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日勒其木格·黑鶴
小貓不知道是被誰帶進營地的。它很小,小得可憐,當(dāng)它站在我手掌上的時候,并不比我的手大多少。它可能是由來呼倫貝爾旅游的游客買下的。當(dāng)時,購買者可能為它袖珍的可愛樣子所吸引,但在即將完成旅程時,似乎突然明白過來,這小貓是無法帶上飛機的。
我回來的時候,那背包就放在我的房車門口,打開背包,它就從里面爬了出來。
我不清楚將它留下的人通過什么判斷,這里是一個適合收留小貓的地方。這里是蒙古牧羊犬繁育營地,我在營地里繁育傳說中能夠驅(qū)趕并且殺死狼的東方咬狼犬的后裔,如果被那些猛犬發(fā)現(xiàn)這只背包,背包和里面的小貓,會迅速被撕扯得粉碎。還好,那些猛犬都被關(guān)在籠子里。
它是一只小貍貓,那種很常見的身上帶有條紋狀貍色花紋的貓,雌性。小貓適應(yīng)得很好,它到來的時候是春天,到了秋天草尖泛黃的時候,就已經(jīng)成長為一只身上點綴著斑斕花紋的漂亮貍色大貓。它是天生的獵手,可以頂著驕陽,紋絲不動地在鼠洞邊靜臥一兩小時,而當(dāng)?shù)厥笫ツ托膹亩蠢锫额^的一剎那,它會猛地一揮爪子,將地鼠鉤出洞口,扔到半空中,凌空將地鼠咬住,叼住咽喉,一擊斃命。
第二年冬雪融盡,春天到來,整天整夜,除了睡覺的時候,它都發(fā)出嬰兒啼哭一樣的悲慘叫聲。我知道它是想尋找一個伴侶,但令人遺憾的是,附近最近的營地也有十幾公里遠,而這些營地里都沒有飼養(yǎng)家貓。
它聲嘶力竭地嚎叫了兩天。第三天下午,我看到它孤零零地往山的方向去了。它就這樣在營地上消失了。大概半個月之后的一天,我走出房車時,看到它正蹲在房車前,看起來跟離開時沒有太多變化。
以前,它也會經(jīng)常離開營地幾天,總能安然無恙地回來。又過了一個多月,我注意到它的腰身變得肥碩,但我沒有想太多,只以為那是食物過于充足所致。
直到大概兩個月后的一天,我無意中經(jīng)過草垛時,聽到從里面?zhèn)鱽砑?xì)切的叫聲。我慢慢地靠過去。在那里,母貓扒出了一個洞。我輕輕地扒開一些,看到幾個肉乎乎的小東西。母貓竟然產(chǎn)下了貓崽,而且是三只,它們幼小,身上那種跟母貓一樣斑斕的貍色花紋十分清晰。
我正打算湊近了看得更真切一些,母貓不知從什么地方躥了過來,擋在草洞前,齒縫間發(fā)出蛇一樣威脅的咝咝聲。為了不讓它過于緊張,我及時地走開了。
我早就意識到小貓在草洞里并不安全,在這草原深處殘存的原始食物鏈中,一切活著的、體型小的存在都會是食物。我決定把它們挪到房車?yán)?,但母貓并不讓我接近小貓?/p>
黃昏,我正在房車?yán)锟磿?,聽到草垛那邊傳來尖厲的嘶叫聲。我從房車?yán)餂_出去,看到一只體形細(xì)長的小獸從草垛上跳下,轉(zhuǎn)瞬之間就消失了。那整個夜晚,營地上都回蕩著母貓失魂落魄的哀號。第二天,我看到草洞里只剩下一只貓崽。
大概是因為獨享了母貓的乳汁和照顧,這只貓崽體型大得出奇,剛剛滿月的時候,大小已經(jīng)與母貓不相上下。隨著漸漸長大,它的毛色也在發(fā)生變化,原來身上那種清晰的斑紋開始幻化為一種模糊暈染般的夾雜著棕黃的灰黑色。它的四肢很長,異常粗壯,而最為醒目的是,它的兩耳耳尖上生著兩綹聳立的黑色長毛。
貓崽在春天出生,而它的個頭,就像雨后的牧草一樣,瘋狂飛長,到了夏天的時候,我已經(jīng)非常確信,它的體內(nèi)至少流著一半荒野的血。無論如何沒有人會相信它是一只家貓,它更像某種擁有超凡力量的野獸。
