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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雨里的煙火

2022-02-10 23:15:49
福建文學(xué) 2022年12期
關(guān)鍵詞:詠梅岳父長安

劉 云

1

小城巷子多。一位掛職的縣領(lǐng)導(dǎo)屆滿臨別之際,投書小城報紙,說小城的巷子像毛細血管一樣密布,像家鄉(xiāng)槐樹根系一樣錯綜延展,漫步其間,如處迷宮,卻無迷路之虞,因巷子相連相通,只管隨性走,總走得到大街。又感嘆,走著走著,身披的浮華便消弭于巷子的人間煙火,心就靜了,靜得如屋檐下一汪滴落的積雨。

林平弟就住在這林林總總小巷中的一條,名官渡巷。自呱呱墜地就沒挪過窩,或因熟地?zé)o風(fēng)景之故吧,他沒那位掛職縣領(lǐng)導(dǎo)的雅致,對迎面過來一輛手板車就得側(cè)身避讓的逼仄小巷,說不上討厭,也談不上喜歡,像對舊秋衣舊秋褲,總體感覺還適宜。

他是一個騎電動小三輪改裝的攤車沿街販賣的賣餅郎。手藝來自家傳,當(dāng)時還是一個圓滿的家,逢年過節(jié)母親總會端出一盤焦黃噴香形如小碟的油餅,好吃得令人咋舌。手藝沒啥獨門秘籍,打小耳濡目染不知啥時就學(xué)會。面粉加入肉丁、蔥花、香料、精鹽等攪成糊狀,長柄勺盛了在平底鍋沸油里炸,當(dāng)餅面由乳白漸呈鵝黃之際,手頭再稍候一下便可出鍋,味道與母親炸的一樣“美好”。長柄勺在鍋沿輕磕幾下瀝去油滴,在大號鐵線拗成的漏籃上立圍一圈,有人買時,按量搛入紙袋,一手遞出一手收錢。一塊餅一塊錢,簡捷明了。

與巷尾李詠珍戀愛時,他還沒干這行,當(dāng)時在某單位做臨時工,工資微薄,但制服筆挺,再加身材頎長,面龐白凈,帥得沒邊。在化妝品店站柜臺的詠珍夸獎道:林志穎真人版,酷!端詳他的目光波光瀲滟,欣賞中透著嬌媚。街坊見他們出雙入對便調(diào)侃:巷頭娶巷尾,肥水不流外人田,又說:將來接新娘不用婚車,走來就行。后來的事情應(yīng)驗了街坊的話語,詠珍手拎潔白的拖地長裙從巷尾步行到巷頭做了他的新娘,只是多年后,她話里話外多出一份難掩的怨艾:哎,嫁了一個泥頭!“泥頭”為俗語,木訥鈍憨之意。如他在一旁,還要斜睨他一眼:自甘墮落,沒得救!

說他“泥頭”,他不反駁,想想婚后諸事,他覺得這話多少有些準(zhǔn)頭。臨時工收入低,女兒蓓蓓降生后,他辭職創(chuàng)業(yè),父親去世母親改嫁,無依無靠無積蓄。詠珍拿出體己錢,又跟娘家和閨蜜借,支持他在建材城開辦一家衛(wèi)浴用品店,但商場的波詭云譎讓他摔得鼻青臉腫,一個叫小馬哥的老客戶向他賒欠五十套衛(wèi)浴用品裝修賓館,完工后人間蒸發(fā),貨款打了水漂,門店關(guān)張。借款得還,日子得過。他強撐著到收入高的電網(wǎng)基塔工地扛活,可一次遇險又讓他夤夜逃離。傍晚,勞作一天已腳步虛浮的他肩扛一根空心圓桿上山,桿頭與山壁剮蹭一下,他一個趔趄往溝壑晃倒,電閃石光間,抱住圓桿,圓桿一頭恰好夾在一個大樹杈上,好險,揀回一條命。爬回山徑,他手腳哆嗦,渾身冷汗,直想大解,連夜下山返家。天大地大沒命大!做出如此糗事,被封賜“泥頭”好像并不冤。

但說其“自甘墮落”,他卻憋氣。工錢加貨底處理償清詠珍閨蜜債務(wù),只欠岳父家后,他不知接下來做什么,直至一天楊長安讓他炸幾個油餅下酒,才猛然開竅:就賣餅!長安系他發(fā)小,兩家住斜對面,跨三步就到,當(dāng)時正跟師傅學(xué)修家電,小時候沒少吃他家的蔥花油餅,舌尖留存著美味記憶。上街試水幾天,他就鐵下心干這行。前頭做的事,如手捧泥鰍,無時無刻不擔(dān)心從指縫溜走,恓惶如影相隨,心忒累!可賣餅,一顛一炸之間盡是篤定從容,身心自在。這鞋合腳呀!詠珍卻目光鄙夷地說:年紀(jì)輕輕就吃這飯?他沒爭辯。官渡巷不乏達官顯貴,但更多屬引車賣漿之輩,收廢品的,做壽衣的,賣膏藥的,做縫紉的,販菜的,補鞋的,還有一洗池工,專替人家掏疏堵塞了的化糞池,相比而言,賣餅并不“低賤”,墮落從何說起?何況岳父大人原來就是剃頭匠,詠珍就是聽著發(fā)推子和剃刀在蕩刀布上的嚓嚓聲長大,怎么賣餅就入不了她的杏眼?做表面光鮮內(nèi)里卑微、收入不足以養(yǎng)家糊口的臨時工就高人一等?相反,他對母親賞飯心存感激,慶幸在茫茫大海中能尋到一塊安身立命的礁石,便只顧一路埋頭做,這一做就十多年,女兒蓓蓓升了初中,他這“真人版林志穎”也與油膩的攤車融成固定一景,街坊聽到青石板上攤車顛簸出的磕碰聲,就知道林平弟出攤或返家了。

這晚,他與詠珍從巷尾岳父家出來?;璋迪餆粝拢粫r與宅前巷腳或坐或躺著納涼的街坊點頭問好,快到宅前,坐在輪椅上的長安在自家門口對詠珍調(diào)侃:你老公借我用一下,舍得不?詠珍轉(zhuǎn)身對身后的他挑一下眉梢道:早點回家,池子里衣裳還沒洗。吱呀一聲,推開宅門,閃身消失了。

在屋子坐定,長安變魔術(shù)般掏出一個鼓囊囊食品袋,手一揮,噗的一聲,扔在小方桌上,解開,露出色澤鮮亮的油燜大蝦、醬肘子、鹵鴨肝,還有幾只鹽水鴨掌。

我媽中午吃滿月酒,桌上剩的。長安說,往嘴里迫不及待塞了一只油燜大蝦,嚼得咔嚓有聲。

林平弟眼一亮,抓個鴨掌就啃。聽岳父他們說了半宿話,此時肚子有點餓。

去拎幾瓶冰啤來。長安命令般道,推了推他,這或許是發(fā)小的特權(quán)吧。

他不好酒,可此時也想整一口。剛才在岳父家,岳母告知:詠梅又有了!盡管老生常談,但仍一肚子愁云密布。

詠梅是詠珍的妹妹,小時候一場高燒燒傻了腦瓜子,站一個地方發(fā)愣,半天不動,喃喃自語。吃飯沒人把控,不知停歇,一直吃到水鴨吞田螺那樣撐直脖子還去裝飯。無論如何言傳身教,衛(wèi)生巾永遠不會用,每次例假,岳母收拾得叫苦不迭。最讓家人頭疼的是,常往外跑,給她遞一粒糖、一塊餅,就跟人走。公園涼亭、街邊長椅、路邊花圃、屋檐下臺階都可躺下過夜。許多瑩瑩綠眼便在她身上游動,逮著機會就餓狼般撲上“咬一口”,后果便是“又有了”。

岳父家苦不堪言,找過派出所,可事情棘手,報警是詠梅幾個月不見紅、肚子隱約可見隆起到醫(yī)院確診后才去的派出所,此時案發(fā)已幾個月,你讓人家到何處抓流氓?流氓沒逮著,丑事卻傳千里,一家人進出都低頭而行羞于見人。再遇丑事,便不聲張,自行悄悄上醫(yī)院“扒掉”。然后人盯人,寸步不離,可這辦法只可一時,無法一世,老虎還有打盹時,何況兩位老人!稍微懈怠便出事。岳父岳母絕望道:有誰要,賠錢都嫁掉,放家里害大害??!好在隨年歲漸長,詠梅身材肥胖走樣,身上污穢之物收拾不及,走哪都一陣臭味,模樣邋遢,情形才有所好轉(zhuǎn),日子才稍微安生。

他曾像堂吉訶德挑戰(zhàn)大風(fēng)車一樣幫詠梅抗?fàn)庍^,潛讀藥書,關(guān)注醫(yī)訊,打聽偏方,渴望尋找到一個妙手回春的方子。無果后,又像教導(dǎo)女兒蓓蓓那般對詠梅循循善誘:不一人外出,不在外睡覺,不吃別人東西,不跟別人走。但所有的付出換來的,總是詠梅的一臉茫然和我行我素。他意識到,將理性給一個“燒傻”的人,他腦瓜子也一定出了問題!

此后他不再試圖改變,轉(zhuǎn)與岳父岳母四處托人為詠梅找婆家。他了解過,也確信,嫁人幾乎是詠梅這類傻女人的唯一出路,也是家庭減輕負(fù)擔(dān)的最佳路徑。聽說有些傻女人結(jié)婚尤其生子后會“清醒”過來,與常人無異,他更賣力、更執(zhí)著地為詠梅尋找“另一半”,也為不蒸饅頭爭口氣,想在岳父最棘手的事情上有所斬獲,好讓詠珍“刮目相看”。走街串巷時便不厭其煩地央求大媽大嬸幫助“看一看”,還掏錢去水北中路“愛巢”婚介為詠梅征婚,但所有努力均泥牛入海,杳無音信。漸漸地,他隨老人心冷了,持聽天由命心態(tài),期待老天開眼突降一個乘龍快婿來??涩F(xiàn)實中雖無人愿娶,但并非無人感興趣,這不,“又有了”!這能不讓人氣憤?

