。
這一回,你只是路過露營基地,你要沿著河堤往北走。已近黃昏,步道上的人越來越多。你的前面,一位滿頭銀發(fā)的婦人推著一輛嬰兒車,車里的孩子哇哇直哭,婦人半是抱怨半是安慰孩子:“爺唉,求你莫哭了!”你快步走到婦人跟前,問她孩子怎么了,婦人說孩子非要她抱,她腰酸腿疼的,又要推車,哪里抱得動?你很想幫她抱抱孩子,又怕她不放心,于是打開手機搜了一首兒歌放給孩子聽,邊放邊來回搖著嬰兒車,孩子停止哭泣,對著你揮舞小手,時不時咯咯地笑出聲來。婦人站在嬰兒車旁,使勁揉自己的腰。你微笑著夸孩子可愛,她卻苦笑著說:“就是太累了?!?/p>
直到婦人推著嬰兒車回家去,你也沒有問她是孩子的什么人。
到了岸邊全是木芙蓉的那一段,你沒有選擇更為寬闊的步道,而是直接拐進了離河更近的小徑,步伐也不由自主慢了下來。你微微仰頭,木芙蓉的笑臉伸手可觸。那些碩大的花朵,從剛綻放時的潔白,到盛開時的粉紅,再到完全開放時的深紅,越開越熱烈,想必是時間的酒,讓她們慢慢沉醉吧。格外茂盛的樹枝,會橫伸到小徑上方,那些散發(fā)淡淡清香的花朵,幾乎開在了你的肩頭。你加快腳步,逃離了溫柔的圍困。
前面就是羽燕湖。說是湖,其實更像一口池塘,平靜的水面適合生長睡蓮與柳樹的婀娜倒影。湖的西側(cè),凌空鋪了木棧道。湖的東側(cè),有一棟低矮的紅色房子,那是一座二十四小時共享圖書館。你走過去,隔著玻璃窗,發(fā)現(xiàn)除了服務(wù)員,其他人的手里大多捧著一本書,面前的桌上擺一杯熱咖啡或冷飲,他們看幾頁書,就會端起杯子啜一口,視線卻依然停留在頁面上,那神情,很是投入。
你轉(zhuǎn)身離開。
你要趕在天黑之前,走到溪悅薈。
可以說,你見證了溪悅薈的從無到有。你上下班的路途,可以經(jīng)過那一帶。你親眼看著一長溜或高或矮的房子在圭塘河畔與萬家麗高架之間迅速生長,看著各種各樣的招牌出現(xiàn)在那些房子的墻面上,最大最顯眼的那塊招牌,名叫“溪悅薈”。有一天,你偶爾讀到一則新聞,得知最近的國慶長假,溪悅薈成為年輕人的新寵,成為網(wǎng)紅們不肯錯過的打卡勝地。
溪悅薈位于圭塘河風光帶的北段。圭塘河是長沙唯一的城市內(nèi)河,圭塘河風光帶位于這條河的中游,北起香樟路,南至湘府中路,你平時走得多的,是湘府路到長塘路的這段風光帶。這是你第一次沿著圭塘河走這么遠,也是第一次知道溪悅薈竟是海綿城市示范公園。站在溪悅薈的入口處,不容拒絕的丹桂花香再次襲來,你閉上雙眼,想象海綿一樣的公園如何呼吸與吐納。小雨不積水,大雨不內(nèi)澇,能屈能伸沒有黑更沒有臭的圭塘河,是圭塘河的今生,也是它的來世。站在圭塘河的西岸,你最先看到的,是那架高大的風車。它的腳下,圭塘河水依然清而淺。十幾塊青石依次臥于河水里,一位父親鼓勵他的兩個孩子沿著青石鋪成的碇步穿過河流。河的東岸有十幾棟房子肩并肩連成了一條街,里面吃喝玩樂樣樣都有。房子外面,有戲水池和人造沙灘。池里沒水也沒人。人造沙灘里,一群孩子或坐滑梯或挖沙,旁邊守護的家長,也是滿臉孩子般的笑容。離沙灘不遠的平地上,一個穿著白色衛(wèi)衣黑色運動褲的女孩正跳鬼步舞,一位中年男子彎著腰為她拍視頻。據(jù)說某網(wǎng)紅歌手在這里直播唱歌時,附近的人全被吸引過來,就連一旁的萬家麗高架輔路都停滿了車,交通一時為之堵塞。
你轉(zhuǎn)身走向一個身穿藍色保安服的年輕男子,問他最近的地鐵站在哪里,他指了指身后的自動扶梯,“從這里下去走到負一層,再一直往南走,沒多遠就能看到五號線雨花區(qū)政府站?!蹦悴幌胱罔F回家,雖然那樣更快捷。
你要沿著圭塘河走路回家,就像來時一樣。
