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汀
我的住所緊鄰城市的一條河流,閑暇時就到河邊散步納涼,看見河岸邊一排排釣魚的人,就想自己也來釣上一把多好。于是,一天黃昏,我在釣具店買了釣竿,興奮地跑到河邊開始垂釣。
河邊樹上的蟬在嘶嘶——嘶叫,長一聲短一聲,連成一片,鋪天蓋地。所有釣魚人的似乎都沒有注意這蟬的叫聲,我站在河邊,蟬聲像是浮在水面一樣。我旁邊的光頭大爺和眼鏡大哥聊得正歡,聊啥呢?我側(cè)耳一聽,聊釣魚。
光頭大爺甩出去一桿,慢慢說:“昨天下午,老張釣起的那條鯉魚,怕有兩三斤哦。”
眼鏡大哥扯起空空的魚線,回應:“兩斤四兩,你沒看別人發(fā)的抖音。”
“老漢家,耍不來抖音,倒是看見他在河邊抱著魚,笑安逸了?!?/p>
“咋釣到嘛?整的谷麥,打了兩天窩子?”
“哪像我們這些釣魚的,純粹是愿者上鉤?!?/p>
“這條河,原來是鯉魚、鯽魚、黃辣丁多,現(xiàn)在全是外來物種了,這上河大多是青尾,下河大多是黃尾。”
“現(xiàn)在難得釣起一條鯽魚了?!?/p>
兩個人邊聊邊甩桿收線,光頭大爺扯起一條青尾,說:“這魚不大,勁兒還不小。”魚在水面把漁線拉過來拉過去,劃得水面嘩嘩啦啦響。
眼鏡大哥甩出去一桿,說:“就這遛魚的感覺,特好?!?/p>
光頭大爺笑瞇著眼睛說:“好久都沒有這感覺了?!痹野蓛上伦彀停虐岩粭l青尾從水面扯起來。
一會兒,不遠處的釣友扯起來一條鮭魚。我丟下桿子,跑過去,一條鮭魚在草坪上跳躍,一會兒翻過來,一會兒翻過去,有枯草粘在它斑斑點點的身上。釣友趕快拿來毛巾墊在手上,抓起魚丟進了魚簍里。鮭魚把魚簍撞得在水里蕩來蕩去。
我重新回到釣位上,光頭大爺笑笑問我:“第一次釣吧?一天這河里要扯起多少魚,你還看的過來哦。”
我點點頭,淡淡一笑。光頭大爺又說:“釣魚要榮辱不驚,看好自己手上這竿子?!?/p>
我這才覺得,河邊一排排的釣友,只有我離開釣位,圍過去看扯起的那條鮭魚,其他釣友都在悠然自得地甩桿收線。我的臉頰不由得燒騰騰起來,右手握著的魚竿生起汗來,惶恐地扯起魚竿,空空如也的魚鉤滴落兩三滴水珠下來,撒落在草叢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再看這寬闊的水面,河對面有白鷺蒼鷺,時而貼著水面滑翔,時而在空中盤旋俯視,更多的駐足河邊等候,它們也在釣魚。我們看著它們,它們也在觀察著我們。微風吹拂,水面生起層層漣漪。一只白鷺騰起,在水面上用爪子一劃,劃出一條水軌道隨它的飛翔延伸開去。一只又一只白鷺騰起,在水面上空展翅低飛。
夕陽落山了,一抹蛋黃的余暉撒在水面上。遠處的山峰開始黯淡下來,有霧在山間升騰。樹枝上的蟬還在時高時低地叫。光頭大爺說:“天都黑了,還沒有開口呢,該出來喝冰鎮(zhèn)啤酒了噻。”
眼鏡大哥接著說:“嘿嘿,今天這口就是不開呢?!?/p>
每天下午,我拿著釣竿來到河邊,光頭大爺和眼鏡大哥都坐在河邊開始釣了。他們或坐在椅子上,或坐在獨凳子上,儼然一副姜太公釣魚的樣子。光頭大爺說:這釣魚的有一天換一個地方的,我就怪,天天就在這地方釣。眼鏡大哥接著說:“你哪是釣魚?你那是釣心情?!?/p>
“對的,我們是釣到好耍,不一定硬是要釣好多魚。”