又被搞大啦?長安接過他拎來的冰啤,“砰”地開了就倒。燈光下的瓷碗,浮著一圈雪白泡沫,呈現(xiàn)誘人的琥珀色。長安一副讒相,端起就喝,喉嚨發(fā)出海嘯般的巨響,轉(zhuǎn)眼見底,抹一下嘴角泡沫問。

唉!他嘆口氣。巷子里的家長里短都長著隱形翅膀,幾無秘密可言,所謂“捂住”也只針對社會層面“沸反盈天”而言。低頭小抿一口,一股冰冷從喉至胃一路延展下去。

又傻又臟,還有人看上?長安搛一塊醬肘子咀嚼,困惑地問。因少日照而蒼白的胖臉在酒精作用下紅潤起來。多吃少動,肥胖的他,總讓人擔(dān)心單薄的輪椅承受不住他的體重。

鬼知道!那些流氓長得五大三粗還是獐眉鼠目,他從未見過,只有詠梅“又有”之時,他才意識到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還藏匿這么一小撮齷齪的靈魂。

叫我說,就把她困在家里,哪都不讓去。長安建議,低頭吐出一小塊骨頭。

試過,兩個老人心疼得不得了,說困起來太苦。他又抿一口酒說。被困著過日子,想想都悲傷,他體諒老人的心軟。有人建議,送外地智障托養(yǎng)中心去(當(dāng)?shù)貨]有),老人也不情愿,每個月要繳一大筆錢不說,單單想到遠隔百里,女兒整日與一群傻笑發(fā)癡之人相處一起,他們便無法接受。

哎,那就熬吧。長安又開一瓶,給自己咕嚕咕嚕滿上,再給林平弟倒?jié)M后說:你小子可別只顧小姨子,忘了我的事。

他賣餅第二年,新婚不久的長安騎摩托車撞到路邊沙堆,摔斷腰椎,在家閑得慌,想找份工做,跟他念叨多次。這工難找,但他不忍拒絕,畢竟自己天天在大街跑,信息靈通些,沒準(zhǔn)遇上呢?他清楚自己人微言輕,能力有限,但面對詠梅和長安,卻總情不自禁想為他們做點什么。

他戳戳胸口,示意一直記在心里,沒忘。

卻聽黑黢黢的窗外墻角嘩嘩有聲,他仗著酒勁沖到窗欞前對著黑影吼一句:公豬呵,隨地大小便,明天太陽一曬,熏死人啦!

2

詠梅要上醫(yī)院,詠珍卻要與“美手指”姐妹去城郊幫一位生病瓜農(nóng)摘西瓜,她讓林平弟陪母親送詠梅去。

他不愿去,婦產(chǎn)科的事,女人去更適合。再說,“美手指”的姐妹有百多號人,換個人去也行,干嗎非得她去不可?詠珍卻不聽他磨牙,拎上暖水杯,戴上工藝草帽自顧自就走。

摘瓜比妹妹手術(shù)重要?他搖頭嘆息,內(nèi)心憋氣,卻不敢直說。

詠珍啥時變得如此魔性?似沒有明確的時間界限,只記得他上街賣餅不久,她將蓓蓓送到娘家重回老店上班后,便像出籠鳥雀,振翅撲騰,嘰嘰喳喳,結(jié)親認(rèn)友,加群留號,微信群如夏季河畔的蒿草瘋狂生長:廣場舞群,瑜伽群,歌詠群,“美手指”群,美顏群,某屆畢業(yè)生群……她暢游其中,樂此不疲,群有所呼,必有所應(yīng),或結(jié)伴鄉(xiāng)下看荷花觀銀杏賞桃花,或吃大餐喝大酒擺出各款姿勢拍照配樂發(fā)朋友圈,或身穿色澤艷麗綢緞衣褲在群眾廣場展現(xiàn)曼妙舞姿,或面對寬大落地鏡練瑜伽舒筋軟骨。若還有閑,就逛衣店,做美容,蹺著蘭花指喝茶品茗談人生論成功,嘴里不時蹦出一兩句“人生苦短”“女人對自己要狠點”等“心靈雞湯”,給人高深莫測、悟透人生之感。他勸她:別整天往外跑。她回懟:有錢人家老婆,今天新馬泰,明天深港澳,我在家門口跳跳舞、喝喝茶,過幾天想過的日子,有啥不行?他說:一巷子女人哪個像你?她一臉輕蔑地說:拿鏡子照照自己,一個好端端店鋪,敗在手上,還好意思說我!我也想給自己打工,有這個命嗎?欠老爸的錢,我上個月才還清,知道不!他像被點中穴位,呆若木雞,能怎么辦呢?只能忍,只能逆來順受。當(dāng)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拐角,意識到事不可逆后,已忍習(xí)慣了的他車行原軌,匆匆往巷尾去。

按手術(shù)預(yù)約時間,岳母已提前給詠梅沐浴更衣,身飄淡淡香胰子味。到婦產(chǎn)科門前,詠梅手攥門框,腳蹬地面,死活不肯進去,嘟囔要回家,向他們投來求援目光。憑經(jīng)驗,詠梅應(yīng)無記憶,但進這扇門意味什么,似又能記住些什么,她大腦裝著怎樣一個世界?他困惑不解。他與岳母一起用力,掰開門框上的手指才將她半拖半抱進去。在手術(shù)室外走廊的排椅坐下,一陣悲戚襲來,如墨汁滴入水杯,絲絲縷縷在心中暈洇開來。

兒時他就聽說過巷尾有個傻女孩,都在一條巷子住,很快就認(rèn)識扎著兩個小辮子的詠梅,可她究竟傻在哪里,年幼的他并無清晰的認(rèn)知,只知傻讓人瞧不起。他和長安欺負(fù)過她,當(dāng)時她蹲在一洼積水旁觀看游弋的紙船,他們同時將一只腳猛跺到積水里,濺得她一臉一身水漬,按常理,她得哭鬧,可她卻一臉懵懂,不哭不叫,連揩擦也沒有,只蹲著不動。異常表現(xiàn)讓他們驚嚇不小。與詠珍戀愛后,對詠梅有進一步了解,她對周遭的反應(yīng)永遠慢半拍或無感,能簡單對話。送詠珍回家,她站在大門口晃手說:歡迎再來!給詠珍買衣裳,也給她買件湖藍色連衣裙,她眸子的光亮有過瞬間的生動。那時的她,沒今天的臃腫肥胖,與詠珍一樣身材苗條,穿上詠珍淘汰下來的衣裳,一樣漂亮。正因不忍卒睹美好遭遇蹂躪,他才心有不甘幫助詠梅抗?fàn)?,但個人力量在病魔前不屑一提,只能眼睜睜看著滾動著晶瑩露珠的花朵,漸漸變成一根苔痕斑駁的木樁。他痛惜不已,但只能接受。當(dāng)她消失于手術(shù)室布簾子后,他內(nèi)心祈盼,但愿這是最后一次!

燙小卷發(fā)的岳母坐在他對面排椅一動不動,頭枕后墻,雙眼微閉,似閉目養(yǎng)神,但不時跳動的睫毛暴露出內(nèi)心的焦灼和不安。

李詠梅家屬。門開了,護士喊。

兩人慌忙起身。詠梅出來了,臉色蒼白,短發(fā)凌亂,笨重的腳步虛弱無力,似踩在棉花團上,褲子不齊溜,扭歪絆腳,顯然由別人幫助穿上。他忙迎上前一把攥緊詠梅的胳膊,剛出空調(diào)間的肌膚一片冰涼。

炙火攻心,岳父岳母病倒,詠梅歇床上,詠珍妝容精致去上班,他只好停攤“搶險救災(zāi)”。

岳父高血壓,岳母頸動脈硬化,此次癥狀都一樣,暈眩,均需輸液。詠梅只打針,快。他決定先送詠梅,再送老人。卸掉攤車上液化氣灶等一應(yīng)家私,沖洗后,擺上小木凳,在青石板巷路上磕磕碰碰一路去巷尾。用攤車載人,不為節(jié)省的士費,只圖方便。的士進不了狹窄的巷子,而攤車卻可直停家門口,大熱天,病人少走一步路都是好的。

詠梅打的針用于保護子宮,術(shù)后醫(yī)生叮囑,詠梅多次“扒掉”得打針,否則今后容易不孕。他覺得不孕才好,一勞永逸解決問題。這針還用打?他征求岳父意見,不想岳父態(tài)度卻截然相反:打!岳父半躺在廳堂因經(jīng)年累月?lián)崮Χ凸獍l(fā)亮的竹椅上,掙扎著坐直身子,一手捂頭一手攥扶手,口吻卻斬釘截鐵,不容反駁。他不敢作聲,女兒是人家的,遵命就是。

等老人都掛上點滴,他才猛然想到,詠梅一人在家!門雖鎖上,可從里頭打開易如反掌,跑出來怎么辦?分身無術(shù)的他腦袋霎時飛入一群蜜蜂嗡嗡作響,情急之下想給詠珍打電話,可想到指定換來一頓不分青紅皂白的訓(xùn)斥,便轉(zhuǎn)打長安。長安淡定地說:你在醫(yī)院只管穩(wěn)穩(wěn)的,我這就過去。這段時間,長安在替農(nóng)貿(mào)市場一個螺螄攤絞螺尾,絞一斤兩塊五角錢,他媽媽攬的活。電波清晰傳遞過來的鎮(zhèn)定自若,讓他繃緊的神經(jīng)舒緩下來。

長安的父親走得早,但長安陽光、率真、熱情、堅韌,即便后來摔了,也沒頹廢消沉,相反還勸慰痛不欲生的媽媽:人家這一摔九成走人,你兒子還活著,等于賺了一條命,哭啥!妻子魏秋月因看不到他康復(fù)希望提出離婚,他媽媽心如刀絞,號啕大哭。他沒說一句秋月壞話,只淡然道:腳長在人家身上,要走要留,由她自己決定。他也哭過,但只一次,撕心裂肺那種。當(dāng)時秋月懷有身孕,離婚前,私自上醫(yī)院“扒掉”,最后希冀湮滅,他這才慟哭。他思忖過,這些事若攤到自己身上,扛得住嗎?他想,不能。長安能扛事,他佩服。

