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烈
A
我們在山路上行走,一前一后。
秋天的景象亦步亦趨地跟隨著我們。這條上山的路,看起來歷經(jīng)了踩踏,平坦,寬敞,哪怕我只身來爬山也不會覺得有迷路的危險。
我們之前并沒有來過這里。有一對朋友夫婦打電話,問我們?nèi)ゲ蝗R山轉(zhuǎn)一轉(zhuǎn)。我們大感驚奇,在這座城市住了這么久,居然沒聽說過這樣名字的山。這引起了我們的興趣。
廟山上面有廟嗎?是個什么樣的廟?我們在地圖上沒有找到明確的地點,這可能只是個口口相傳的諢名。倒是朋友已經(jīng)打聽到了清晰的路線,我們很快就站在了廟山的山腳下。
仰起頭來瞇縫著眼睛朝山頂打量,只看到一片翠綠。山腳下的路口處照例有很多推著小車的小販。我們跟其中一個人攀談起來。
這山上有什么廟?
山上沒有廟。
那為什么叫廟山?
這里不叫廟山。年輕的小販微微掀起眼皮看了我們一眼,又低下了頭。
約我們來爬山的朋友聽了有點著急,不可能!去過廟山的朋友給的我這個地址和路線,不可能走錯。
你也沒走錯。這山上應(yīng)該是有一座廟的,不過,也說不好。小販嘴角上揚笑了起來。
為什么說不好?
這時我女朋友上前湊近他們。推車賣水果的小販抬頭看了她一眼,遞給她一只蘋果,送給你,山上路遠(yuǎn)著呢!
我們笑了,小哥,你這是看人下菜呀,還有蘋果嗎?
小販羞赧起來,低頭,手腳麻利地收拾好小車子——電子秤、水桶、板凳一應(yīng)堆起來放在車上,幾乎是眨眼之間就推走了。我們幾個人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這時周圍其他幾個小販見狀也紛紛推著簡陋的三輪車尾隨第一個人離開了這個路口,仿佛從礁石上迅速撤退的層層海浪,留下我們幾個站在光禿禿的路口有點進(jìn)退失據(jù)。一絲不安的空氣籠罩下來,但我的女朋友是個好奇心很重的人,這時候她起到了積極的作用。在她的鼓動下我們決定不去深究小販們的舉動,而是繼續(xù)爬山。
不得不說,這座山十分平淡,毫無可以獵奇的色彩。山路蜿蜒,但并不崎嶇,路邊稀薄的草面和低矮的小野雛菊透露出這里日常的人流量不小。一路上我們都在討論著山腳下驟然散去的小販們,我們一致認(rèn)為他們應(yīng)該是家住附近的村民。
上午的陽光清透,我們沒有感受到太大的壓力,輕輕松松走到了半山腰。這里是一個轉(zhuǎn)折,看得出來——大路往前陡然變成了林中小路,呈現(xiàn)出一個更大的坡度。山腰處依然有擺攤販賣紀(jì)念品和簡單食物的人。我們想起山腳下的小販說的那句“路還遠(yuǎn)”,就走向其中一個中年婦女的小推車,想問個清楚。她看起來比較憨厚。
大姐,從這里去山頂,還有多遠(yuǎn)?
不遠(yuǎn),不遠(yuǎn),這條路往上走走就到了。
山頂上有休息的地方嗎?
有的。
這個小推車?yán)飻[賣的一些貨物突然讓我們來了興趣——香燭,印刷拙劣的經(jīng)書,毛筆,仿銅幣等等,都是寺廟附近常見兜售的物件。
于是,我的朋友向這個攤主提出了相同的問題,這座山上有廟嗎?
有是有,不過不好找。
我跟朋友又對視一眼。
廟在山頂上嗎?我們一路過來都沒看見啊。
應(yīng)該是吧。——答案雖然模棱兩可,但那婦女的笑容卻露出誠懇。
我的女朋友這時在她的小推車上發(fā)現(xiàn)了一樣?xùn)|西,那是一些像玩具一樣尺寸小巧的木制鯉魚,刷了紅漆,遠(yuǎn)遠(yuǎn)看去顏色鮮艷,活靈活現(xiàn)。
她指著那一堆魚,高興地問,大姐,這木魚怎么賣?