我知道,有這么一群人,他們?nèi)逡蝗海谶h離城市的河灘邊釣魚。他們釣到小魚全部放生,只有誰釣到一條大黑魚,或者一條大鱖魚,或者一條大鰱魚,他們才齊撲撲搬來幾塊鵝卵石,架起一口鐵鍋。不用分工,有人很快找來河邊的枯枝,很快一縷青煙在河邊裊裊升起,很快鐵鍋燒熱,魚也被剖好剁成大塊。鐵鍋里倒入一點菜油,把魚塊放在鐵鍋里炸成兩面金黃,再放進豆瓣酸菜同炒,再兌以泉水咕嚕咕嚕煮進味,一道熱氣騰騰的酸菜魚就做好了。三五人各坐一塊鵝卵石上,吃得大汗淋漓。不經(jīng)意間,青煙在河邊飄遠,空氣中還彌漫著魚肉的香味。
我知道,這條河是有草魚的。眼鏡大哥說:草魚聰明得很。
早年間,也許我都還沒有出生,眼鏡大哥說,這條河上有一個人,靠釣魚為生。他把魚竿架在船上,就躺在船里看天上的云,看河里飛翔的鳥群。有人過河,吆喝一聲,他便把人擺渡過河。傍晚,他把船靠在岸邊,聽那些草魚啃食河邊的水草,那聲音像一群牛在“啪嗒啪嗒”吃草。他能從啃食水草的聲音里辨別出草魚的大小。聽見稍微大點聲音,他把衣服脫下來扔在船頭,悄悄在不遠處潛入水底,慢慢游到草魚群里,用手撓魚肚,等魚反應過來時,一條大草魚就被他牽出水面,躺在了岸邊。岸邊依然一片草魚啃食水草的聲音,河面蕩漾,印在水里的月亮也蕩漾蕩漾,泛起層層漣漪。
這人臉上有一疤痕,有人說是刀傷,土匪砍的;也有人說是大魚咬的,多大的魚,誰也說不清楚。真名叫什么?沒有人知道。有人喊“疤哥”,就這樣叫開了。有人想跟他學抓魚,他擺擺手,不言語。有人不服氣,學他傍晚潛到水底也去抓。魚沒抓著,喝了一肚子的水?!鞍谈纭币幻妥釉氯ィ讶司壬蟻?,才慢條斯理對躺在岸邊有氣無力的人說:“魚這東西,通人性。要抓它,先要熟悉它的味道,它也要熟悉你的氣味。彼此熟悉了,才能靠近。有人躁,魚也躁;有人溫,魚也顯得溫。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抓住魚?!碧稍诎哆叺娜藦棇⑵饋?,一個健步跑了,從此不再談抓魚的事。
春天,“疤哥”是絕對不下河抓魚的。因為他知道,山上冰雪消融,河水開始上漲。成群結(jié)隊的魚兒,有的逆水而上,有的四處找尋,洄游到一處清潔安靜的地方,把魚卵產(chǎn)在河底的石縫里、亂石中。它們?nèi)找故刈o魚卵,直到長出小魚后,才又開始自己的生活。“疤哥”這時,也在巡河守護,他要追趕那些搶食魚卵的水蛇、水鳥?!鞍谈纭钡哪敬诤永锎┧螅切~是知道的。
“哦?!蔽腋袊@一聲,原來是這樣。
光頭大爺慢悠悠接過話頭,說:其實,一條河流像一個人的成長,要經(jīng)歷好多磨難呢。四十年前這河壩里還有一個人,也不曉得叫啥名字,都喊他“斷手桿”?!皵嗍謼U”是用雷管炸魚把右手桿炸脫了的。那時候沒有人管這條河流,每年都要發(fā)生多起炸魚的、毒魚的?!皵嗍謼U”在沒有炸脫手桿之前從來沒有失手過,他在這條河流走一趟,就知道哪里魚多。炸脫手桿那天是冬天里的一個太陽天,他下到了河壩。在河岸上察看河水里游動的魚兒,魚兒趁著太陽光的照射,正快快樂樂地在水面上游動著?!皵嗍謼U”還嘀咕一句:“魚兒呀,你們還會曬太陽呢?!蹦翘?,他沒有用墨水瓶制作炸藥包,而是直接用了一個塑料袋包成一個拳頭大小的炸藥包,把導火索插到雷管里,雷管又插在炸藥包里,然后再在炸藥包上綁上一塊石頭,以便迅速能沉到河底。哪曉得那天炸藥包沒有沉到河里炸魚,卻把他的右手桿炸斷了?!班亍币宦暩身?,右手桿炸得血肉模糊,他也被炸昏過去,直到有好心人把他送到醫(yī)院,整個前臂肌全部切除,才撿回來一條命。
問他:咋把自己手桿炸斷的?他講述得可玄乎呢。那天,不是太陽好嘛,太陽照得水面白花花的。我把炸藥包點燃后,一條黃乎乎的魚躍出水面,打著陽光般的口哨,那聲音從來沒有聽到過,明亮、清晰、快樂。一猶豫,就忘了手上燃著的炸藥包,把自己炸球了。有人說:那是他陶醉在那快樂的口哨里了。