接近晌午才出醫(yī)院,兩位老人坐小木凳上,他騎得小心翼翼,盡量避免顛簸。進巷尾,遠遠看見李宅門前的長安,輪椅兩旁各擺一只米黃色搪瓷盆,長安一手握老虎鉗,一手握一把螺螄,老虎鉗一夾,另一只手上去尾的螺螄就被準(zhǔn)確地丟到右側(cè)的搪瓷盆里??辞樾危笈璧穆菸嚨冉g,右盆螺螄則為已絞后。詠梅蹲在左側(cè)的搪瓷盆旁,捏一根小木棒逗螺螄玩。一只攀附在盆壁上的螺螄舉著兩只笨重的觸角,被小木棒一戳,慌慌張張縮回去,螺蓋緊緊蓋上。詠梅玩得興趣盎然。

你估得蠻準(zhǔn),打完電話沒一會兒,詠梅就蒙頭蒙腦出來,讓我留下來逗螺。長安對停車門前的林平弟說。他注意到長安手指因長時間握螺浸水已變白起褶。眼前一幕,讓他心安,哥們做事靠譜。他說先扶老人進屋再送他回家。長安說自己可以走,一手攥扶手,吃力地彎下腰,因憋勁漲紅了臉,將左右兩個搪瓷盆疊擱在一起抱在胸前,然后轉(zhuǎn)動輪椅。詠梅嗚嗚呀呀喊著起身跟過去。長安抓一把螺螄塞她手里,她才停下腳。

他馬不停蹄著手做午飯。

詠珍高跟鞋踩著飯點到家,“搶險救災(zāi)”期間,無暇回家,他一家三口都在岳父家蹭飯??靵砜?!詠珍舉著手機春風(fēng)滿面地嚷嚷,將手機伸給爸媽看,摘西瓜視頻和公眾號都已轉(zhuǎn)發(fā)到她手機里。見爸媽蹙眉耷臉毫無興趣,又給女兒看,蓓蓓看了生脆道:媽媽真漂亮!她笑得花枝亂顫。

他清楚她渴望他加入觀賞之列,可又似不屑邀他共賞,便主動站到女兒身后觀看。視頻中,她畫面三幀,兩幀遠景,一幀特寫,但極短,約一秒鐘,她半蹲瓜田回眸一笑。公眾號照片兩張,一張為摘瓜全體人員在瓜堆前的合影,她站后排角落,只露一張臉;一張為藍天白云下,戴工藝寬邊草帽的她懷抱一只翠綠西瓜行走在田埂上,山風(fēng)吹過,妙曼身材勾勒得凹凸有致,十分養(yǎng)眼!難怪丟下妹妹跟店里請假也執(zhí)意要參加!他想說:就為露個臉?可面對她熱切目光,話到嘴邊又改口:挺好!

3

太陽還沒出山,只在東邊天際涂出一片澈亮的淡藍,林平弟已在趕早市路上。多天悶在家,終于等來岳父諸人恢復(fù)如常,再迎風(fēng)而去,清晨的清涼就不僅撲面而來,更往心里去。

在城關(guān)趕完早點高峰,他轉(zhuǎn)去工業(yè)園區(qū)。惦記長安的委托,對廣告欄、手機、電視臺上的招工信息都多留份心,但無一則關(guān)乎坐輪椅殘疾人。勸過長安試試直播帶貨,他毫無興趣,他找工作的目的,是渴望通過工作加入一個熱氣騰騰的群體。咨詢過殘聯(lián),回復(fù)當(dāng)?shù)責(zé)o福利企業(yè),要就業(yè),只能等,等多久沒準(zhǔn)頭。因此去工業(yè)園區(qū)碰運氣,那里有三百多家工廠,為長安找到工作的概率大一些。

像當(dāng)年為詠梅找婆家,他靠的仍是嘴勤,對每個來買餅的人都不忘順嘴打探哪家工廠要人,還跟途經(jīng)的工廠門衛(wèi)套近乎,門衛(wèi)掌握著工廠內(nèi)部消息。門衛(wèi)聽后一律搖頭,還調(diào)侃:坐輪椅,能做什么?出個幺蛾子,沒準(zhǔn)賴上老板!或說:現(xiàn)在政策好,待家吃低保,還出來湊什么熱鬧!

若非與癱瘓發(fā)小朝夕相處,他也一樣見識,可現(xiàn)在卻多一層理解。在政府兜底政策扶持下,長安吃穿不愁,可除掉吃穿,腦瓜子正常的長安們還有融入社會等其他愿景。在手機上看過,深圳有的拆遷戶手握幾套房產(chǎn)還去當(dāng)保潔員。一位九旬老太太,兒子富甲一方,可她仍守著巷口菜攤,都一樣道理吧!

長期與人群阻隔是怎樣一種痛楚?本來親歷者才最有發(fā)言權(quán),可門衛(wèi)們卻說得頭頭是道,煞有介事,其實都屬于想當(dāng)然。一個男人繪聲繪色說生孩子有多痛,靠譜嗎?然而現(xiàn)實中這種越俎代庖和自以為是的言語卻屢見不鮮,大行其道,漸成洪鐘大呂之勢,長安他們的呼聲便被掩蓋得愈加微弱,幾近無聲。如此背景下,要想為長安找到工作,越加不易??伤桓曳艞?,他放手不管,長安僅剩的那扇窗誰來替他撐開?上次去殘聯(lián),聽說小城坐輪椅的殘疾人竟達三百六十多人,他驚愕:這么多人,平時走街串巷沒見著呀!個中緣由顯而易見。

又轉(zhuǎn)到一家工廠大門。門衛(wèi)正與一女性交談。女的背朝外,撐黑傘,寬大睡袍的袍擺下一雙粗壯小腿,趿拉著褪色塑料拖鞋,腳后跟粗糙,好似從未搓洗過,有一種入骨的烏暗。

女的說完話轉(zhuǎn)過身,他愣住——腆著大肚子的魏秋月!秋月也認(rèn)出他,眸子一亮,驚喜道:你怎么在這里?他指指車斗,示意到此賣餅,真實目的沒說。秋月將傘柄往后捯飭一下說:我來要錢。她說在這家工廠做工,本來工資一月一結(jié),可近期工廠資金出了問題,差兩千多塊拖欠著,今天來看看情況,不想廠子竟停產(chǎn)了。門衛(wèi)說老板去催貨款,催回就開工。

還生呀!他調(diào)侃道。她小詠珍一歲,蓓蓓都上初中了,她還在生!她原本胖,加上孕后浮腫,臉龐泛洇著一層蒼白的虛光,五官擠堆一起,與長安倒有一比。換作以前,他頂多跟她點個頭就擦肩而過,她當(dāng)年的決絕不僅只傷害過長安一家,但歲月浸染,尤其詠珍判若兩人的嬗變,他對生活的復(fù)雜和不可預(yù)測多出一份理解,對她當(dāng)年的選擇也就多了一份體諒。

前兩胎都是女的,他家死活要個男的,沒法子。她羞赧一笑,笑容讓他憶起當(dāng)年去接新娘時她的嬌羞。她接著說:再來園區(qū),幫我留個神,工廠重新生產(chǎn)了,給我個電話。

你不會打給門衛(wèi),或廠里什么人?這樣的事,咨詢的最佳對象應(yīng)是工廠人員,他覺得。

門衛(wèi)什么的,都是老板的人,知道來討錢,沒幾個人說真話,我再有一個多月就要生,好長時間不能出門。她用掌心揉搓著的一團紙巾揩了一下汗涔涔的額頭。或許是蚊蟲叮咬,左腳撓到右側(cè)腿肚子蹭了蹭。

讓你老公來唄!他好生奇怪,開發(fā)區(qū)離城六公里,頂著這么毒太陽,挺個大肚子來回奔波,只為區(qū)區(qū)兩千多塊錢,她是不是太缺錢?

他呀,只要錢一落到手里,就往麻將館鉆。她撇了撇嘴角,眼睛眺望到一側(cè),似有一肚子委屈。

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看來,她離婚再婚并不等于一頭扎入蜜罐子,與他一樣,都有許多無奈和辛酸,都在為生活努力、掙扎卻又憧憬著。他對她就有了以前的親切和相通,便點頭答應(yīng)下。

詠珍還好吧?見他答應(yīng),她開心起來,眉眼生動,走近來,將黑傘高舉起來,替他遮陽。

還那樣,在賣化妝品。他說。

詠梅呢?

唉。他嘆口氣,將這些天的忙碌一股腦兒說了。好像看悲情電視劇,秋月表情隨劇情變化,一會兒鎖眉,一會兒嗟嘆,一會兒淚光閃動,十分共情。

為什么不替她找個婆家?她悲戚地問。對詠梅的出路,不約而同,出奇一致,都想到嫁人。

想呀,可得有人要。他說,又把這些年為詠梅找婆家的經(jīng)過,三言兩語做了補充。

我家前面的下馬巷,聽說有個男的,腦袋也有點問題,他家正為他四處張羅對象,回頭我給他家?guī)€話試試。她說。

太好了,成了,給你送個大豬頭。他拍一下車把說。按習(xí)俗,做媒成功,得給媒婆送只系著大紅花的豬頭。

先說好,我可做不了媒婆,只帶個消息,成不成,看緣分。她揮掌當(dāng)扇子往臉上扇風(fēng),顯然熱得難受。

此處非久談之地。兩人之間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存在,但都刻意回避著。她掏出手機加他微信,留了手機號碼,匆匆上路,黑傘下寬大的袍擺一甩一擺,蹣跚而行,漸漸遠去。

您是林平弟先生嗎?一個中年女性的嗓音。

你是?吃了三十多年飯,第一次聽到“先生”尊稱,他忙停下手上的活,專注地接聽手機。

我姓盧,你喊我盧姐就行,聽秋月說您小姨子待字閨中,我外甥周小勇也單著,什么時候我們兩家吃個飯,認(rèn)識一下,您看好嗎?中年女性態(tài)度不亢不卑,卻不失尊重。

