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妹
大凡一位文學家或藝術(shù)家,往往會隨著歲月的流轉(zhuǎn)出現(xiàn)文學或者藝術(shù)風格的變化,構(gòu)成具有差異性的“早期風格”或者“晚期風格”。一般意義上的早期或者晚期風格固然烙上了時代印痕,但主要還是作家個體生命體驗的呈現(xiàn),因而也可以置換為與自然時間相關(guān)的“早年”或者“晚年”。對于中國五四時期成長起來的一代新文學家而言,歷史的劇烈轉(zhuǎn)軌讓他們在少年或者青年時期都無一例外地經(jīng)歷了從古向今、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從讀四書五經(jīng)到信仰民主科學、從“東方老憨”①聞一多:《致吳景超、翟毅夫、顧毓琇、梁實秋(八月十四日)》,《聞一多全集》第12 卷,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53頁。到放眼世界、從文言到白話的多重轉(zhuǎn)變過程。因此,這一代人的“早期風格”更承載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劇烈嬗變,重疊著中國“舊文化”的晚期和“新文化”的早期,而非單純個人的成長和歲月的流轉(zhuǎn)。聞一多(1899—1946)作為“五四之子”,在短暫的48 年②關(guān)于聞一多的享年有47 歲、48 歲兩種不同的說法,本文依據(jù)聞黎明、侯菊坤編著《聞一多年譜長編》(增訂本·下卷),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835頁。人生歷程中集詩人、學者、民主斗士于一身,每一重身份都曾光耀時代,成為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中非常獨特的存在。他短暫而熱烈的人生軌跡也高度濃縮了中國現(xiàn)代歷史轉(zhuǎn)型期的動蕩與激變以及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在時代激變中的人生選擇。學界有關(guān)聞一多早期/后期詩歌及思想變遷的研究,關(guān)注最多的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時值中年時期的聞一多因思想立場的轉(zhuǎn)變而帶來的詩風變化。雖然也有少量研究者注意到了聞一多早年的詩文創(chuàng)作,但往往又是居于“新文化、新思想、新文學”立場的回望和闡釋,再度以“舊”“不成熟”等理由舍棄,對于傳統(tǒng)文化和舊式教育在其人生歷程中的深層動力學作用還沒有足夠的重視和有效的闡釋。本文聚焦于聞一多早期“閑為古文辭”的趣味和風格,探尋其以傳統(tǒng)文化和舊文學創(chuàng)作為主導(dǎo)的早期風格的形成與質(zhì)色,并以此透視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東方與西方、文與白、新與舊交匯時期中國文人學者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復(fù)雜樣貌。
當代學界有關(guān)聞一多“早期”的界定是一個相對模糊又各自為用的狀態(tài),因闡釋角度和意圖的不同而有著各不相同的“早期”定義。由不同時期對聞一多“早期”(還有與之相關(guān)的“后期”)的相關(guān)界定和紛爭,亦可管窺聞一多研究的歷史話語變遷。較早以“早期”論及聞一多文學及思想脈絡(luò)的是詩學研究領(lǐng)域。在20 世紀80 年代中期,學界就關(guān)于聞一多早期文藝思想是否為“唯美主義”發(fā)生過小小的論爭。