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 家
離廟前街上那座關帝廟不遠,就是受關帝庇佑的興隆街。它的中段建有一個集貿(mào)市場,市場狹長,一大半竟延伸到鄰近的街道,這就形成一個現(xiàn)象,即雖然市場中人聲鼎沸,而街面上卻異常安靜——就像一個專門迷惑路人的假象。
假不假,總有分辨與論斷,總有證據(jù),總能證明或證偽,而我能夠保證的只是老許這個老太原人絕對是一個真人。他在興隆街上也算名人,全名叫許正清,是一個退休校工。
他常說的一句話是:我老許什么不知道啊!
——我老許什么不知道??!
我是誰呀?我就是一個無所不知的老家伙,想瞞我?沒門兒!——
我告訴你們,門兒都沒有!
哈哈,你別不服氣,你要是覺得自己是個好樣的,那你就現(xiàn)在、馬上、當下給我翻一萬個跟頭讓我瞧瞧——讓我瞧瞧你的本事!
翻啊,翻啊……翻啊,你倒是翻???哈哈,如果你能翻這么多跟頭,我老許就服你!
如果你翻不了,那就對不住了——
你就給我老老實實地聽著吧!……你給我悄悄的!你們都給我悄悄的!
你們看我今年七十一了,一定都以為我老了——我老了嗎?老個逑!
我才沒老呢!我的老是假裝的——是騙你們的!
你們一定以為我不中用了,以為我快要死了,以為我就要完蛋了,可你們?nèi)f萬沒想到,我是騙你們的!我只是假裝自己老了……
照我看啊,我還跟以前的自己差不多——我沒老,我還是我!
哈哈,我老許是什么人啊,連火球都燒不了我老許呢!
那是火龍吐出的火球哩,可不是鬧著玩的……什么?讓我說說這段——說說這火球?哈哈,好,說說就說說!
那時的我,還是個小屁孩哩,就知道在街上瞎玩兒,像個小瘋子一樣。有一天下午,我跑到棉花巷打酸棗去了,一打就打到了傍晚。這時,好端端的天空突然電閃雷鳴,下起了瓢潑大雨,我只得到一個院門口的檐下避雨。
檐下還有幾個避雨的大人。
棉花巷離咱們興隆街不遠,我尋思等雨下得小一些了,就跑回家去。我正尋思著呢,就看見不遠處的天上掉下了一個發(fā)光的火球!
這火球的顏色發(fā)紅,光亮極了,刺得我雙眼生疼。
火球后面還帶著一團濃煙——
它飛快地掉在了我面前,掉在了院門口前的馬路牙子上面,大概離我只有幾步遠。此時雷聲大作,我傻乎乎地盯著這個火球看,雖然我沒有被嚇跑,但也沒有膽量湊過去,看個仔細——我只是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盯著它看。
幾秒鐘后,火球騰空而起,伴著濃煙停在了半空中。
它停了一眨眼的工夫后,就完全消失了。
隨后,雨很快就停了,我從剛才的驚嚇中醒過了神,急忙激動地向四周避雨的大人們講述這個剛剛消失的火球——我以為大家都看到了這個火球,但沒想到,他們都沒有看到。這太奇怪了,因為火球并不小,而且十分明亮,如此顯眼的一個火球,他們怎么就看不到呢?難道他們在那一瞬間都變成瞎子和傻子了?或者他們原本就是瞎子和傻子……
他們沒看到火球,也就不會相信我的話,都認為我在撒謊或者因為發(fā)燒而說出了離奇的胡話。
過了幾天,我把火球這事兒講給了十一號院的王大爺,他與那些大人不同——從我說第一個字開始,他就相信我說的事兒是真事兒,一點兒也沒有懷疑火球的真實性。
他說,火球是火龍吐出來的,別人都看不到,只有你小子看到了,這說明你不是個凡人哩!
王大爺雖然說我不是一個凡人,但我其實就是一個凡人——我有自知之明哩!不像我兒子彬彬,驕傲得很,自以為他是個人物哩——哼!四十多的人了,不說好好掙錢,而是沒日沒夜地琢磨寫詩哩,你們說鬧心不鬧心?——那詩是你能寫了的?唉,真是個傻貨……
不過話說回來了,人家想寫就寫吧,寫詩也是個正當愛好,總比賭博強吧……唉,就怕哪一天,他不小心把自己的腦袋給寫壞嘍……唉,算了算了,不說他了……我想說的是,人都應該有自知之明,就像我一樣——我老許什么不知道啊,還不是在五一路小學干了一輩子維修工?