好的,我把你意思帶給我岳父。他連連點頭,好似點給打電話那頭女人看。夜晚納涼,與長安說過邂逅秋月,但未將秋月所言跟岳父提及。這些年,類似的承諾不下百次,但僅是嘴上說說而已,再無下文,他想等有回音再跟岳父說。不想這次這么快就有人愿意“認(rèn)識一下”詠梅,他忙給岳父打電話。

岳父高興得聲音顫抖:婚姻最講門當(dāng)戶對,瘸的找拐的,瞎的找聾的,男方腦瓜子也有點毛病,正好半斤對八兩。叮囑他趕緊“摸個底”,急切的情緒在電波里都能清晰感受到。

他給秋月打電話,秋月也不甚了了,只知男的宅門前有棵百年香樟,當(dāng)時她和帶路熟人站在樟樹下,只向盧姐簡單介紹了詠梅和他的基本情況,未做更多溝通。他想明天到那家宅前賣餅,找街坊閑聊套話,該有所斬獲。但詠珍下班后在二樓陽臺上打完一圈電話,省去他麻煩:盧姐是一家企業(yè)高管,老公是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小城多家夜總會、賓館、酒樓和KTV 都是她老公族親的。周小勇年近四十,疾病偶爾發(fā)作時會胡言亂語,手舞足蹈,但基本正常。

病情不嚴(yán)重,就有“吃個飯”的基礎(chǔ),一家人松口氣,注意力迅速集中到男方顯赫背景上:若成,詠梅有條出路,他們一家人在小城的路子也寬敞許多。人人心中都涌動莫名的期待。詠珍迸發(fā)出罕見熱情,推掉應(yīng)酬,下班就往巷尾跑。她買只“吹泡泡”,詠梅愛不釋手,坐在宅門旁的小板凳上,手捏前端圓形的塑料管,鼓起腮幫子吹,一吹一大串五顏六色的肥皂泡爭先恐后朝天飛去,逗引得咯咯大笑,一吹就一天,直到肥皂液干涸。她向詠珍搖搖瓶子,示意吹不出泡泡。詠珍便讓她跟誦“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不念不加皂液,還作勢要奪走瓶子。詠梅便乖乖地一天天一遍遍跟誦,一邊吹一邊背,一邊背一邊吹,直背得滾瓜爛熟,張口就來。詠珍這才讓林平弟與盧姐商定吃飯時間。

筵席安排在城郊農(nóng)家山莊,既不張揚又不失檔次,顯示盧姐的良苦用心。林平弟對周小勇挺合意,無袖T 恤繃得胸脯厚實鼓凸,鼻梁架個黑框眼鏡,談吐文雅,像個程序員。候席時,有意找他閑聊,打車來的酒店?讀幾年書?一家?guī)卓谌??爸媽退休了嗎?小勇對答清晰。詠珍給詠梅換上淡綠色寬大直筒連衣裙,腰束金色飾帶,肥胖身材竟現(xiàn)出些微曲線,儼然像個流水線上女工。盧姐夸獎漂亮。筵席的高潮,是在詠梅頌詩上,詠珍提示一個“鵝”字,詠梅站起,對著光影變幻的水晶吊燈,吐字清晰,一口氣將剩下的“鵝”及詩句背誦個一清二楚,霎時掌聲雷動。能背詩,說明智商并非低得不可救藥,意思完整表達到位。面對一桌美味佳肴,詠梅一如既往吃得狼吞虎咽,詠珍擔(dān)心出丑,多次一旁勸阻,盧姐一家人卻一臉歡喜,連說會吃身體才好嘛!

席罷,雙方在依依不舍中告辭。林平弟竊喜,好的開端意味成功一半。詠珍沉浸在喜悅中,覺得所有付出都值。岳母喜上眉梢:嫁這樣人家,詠梅一輩子有靠,將來生個胖小子,一個家就完整了。想到打針保子宮之事岳父的斬釘截鐵,林平弟愈發(fā)欽佩老人的深謀遠慮。但為赴宴專門換上簇新老北京布鞋的岳父卻一路沉默,到官渡巷口才說:你們說,小勇像個腦瓜子有問題的人嗎?

大家愣住,從筵席一路延展過來的美妙憧憬,如斷電的電視屏幕霎時漆黑一片。明明說小勇腦瓜子有點問題,可今天的表現(xiàn)卻完美無瑕,正常得不正常,事出反常必有妖呀!林平弟感覺自己像街頭藝人牽繩下的猴子,被戲弄一把,吃下的食物頂撐著腹部,有嘔吐感。機會對詠梅而言,千年等一回,錯過可能就不再來,可岳父的質(zhì)疑并非無中生有,不合常理之處明擺著,其中一定掩藏著什么!詠梅人生本已千瘡百孔,如雪上加霜,將更不可收拾。他心下哀嘆:明明好事一樁,怎么變成心機重重?也意識到此事詭異的詠珍一臉落寞地說:只吃一頓飯,又沒答應(yīng)嫁給他,怕什么,等弄清楚再說。

一家人走進巷子,如剛參加完一場葬禮,表情凝重,沉默而行,巷燈下的身影雜駁零亂。

岳父沒等小字輩“弄清楚”,便親自出馬,他有個徒弟在下馬巷理發(fā)多年。專程去聊天,一聊就解開疑惑:周小勇發(fā)病時會打人,他媽媽有一次被他敲了一棒,在醫(yī)院躺了一個多月,還有一次被打折了手臂,扎三個月夾板才痊愈。

不敢嫁!全家人意見一致。不論多顯赫多富裕,都沒有詠梅的生命安全重要,一家人一樣心思。

被騙了!林平弟氣惱道。他懊惱沒把底進一步摸清楚,而將注意力放在人家所謂的鮮亮表象上,被當(dāng)猴耍一把,本想露次臉,不想露出的卻是腚,害臊死人!讓全家人跟著瞎忙一場,又遺憾詠梅與難得的機會擦肩而過。他拎只板凳在詠梅身邊坐下,似乎想通過坐近的肢體言語表達歉意。詠梅木木地坐在灶臺陰影中,手握已滴水不存的“吹泡泡”發(fā)愣。

不能這么說,第一次見面,都想給對方一個好印象,我們家也一樣。岳父平靜地說。他已換上拖鞋,露出的趾甲,因患癬發(fā)厚發(fā)黃。

怎么拒絕人家呢?聽罷岳父一席話,他心下稍安。

往實里說。岳父拿起木梳一下一下梳著稀疏白發(fā)。

詠珍倚墻而立,雙臂抱胸,板著臉,一會兒說知人知面不知心,一會兒說差點兒掉懸崖下,一會兒說怎么這么倒霉呀!父親話音才落,她一撅蹄子就走,高跟鞋踩得咔咔響。

林平弟把事情前后捋了一遍,簡而言之就一句話,“傻子”遇上“武瘋子”!周小勇那天穩(wěn)定如常,一定事先吃藥暫控病情或在發(fā)病間歇期,否則不會如此完美。只可惜空歡喜一場。

他給秋月發(fā)微信:沒成。

秋月回了一個繼續(xù)努力的圖標(biāo)。

4

親沒攀成,兩位女人卻玩到一起。女人的心思,林平弟摸不透。盧姐在短時間里給詠珍兩次幫助。

第一次是提攜。她把詠珍摘瓜視頻和公眾號推送給一位親戚,這位親戚新近在城南開辦一家大型化妝品店,正網(wǎng)羅人才。她還寫一段推薦文字:深耕化妝零售業(yè)十多年,業(yè)務(wù)精,客源廣,年輕漂亮,溝通能力強。最后畫紅線五個字:社會形象佳!這位親戚當(dāng)即拍板,歡迎加盟,任店長。詠珍歡天喜地地說:還好上次沒去醫(yī)院,不然做不成活動,也就沒今天的好事!林平弟一臉尷尬,只覺得又被現(xiàn)實戲弄一次,對盧姐不計前嫌的垂青倒真心感激。

第二次幫助,是盧姐鼓勵詠珍參評“最亮螢火蟲”。門店老板也動員她:選上了,照片做成廣告板,擺店門口,再獎三千塊錢!詠珍請“美手指”一位語文老師撰寫事跡,微信轉(zhuǎn)給盧姐。盧姐閱后說沒特色。她失落地說:就做這么多事,都寫進去了。盧姐在手機里說:你妹妹這么多年你沒少費心,寫這個才出彩!一語點醒夢中人,她又找語文老師,將自己做的老公做的爸媽做的,一鍋燴了端出來。語文老師聽后感嘆說:愛親如斯,一片冰心在玉壺呀!事跡感人,盧姐又從旁運作,詠珍順利入圍初選名單,事跡在公眾號上公示投票,五十晉前十者即為“最亮螢火蟲”。

林平弟出攤時看了朋友圈的公示,才知詠珍參評一事,越看越蹙眉:為詠梅看醫(yī)書尋偏方,詠梅牙疼陪護上醫(yī)院,替詠梅奔波申請補助,為尋找詠梅深更半夜在大街疾走等,都是他做的,怎么成了她的事跡?給詠梅洗澡洗發(fā),為詠梅一天更換幾次血污衣褲等,明明岳母累得很,怎么成了她的付出?內(nèi)心不禁嗤笑:如果她成最亮螢火蟲,我就是綻放夜空的璀璨煙花!

吃飯時他忍不住說她搶功勞。她乜斜他一眼說:哪件事不是我安排的?你多做一點罷了,一家人,你做的不都代表我做的嗎?硬分分得清嗎?虧你還是一個男人,小肚雞腸!見他飯碗空了,起身裝上,夾了一塊厚實的排骨蓋在碗上,說:軍功章有我一半也有你一半,真評上了,你和蓓蓓都有光,總歸我們家有光,較什么真!