①劉欽偉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83 年第2 期發(fā)表《聞一多早期唯美主義述評》,隨后,魏嵩年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85年第1期發(fā)表質(zhì)疑文章《早期的聞一多與唯美主義理論——〈聞一多早期唯美主義述評〉質(zhì)疑》,劉欽偉又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87年第3期發(fā)表《再談聞一多早期唯美主義》進行辯論。彼時,當“唯美主義”,包括聞一多所在的“新月派”還沒有脫離階級意識評判下的“反動”色彩的時候,判定聞一多早期文藝思想是否為“唯美主義”,實際上所牽涉的是對聞一多政治立場的評判,自然是一個容易引發(fā)激烈論爭的“根本性”問題。而當這種階級意識形態(tài)評判標準松綁之后,再以“唯美主義”界定聞一多的“早期風格”也就顯得輕松而自然,并理直氣壯地釋放出曾經(jīng)掩蓋在政治話語之下的美學動能。陳國恩、李海燕兩位學者即以1933年聞一多發(fā)表的《〈烙印〉序》為轉(zhuǎn)折點,把聞一多的詩學分為早期和后期兩個階段,指出聞一多的早期詩學受到西方浪漫主義、唯美主義、象征主義等詩學觀念的影響,形成了“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純詩”觀念,后期則強調(diào)詩歌的社會性和功利性,現(xiàn)實主義色彩更為凸顯。②陳國恩、李海燕:《論聞一多早期的“純詩”觀》,《中國文學研究》2016 年第3 期,第86—90 頁;李海燕、陳國恩:《從“純詩”突圍而來的現(xiàn)實主義——論聞一多后期詩學觀》,《江漢論壇》2017年第4期,第88—94頁。可見,上述研究中的“早期”實際上并不“早”,而是含納了聞一多新詩創(chuàng)作及新詩理論的成熟期。因此,這里所謂的“早期”相當于“前期”。這種分期顯然是以聞一多政治思想和文藝思想的共同轉(zhuǎn)變?yōu)橐罁?jù)。聞一多研究專家李樂平更是明確了這種統(tǒng)一性,他也以聞一多的《〈烙印〉序》及后來的《時代的鼓手》兩篇文章為標志,闡釋了聞一多由前期信奉“唯美主義”轉(zhuǎn)向后期呼喚時代的鼓手,由藝術(shù)的忠臣轉(zhuǎn)向了人民的忠臣的心路歷程。③李樂平:《從藝術(shù)的忠臣到人民的忠臣——聞一多論稿》,北京:線裝書局,2011年,第227頁。上述政治理念與藝術(shù)思想相統(tǒng)一的早期/前期(或后期)分野在聞一多研究界占據(jù)主流。
“青少年時代”是聞一多研究界指稱聞一多“早期”的另一種方式。由郭道暉和孫敦恒于20世紀80年代初整理編校的《聞一多青少年時代詩文集》(云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出版)即收錄了聞一多在清華學生時代和留美初期(1922—1923)發(fā)表于《清華周刊》《清華學報》及其他校刊上的詩、文(包括文言文、舊體詩和白話文、新詩),呈現(xiàn)出聞一多在清華學生時代的文學及思想風貌,以此作為聞一多思想啟蒙、性格發(fā)展和學識積累的重要時期和他后來走向人民的詩人、學者和民主斗士道路的起點。④孫敦恒:《在清華求學時的聞一多》,《聞一多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選》,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46頁。同樣指向聞一多的“青少年時代”,聞編注的《聞一多青少年時代舊體詩文淺注》(群言出版社2003年出版),則舍棄了白話文和新詩部分,只取舊體詩文,并特別指出本書的服務(wù)對象“主要是具有中等以上文化程度而愿求‘甚解’的青少年朋友和一般讀者”⑤聞:《前記》,《聞一多青少年時代舊體詩文淺注》,北京:群言出版社,2003年,第1—2頁。。由此也暗示出,所謂“青少年”“學生時期”的創(chuàng)作往往是“不成熟”“習作”的代名詞。