我喜歡看它黃昏時立在屋頂向遠處凝望的側(cè)影,美極了,像斯芬克斯。斯芬克斯很快就證明了自己野性的一面。
初夏的一天,我看到它正叼著一只鴿子穿越營地。我沖過去,想救下那只鴿子。斯芬克斯表現(xiàn)出驚人的敏捷,它叼著鴿子直接躥上了草垛,將鴿子壓在爪下,沖我發(fā)出威脅的咆哮。
鴿子已經(jīng)沒有動靜,責(zé)打斯芬克斯也毫無意義,貓捕食一只鴿子就像我們吃雞蛋一樣,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
我一直小心,生怕營地里的猛犬傷害到斯芬克斯,但萬事總有疏漏,一只蒙古細(xì)犬跑出了犬舍。這種優(yōu)秀的獵犬,可以獵取狼和狍子這類大型動物。
這剛剛逃出籠子的黑色猛犬發(fā)現(xiàn)了蹲在草垛上正在撕食野鳥的斯芬克斯,捕獵的欲望一瞬間就主宰了它的一切。它對我的呵斥置若罔聞,直接沖向了斯芬克斯。
看到正奔向自己的黑色猛犬,斯芬克斯一動不動。我以為它是嚇呆了。然而,幾乎就在蒙古細(xì)犬一口咬到斯芬克斯的同時,斯芬克斯揮出一爪狠狠地打在它的臉上,然后原地騰躍而起,輕飄飄地落在了不遠處。
蒙古細(xì)犬有些蒙了,它的左腮部被斯芬克斯的爪子劃開,正在滴血。第一次襲擊,它連斯芬克斯的毛都沒有咬到,卻被抓傷,這讓它感到懊惱。斯芬克斯顯然也為失去了那只剛捕獲的野鳥而同樣懊惱,它站在原地,聳立起身上的皮毛,發(fā)出嘶啞的咆哮。
我意識到也許它們可能勢均力敵,索性放棄了繼續(xù)阻止的想法,在一邊靜觀其變。
它們對峙著,隨后斯芬克斯發(fā)起了攻擊。它的速度快得驚人,蒙古細(xì)犬根本無法跟上它的節(jié)奏。在幾次狂暴的對接之后,蒙古細(xì)犬被傷得不輕,除了腮部的那處傷口,鼻頭幾乎被直接抓掉,只剩下一點皮還連著。
我將憤憤不平的蒙古細(xì)犬拉回犬舍關(guān)好,再出來的時候,看到斯芬克斯已經(jīng)重回草垛上,繼續(xù)去享用那只野鳥,似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我意識到,它的力量已經(jīng)強大到可以無視這種高大兇猛的獵犬了。
之后,它在營地出現(xiàn)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
我最后一次見到斯芬克斯,是在草原的深秋。
我騎馬從山麓走過,看到一棵樹下散落的羽毛,非常搶眼。我慢慢地打馬走過去,看見在那棵落葉松上大約距離地面兩米高的橫杈上,一只大貓慢慢地抬起了頭。是斯芬克斯。
跟上一次見到它時相比,斯芬克斯又壯碩了很多,它用琥珀色的眸子冷漠地打量著我。在它的身體中,對人類的溫情本就薄弱,在叢林中游蕩的這段時間,更讓它僅存的對人類的妥協(xié)徹底消失。它現(xiàn)在是自給自足的野獸。
很快,它似乎為我打擾了它的休憩而有些惱火,站起身,從容地伸了個懶腰,順著樹干滑落下來,那壯碩的身體在落地時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
它轉(zhuǎn)身走進一片蕭瑟的灌木叢,那斑斕的毛色與秋日的叢林如此契合,轉(zhuǎn)瞬間就融入其中。最初我還可以隱約看到它耳尖上閃動的兩縷纓毛,然后,它就不見了。
我想,它不會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