一番狡辯,卻不無道理。詠珍叮囑:每天記得投票,讓你朋友,還有長安,他最有空,都一起投哦!他遲疑一下,竟點了頭。

殘疾人證要換證,岳父讓林平弟帶詠梅重新評定殘疾等級,等級提升,意味著補助增加。他想,這機會一樣得給長安,一早便帶詠梅推著長安一起去醫(yī)院。

評定結(jié)果與原先一樣,本就不抱希望,林平弟和長安情緒未受影響。路經(jīng)一家小吃店,想到三人同行出門一趟實屬難得,林平弟安排吃點心。候餐時,長安掏出手機投票,問他投了沒。他說早上一起床就投了。長安說:詠珍事跡越多人看越好。他想說存在移花接木,但長安說得似乎在理,讓更多人關(guān)注弱勢群體,總歸是積德之事,就收住嘴,看長安投完票。

餛飩上桌,詠梅吃得風(fēng)卷殘云,滴水不剩,還將他和長安吃剩的碗搶過去,將殘羹剩汁喝掉,碗底如貓?zhí)蜻^一般干凈,胸襟滴濕一片。長安震撼于小吃店的雅致,玻璃墻清潔透亮,仿古木桌凳古色古香,瓷磚地面一塵不染,外頭熱浪滾滾,里面卻涼爽宜人,與印象中油膩雜亂的小吃店天壤之別。社會發(fā)展真快呀!他自言自語,目光透過玻璃墻,貪婪地瞅著大街熙來攘往的人流車流。林平弟卻被玻璃墻上一張粉色小廣告吸引,小廣告粘貼于外側(cè),但路面陽光耀眼,襯映得小廣告字跡清晰:捻經(jīng)柱。聯(lián)系電話:1386××××××69。心里惦記長安的工作,他對招工廣告特別敏感。

這活兒他熟。為佛事用具,黃紙裁成煙盒大小,通過掌底推捻成一根根大小如筷尾、長短如香煙的紙柱子,俗稱經(jīng)柱。坐著用手即可完成,適合長安。他用指節(jié)磕磕小廣告,問愿不愿做。絞螺尾已告一段落,長安正閑著。長安打個飽嗝,雙手撫摩凸起的小腹說:總比在家傻坐好,做唄。他撥通手機,一談就成。青元山福主廟的活,要捻一萬根,工錢一千塊錢,即捻一根一角錢。工錢低了點,但總比無所事事強,他想。

到巷口,一路推輪椅推得大汗淋淋的詠梅,仍埋頭把輪椅往巷尾自家推,長安剎住,仰頭對林平弟說:你得去開發(fā)區(qū)轉(zhuǎn)一轉(zhuǎn),估算時間,秋月該生了。

他默算一下,哎呀一聲,猛拍一下腦門:真是!事他記著,可這些日子被詠梅相親、詠珍當(dāng)?shù)觊L等事沖撞,時間節(jié)點模糊了。

去福主廟領(lǐng)了黃紙,轉(zhuǎn)去工業(yè)園區(qū)。遠遠就見那家工廠煙囪白煙升騰。他給秋月電話。她睡意正濃,喂一聲,聽是林平弟,立馬來精神:開工啦?他嗯一聲,問,生啦?她說生了,女的。他笑起:生女孩也有癮呀!她說:莫笑我!快幫我去問一下財務(wù)。他遲疑一下,上次她只委托開工告訴她,現(xiàn)在又讓他找財務(wù),一個陌生人上門,人家會樂意嗎?內(nèi)心發(fā)怵,可想到她幫他的真心實意,便撐大膽往里走,果然被門衛(wèi)攔下。只好又打電話,秋月說算了,她來聯(lián)系。

返程路上,接到秋月語音和紅包。

有人去催,效果就不一樣,工資轉(zhuǎn)到了。

兩百塊錢,幫我買個禮物送給他,吃的穿的都行。

跟他實說嗎?這個“他”,兩人都心照不宣,他發(fā)微信問。這問題敏感,得事先問清楚,不然就可能幫倒忙。

當(dāng)然。她回答,一樣用語音。

總得說一個所以然吧?他征詢道。

沒有所以然,這么多年,夜深人靜時,有時會想起官渡巷,還有巷子里許多人,包括他和你,只想表達一個祝福,希望他一天比一天好。這次是文字,好一會兒才發(fā)來。

他抬頭望向黛青色的遠山。噴了一天火焰的太陽累了,依偎在山巔,火燒云紅得似醉漢癱軟不動。披著金燦燦夕陽的稻田,沿彎曲河灣如絨毯一路蜿蜒延展。一樣盛夏,他和長安去撿田螺,詠珍和秋月結(jié)伴來接老公,田埂上,八只歡快的腳印子清晰宛如在目,可十多年光陰已一去不復(fù)返,四人的生活均已面目全非。

唉。他輕嘆一聲。

5

下午兩點多,在火車站出攤的林平弟剛翻看完詠珍的票數(shù),就接到岳父電話:詠梅人不見啦!他出去買豆腐,她媽上陽臺收衣服,人就沒了。兩位老人此時正一東一西頂著烈日在大街找。他連忙收攤匆匆往城里趕。

正是一天中最酷熱難當(dāng)之時,大街空曠寂寥,袒露著一種繁華的寂然,人車稀少,只留一地毒辣辣的陽光。遠遠看見人行道上詠梅孑然一人彳亍而行。嘿,這次巧了,得來全不費功夫!他邊掏手機準(zhǔn)備報信邊往詠梅騎靠過去??删驮谶@時,詠梅前頭,冒出一位瘦猴樣的矮個男人,橙色安全帽,一身皺巴巴迷彩服,模樣鬼鬼祟祟,正給詠梅塞一包東西,詠梅掏了邊吃邊走。

宛若觸電,他黏糊糊的汗毛霎時根根直立,太陽消失了,眼里只有矮個男人,周遭聲響消失了,耳膜只聽見自己心臟怦怦在跳。

流氓現(xiàn)身!依他性子,應(yīng)趕過去,大聲斥責(zé),帶詠梅離開,可此時,渴望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完全占據(jù)他大腦,矮個男人究竟是不是他們無數(shù)次咬牙切齒詛咒的流氓?等這一幕等得太久太心切了!心切得絕不允許三言兩語就打發(fā)掉!于是,他扳直車把,不緊不慢跟上去,渾身肌肉卻繃硬如石,車把被攥得仿佛要塌陷進去。

目標(biāo)消失在一個巷口,他緊攥從攤車上抽出的用來壯膽的菜刀,徒步跟轉(zhuǎn)過幾條巷子,跟到半山腰一處操坪。放眼望去,一操坪荒草葳蕤,闃無人跡,陽光炫目,草樹油亮,似乎一點火星落下就可呼呼燃燒。人呢?他沿操坪邊緣小徑躡手躡腳摸索而行,蒿草不時牽拉撕扯著衣褲,樹草遮掩間,隱約可見一座孤零零的小瓦房,此時,他與小瓦房側(cè)面正處于一條直線,撥開樹枝,就見房后屋檐下,那男人的褲子已褪到了小腿處。果真是千刀萬剮的流氓!他舉起手機就拍——誰都知道此時證據(jù)的重要。一塊干燥泥塊被他踩裂,發(fā)出輕微聲響,視頻中矮個男人聞聲回望。

啊嗬嗬!矮個男人驚恐叫喚,赤裸著下身躍起,面色慘白,眼珠子猩紅如血。做賊心虛的他顯然被從天而降的林平弟嚇破了膽。橙色安全帽滾落草叢。詠梅半裸身子,手握那包食品,正一下一下掏了往嘴里塞,喳吱咀嚼。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做這事!他比畫著菜刀,聲色俱厲地呵斥,怒火在胸膛噼里啪啦燃燒,聲音微顫。

我錯了!矮個男人轟然跪地。

第幾次?他想知道最近一次“杰作”是否為他所為,新賬舊賬得一起算,這么多年一家人的折騰,這么多年詠梅飽受的苦難,都得做一個了結(jié)。

就這一次,我發(fā)誓!矮個男人瞪大眼,手指戳天,指尖顫抖,似不在撒謊。

去派出所!對方的恐慌讓他勇氣倍增。究竟幾次,他想民警會訊問清楚并給他們一個交代,不急于此時。

饒了我,給你錢。矮個男人慌亂提扯跪在膝下的褲頭,掏出一小沓人民幣跪呈過來。受褲頭牽絆,跪行左支右絀。

誰稀罕!他一巴掌拍掉,五六張人民幣像蝴蝶紛飛,落在草叢中,他覺得他在污辱他人格。敢玩就要不怕坐牢!他用菜刀點著他鼻尖,盡可能讓自己目光兇光,面目猙獰,以震住場面。如此無恥之徒就該送去吃“四兩米”(據(jù)說早年一人在看守所一天頂多只能吃四兩米飯,當(dāng)?shù)厮渍Z以此代指扭送公安機關(guān)),就該將牢底坐穿,就該為膽大妄為付出代價。

要不,我娶她!矮個男人磕頭如搗蒜,噗噗有聲,堅硬的泥層凹入一個額頭形。

“我娶她”三個字,如箭鏃霎時擊中他命穴,被怒氣吹脹得發(fā)亮的氣球撞上針尖,一下子癟塌下來。一家人心心念念,不就在等待一個愿娶詠梅的人降臨?現(xiàn)在,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就在眼前,詠梅敞亮的出路就在眼前,唾手可得,怎能錯過呢?太戲劇化了!一種虛脫的無力感襲來,他攥刀和握手機的雙手垂下。結(jié)果不可思議,可并非天方夜譚,生活有時便如此令人啼笑皆非。

他問他姓名。似為表示誠懇,他用行動代替回答,七手八腳掏出身份證和手機。他拍下,存了他的手機號碼。矮個男人名顏有金,西南人,大詠梅二十一歲。現(xiàn)在松下嶺公園做粗工。

岳父打來手機,問他,人找到了嗎?