一輩子就這么湊湊合合地過去了,這能怪誰呢?
我誰都不怪!哈哈……平平凡凡就挺好,哈哈……啊,說岔了,說岔了……回到火球這事兒上——這事兒確實不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兒,因為自那天之后,我就一下子認出了身邊的小妖怪!
我像是開了一雙天眼!
就說咱們興隆街吧,以前至少有四戶人家養(yǎng)著小妖怪呢!
精營街更厲害!我有幾個要好的同學就住在精營街,我常去這條街玩兒——以我的觀察,這條街上最起碼有十幾個小妖怪!……城坊街你們知道吧?那兒有兩個小妖怪,分別養(yǎng)在姓劉的家里和姓姚的家里……
棉花巷也有幾個小妖怪……還有五一電影院——那兒也養(yǎng)著一個小妖怪!我搞不清是誰養(yǎng)的它,也許是被電影院的某個領導養(yǎng)的吧,不管是誰養(yǎng)的它,反正它在電影院里又吃又住,活得瀟灑極了!……它愛看電影,從沒看膩過……看電影時,它有自己的專屬位置,就在緊鄰最后一排座椅的東面墻壁下——它舒舒服服地靠著這面墻壁,目不轉睛地看著電影……它看得可來勁兒了,看到精彩之處,它嘴里還嘖嘖作響哩!哈哈……
我每次去五一電影院看電影,都能碰見它……一般來說,小妖怪都養(yǎng)在家里……養(yǎng)在電影院里的小妖怪,我只見過它一個……養(yǎng)小妖怪的家里,除了養(yǎng)它的人外,其他家庭成員都不知道它的存在,都被養(yǎng)它的人蒙在了鼓里……哦,你問我養(yǎng)它的這些人為什么要對家人保密——是吧?……好,我也想過這個問題——我猜這些人是為了避免麻煩吧,畢竟它們不是人,而是小妖怪啊!況且,即使告訴了家人,家人也看不見小妖怪啊,他們可沒長著我的那雙天眼!……所以告不告家人,都差不多,自個兒偷偷養(yǎng)著就得了……再說了,小妖怪又不害人,養(yǎng)著它,也不妨礙家人的正常生活,既然這樣,就瞞著唄,就偷偷養(yǎng)著唄,反正它也吃不了多少糧食……反正別人也發(fā)現(xiàn)不了……
但這些人瞞不了我——我能看見小妖怪!哈哈,我早說過,想瞞我,沒門兒!我老許什么不知道啊!
以前,我從沒告訴任何人我看到過小妖怪——反正我說了,別人也不信!就像火球那事兒,我倒是說了,有什么用?別人還不是都不信嘛!還指責我說謊……我也學乖了——誰都不告!……至于那些養(yǎng)它的人嘛,我那時還小,所以就沒敢和他們搭話……也許他們看我一眼,就會發(fā)現(xiàn)我也能看見小妖怪,但他們可會裝了——都裝作沒發(fā)現(xiàn)一樣……
現(xiàn)在,我不保密了,我要把自己知道的關于小妖怪的一切,都告訴你們,哈哈,你們有福了……對了,有一次我差點兒把看見小妖怪這事兒告了那位王大爺,但我還是忍住了——我怕!我怕連他也不相信我的話!如果那樣的話,恐怕他連帶地也不相信我以前看到過火球了——那樣的話,他也會認為我是一個撒謊的孩子……啊,太可怕了……那樣的話,我就失去唯一一個還算相信我的人了……干脆我誰都不告,這樣多安全啊,也省得向他們費盡口舌地描繪那些小妖怪的模樣……不動聲色地觀察小妖怪,成了我生活中的一件樂事兒……
我看到小妖怪們在街上大模大樣地閑逛,其中一個看見了街角的象棋攤,就走過去,蹲下來看下棋,它一邊看,一邊還嘟嘟囔囔,似乎正在分析這盤棋誰勝誰負呢……一到吃飯的時候,小妖怪就各回各家了……它們就像人一樣吃飯,但不用筷子——用手抓……也挑食!愛吃肉,愛吃餃子和包子,有時候,它們還要喝兩杯呢!……喝完酒,它們就在地上晃晃悠悠地亂走,走著走著,它們就醉倒了……哈哈,醉倒后的它們就像人一樣打著呼嚕,可愛極了……