比如對聞一多于1921 年自己手編的《古瓦集》,即有學者指出:“《古瓦集》時代的聞先生,是清華學校的學生,應(yīng)該說是處于打?qū)W問基礎(chǔ)的階段,《古瓦集》中的詩文至多算是鋒芒初露,并不能代表聞先生的最高成就?!雹俣吮螅骸缎蚨罚劊骸堵勔欢嗲嗌倌陼r代舊體詩文淺注》,第2頁?!扒嗌倌陼r代”固然有著更為直觀而具體的“早年”含義,但卻是一個看似清晰而實際模糊的概念。當下比較權(quán)威的“青少年”界定是1989 年日內(nèi)瓦WHO 會議上由全球?qū)<夜餐潭ǘa(chǎn)生的:“青少年”年齡界定為“10—19歲”,“青年”年齡界定為“15—24歲”。而對于像聞一多這代生長于近現(xiàn)代歷史時期的文人學者而言,無論是就社會心理年齡而言還是就文學/學術(shù)年齡而言,都遠比當代“青少年”早熟得多。像聞一多、胡適、葉圣陶、郁達夫等生于19世紀90年代的文人學者,一般都是在五六歲左右開蒙,接受私塾教育,又因1905年科舉制的取消,轉(zhuǎn)而接受了新舊過渡時期的初等小學及高等小學教育,往往到中學時期便儲備了較豐富的學識,并開始發(fā)表作品或編輯刊物。如胡適即在15 歲就讀于中國公學時主編了《競業(yè)旬刊》并發(fā)表詩文;郁達夫在15 歲左右的中學階段開始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舊體詩;聞一多也是在15 歲時開始擔任清華學校《課余一覽》的中文編輯并發(fā)表詩文等作品。處于新舊交替時期的這一代人還往往遵從父母之命,在20歲前后就娶妻生子,基本踏進成年人的人生軌道,遠非當今的“青少年”可比。因此,從思想、學識和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成熟度來講,也不能簡單地定義為“不成熟”或者“習作”。對于聞一多早年的《二月廬漫紀》,就有學者細剖其中諸多篇什,指出這些讀書札記“敷陳奇義、自出機杼”,非但不是不成熟的學生習作,而且堪稱“少年英才的奇文”②鄧長風:《少年英才的奇文》,《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5年第4期,第73—79頁。。又比如,關(guān)于聞一多的思想,究竟是青少年時期成熟還是他后期更成熟的問題,學界還有過截然對立的觀點。③聞立雕:《激情、理性、成熟與聞一多——〈血色聞一多〉中的聞一多初探》,《聞一多殉難60周年紀念暨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545—558頁。總之,“青少年”概念一方面有著“青年”和“少年”的含混籠統(tǒng)性,另一方面也存在著跨越百年的當代和近代的違和感。
學界指稱聞一多“早期”的第三種方式是“清華學生時代”,這是一個與“青少年時代”有所吻合又有所超越的概念,同時也是一個含納著時間與空間的復(fù)合概念。隨著近年來大學教育進入文學研究視域,“清華”也成為觀照聞一多的一個重要視角。1999年,“紀念聞一多誕辰100周年暨百年中國文學研究的現(xiàn)代化進程研討會”在清華大學召開,進一步凸顯了“清華”與聞一多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楊義在《聞一多與清華》一文中講,聞一多的一生中“有24 年在清華度過,他出身于清華,也完成于清華”。與之相應(yīng),聞一多早期10 年清華學生的生活也越發(fā)受到學界的推重。楊義由其《古瓦集》“深深感到聞先生是與清華大學血肉相聯(lián)的”④楊義:《聞一多與清華》,《群言》2000年第2期,第35—36頁。。還有學者從清華學校的教學、管理、校園文化等方面詳論了清華校園氛圍和教育對聞一多的深刻影響。⑤金富軍:《清華學校校園文化對聞一多思想的影響》,《2016 年聞一多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第387—398頁。如是等等,有關(guān)聞一多與清華的論題不一而足。10 年的清華學校教育固然是聞一多藝術(shù)人生道路上的關(guān)鍵時期,但聞一多進入清華之前的家塾教育、學校教育及時代氛圍也不可小覷,這些塑造了他的心靈與審美情趣的固有傳統(tǒng)所具有的獨特價值,學界還鮮有關(guān)注和論述。