他回答找到了。

這次立功啦,爸媽高興得直嚷嚷老天有眼。詠珍下班進家門,邊換拖鞋邊笑意盈盈對坐在廳堂歇息的他說,眉宇間難掩興奮之情。顯然岳父已告訴過她事情經(jīng)過。

八字才一撇呢。他說。極度緊張后的疲乏仍在骨隙間彌漫,內(nèi)心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這么短時間,他還一時無法清晰判明自己的所作所為意味著什么。他不是一個歷練過大場面的人,當(dāng)年在電塔基地摔跤,對同齡人而言,那點驚嚇或許只是事后一場輕松的談資,可他不僅嚇得大解,還落荒而逃回家賣餅。十多年守個攤車,守的其實是一種簡單、一種不慌不忙、一種只在巷子里才守護得住的從容自信,也就是一種“泥頭”的生存狀態(tài)吧。操坪經(jīng)歷,對他而言,驚心動魄,石破天驚,當(dāng)時勇氣從何而來,他沒答案?,F(xiàn)在“天大的事”壓在肩上,內(nèi)心不僅忐忑,還惶恐,但詠珍的開心感染了他,心情不由得輕快起來。

要么做新郎,要么蹲大牢,他有得選嗎?她系上圍裙,到灶前忙碌——鐵樹開花,多少年灶前沒見女主人身影了。

不是傻瓜,誰都會選當(dāng)新郎。他意識到詠梅還有岳父岳母高興的理由。這個理由過硬,硬得足以改變詠梅包括一家人的命運,的確奇功一件!

你想呵,爸媽遲早會走,到時詠梅誰管?還不是我們!可我們管得過來嗎?現(xiàn)在好了,終于有人接手。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她把炒好的綠油油的菠菜端上桌,輕哼歡快的《好日子》,腳步如舞步般輕盈。

話刺耳,可理是這理。盡管當(dāng)時并非為此一路跟蹤,一路神勇,但種豆得瓜,誰不樂意?詠珍腦子就是比我好用!他背倚墻上,朝外長長伸出雙腿,姿勢舒服又解乏。

岳父請巷子里能說會道又深諳風(fēng)俗的金叔當(dāng)“說事人”,其實就是媒人,因無女方請媒人之俗,換個叫法而已。

金叔去趟松下嶺公園,帶回消息。顏有金村子窮,五個兄弟,三個五十多歲尚未成家;等工錢結(jié)算下來,他就來提親。對顏有金身體也依岳父叮囑重點了解:年紀(jì)大點,人也老相,但身體精壯,一餐兩大海碗飯,每天從早忙到黑,沒喊過累。岳父吃了定心丸。年齡大點就大點吧,能找個不傻不瘋不瘸不瞎不啞不聾的女婿,已是我老李家祖墳冒青煙了,還不滿足?總比嫁給那個打人不要命的周小勇強吧!諸事皆宜,岳父喜滋滋著手籌備婚事。

岳父接手,事情走向脈絡(luò)清晰,林平弟內(nèi)心安定。鼓鑼鐃釵喧鬧半天,主角兒啥態(tài)度卻兩眼摸黑。想到門衛(wèi)對長安找工作自以為是的戲謔和越俎代庖的調(diào)侃,他想聽聽詠梅的想法。征求一個傻女人對婚事的意見,似黑色幽默,可他認(rèn)為詠梅并未完全失智,要不她怎會掙扎著不進婦產(chǎn)科手術(shù)室?要不她怎會將駱賓王一首《詠鵝》背誦得如此流暢?我們認(rèn)為天合之作,可她偏偏不愿意呢?現(xiàn)實中亂點鴛鴦譜的事還少嗎?收攤后,他買只“吹泡泡”送去巷尾,扯一下褲腿,蹲下問坐小板凳的詠梅:要嫁人了,知道嗎?她只顧吹,吹得滿天五光十色。又問:操坪那人,喜歡嗎?愿意嫁給他嗎?她揮手撈泡泡,充耳不聞,殘存的智力似已完全喪失。正在一旁擇菜的岳母看得心急道:去賣你的餅,對牛彈什么琴!他悻悻而出,會發(fā)聲的沒人聽,有人聽的不會發(fā)聲,這事擰巴。他轉(zhuǎn)道去找長安。

福主廟來過電話,讓捻好多少送多少上山。進屋時,長安正凝望窗外,似追憶遙遠,又像勞后小憩。小方桌上金黃色的經(jīng)柱堆積如山。

過半沒?他在桌旁坐下,隨手推捻一根,卻一頭大一頭小,松松垮垮,沒桌上扎實工整的品相??磥?,長安為把一根一角錢的活做漂亮,沒少下功夫。

一半多些吧。他說,舒展一下雙臂,把輪椅扶手上一件黑底暗格T 恤扯落地上。

合身吧?他問,彎身揀起擱床上。

長安點點頭,臉現(xiàn)羞澀。

T 恤是他用秋月紅包買的。送上門時,他打“預(yù)防針”:人家只是一份好心,不可多想,更不可胡思亂想。長安一臉不屑地說:我是拎不清的人嗎?神態(tài)輕描淡寫。但從眼下情形看,漫不經(jīng)心只是當(dāng)時的故作姿態(tài),內(nèi)心應(yīng)有過狂風(fēng)暴雨或細雨纏綿。今天,或許捻累了,或許倍感孤寂,拎出T 恤端詳,睹物思人,沉湎于過往的幸福時光,卻被意外撞見。其實,無須羞澀,這等思緒并非胡思亂想,更非自作多情。長年足不出戶,追憶曾經(jīng)的溫暖,有何可指摘?長安給他的印象,總是熱情、陽光、豁達和堅忍,可眼前一幕讓他不禁心弦一動:他并非那般能扛事,掩上宅門后,或許也有過暗自啜泣之時?心中倒更生出一份尊重。

默默地,兩人點數(shù),裝完袋。他注意到屋子今兒特別透亮,便站到窗前瞅,幾位衣著鮮亮的年輕人正疾步而過。對面本是一長排灰撲撲圍墻,拆了,現(xiàn)出一長溜門店,門楣掛著“漁釣世界”“膠帶王國”“花卉公園”等五顏六色的牌匾,路面拓寬至少一倍,鋪設(shè)黑亮柏油路,邊溝整齊。這還是原來的馬樁巷?這么工整清潔的巷子,今后不愁再有人趁夜黑撒尿做公豬了。

單位大樓建好,圍墻就拆了,一樓門面房用不完,統(tǒng)統(tǒng)拿來出租。長安轉(zhuǎn)動輪椅跟過來解釋說。

兩人情緒已從剛才的沉悶、壓抑中走出。

他靈光一閃:巷子開了這么多商店,要不,把這窗拆了,改成大門,你也辦一家!拍拍窗框,又說:做家電維修,干老本行!

長安一臉蒙圈,緩過神后,眼眸一亮:那點技術(shù)早忘了,但賣糖煙酒準(zhǔn)行!大門通馬樁巷,屋子通官渡巷,兩巷在此交會,位置一流!

就是!他興奮地繼續(xù)拓展想象空間:大門口擺臺球桌,墻角擱張麻將桌,人氣一定旺,還愁找不到人說話?不怕不熱鬧?待膩了,還可以坐輪椅到馬樁巷透透氣、散散心,和其他店鋪的老板聊聊天,日子就有奔頭了。

承蒙詠珍封賜“泥頭”,他也嫌棄自己腦瓜子不夠靈光,但正應(yīng)驗了念念不忘必有反響的老話,這不,一朵璀璨的煙花就在“念念不忘”中升空綻放!在家做買賣,長安不用承擔(dān)外出風(fēng)險和不便,又可與馬樁巷的現(xiàn)代與繁榮交融,最是適合!找這么久、求過這么多人,不想工作就在眼前呀!

他為自己的靈機一動激動得雙眼發(fā)亮,內(nèi)心深處,對糾纏多年的棘手之事在談笑間就輕松迎刃而解,又覺不可思議和“不過癮”。

我怎么就沒想到?這回一定能成!長安興奮得雙手拍打著萎縮的癱腿說,好似立時就想邁步去做。

他高舉右手,本想拍打一下長安肩膀,以示祝賀,不想長安也舉手,兩只手掌便在空中相遇,對擊一下,發(fā)出響亮的“啪”的一聲。他拎起裝滿經(jīng)柱的編織袋就走。

6

林平弟不時在巷子遇見頻繁進出的長安,長安臉泛光澤,嘴角緊抿,瞳孔閃亮一束光,輪椅轉(zhuǎn)得帶風(fēng),呈雞爪蜷縮狀的兩個腳板擱在踏板上,被顛得無意識抖動,好像要去趕火車,又像準(zhǔn)備征服懸崖峭壁,整個人散發(fā)一種看不見但卻能清晰感受到的精氣神,身著背心,裸露在外的每一塊肌腱都迸發(fā)著力量。

長安正釋放困囿多年的激情,在為“事業(yè)”拼一把!林平弟想。這些天,他心情舒朗,詠梅和長安出路都有著落。詠珍破天荒替他洗過幾次衣裳,給他買過一件襯衣,夜晚納涼時還給他和長安送過一次西瓜,幾次圍坐一起閑聊,而不像以往急不可待外出“瀟灑”。一次經(jīng)過化妝品店,她還主動替他吆喝,員工集體一次買了五十塊蔥花油餅。顏有金出現(xiàn),竟讓夫妻關(guān)系轉(zhuǎn)暖,也算又一次種豆得豆吧。

長安上大街找設(shè)計室,畫“窗改門”施工圖紙。坐電梯到建設(shè)大廈八層申辦下來“窗改門”改建手續(xù)。還轉(zhuǎn)輪椅在巷子找手藝人,從木工到電工到泥瓦工師傅。師傅們一個共同心愿,長安開店不容易,說啥也擠空來做,工錢就免了。

接下來是備料。長安到城北家具廠,按尺寸定制四塊木磚,用于安裝大門裝訂合頁。這是多年里他的第一次“長征”。早晨出門,午飯時分到家,曬得微紅的臉龐胸膛布滿汗珠子,累乏得手臂舉不起來,車把上掛著的茶杯喝得滴水不剩,但木磚如數(shù)帶回。

購磚沙,遇上攔路虎,磚廠沙場都遠在城郊,而“窗改門”只需兩百多塊磚、五六擔(dān)河沙,量少,沒老板愿意送貨上門。長安束手無策,只知站灶臺和在超市做保潔的媽媽也不知如何解決。他找林平弟幫忙。林平弟的白天值錢,他不知如何開口,囁嚅好一會兒才說。林平弟掐一把他的裸肩說:自家兄弟,別不好意思。當(dāng)即停攤半天,借來一輛大車斗的電動三輪車,將磚、沙還有水泥一次性運來。長安抓一把沙子在手上反復(fù)揉搓說:這下全了,開業(yè)了,門口擱個鐵籃子,你炸一些油餅來,我?guī)湍阗u,讓我好歹也幫你一次。