在公廁的小便池前,我還和一個小妖怪并排撒過尿哩!……哈哈,當時我沒敢看它長沒長小雞雞,所以你即使問我,我也說不出它的那玩意兒長什么樣……我也不知道它是公的還是母的,或者它們根本就沒有性別……從它撒尿的姿勢上看,它和男人差不多——尿完后,它也要抖一抖那玩意兒,然后就身心暢快地走了……它們比我們矮,但也矮不了多少,目測它們的身高大概有一米左右……
它們的面孔和人的差不多,至于差異之處,我就難以向你們描述了……它們的確長得有些奇怪,但并不可怕——看習慣了,還會覺得它們長得挺好看呢……它們都長著同一張面孔——長著一模一樣的面孔,不像我們?nèi)祟悾L得有美有丑,個頭有高有低……它們的皮膚像一種半透明的皮質(zhì),我很想摸一摸,但我的膽子太小了,始終沒伸出手去……
它們一天到晚都光著身子,到了夏天,像人一樣怕熱……我還見過一個小妖怪扇扇子呢!哈哈,那是個三伏天,它躺在一棵柳樹下面,熱得齜牙咧嘴……現(xiàn)在回憶起來,仿佛它們就在我的眼前一樣,唉,可惜啊……可惜啊,隨著我的年歲漸長,小妖怪就越來越少了,到了我十一二歲的時候,它們就基本絕跡了。
臨近絕跡時,我在街上便很難看到它們了,偶爾碰到一個,我都興奮極了,非常想過去和它搭個話,那時我已長大了,膽子也大了許多,然而每次總是沒等我走上前去,它就跑得無影無蹤了!唉,可惜啊!
絕跡前的它們,跟以前可不一樣——以前它們在街上閑逛,個個顯得意氣風發(fā),絕跡前,卻顯得有氣無力,萎靡不振……后來我想,它們肯定是餓壞了——是饑餓這個魔鬼把它們搞得半死不活……當時,饑餓不僅摧殘著小妖怪,還摧殘著整個中國,摧殘著所有中國人……當時,餓得人頭暈眼花,在街上經(jīng)常能看到有人餓得昏倒在地,真是慘啊……你問我?……我也一樣??!每天餓得前心貼后背,最奢侈的愿望就是吃一大碗牛肉拉面……唉,當時的人們,可遭了罪嘍……人們沒吃的,自然小妖怪也就沒吃的;人們餓,自然小妖怪也餓……我總覺得,小妖怪終究不是人類,所以它們一定有它們自己的解決辦法,比如說逃跑——我想,它們最終的消失,可能就是一次逃跑行動,一次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所采取的求生行動……它們一定逃到有吃有喝的地方去了,它們聰明著呢……還是說說我最后一次看見小妖怪的情形吧……
那天晚上,餓著肚子的我和餓著肚子的二姨一家到五一電影院看電影,進了電影院,我就盯著那個地方——盯著緊鄰最后一排座椅的東面墻壁下,可是我盯了很久很久,也沒有發(fā)現(xiàn)小妖怪的身影。
時間一到,電影院就開始放片子了——放的是《林海雪原》。
我心神不定地看著這部電影,反復回頭找那個小妖怪,但每次回過頭來,看到的都是一面冰冷的墻壁。慢慢地,我看電影看得入了迷,就暫時不再回頭找它了……當電影放到王潤身演的楊子榮喊出那句“寶塔鎮(zhèn)河妖”的時候,不知為什么,我突然心里一激靈,就回頭又看了一眼那面墻壁——
啊,它終于現(xiàn)身了!
它還像以前那樣緊緊地盯著大銀幕,一邊看著一邊笑著,一邊笑著一邊流出了眼淚!它的樣子真開心啊,笑得無比歡暢,而它的樣子又真?zhèn)陌。坪跻鞲审w內(nèi)的所有淚水……它怎么能將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極端情緒同時呈現(xiàn)在自己的臉上呢?
這簡直太神奇了!……我敢打賭,即使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演員也無法做到這一點!