我的這個女朋友確實有一種特異功能,她興高采烈的樣子總能讓人聯(lián)想起稚氣未脫的孩子。每回出門買水果買菜,我總是派她出馬,因為那些賣菜的老大爺、賣煎餅的小伙子、賣水果的大姐,總能給她多一些實惠。他們高興的樣子可能跟她差不多。
那婦女果然立即眉眼俱開,遞給她一只紅色小魚,笑瞇瞇地說,這可不就是木魚嗎?這只送給你了,你買一本經(jīng)書吧,我算你便宜點!
我女朋友接過那只小魚,為難,也是在笑,說,大姐,我要經(jīng)書也沒用呀。不如,我買瓶水吧?
事情再一次發(fā)生了,她們二人交接錢貨完畢,那婦女突然手腳麻利地收拾著車子扭頭下山了。周圍另外幾個小販見狀也陸續(xù)收拾家伙,迅速跟著她的腳步開始往山下撤退。
我的朋友陷入了深深的焦慮。他有點慌張地沖著大姐的背影叫喊著,哎,怎么又走了?山上的廟到底怎么走???
大姐中氣十足的聲音飄過來,聽說是在山頂上,找找就能看到了。
朋友夫婦宣布放棄尋找山中之廟。他們有點心慌,大概感覺到了這里并不適合休閑遠(yuǎn)足。他們問我們的意見,要不要一起下山,畢竟是他們提議的這次出游。
我看了看遠(yuǎn)去的小販們的背影,又看了看陰涼的林蔭路,再看看天上紋絲不動的白云,有點躊躇。
那個大姐不是說山頂不遠(yuǎn)了嗎?我的女朋友興致高昂地提了一個辦法,我們倆上去看看就下來吧。
就這樣,我們約定分開行動,他們先回山腳休息,我們遲一點下去跟他們會合。
揣著一只蘋果和一條玩具鯉魚,我的女朋友幾乎像孩子一樣步履輕盈地鉆進(jìn)了林蔭小路,我試圖追趕她。
越往上走,樹林越密。在我們的頭頂,各種樹木冠蓋相交,綠風(fēng)沙沙,我們像在綠海中游泳的兩條魚,銜尾而行,四處瞻顧,交談不多,我偶爾聽見她啃蘋果的清脆聲音。
果然這條上山的路并不長。倏忽間,我們穿透了綠色水面,山頂?shù)搅?。林海被我們刺破,遠(yuǎn)處群山綿延,沒有界限,沒有區(qū)隔。原來這山頂上是一片空地,周圍也有樹叢,掩映其中的是破壁殘垣。
左顧右盼之下,我們漸漸注意到這是一座破敗的亭子,近旁歪著一個指示木牌,顏色枯朽,字跡暗沉,但是很清晰地可以看得見寫著四個字:禁止上山。
真是好玩,這個牌子擺在這里是做什么用的?
是呀,有點意思。
我們都已經(jīng)爬到山頂了,為什么還要禁止我們上山?
咦?——我的女朋友大為驚奇,你是不是看反了?我看到的明明是禁—止—下—山!
我再次湊近一看,這就是一個“上”字呀!又不是活板,我怎么可能看反?
她對我的視力表示很大的懷疑,堅持說這是一個“下”字。我們圍著木牌前后轉(zhuǎn)悠,為到底是“上山”還是“下山”爭辯了好一陣。
這時她的手機鈴聲很突兀地響了起來。她走到一邊去接聽電話。
不知過了幾分鐘,紋絲不動的白云聚集成了厚厚的烏云,渾厚的風(fēng)穿透松林,綠色海面卷起了波濤,原本棲息在樹上的鳥群被驚起,拍著翅膀四處亂撞。
她掛了電話,神色有點茫然,好像剛才跟我爭論“上”“下”的那股精神頭被吸進(jìn)了話筒。
我環(huán)顧四周,終于意興闌珊,甚至開始害怕起來。我對她說,我們下山吧!
我那向來不會悖逆我的女朋友這時卻說,你自己下山吧!我不走了。
我愣住了,為什么?
敲鐘了,你沒聽見?說完她轉(zhuǎn)頭走向了亭子的背面。
我陡然四處張望,豎起耳朵希望能捕捉到一點聲音,卻只有一陣風(fēng)從身邊穿過。
“孩子,你要去哪?”