綜上所述,無論是以20世紀30年代中期為聞一多早期和后期的分界,還是以“10年清華”為時空的“青少年時代”或“學生時代”的早期劃定,都沒有完整地呈現(xiàn)其全部“早年”狀況。同時,五四(新文化運動、文學革命、五四運動)這一重要歷史事件對于聞一多思想精神和文學藝術(shù)的巨大轉(zhuǎn)變作用也沒有得到很好的凸顯。在聞一多“詩人—學者—民主斗士”的人生歷程中,“五四”是一個重要的轉(zhuǎn)捩點,這一影響了中國政治、思想、文化的歷史大事件,對聞一多的人格精神和文藝創(chuàng)作幾乎有“再造”之功。作為五四運動的積極參與者,聞一多是不折不扣的“五四之子”,貫穿其一生的愛國情懷、斗士精神和詩人風采都于此展露出鋒芒。包括聞一多在后期治學中不做“蠹魚”而做“殺蠹的蕓香”的現(xiàn)代批判精神,①聞一多:《致臧克家》,《聞一多全集》第12卷,第381頁。無不深刻烙印著五四精神。把“五四”作為聞一多藝術(shù)人生三部曲的精神起點和精神底色,不斷為學界所認同,如聞一多研究專家劉殿祥即認為:“如同新文化運動中文學革命開創(chuàng)的新文學促成了聞一多達成現(xiàn)代詩人的成就一樣,聞一多作為中國現(xiàn)代學者的國學研究成就同樣是由新文化運動后的現(xiàn)代文化和學術(shù)所成就的?!雹趧⒌钕椋骸堵勔欢嗯c中國學術(shù)史》,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20年,第153頁。實際上,在聞一多短暫而光輝的48年人生歷程中,如果以五四運動為界,聞一多五四運動之前的20 年人生并不算短暫。聞一多自6 歲入私塾接受啟蒙教育,至1910 年進入兩湖師范學堂附屬高等小學校,1912年考取清華,正式接受歐美式現(xiàn)代教育,至1919年與清華學子們走上街頭,參與五四運動,一躍而成為五四之子,精神和藝術(shù)也為之一新。如果把聞一多在五四之前對中國傳統(tǒng)典籍的嗜好、研讀及與之密切相關(guān)的古文辭創(chuàng)作視為聞一多早期風格的話,那么這種早期風格的成因、質(zhì)色以及與聞一多后來的藝術(shù)人生的關(guān)聯(lián),都值得我們進一步去探究。
1917年,聞一多在刊載于《辛酉鏡》上的自傳《聞多》中自述:“閑為古文辭,喜敷陳奇義,不屑屑于淺顯?!雹勐勔欢啵骸堵劧唷?,《聞一多全集》第2卷,第295頁。聞一多于1921 年把這些古文辭在家鄉(xiāng)名為“二月廬”的書房中手抄編訂為《古瓦集》,以之為“古董”,既供摩挲,也供紀念,頗有自珍、自賞的意味。楊義也稱《古瓦集》表現(xiàn)出作者“堅實的童子功”④楊義:《聞一多與清華》,《群言》2000年第2期,第35—36頁。。
聞一多這種“童子功”的養(yǎng)成首先得益于他進入清華之前,也即1904 至1912 年間所接受的家庭私塾教育和小學教育。聞一多自稱,“先世業(yè)儒,大父尤嗜書,嘗廣鳩群籍,費不貲,筑室曰‘綿葛軒’,延名師傅諸孫十余輩于內(nèi)”⑤聞一多:《聞多》,《聞一多全集》第2卷,第295頁。?!跋仁罉I(yè)儒”的家世也使聞一多的祖輩父輩都對科舉仕途有著殷切的期待。聞一多的曾祖父曾因兒子嗜詞章但不喜作制藝而名落孫山耿耿于懷:“每于試后見族有報捷者,終夜涕泣,又強自解曰,有孫可弄,豈無后望。爰筑書室于屋側(cè),延名師課孫輩?!雹蘼劺杳?、侯菊坤:《聞一多年譜長編》(增訂本·上卷),第4頁。這也奠定了聞家嚴格而正統(tǒng)的家塾教育。清政府于1905 年頒布了廢科舉、興學堂的舉措??婆e制度的廢除雖然從制度上阻斷了讀書人通過讀書科考進入仕途的道路,但累積千年的教化卻很難一夜消除,尤其在地方上,“舊制”已廢,但“舊學”仍有著不可動搖的地位:“尤其在‘新政’階段的后半段(1905 年以后),在一些專門標出‘學’的價值評判中,‘舊’的重要性似乎已反來要較‘新’高出一籌。”