我激動極了,因為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小妖怪流眼淚,原先我還以為它們不會流眼淚呢,現(xiàn)在看來,它們真是什么都會啊……它太可愛了,我一秒鐘都不想坐下去了,心里生出一種對小妖怪的愛與憐惜,這種感受是如此的強烈和深刻,仿佛在一瞬間,我就長大了很多……我想過去和它一起笑,和它一起哭,和它交個朋友……最近這些日子,我一次也沒有遇見過它們,這次可不能放過了它……我必須抓住這個機會……我邊想邊站了起來,二姨一家人都以為我要去廁所,便趕緊給我讓路,我急急忙忙穿過自己坐的那排座位,來到了過道上,可是抬眼一看,哎呀,那個小妖怪已經(jīng)不見了!它不見了!
它不見了!——它們再也不見了??!
此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小妖怪,它們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就這樣徹底地走了,就這樣永遠地消失了。
我現(xiàn)在非常想念它們……它們絕跡這事兒,給我造成了極大的情感沖擊,我原以為,自己過些日子就會忘記它們,這沒什么大不了的,它們不是我的親人,也不是我的朋友,我和它們從始至終都沒說過一句話,大概它們也都沒發(fā)現(xiàn)我能看見它們——嚴格地說,我和它們之間從沒發(fā)生過任何實際的情感交流,況且它們又不是人,只是小妖怪而已,但我沒想到的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我越來越想念它們,我就像失去了自己的親人或者最好的朋友一樣,感到失落極了,也傷心極了,這種傷心是一種心靈深處的痛苦,這痛苦是如此的孤獨,是如此的刻骨銘心……
我后悔自己在以前沒能跟它們搭上話,沒能進一步了解它們的精神世界——唉,我真是后悔啊,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它們再也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它們是那么的可愛——說句不客氣的話,它們比很多人類可愛多了!
我回憶著它們,回憶著它們的點點滴滴,生怕自己哪一天會忘記了它們……我想起了關于它們的一件事兒——有一天,我在棉花巷看到我最要好的同學楊建軍的二舅正拉著一輛滿載著青磚的平板車上一個大土坡,我正想上去幫忙,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小妖怪正在平板車的后面幫他推車哩!
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這個楊建軍的二舅并非是養(yǎng)小妖怪的人,他對這個小妖怪來說,僅僅是個陌生的人類而已……唉,一想到再也看不到這些好心腸的小妖怪了,我就傷心不已……說到那些養(yǎng)小妖怪的人——那些所謂的主人們,他們更是傷透了心!自從小妖怪消失后,他們一個個都像丟了魂一樣,整日里哭喪著一張臉……別人問他們:你們這是怎么了,是病了,還是餓得快不行了,或者是誰惹你們生氣了?
他們都不說為什么,只是不停地嘆著氣,自顧自地傷心著。
據(jù)我所知,他們中的有些人至死都沒有從這種傷心中真正走出來……唉,大家都舍不得它們??!都舍不得這些小妖怪啊!都喜歡它們??!唉……呃——你們要去哪兒?
不聽我說了,想溜?想賣萊去,賣香蕉去,炸臭豆腐去,蒸包子去,做雞蛋灌餅去?——是不是?……不是?如果不是,那你們干什么去?為什么不聽我老許講了,難道我講得不好嗎?難道我講得不精彩嗎?說嘛,說說看嘛……你們以為我編故事了?吹牛了?侃大山了?——騙你們了?耍你們玩兒了?……你們想得美!——都給我乖乖地聽著,在我老許沒說完之前,你們誰都別想走!……想走,沒門兒!
——我告訴你們,門兒都沒有!!
1
從古至今,太原西南方向一向多云,而多云即意味著有龍出沒,其間,而有龍就有神佛或隱或現(xiàn)。
就在或隱或現(xiàn)的迷霧里,聳立著巍峨的太山。山中有座龍泉寺,寺內(nèi)有個老和尚,他法名為“虛境”,是我的師父。
大多數(shù)時候,老和尚言少,他面露微笑,總是很自然的。
有時候,他也嘮嘮叨叨,生怕旁人聽不懂似的。
龍泉寺南面,有一個菜園,他常在這里給菜澆水,其態(tài)度比念經(jīng)還要認真。他說,心中有佛就夠了,念經(jīng)馬馬虎虎無妨。
如果我在寺廟里找不到他,就到菜園里找他,一準兒能找到他——
隔得老遠,我就大喊:“師父!師父!”