天將黑未黑,緊鄰河床的小徑幾乎沒有行人。高高的蘆葦立于河畔,偶爾隨風搖曳著。河中央有圓形小島,上面長滿了綠色的矮草,五顏六色的格桑花從草叢中探出頭來,臨水處卻開了好幾株美人蕉,或明黃,或火紅,都是一副恣意的模樣。你很想在家里種幾棵格?;āC廊私毒退懔?,這里更適合風情萬種的她們。格?;ú粙蓺?,不嬌氣的花,你才有信心養(yǎng)。你家陽臺上接連空了好幾個花盆。月季、米蘭、貼梗海棠,都被你養(yǎng)沒了。某天,你從櫥柜里翻出一瓶已經(jīng)過了保質(zhì)期的黑芝麻,你沒敢吃,還沒開封的整瓶黑芝麻,你一時也舍不得扔,拎在手里不由自主往陽臺去。黑芝麻的一生,總要有所作為,你覺得陽臺上肯定能找到它們的用武之地。果然,你在那盆奄奄一息的天竺葵面前站住了。天竺葵那么好養(yǎng)的植物,也被你養(yǎng)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你的心里不無羞愧。你打開瓶蓋,將那瓶黑芝麻全部倒進花盆里。你希望這些黑芝麻能夠很快變成肥料,救下天竺葵一命。沒幾天,花盆里噌噌冒出一堆芝麻苗,那種生長速度完全可以和豆芽菜一比高下了。結(jié)果,天竺葵徹底干枯,反過來要淪為黑芝麻的肥料了。黑芝麻過了保質(zhì)期不能吃,這又嫩又綠的芝麻苗,應(yīng)該好吃。你上網(wǎng)查了一下,得知芝麻苗可以吃,只是有點苦。你不怕苦,苦瓜就是你最喜歡的菜蔬。燒了半鍋水,將洗干凈的芝麻苗倒進開水里,又飛快撈出來,洗鍋,放油,熗蒜茸,焯過水的芝麻苗往鍋里一倒,翻炒兩三下,立刻出鍋,你聞到了很特別的香味,興沖沖夾一筷子塞嘴里,豈止是苦?說不出的難吃,你呸呸地往垃圾盤里吐掉還沒來得及嚼爛的芝麻苗……那些芝麻苗長了又拔,拔了又長,等你出差回家,有三四株黑芝麻已經(jīng)長得筷子高了,那棵最高最粗的芝麻,靠近頂部的兩片葉子,葉腋處各伸出一粒細細的形似花苞的東西。你不敢相信,冬天都快來了,未必它們還預(yù)謀開花?半個月過去,那株芝麻真的長出了兩個圓柱狀的米白色花苞……
格?;?、美人蕉很快隱沒在夜色里。河對岸的路燈齊齊亮起。順著小徑走到香樟路下方時,你連前面的路都看不清楚了。雖說深秋季節(jié)不用擔心踩到蛇,你還是猶豫了一下:是像來時那樣走橋上還是直接從橋下穿過去?迎面走來一個年輕女子,你問她橋底下有沒有路可以走過去,她說有。你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橋底,果然有路,只是黑乎乎的,借著手機電筒的光亮,你幾乎是小跑著沖出了橋洞。接下來的那段步道寬敞了許多,有人坐在路旁的椅子上聊天,有人拽著繩子遛狗,有人腰上系著外套跑步,你的心跳剛剛平緩些,腳下的路又變得既窄且暗了。臨河那側(cè)有聲控燈,可前后都看不到人,樹叢里的蟲鳴聲一陣比一陣響亮,那種響亮,讓你無來由地緊張。你開始奔跑,氣喘吁吁中,長塘路突然橫在你的面前。穿過長塘路,你終于踏上了熟悉的步道,想著反正離家不遠了,你干脆慢慢吞吞地游蕩著。前方不遠處有個看不出年齡的男人在賣爆米花,最古老的手搖式機器,搖啊搖,直到砰的一聲響,就有爆米花新鮮出爐了。一群孩子舉著雙手嚷嚷著“我要我要”,大人們站在孩子身后,舉了手機等著刷二維碼付錢。你從小怕放鞭炮,最開始的那聲砰,讓你心驚膽戰(zhàn)。像兒時一樣,你用雙手捂住耳朵,小跑著從爆米花香里沖了出去。
忽然聽到有人彈吉他,你循著聲音走過去,只見一位略顯青澀的年輕男孩站在一棵枝繁葉茂的香樟樹下,背一把電吉他,自彈自唱:
體會這歡樂
愛恨離別
體會這狂野
體會孤獨
這是我的完美生活
也是你的完美生活
……
年輕男子唱的,竟是你多年前非常喜歡的那首歌:《完美生活》。曾幾何時,你每天都聽許巍的歌,《藍蓮花》《故鄉(xiāng)》《曾經(jīng)的你》……在你眼里,這些歌一首比一首好聽,怎么都聽不厭。然而,你終究還是忘了這些歌,在你無法駐足無法停留的時候。
或許,你從未忘記的,只有那一句歌詞:“這是我的完美生活,也是你的完美生活。”
責任編輯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