⑦復(fù)旦大學歷史系:《覆水不收:科舉停廢百年再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457頁。聞一多正是在科舉將廢、新學初興的過渡年代接受了啟蒙教育,而此時的教育方式也正進入由舊學向新學轉(zhuǎn)軌的途中,一方面是偏重于舊學的私塾教育仍未失去影響,另一方面則是官方的傳統(tǒng)書院逐漸向新式學堂轉(zhuǎn)換。1904 年,聞一多入改良家塾——綿葛軒小學。塾師也是一位出生師范學堂、半新半舊的知識分子,既有不錯的“舊學”根底,又頗懂一些“新學”,而且教書十分嚴格:“要學生們除了熟背《三字經(jīng)》、《朱子家訓》等,還要讀洋學堂新編的修身課本;除了背誦《幼學瓊林》和《四書》《五經(jīng)》,還要學新的國文、歷史、博物等等?!雹嗦劺杳?、侯菊坤:《聞一多年譜長編》(增訂本·上卷),第14頁。顯然,這種家塾教育是以舊學為主、新學為輔。除了在家塾中的日課學習,聞一多還每每“夜歸,從父閱《漢書》,數(shù)旁引日課中古事之相類者以為比。父大悅,自爾每夜必舉書中名人言行以告之”⑨聞一多:《聞多》,《聞一多全集》第2卷,第295頁。。上述這些典籍正是新學興起之前以科舉考試和求取功名為正途的私塾和讀書人家子弟教育方面的經(jīng)典課本。雖然科舉制度在19 世紀末就已行將就木,但對于普通人的實際生活尤其是基層社會心理的影響依舊強勁。聞一多在辛亥革命前一年進入兩湖師范學堂的附屬高等小學校,該學校為張之洞所創(chuàng)辦,是湖北、湖南兩省創(chuàng)辦最早的一所規(guī)模較大的完全師范學校,雖然本著張之洞“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理念已兼顧到中學和西學,但是對于附屬中小學仍主張“宜注重讀經(jīng),以存圣教”①馮天瑜:《張之洞與湖北近代教育》,《武漢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4年第3期,第73頁。。聞一多入學一年,兩湖師范學堂即因辛亥革命爆發(fā)而停辦。局勢動蕩時期的學校教育雖然時斷時續(xù),但是家塾教育卻從未間斷。即使聞一多進入兩湖師范學堂附屬高等小學校讀書期間,也同時還在叔父丹臣(廷治)先生主持的改良私塾——三佛閣繼續(xù)補習,中文之外,并有英文、算學。對此,聞一多在早年所作《辛亥紀事》中也有記載:“曩偕諸兄弟游學武昌,館于三佛閣。辛亥秋,諸兄弟至者益眾。季父督課嚴,匪故莫得入肆?!雹诼勔欢啵骸缎梁ゼo事》,聞:《聞一多青少年時代舊體詩文淺注》,第175頁。確切地說,一直到進入清華學校以前,以家塾為主導(dǎo)的舊學是聞一多受教育的主體內(nèi)容,即便是進入清華學校以后,其典籍研讀仍受到父親的關(guān)注和指導(dǎo)。由其所受到的正統(tǒng)而嚴格的家塾教育,不難梳理出聞一多早年的國學素養(yǎng)對其早期文學趣味和風格的深刻浸染。
聞一多古文辭趣味的進一步養(yǎng)成是進入清華學校之后的國文教育和刻苦自修。清華作為庚子賠款建立起來的留美預(yù)備學校,從管理到課程設(shè)置都照搬美國課堂,學生為準備留洋更是普遍重英文而輕國文。比聞一多低一年級的潘光旦在20 世紀80 年代曾有一篇著名的回憶錄《清華初期的學生生活》,便談及當時清華學生對待午前英文課和午后漢文課截然不同的學習態(tài)度:“午前是整齊、嚴肅、緊張,而不礙活潑。一到午后,同一批人,同一個課室,卻是凌亂、浮動、松懈、而死氣沉沉?!边@種重英文輕國文的情形,固然和清華學校作為留美預(yù)備學校的小氛圍有關(guān),但也與辛亥前后社會劇烈轉(zhuǎn)型的大時代氛圍相關(guān)。出國留洋而非科舉考試,已經(jīng)成為越來越現(xiàn)實、越來越迫切的國家亟需和青年學生們的個人選擇。因此,那些曾經(jīng)身為舉人、進士的老先生們“縱有滿腹經(jīng)綸,也是不合時宜的了”。在這種大、小氛圍的影響下,只有對國文保持著濃厚興趣的同學才會不放棄課余的自修:“凡是漢文程度較好的人,一定是在努力學習英文的同時,不肯隨波逐流而獨自下過功夫的人。”