他聽到后,一邊在菜地里忙活,一邊輕輕地答:“我在,我在?!?/p>
他的回答聲低極了,我的耳朵完全聽不見這聲音,只能靠我的直覺來感受——
還好,我能感受到他對我的回答,這時我才明白人的耳力是多么的有限。
從此,我就嘗試感受那些細微而強烈的東西。
有一次,我聽到一只蚊子的哭泣聲,我不清楚它為什么哭,但它確實傷心極了。
春天時,寺里的一棵杏樹開花了,杏花們都開瘋了——
我看到它們都在奮不顧身地爭取著自由,爭取著屬于它們自己的那一份自由。
2
我喜歡跟他一起種菜。
他收獲了菠菜,就給我炒菠菜吃,附加一盤紅燒豆腐,火候恰到好處。
有時,我默默地看著他,看著看著,我就大笑起來。
他說“你笑了”,我卻渾然不覺。
有一次,他對我說:“徒兒,你身后飄過一朵白云呢?!?/p>
我說:“那是一萬朵白云化為的一朵白云?!?/p>
他笑著說:“廢話。”
我聽后,心里美滋滋的。
3
真凈克文禪師說“丈夫自有沖天志,不向如來行處行”,氣焰非常兇猛。老和尚沒有這股氣焰,他只是馬馬虎虎念經(jīng)、老老實實種菜而已——
他除了念經(jīng),就是種菜;他除了種菜,就是念經(jīng)。所以,他馬馬虎虎念經(jīng)也能念得風清月明
那天,我擔來一桶水澆菜。水入菜地,他在一旁突然做出喝水狀,嘴里發(fā)出“咕咕咕”的聲音,模樣十分好笑。
我說:“師父,您是一棵菠菜嗎?”
他只顧自己玩耍,并不理我,也不管身旁的游客怎樣笑他。
他玩得真是暢快??!
4
只要老和尚到山下的青龍澗散步,就會有一群喜鵲圍著他歡叫——他走到哪兒,它們就跟到哪兒。
他咕嚕咕嚕地和它們說著一些含糊不清的話,像是在聊天。
他說累了,就笑著一揮手臂,說:“老老少少們,都去吧!”
這群喜鵲聽后,就歡叫著飛遠了。
他也不看它們到底飛向了哪里,只是回頭上山,低頭看路。
5
一天午后,我去禪房找他,見他正自言自語道:“善知識、惡知識、善知識、惡知識、善知識、惡知識……”他循環(huán)不停地念著“善知識”與“惡知識”,就像念著兩句咒語。
人間無所住,他念“善知識”與念“惡知識”的語氣是一樣的,并無什么分別。
他不含感情地念著它們;他無所思地念著它們。
我看著他,竟然看呆了。
他一直念到了夕陽西下,念到了黑夜降臨——
念到他口渴了,就不念了。
6
以我對老和尚的了解,他懶得去“照破天地”——
可能他連自己也懶得照,但如果到了星流電閃之際,他也容不得自己有一點兒懷疑。
他懶,但他不疑。他易,但他不移。
此道光輝——
如果他非要在自己的肉上剜瘡,那么在動手時,我想他定是此中好手。
7
老和尚每天忙得很,整日里掃地、澆花、砍柴、種菜和擔水,忙得滿頭大汗。
但不怎么見他打坐。
他興興頭頭地忙活著,身上就升起了一股熱氣,一股充沛的熱氣。可是他只要歇下來,或坐在田埂上,或靠在槐樹上,或躺在一塊大青石上——
無論在什么地方歇下來,他都能自然而然地靜下來,那股熱氣也就瞬時消散了。
此時,他身上聚起的是一團靜氣,是一團極靜的氣。
沒有見過這團靜氣的人是不會明白它有多么寶貴,又有多么平和。我看著他的這團靜氣,先是感到分外歡喜,周身通暢,后來就渾然不覺有己。
我從未在其他人身上見過這種靜氣。
他養(yǎng)著自己的靜氣。
只見他的眼睛一閉,嘴角微微翹起,真身真意來臨,內(nèi)外皆清靜靈明。
他歇了一會兒(像歇了一生一世),就睜開眼,起身摘菜去了。
他一動起來,那股熱氣就升了起來,隨他一路來到了菜園。
今天,他摘的是黃瓜和豆角——
今天就吃它們。
他說:“吃一餐,就是了一事!人生大事,不外乎了卻人生大事。”
8
有一年冬天,下大雪,老和尚推開門,走到了雪地里。
他抬頭看了一會兒天空,看得甚是認真,然后就躺在了雪地上。
我好奇地走到他身邊,蹲下來問:“師父,您不覺得冷嗎?”