屋子一天天變白變亮,地面變工整,電線變齊整;窗戶變雙開大門,刷成赭紅色,遠遠聞得到漆味;屋面到馬樁巷的臺坎變成一條柔和坡道。長安沉浸在興奮和憧憬之中。快竣工時,卻發(fā)現(xiàn)問題:洗手間與門店隔著一堵墻,如廁時看不到門店。居家時,不是個事,可現(xiàn)在一人一店就得視線不離店。身子癱瘓,便秘,一次大解沒半個小時結(jié)束不了,如此之久怎么行?客人好似到了河邊找不著渡船。他不禁著急起來。師傅卻淡定,讓他坐馬桶上,伸手摸墻,畫上記號后,拎上電錘開鑿,一陣咚咚巨響,鑿出一扇小窗,又讓他坐馬桶上試看,高度剛好,不用抻身子,就可透過小窗對門店一覽無余。長安心頭一暖,這事做得沒得說,把我的難處都考慮進去了。過幾天給師傅們送工錢,大家一口回絕,堅辭不要,說算是為發(fā)小做一次義工。他再次被感動到:平時與這些師傅碰面頂多點個頭,平淡得很,不想人家心都熱著!他說與林平弟分享,林平弟說:好心人總占多數(shù),都為你找到出路高興呢。

這天,林平弟端碗稀飯嘩嘩喝著,又去長安門店,聽見長安與他媽媽在爭執(zhí)什么。

舊貨市場什么都有,為什么買新的?穿著淺灰色保潔工裝的長安媽媽生氣地問。

貨架貨柜買舊的,我沒意見,冰柜、彩電、臺球桌、麻將桌,得買新的。長安“沒商量”的口吻。這些日子在烈日下來回奔走,長安黑了,但肌膚緊實許多,看去比原來健康。

錢呢?長安媽媽嗔怨道,見林平弟進來,轉(zhuǎn)臉對他央求:你快勸勸他。

錢我有,不用你操心。長安說得底氣十足。

新店新氣象,錢安排得過來,買新的也不妨。他反過來替長安說話。這么多年活得暮靄沉沉,孤寂枯燥,現(xiàn)在想來一次脫胎換骨,新面貌迎接新生活,長安的心情可以理解。長安不是好高騖遠、虛榮浮夸之人,這些年,給人做些絞螺尾、捻經(jīng)柱短工,加上平時節(jié)儉,還有決定開店后向殘聯(lián)申請的創(chuàng)業(yè)補助,以及副食品批發(fā)可賒欠第一批貨款等措施的多管齊下,他相信長安如其所言,手上的錢安排得過來?;I辦商店之際,長安將經(jīng)柱趕捻出,已銀貨兩訖。

有錢也不能糟踐,以后用錢的地方多著,你表妹中秋過后就會把惠惠抱過來。長安媽媽說。

這事他聽長安聊過,長安一位鄉(xiāng)下表妹,有多個孩子,長安媽媽上門多番哀求,表妹同意過繼一個女孩給她家撫養(yǎng),長大后負(fù)責(zé)伺候長安,給長安養(yǎng)老送終。小巷里幾戶無子嗣人家多走相同或類似路徑以解后顧之憂。想到宅子不久將出現(xiàn)一個生機勃勃、可愛萌呆的小生命,他眼前一派春意盎然,好像空曠的門店已變成一塊稻田,轉(zhuǎn)眼要插上嫩綠秧苗,心下為長安高興。

店鋪辦起來,還養(yǎng)不起一個小孩?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去!長安語氣篤定地說,自信溢于言表。

你要相信長安。他幫腔道。他相信長安,只要有一個平臺,他會做得超乎想象的好,就像捻一角錢一根的經(jīng)柱,根根做得像工藝品一樣完美。

你們年輕人就會跟錢過不去。長安媽媽說,口氣軟下去,不再堅持自己意見。

左等右等仍沒等來顏有金。心下忐忑的岳父催金叔再跑一趟。金叔帶上彩禮紅單,告知這個數(shù)額在當(dāng)?shù)匾褜佟胺浅:谜f話”。顏有金未置可否,只說等工錢結(jié)了就上門。幾天后,給金叔打來電話:工錢結(jié)了,幾千塊錢。他想請幾桌客,將人接走。未提彩禮之事。岳父正在給腳丫子上癬藥水,聽了,一時勃然大怒,把半瓶癬藥水倒在腳趾上,刺痛得齜牙咧嘴,等劇痛緩下后,才臉色蒼白地說:是娶親還是搶親?我李家在官渡巷也有名有姓,請幾桌客就接人,這不是欺負(fù)人嗎!老人一直有個心愿,詠梅患腦疾,婚禮更要體面熱鬧才不落人舌根子,才對得起多災(zāi)多難的小女兒。

當(dāng)日輪休正與閨蜜在家包肉包的詠珍——準(zhǔn)備到福利中心給殘疾人送溫暖,為評選加溫拉票——聽了,柳葉眉一挑:籠子里的老鼠還作妖?妹妹婚事這塊蛋糕豈容損邊缺角?

食雜店如期開業(yè),長安穿上那件黑底暗格子T 恤,輪椅清潔一新,在爆竹聲中迎來送往,與每一位來賓雙手相握,用力搖晃,聲音洪亮說:家里缺什么,別忘了這里!笑得滿臉是白牙,臉龐黑里透紅,清瘦稍許,卻更精神。林平弟放完鞭炮,做第一位顧客,買一食品袋家庭和攤車所需調(diào)味品出來。

“最美螢火蟲”結(jié)果揭曉,詠珍名列第四十二名,換言之,倒數(shù)第八名。詠珍如霜打的茄子,蔫不拉嘰。他卻覺得輸?shù)眯姆诜?,輸?shù)美硭?dāng)然,輸?shù)妹逼鋵?,與火海救人的快遞小哥、十年送教上門的老師、勇救落水兒童的養(yǎng)路工人、背著癱瘓媽媽上學(xué)的大學(xué)生等感人事跡相比,移花接木的詠珍仍差距巨大,落選并不意外,也沒有遺憾。盧姐微信鼓勵她:重在參與,不氣餒,還有下次。老板沒發(fā)給獎金,但請她吃夜宵,感謝她提升了化妝品店知名度,雖敗猶榮!林平弟也勸慰:照顧詠梅,都是分內(nèi)事,評沒評上,還不是一樣做?這么多人知道我們愛詠梅就夠了。詠珍心情才漸漸平復(fù)下來。

岳父岳母眼里,什么螢火蟲也沒詠梅婚事重要,對詠珍評沒評上不搭腔,見顏有金一去多天杳無音信,又催金叔打電話去問問。顏有金一會兒說錢借得差不多,過幾天就回來;一會兒又說托朋友了解過,詠珍以前多次“扒掉”,也不知還會不會懷孕。最后申明“丑話說在先”:不會生,得退人!

匪夷所思!聞所未聞!鮮廉寡恥!岳父血壓飆升,進出蹙眉耷臉扶墻走,日常梳得一絲不茍的頭發(fā)抓得零亂成綹,翹著,似在向老天申訴什么。岳母暈眩躺在廳堂竹椅上呻吟。

吃過晚飯,他想去巷尾問一下該怎么辦。作為始作俑者,對招惹這么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進來頗感愧怍,又覺得無臉面對岳父,走到半途轉(zhuǎn)去金叔家。

話說得難聽些,好在沒變卦,事還是那事。一方水土一方人,那邊人講話沒準(zhǔn)就這么直,莫往心里去。穿寬大羅漢衫的金叔坐在家門口乘涼,慢悠悠搖晃著蒲扇,像尊彌勒佛。

答應(yīng)他?那不等于往自己頭上扣屎盆子?他錯愕道。

他一個挑沙搬磚的粗人,你和他計較這么多干嗎!真要退人,攔得住嗎?他把人領(lǐng)了往你岳父家門口一擱,還能把詠梅往外趕?他說沒說其實都一樣,只是這么一說,難聽了。蒲扇停下在半空,話說完才緩緩落下,與膝蓋一磕,又慢悠悠搖起,說:再通話時,我把話說圓過來就是,你放心。

山大壓力被金叔三言兩語卸下,他一時神清氣爽,精神一振。

7

盼星星盼月亮,顏有金帶三位親戚一輛小轎車終于到了。千里走單騎只一個目的:接新娘!小轎車是親戚的私家車。

皆大歡喜!可沒等岳父眉頭完全舒展開,金叔又轉(zhuǎn)述顏有金一個困難:本來說好的一家,臨時變卦,彩禮還差六千塊。本想等,怕這邊著急,就先趕過來了。言下之意,彩禮得少這個數(shù)。

岳父將正喝的茶杯往茶幾上重重一擱,松垮的眼皮往上吊起,瞪眼厲聲道:我不靠嫁女兒掙錢,可也不是沒規(guī)矩人家,讓他怎么來怎么回去!趿拉拖鞋,氣鼓鼓在廳堂踱步。這時敢硬氣,與顏有金已回小城有一定關(guān)聯(lián):人都回來了,心就有底,就不能一味遷就。

真不是省油的燈!林平弟失望透頂。詠珍催他去問一下,“耍我們要耍到什么時候?”他不愿去,去了無非催他借錢,可在人疏地生的小城他到哪借?當(dāng)年他被騙,曾求人借錢還債,次次空手而歸,借錢之難,他有切膚之感。對如刺猬一樣的顏有金,除憤懣、失望,他真沒想出更好的對付辦法。更擔(dān)心逼急了,顏有金索性破罐子破摔,拍屁股走人,到時如何收場?難道真拿視頻去報官?他想再等等,反正有岳父和金叔掌舵,大樹底下好乘涼嘛!詠珍卻氣呼呼一扭身,騎上摩托車自個兒去。