我大聲喊著,追了過去,卻被大風(fēng)吹迷了眼睛,她的背影模糊起來。亭子的位置也在這大風(fēng)中漸漸變得難以捉摸,甚至我感覺到那一小塊廢棄的建筑物也在旋轉(zhuǎn)。我不停地打著趔趄,腳底下似乎有數(shù)不清的小獸在慌不擇路地亂竄,一簇一簇的麻雀從頭頂掠過,這座不大的山頭毫無疑問陷入了一股巨大的風(fēng)的漩渦。呼喊她的名字變得徒勞無功,風(fēng)中裹卷著細(xì)砂石、殘葉、枯樹枝,我的聲音沒有辦法穿透這些東西。我沒能追上她。傍晚的光景,風(fēng)停了,天邊掛著慘淡的余光。棲棲遑遑,左顧右盼,我繞到亭子的后面,仔細(xì)查看是不是還有另外一條下山的路。此刻的破爛亭臺、石桌石凳紋絲不動,仿佛沒有風(fēng)來過,但腳下的草堆里分明有什么東西,我踢開那些亂草,露出幾只小木魚,跟她買的木魚一般大小,只是已經(jīng)褪去了鮮艷,暗褐色的表面布滿了裂紋。
那一天我終究還是沒弄清楚這座山上的廟到底在哪里,但我很清楚地知道,她必定是留在了那里。因為后來她來過我的夢里,總是高高興興的,并告訴過我很多次,那里有一口很特別的魚形銅鐘,懸掛在正殿大門的屋檐下面,人們被允許在初一和十五的日子里用手撫摸魚形鐘以祈愿。這口鐘的鐘聲里總有大水的回音,尤其是下雨天——雨越小,鐘聲里的水聲越澎湃回轉(zhuǎn);大雨滂沱的時節(jié),鐘聲沉穩(wěn)就像大魚潛底,似乎能感覺到鮮亮的魚尾在擺動。
在夢里我去過無數(shù)個寺廟里尋找她,那些廟位于天南地北,有各種各樣的名字——古老的、現(xiàn)代的、簡單的、拗口的、繁復(fù)的、清麗的、樸素的、玄妙的、雅正的、肅穆的……但都沒有她,里面也沒有發(fā)出水聲的魚形鐘。
在那些夢里,我多次呼喊著她的名字追趕她的背影,最后只是徒勞地睜開了眼睛。
B
立秋的那天早上我正把熱豆?jié){倒進(jìn)杯子?!班?!”沉悶的斷裂聲突然從手底下傳來,豆?jié){從杯身的裂縫處往外汩汩流淌,滴到了地板上。
我的男朋友吃驚地瞪圓了眼睛。這可不是那種容易被高溫破壞的玻璃器皿,這個帶耳朵的粉色瓷杯的杯身厚度足足像一塊厚披薩,一直給我們敦實、值得信賴的好印象,所以我才放心地用來喝滾燙的牛奶、豆?jié){,但現(xiàn)在它毫無征兆地從底部開裂了。
這個杯子我同時買了一對。那是我搬進(jìn)男朋友住所的第二天,也就是大概半年以前的事情。當(dāng)時我錯誤地估計了自己行李的分量,特意雇了一輛搬家拉貨的卡車。當(dāng)伙計把我所有的物件搬進(jìn)廂式卡車?yán)锏臅r候,我們雙方都尷尬地發(fā)現(xiàn)居然只勉強占用了一個小角落。司機和伙計交換了一個眼色,這哪是搬家?分明是流浪。不用說,我的那點行李在男朋友的住處內(nèi)部石沉大海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衣服收拾到衣柜里掛好,僅有的一套被子枕頭在床上攤開,我往沙發(fā)上一坐,仿佛只是來做客。他好奇地轉(zhuǎn)轉(zhuǎn)眼珠子,兩手一攤:“孩子,你的行李呢?”