他答:“去粘解縛,不冷也不熱,不熱也不冷——剛剛好啊!哈哈!”
我說:“痛快!好多年都沒下過大雪了,這一場真是難得啊……”
還沒等我說完,他就急不可耐地說:“難得?哼,這雪不值半分錢哩!”
說完,他就抓起一把雪,吞了下去。
我似乎明白了他說的意思,而他分明不在乎我是否明白了——他只是由著自己的性子,吞著新鮮的雪花,哈哈大笑不止。
9
我見過老和尚動感情,但不知他是為什么事情而動了感情。
一日,他在山崖邊看著遠方,無聲地流下了眼淚。我走到他面前,他也不拭去淚水。我問:“師父,好端端的,您為什么哭啊?”
他答:“高天大海,本來如此?!?/p>
我為他拭淚,他拿手一擋,有些生氣地說:“由它去,由它去吧!賊身自露,一棒一痕啊,一痕一棒啊!”
我不敢再打擾他了,就任他待在山崖邊上。
第二天,我不死心,又問他昨日在山崖邊上到底為何哭泣。他說:“我沒有哭——我是在鬼窟里做活計哩!……臟水要從頭澆下去,澆完這臟水,我就要澆菜去了!”
我聽后,似有所悟。
10
一年深秋,老和尚去中條山般若寺見了一位老友。
他回來后,與我聊了一路上的見聞,唯獨沒有聊這位老友。
我感到奇怪,問他何故。他說:“我這位老兄啊,本是赤心一片,有著本分手腳,可是現(xiàn)在,他卻自設障礙,與我不合了,不合了!”
我問他們之間如何不合。
他說:“此人的大丈夫氣還在,可惜頂門無眼——可殺!”
說這話時,他的目光里隱隱有刀劍之氣。
我說:“那就太可惜了,不能相處了!”
他說:“老友還是老友啊,怎能不相處呢?明年春天,他還要來太山看我哩,還要和我一起上五臺山哩!”
第二年春天,這位老友果然來了太山。
此人耳大,左手六指,聲音極為洪亮。老和尚稱他為“青木”。
兩人相見甚歡,但過了一會兒,他們就因為佛理問題而爭論了起來,都爭得面紅耳赤,似乎隨時都有鬧翻的可能。
青木奚落他,說他是一個黑乎乎的“大漆桶”。
他挖苦青木,說他是一個“老賊”,說他“拖泥帶水,要護惜個什么?!”
青木在寺里住了三天,兩人一會兒笑、一會兒吵,好不熱鬧!
后來,他們一起去了五臺山。
又一年春天時,他得到了青木往生的消息。
他沉默不語,辟谷了七天。
我勸他不要太傷心。
他說:“我沒傷心,他是他,我是我——那個青木啊,不關我事!”
說完,他就哭了。
他哭起來的樣子,像一個孩子。
11
青木俗姓董,他往生后,其孫董如山專程來過一次龍泉寺。
如山不修邊幅,身上散發(fā)著頹廢的氣息,眼神里難掩一種無來由的不滿。
他將青木用過的毛筆和硯臺都交到了老和尚手里——
青木臨終前囑咐孫子,讓他務必將這些東西親手交給老和尚。
老和尚睹物思人,神色黯然。
后,老和尚留如山喝茶,他干脆地說:“老師父,我不愛喝茶,只愛喝酒哩!我要下山喝酒去!”
老和尚一聽這話,就忍不住笑了,說:“好好好,那你就喝去吧!——如山啊,你可要替我多喝幾杯呀!”
如山聽后,大感意外,他笑了一聲,便起身告辭了。
第二天中午,老和尚邊吃飯邊對我說:“我年青的時候,就跟如山這小子差不多,哈哈——誰也不理!”
他的話音剛落,就見幾粒米掉在了桌子上,他忙用手捏起來吃了。
有一粒米掉進了桌縫里,他就用牙簽挑了出來,將它吃進了肚里。
12
老和尚從沒說過自己勘破了。
他說:“‘勘破’可不是隨便說說的!要真勘破了才能說——不過真勘破了,又不必說了?!?/p>
我偶爾能看到他打坐,但他總是打著打著就睡著了。只見他的頭低垂著,在起伏的鼾聲里,口水就順著嘴角流了出來,一直流到了胸前。
他睡醒后,走出禪房,胸前的僧袍上濕了大大的一塊。
我笑他,他卻不惱,并且開起了自己的玩笑,說:“我本想在夢里見一見佛祖,可是倒霉得很,坐船過河時,船卻翻了,差點兒淹死我了……幸虧我醒得快??!——你瞧,這兒還有被河水打濕的痕跡哩!哈哈!”