一個多小時后,詠珍騎摩托車眼眶泛紅停在他的攤車前。她在松下嶺公園找到顏有金,揚言“少一個子兒也甭想把人接走”。顏有金邊忙活邊硬邦邦說,一定要原數(shù),只能讓新娘車先走,他在工地做足六千塊,婚再結(jié)。她嘗到氣暈的滋味,平時伶牙俐齒,此時竟佶屈聱牙,待理順一口郁氣,過去一把扯住他要去派出所,不想他身子用力一甩擺,將她帶得踉蹌幾步差點摔倒,腳手架上工人看了凌空哈哈大笑,笑聲響亮得傳出幾里遠。她站穩(wěn)腳跟,惱羞成怒又撲過去,他竟橫握了鐵鍬,擺出拼命的架勢。她驚嚇得收住腳,這一鐵鍬劈在腦殼上,成第二個詠梅,都算幸運。她喊:我去報警!他說:不想你妹妹沒老公,盡管去!真是沖的怕愣的,愣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窮得亂碰的。她滿大街找林平弟,就想問到底能不能去派出所。她說她現(xiàn)在激動,無比憤怒,腦瓜子亂,怕事情沒想清楚,等做出來又后悔。

如果老爸愿意少六千呢?他說。從戀愛至今,他從未見過她如此狼狽、無助、落寞、委屈、慌亂,憐愛之情霎時像泉水一樣咕咕冒涌上來,當(dāng)即將她曾給他的傷痛掩蓋掉。他將摩托車推移到屋檐陰影下,架穩(wěn),讓她倚坐上去,從攤車扯下毛巾,用涼水澆濕,擰干,等她擦過臉后,才說出另一種可能,這也是他不愿去公園質(zhì)問的原因之一。

她聽了,靜靜地,沒吱一聲,杏眼木木地望著一街閃亮的陽光,有些茫然、有些疲乏、有些困惑。她在想什么,他不知道。是否領(lǐng)悟到生活的復(fù)雜?他不知道。今后是否接納與包容他的平庸和鈍憨?他一樣不知道。

午飯時分,長安打來電話,讓他到食雜店一趟。

談妥沒?剃一個板寸頭特有精神的長安等林平弟在柜前坐下,邊揩拭賣完散裝醬油沾了醬液的手邊關(guān)切地問。詠梅婚事卡在彩禮上,巷子人人皆知。

疑難雜癥,得華佗轉(zhuǎn)世才行。他憂心忡忡地說。

豬腦呀!長安拉開抽屜,掏出一沓鈔票,聲響很大地拍在柜面說:這幾天賣的四千塊錢,先拿著。

做什么?他困惑,人家嫁女兒輪不到他贊助呀。

不夠你湊,拿給那個什么金,但得跟他說定,陪嫁一到手,上車前一定得一個子兒不少還給我。手指豎于唇前,示意保密,然后揮手讓他趕快走,抓緊辦。正是門店清冷時段,沒別人。

真不失為一個救急的好辦法!不論岳父和金叔有什么應(yīng)對之策,包括少收聘禮,都沒這個辦法好,都沒這個辦法更易于修復(fù)和融洽已現(xiàn)裂隙的準(zhǔn)翁婿關(guān)系。林平弟摸一下衣兜,銀行卡硬硬的還在,興沖沖往松下嶺公園趕去。

李宅張燈結(jié)彩,賓客盈門,人聲喧嘩,狗歡雞鳴,筵席宅子擺不下,一直延伸到左鄰右舍,熱烈氛圍不比當(dāng)年詠珍出嫁遜色。

詠珍請假幾天專伺婚禮,忙得腳不沾地。

秋月給林平弟微信轉(zhuǎn)了份子禮。他本想調(diào)侃她“鼻子很靈”,想到她在微信說過,不時會想到官渡巷,便覺得不宜說笑,回了一個感謝表情。

長安手機轉(zhuǎn)來賀禮,跟一條語音:生意蠻好,抓緊做個鐵籃子來,給你代賣。他回條語音:等忙過這陣子再說。

不時有人抱拳向岳父祝賀。岳父腰身筆挺,足蹬那雙給他平添氣質(zhì)的老北京布鞋,嗓音清亮地說:像唐僧取經(jīng),歷盡九九八十一難才走到今天咧。語調(diào)里盡是抑制不住的喜悅。

循俗,午宴后,新娘子就得上車接走。一身松垮西裝、系猩紅領(lǐng)帶、專門染過黑發(fā)的顏有金一早領(lǐng)著三位親戚,在廳堂角落坐成一排等候,一支煙接一支煙吸得白霧繚繞,一杯接一杯喝茶,不時往腳邊地下吐痰。送錢那天,林平弟強壓惱怒,與顏有金溝通。手握視頻兜揣人民幣,他談吐風(fēng)輕云淡,和顏悅色,成竹在胸,氣場如盧姐在酒樓的表現(xiàn)一樣強大得控得住。一番深談,火氣煙消云散。他發(fā)覺顏有金并非大奸大惡之人,只是腦回路缺少一些皺褶,想到什么或周邊工友、親戚攛掇什么,便鸚鵡學(xué)舌什么,導(dǎo)致李家這邊無法理解,無法接受,怒氣沖天,其實他是一個樸實、耿直、吃苦耐勞之人。與詠珍針尖對麥芒,主要氣惱詠珍的咄咄逼人、目中無人和以眾欺寡,“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嘛”。迎娶詠梅也真心實意,尤其后來了解到詠梅腦疾為后天所患更是歡喜,不用擔(dān)心會遺傳?!耙话涯昙o(jì)還能娶上老婆,有福氣咧”,因此在西南老家,他不僅四處求告借錢,還賣了一片林子。而彩禮缺口,確實存在,并非找碴或討價還價,對林平弟的雪中送炭,他感動得連說恩重如山。辭別之后,林平弟像一位千里跋涉之人看到路邊亭子,有一種趕緊歇腳的迫不及待,好長日子懸著的心放下,感覺八字那一捺可以捺下了。

巷子大媽大嬸來送“女兒出門”,送的冰糖、紅棗、蜜棗、米糕、榛子、雞蛋、鴛鴦?wù)斫淼纫庠⑸钸h的伴手禮,在廳堂蒙蓋了紅布的桌案上堆成山。唱腔調(diào)的幾位老婆婆斜襟短衫,發(fā)髻油亮,站成一排開唱,低吟婉轉(zhuǎn),如哭如泣,唱養(yǎng)兒育女的萬般辛苦,唱對遠嫁女兒的不舍和牽掛,唱對女兒婚后生活美好的祝愿,歡樂氣氛中滲溢出絲絲縷縷的憂傷和凄愴,倒也契合了生活本來的蘊意。

岳母拎起衣擺邊抹淚邊嗚咽:嫁這么遠,到死看不上一面,在那邊吃得飽不飽,穿得暖不暖,都不知道,想問也沒地方問,我身上丟下的肉團團,怎么舍得呀!一身簇新醬色綢衣的岳父勸慰道:現(xiàn)在動車跑得快,一天一夜就到,年底陪你去看女兒,等詠梅生了小寶寶抱回來,你笑都來不及呢。眾人一齊來勸,岳母才轉(zhuǎn)涕為笑。

閨房門開了,詠梅在影樓化妝師(詠珍專門請來)的牽扶下走出,似換一個人。赭紅女款唐裝衣裙,鮮紅皮鞋;利落短發(fā),上噴閃粉發(fā)膠;厚實的嘴唇潤澤水亮,貝牙微露;微胖臉龐光潔紅潤,洋溢出一抹莫名的雍容華貴;暈洇開的黛青眼影,微翹的長排睫毛,襯得原本木訥的眼眸竟靈光泛動。

這是詠梅?!

賓客霎時震住,嘈雜廳堂一時鴉雀無聲。他們看著詠梅長大,悲憫過她的不幸,感嘆過她的命運多舛,但絕對想不到,那個邋遢、木訥、身帶異味的詠梅竟然可以如此美麗、端莊、高貴!唱腔調(diào)的婆婆們也一臉驚愕,走神停下唱腔,經(jīng)旁人提醒,才嚶嚶嗡嗡接續(xù)上。

今天做新娘!或記住化妝師的提醒,或受氛圍傳染,詠梅嘟囔一句,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林平弟內(nèi)心咯噔一下,眼眶一熱,這一天,期待了多久!眼前竟幻變出一幀美妙景致:詠梅腦瓜子已清醒過來,笑容甜美,手牽蹣跚學(xué)步的萌寶,正從宅門走進,與大家輕聲軟語打招呼。清新晨光中,母子都籠罩著一層光暈,像油畫,凝重、唯美、鮮亮。

手端茶杯的顏有金從墻角長條凳站起,眼光落在詠梅身上后便沒再移動,顯然也被新娘的美麗震撼住。

詠珍迎過來,撫摩詠梅雙臂,似不認(rèn)識,后退一步上下打量,漸漸地,鼻翼翕動,淚光閃閃,猛一下上前,緊摟詠梅,臉貼詠梅的面頰,久久不動,似有萬般不舍。岳父岳母上前拉扯勸慰,她閃擺一下身子拒絕,埋頭于詠梅頸窩,嗚嗚嚶嚶起來,肩背一下一下抽動。女賓泫然欲淚,岳父岳母抹起眼角。忽然,詠珍壓抑、控制的哭聲,突如洪水決堤般爆發(fā),變成號啕大哭,哭聲一路恣意妄為,無羈無絆,任性不羈。

她為何如此動情?不舍?惋惜?同情?難過?悲傷?為老天對妹妹的不公?為妹妹前程未卜的擔(dān)憂?或許都有吧!但她嬌小軀體里竟蘊藏著如此深沉、濃烈、豐沛的情感,林平弟從不知曉,從未見識過。號啕慟哭中,是否也包含她自己的痛楚、辛酸、無奈和委屈?或許也有吧!在光怪陸離的生活中,誰沒有來一場酣暢淋漓的痛哭的沖動?

他悄然踱出宅子。正是午飯時間,官渡巷其他巷段空寂無人,炊煙裊裊,飯香陣陣。他一路緩行,想去長安門店坐坐。過幾天就中秋節(jié)了,不知惠惠具體什么日期來家?無數(shù)腳印車轍打磨過的青石板泛洇著溫柔的青光,隆起的鑿紋輕硌腳底。身后,猛然炸響開席爆竹,一大團青煙爭先恐后騰空而起,被陽光照映得五彩繽紛,整條巷子彌漫著濃濃的芒硝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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