我說嘛,那是河神在懲罰他。光頭大爺搖晃著頭說。
以為“斷手桿”從此不再炸魚了,他卻還用左手炸,而且炸得更兇了。他說,他一輩子跟炸魚較上勁了。他說,他要炸一輩子魚。他說,他再遇上打口哨的魚,一定炸翻它。他從這條河流的上游炸到下游,再從下游炸回上游。一年年,只要他的腳步在河邊響起,河里的魚都會一陣亂竄亂蹦,好像在喊:“快跑啊,斷手桿來了,斷手桿來了?!边@條河里的魚已經(jīng)熟悉恐懼他那一輕一重的腳步聲了。哪曉得,他還是遭了,自己把自己炸死了。
這條河流從一處巖石上流下形成三四米深的水潭,碧綠如玉,潺潺水聲響起,像河中有女子在吹簫。水潭叫碧云潭。有人說:碧云潭必定有大魚。有人說:碧云潭有魚怪呢?!皵嗍謼U”去了幾次,炸的都是些渣渣魚。他不甘心,他相信碧云潭必定有大魚。他揚言:老子就是要把大魚炸起來。他又去,把炸藥包制作大,安上三顆雷管,結(jié)果在岸邊石頭上點燃炸藥包拋時,腳下一滑,人和炸藥包都拋到潭里,他像炸魚一樣把自己炸死在碧云潭里。
河流清靜了。在沉重的“嘭”的一聲嘆息中,清靜了。
光頭大爺感慨地說:“斷手桿”就這么結(jié)束了自己的一生。
眼鏡大哥接著說:其實,許多人,不明白咋和這些小生靈們相處呢。
我也接了一句:人自以為聰明,卻干著最蠢的事。
眼鏡大哥又接著說:我們干的蠢事多了。這條河還成全了多少富翁呢。三十年前在這條河掀起挖金潮,人們把河道挖得千瘡百孔,渾濁的河水里哪還有魚,河道里全是轟隆隆響的挖金機器,全是滿眼閃金光的人群。當時兩個挖金隊伍爭搶“紅窩子”火拼起來,真像“斷手桿”炸魚一樣制作好多炸藥包炸人呢。多慘啊,好多人像魚一樣被炸的在河水里掙扎呼喊。那次炸死一二十人呢。那幾年河里哪有釣魚的?水鳥都少了。還有更慘的呢,聽到說過沒,當時正談戀愛的一對男女,在河邊散步,女的不小心掉在挖金遺棄的河坑里,男的去救,雙雙淹死在河坑里。多年輕的一對生命啊,眨眼就消失了。
眼鏡大哥扯起一條青尾,接著說:還好,現(xiàn)在搞生態(tài)保護,這條河又煥發(fā)了新的生命。我們能這么悠閑釣魚,多虧好政策。
光頭大爺也扯起一條青尾,說:大自然是最公平的,給它陽光,它就回報燦爛。
這條河流的源頭我去過,在秦嶺的代王山腳下,一條瘦弱卻清澈的小溪從石頭縫里、密林中蜿蜒而來,匯集一片樹葉上、一塊石頭縫里的露水、泉水,抑或匯集誰家瓦溝滴落下的雨水,反正這條河就這樣匯集成溪成河了。讓人禁不住捧起水喝上一口,一口陽光、一口清甜流進心田。這條河流就這樣一路吸納陽光、雨露。
記得在源頭路遇一登山者,一陣閑聊。登山人講起一件趣事,至今記憶猶新。一次登山途中,樹叢里竄出六頭齜牙咧嘴的野豬擋在路口,沒見過這陣勢,狹窄山路上,手無寸鐵,顫抖著身子,登山人心想,這回完了。他不敢動一下,六頭野豬也不動。這時,耳邊回響起潺潺溪流的聲音,細碎清晰,溫柔綿長。一會兒,六頭野豬擇路消失在了密林中。登山人把險遇講給護山人,護山人哈哈一笑,不緊不慢地說:那是溪流水把野豬訓話走了呢。
登山人疑惑不解,護山人還是不緊不慢地說:水聲是輕音樂,哪有在音樂聲中殺生的。
登山人一下子明白了。
我把魚竿插在岸邊,蹲在光頭大爺、眼鏡大哥身邊,恍然明白了這條河流的成長,經(jīng)歷的是是非非,走過的風雨苦難,其實豐富了河流的血脈。一條河流的氣勢,來源于這些精彩的故事,來源于我們懂得的敬畏。
平靜而從容的河流,教會了我們什么?我站在岸邊,聽見河水在隱隱約約地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