我聽后大笑。他摸著自己的光頭,也笑了起來。
13
時光不停地流逝著。
他變得越來越老了。
隨著肉身的老去,他幾乎變成了一個啞巴。
在菜地里,他經(jīng)常長時間地盯著蔬菜,一動不動地發(fā)著呆。
他種了一個大南瓜,稱它為“南兄”,舍不得吃它。
有一天,他終于下了手——
切了它,熬了一鍋南瓜稀粥。
喝粥時,他流出了眼淚,但依然沉默著。我聽到了他的咬牙聲。
他連喝了三大碗稀粥。
14
一日黃昏,老和尚和我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落日。
余暉中,他的臉上泛起了紅光,顯得平靜而溫暖。我看著這紅光,看得入了迷。他側過了臉,向我微微笑著,然后抬起了手,撫摸著我的光頭。
我叫了一聲“師父”,他“嗯”了一聲,接著就站了起來,臉色突變,厲聲對我說:“領出去便打!領出去便打!……我有我的氣概!說什么覓求心性,說什么真如妙體,說什么不可心外求法,說什么明心見性——可是徒兒,那定盤之星難找啊!”
我見快變成啞巴的他,居然說了這一通話,內(nèi)心非常歡喜。
我也站了起來,說:“哪里弄精魂呢?——心里去!”
他聽后,不出聲,也不看我,而是獨自在地上轉了三個圈,然后便面向落日說道:“要大放光明??!要大放光明啊!……要坐得斷,要把得定,這樣才能在剎那之間,登上妙覺!如不識,只好再伺機緣……我只求自悟,可是我的手段不夠高強啊!——怎解,怎解?!”
我說:“高強不高強,您自己說了不算!”
他大笑,說:“空谷幽蘭,花兒自開自落,乃風光法度也!史上呵佛罵祖者甚多,也是自度吧……山河大地,一拈一掇,終究歸于自己——我又怕個甚哩?怕個逑哩!”
我說:“趨向明心,都有個出處——那么,您的出處在哪里呢?”
他聽后,沉默了一會兒,然后睜大雙眼,無比堅定地說:“——在死!”
我沒有接話。
之后,他就獨自向寺廟走去,他走得相當緩慢,腿腳已不甚靈便了。
他老了,老得都快走不動了。
我在原地呆立著——
我困惑的是,老和尚修行了這么多年,為什么越修行,他越浮躁了呢?
這可不是得道者的作派啊!
15
最后的那段日子里,老和尚徹底沉默了。
他每日除了種菜,什么都不做了。
16
五月初八清晨,他突然來敲我的門。
我急忙開門。他一進來,就直直地瞪著我,怒氣沖沖地對我說:“都是空呢!”
——他殺氣通天。
我莫名地感到了悲傷,又非常的驚慌,就緊緊抓住他的衣袖,大聲說:“師父,我拉住您了——這怎么是空呢?您別想離開我!”
他惱怒而傷心地說:“徒兒,你拉的不是我,只是我的衣袖哩!也好,這里里外外都留給你吧!”
說罷,他快速脫下了僧衣,然后就赤身裸體地走出了我的禪房。
寺內(nèi)的幾位僧人看到他一絲不掛地走向山門,都急呼:“虛境!虛境!站??!站??!”
他一概不理,只是憤怒地向前走去。
他走得又快又穩(wěn),腿腳靈便極了——他就像在地面上急速飛行著。
我瘋狂地追著他,叫道:“師父,站??!師父,站住!”
可是我壓根兒就追不上他,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他就這樣走了,就這樣赤裸裸地走出了我的視線——
就這樣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我的視線——
就這樣完完整整地走出了我的視線。
他走出山門后,去了西方。
我只能面向西方,流著淚反復默念:“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p>
17
凡是見到老和尚出走的人,都會記住他那張怒不可遏的臉龐。
那張臉龐實在可怕,這可怕里包含著一種癲狂,包含著一種肅穆般的癲狂,令見者永生難忘。
而我確信我比別人看到了更多——
我看到他的胸前毛密,胯下一根陽具昂首挺立,其龜頭如怒火中燒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