眼看我沒有給這個空間增添任何一點作為女主人的壓力,我的內(nèi)心深處產(chǎn)生了些許不安。但這并不代表我沒有這個能力。第二天我就在新住處的小區(qū)門口注意到一輛賣貨的手推車——長條形的大木筐子里面堆著小山一樣的粗制碗盤、瓷杯,一張黃色紙板子扔在小山堆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廠家直銷”。有兩個提著塑料袋的中年婦女弓著腰在邊上一件一件地往外淘選。我在車子的另外一邊隨手扒拉,就看到了這只厚厚的粉色杯子。這其實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咖啡杯,粉色十分純正,盡管跟一堆杯子盤子胡亂堆疊在車子里四處顛簸,卻周身光滑沒有一絲裂縫或者豁口,我很滿意??吹轿易屑?xì)端詳這只杯子,推車的小伙子遠(yuǎn)遠(yuǎn)地伸出手指頭,“十塊?!彼穆曇魳O盡平淡,沒有推銷的急切,也沒有賣貨的熱情。我看了他一眼,精瘦的上身裹一件白色緊身T恤,配一條緊繃繃的黑色小腳牛仔褲,褲子顯然太長了,在褲腳處堆積起來,人字拖踩在地上,邊緣已經(jīng)磨得看不出來顏色——這樣的裝扮隨處可見,一個貨真價實的年輕人?!叭际鞘畨K嗎?”我問。他左顧右盼,回答得懶洋洋的,“小一點的八塊?!边@時候我把杯子翻轉(zhuǎn)過來,想看看底部有沒有磨損,卻發(fā)現(xiàn)這個普通的咖啡杯暗地里藏著一個不那么普通的設(shè)計:底部凹槽是一顆完美的粉色桃心,線條同樣光滑無損。我的心被擊中了,這非常適合我眼下的狀況:我,二十多歲,剛剛辭去了一份乏味而緊張的工作,搬進(jìn)了新住處,即將跟男朋友生活在一起,進(jìn)入人生的新階段。
我剛想掏錢,小販突然變得積極起來,他說,“姐,您真想要,就兩個一起拿了唄。”他從推車下面的一個小箱子里摸出另外一只一模一樣的杯子,“姐您太識貨了,這杯子是好東西,一般人都樂意多看一眼。但真有緣的人最后都是買一對走的……”我對這種套路已經(jīng)很熟悉了:“你等一下是不是打算告訴我這是最后一對?”小販歪嘴笑著,肩膀斜吊,靠在車把手邊,說:“姐您怎么知道的?這確實是我最后一對。是真的!不信您來看看我這車底下,空了……兩個一起拿走,十八,您別跟我還價了成嗎?”我覺得其實如果再殺一下價,十五塊應(yīng)該也能拿走,但那一對無懈可擊的粉紅色桃心帶給我的幸福預(yù)兆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十八塊,所以我沒有再還價,爽快地掏了錢。我提著袋子準(zhǔn)備走的時候,小伙子不急不慢地說:“姐,我這杯子的質(zhì)量沒得說,但是我還是得提醒您,萬一,如果杯子打爛了一個,另一個也別要了?!薄盀槭裁矗窟@杯子有什么不吉利的地方?你怎么不早說?”他的嘴咧得更歪了:“姐,瞧您說的,就是因為太吉利了!我們村里結(jié)婚的,處朋友的,都愛買我這套杯子。是他們這么告訴我的。”
現(xiàn)在這個杯子毫無征兆地裂開了。那個年輕人的緊身圓領(lǐng)白T恤和繃得過緊的小腳牛仔褲浮現(xiàn)在我腦海里。
我醒悟,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了。具體哪一天不確定,但應(yīng)該就是這段時間了。我一直在等。等一個明確的信號。什么信號?一種征兆吧,類似我奶奶手里的卦,兩片硬邦邦的龜殼往地上一甩,吉兇聽天由命。但凡要出遠(yuǎn)門、做大事,奶奶都要先打一卦,如果卦象很差,我們便會斷然按兵不動,一定要卜到吉卦,利出行,我們才進(jìn)行下一步。但我本人并沒有傳承這個技能。奶奶離我十萬八千里,而我自己不會卜卦。所以我只能等。等一個明確的信號。
不久,中秋節(jié)到了,那一天我們決定去爬山,兩個人的生活就是這樣,興之所至。我的男朋友向來對各種節(jié)慶和儀式感很強的事情十分淡漠,原本好幾周之前我們馬馬虎虎地定下來,這個中秋節(jié)去置辦一件家具,但這種事也不是非要中秋節(jié)去辦;碰巧有朋友說起城郊有一座廟山,這名字讓我們都興致盎然,便改變了原來的計劃。
我們一行人剛到山腳下的時候,賣水果的小哥塞給我的那個蘋果似乎帶來了某種朦朧的預(yù)感。他的木制推車由粗糙的幾塊木板圍成一圈,釘在一起,里面堆著不同的幾種水果。他穿著圓領(lǐng)白色T恤,黑色牛仔褲緊緊裹在腿上。賣杯子的小伙子的樣子自然而然地浮現(xiàn)在眼前。他們也許是同一個人,也許不是——這個賣水果的小伙子會低頭露出羞赧的笑容,另一個則不會。
這個蘋果放在了我手里,我還來不及多問一句,小伙子已經(jīng)手忙腳亂地推著車子走向了出山的路口。出人意料的是,旁邊幾個賣水果雜貨的小車子也緊隨其后離開了。同行的幾個人稍微有一點慌亂,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但總而言之感覺有一點不太妙。我忽然有點莫名的興奮,這里將要發(fā)生些什么。到底會是什么呢?也許只有上山才知道。上山!我懷著即將解開謎底、摸清懸念、獲得某個答案的雀躍心情歡呼著,上山!其他三個人互相看了看,露出了如釋重負(fù)的笑容——朋友夫婦很顯然有點心猿意馬,繼續(xù)爬山也行,掉頭下山另覓他處也不錯;我的男朋友雖然向來很有主張,但他的內(nèi)心深處卻非常歡迎有另外一個人來作出斬釘截鐵的決定,以此來免除一些責(zé)任……在我不知從何而來的熱情鼓舞下,他們一齊把搖擺的心情壓了下去,決定不理會這個小插曲,繼續(xù)爬山。
而我們在半山腰遭遇的那個中年婦女給了同行的朋友決定性的一擊。他們的神態(tài)焦躁不安,心慌意亂,看得出來已經(jīng)無法消解接收到的信息了。其實我一眼就看見了那個鮮紅色的木制小魚模型。我不喜吃魚,但鐘愛所有魚型的物件,只要看到魚,我的心里似乎就有一盞燈自動亮起。比如眼下這樣的狀況,當(dāng)其他人都心緒不寧時,我摸著手里的小魚,感到了極大的平靜。從半山腰向上看去,一條石塊鋪就的蛇形小徑在松樹林中若隱若現(xiàn),一眼望去,看不透上面是否有寺廟。但我很確定,我要去山頂。我的男朋友感受到了我的平靜和決心,他也穩(wěn)定了下來,無非就是爬一段山路,山頂如果沒有寺廟就原路返回。朋友夫婦決定下山,跟我們分道揚鑣。
半山腰往上的景致跟前半程截然不同。午后兩點多,人跡稀少,樹木高直筆挺,樹冠在空中交疊,強烈的光線穿透葉縫,擊中我們的頭頂。用來踏腳的石塊差不多都隱入了泥土和荊棘之中,因此我們專心走路,不怎么說話,時不時能聽到清脆的鳥鳴。
直到我們突破綠色云蓋,山頂倏忽之間就來到了我們腳下。這里是一片被廢棄的空地,殘舊的亭子,破敗的一面磚墻,墻后有幾只石凳東倒西歪。轉(zhuǎn)了一圈,在亭子的側(cè)面斜插著一塊邊緣已經(jīng)破損的木牌子。上面紅色的字跡已經(jīng)斑駁,湊過去一看,赫然寫著“禁止下山”。我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很不自然地啞然一笑。
我的男朋友也笑了,他說,真是好玩,這個牌子擺在這里是做什么用的?
我心不在焉地搭話,是呀,有點意思。
我們都已經(jīng)爬到山頂了,為什么還要禁止我們上山?
我的心突突地蹦起來,耳邊突然再次響起粉紅色杯子裂開的遙遠(yuǎn)的一聲悶響,心跳加快,呼吸變得急促,張嘴爭辯已經(jīng)有點有氣無力:咦?你是不是看反了?我看到的明明是禁止下山……
話一出口,忽然間醍醐灌頂,那么,應(yīng)該就是今天了。而這一切顯得多么倉促呵,我隨身只帶著一條木制的小魚。
口袋里的手機鈴聲此刻突然大作。我走到一邊慌張地摁了通話鍵。是我媽,問我中秋節(jié)有沒有打牙祭。簡單說了兩句之后,她就把話筒遞給了奶奶,“你跟你奶奶說兩句吧?!?/p>
將近八十歲的奶奶在電話那頭有點害羞地輕輕笑了,是我熟悉的那種聲音。她還用不慣手機,似乎在努力組織語言,要跟我說什么。沉默了幾秒鐘之后,她突然用方言流暢地問我:妹妹,你這兩日沒有打爛什么東西吧?
這一刻,深沉的鐘聲陡然在背后升起,巨大的松樹搖曳起來,風(fēng)從中間颯颯穿過。我抬頭四顧,身后林高叢深,一座古老的廟宇屋棟,飛檐斗拱,高大莊嚴(yán)。奶奶細(xì)細(xì)的嗓音依然在手機話筒中環(huán)繞:妹妹,你這兩日有沒有打爛什么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