③潘光旦:《清華初期的學生生活》,《文史資料選輯》1980年第31輯,第75—77頁。聞一多即是這些少數(shù)人中的代表,他利用課余閑暇繼續(xù)刻苦研讀國文典籍,并對清華同學重英文輕國文的態(tài)度和學風提出嚴厲批評,他在文章中把國粹與國運的興衰直接相聯(lián)系:“國于天地,必有與立,文字是也。文字者,文明之所寄,而國粹之所憑也。希臘之興以文,及文之衰也,而國亦隨之?!倍迦A學生為留洋而執(zhí)新病舊、厭棄國學、厭棄國文的做法終將導(dǎo)致“新學浸盛而古學浸衰;古學浸衰而國勢浸?!?。為古學與國勢而憂心忡忡的聞一多提倡在習新務(wù)的同時不忘舊,保存國粹、弘揚精華、振興國學,正是每個青年的責任。聞一多自己正是這樣一位身體力行的“刻自濯磨”者。④聞一多:《論振興國學》,《聞一多全集》第2卷,第282—283頁。一直到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fā)前,從聞一多作于1至4月間的《儀老日記》中,仍能看到他在刻苦學習正科之余對中國典籍的廣泛研讀,甚至在赴美留學之際,聞一多也攜帶了他喜歡的國學典籍,并在《清華周刊》上繼續(xù)發(fā)表有關(guān)杜甫的研究文章。
在清華學校的現(xiàn)代學習環(huán)境中,聞一多在美術(shù)、戲劇、講演、文章等方面都顯示出了卓越的才華,有同學評價他“讀書而外,從事各項課外活動,加之寫字秀遒,作文華美,圖畫高明,口才卓越,是以被推擔任級長,知名校內(nèi)”⑤浦薛鳳:《憶清華級友聞一多》,聞黎明、侯菊坤:《聞一多年譜長編》(增訂本·上卷),第30頁。。如果說清華學校給聞一多系統(tǒng)的現(xiàn)代教育,那么他的國學研讀則主要憑借興趣和持之以恒的苦讀。每次暑假返家,聞一多都“恒閉戶讀書,忘寢饋”⑥聞一多:《聞多》,《聞一多全集》第2卷,第295頁。。發(fā)表于1916 年《清華周刊》上的《二月廬漫紀》便是聞一多暑期居家研讀國學典籍的成果。這一組讀書札記既見證了聞一多閱讀之廣,也顯示了其思考之深,是聞一多古文辭童子功的一次集中展示。聞一多在《二月廬漫紀》中釋經(jīng)解典,品評詩文,考辨史料,往往發(fā)前人之所未發(fā),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比如《二月廬漫紀》續(xù)七對莊子鼓盆而歌的新解:“世以為達。此殆不然。未能忘情,故以歌遣之耳,情若能忘,又何必歌?”①聞一多:《二月廬漫紀》續(xù)七,《聞一多全集》第2卷,第266頁。又如,世人都根據(jù)杜牧“西子下姑蘇,一舸逐鴟夷”一詩,認定范蠡最終載西施逃跑了,因為范蠡號為“鴟夷子”。而聞一多經(jīng)過多方史料考辨,認為這是杜牧的一種誤解,后人更是借此以訛傳訛。聞一多認為,伍子胥死后以鴟夷浮于江,后來西施也被沉江,以向伍子胥謝罪,此“鴟夷”乃指伍子胥而非范蠡。②聞一多:《二月廬漫紀》續(xù)十二,《聞一多全集》第2卷,第275頁。聞一多的這一發(fā)現(xiàn)新穎且可信。諸如此類精心考辨、質(zhì)疑成說的奇警見解在《二月廬漫紀》中比比皆是,正如他對自己的評判:“喜敷陳奇義,不屑屑于淺顯?!睂Υ耍醒芯空咧赋觯骸叭绻f,一多先生一生在古籍研究方面的造詣,無愧于他后來所自詡的‘殺蠹的蕓香’稱號的話,那末,在《漫紀》中,我們已經(jīng)可以聞到蕓香的一縷清芬了?!雹坂囬L風:《少年英才的奇文》,《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5年第4期,第73頁?!抖聫]漫紀》中還有諸多篇什是借品鑒歷史人物、品評詩文或發(fā)思古之幽情,或指出歷史文獻的錯漏訛誤,有時也采擷歷史文獻中的趣事做莞爾一笑。但無論是對慷慨悲歌之士的嘆惋還是對逸聞趣事的解頤,都娓娓道來,趣味橫生,是接近小品文似的讀書札記,從中也展露出聞一多既喜慷慨悲壯又不乏幽默風趣的風格。
1917 年清華學校辛酉級學生的中等科畢業(yè)級刊《辛酉鏡》印行,④聞一多所在班級高等科畢業(yè)于辛酉年(1921),故稱“辛酉級”,中等科畢業(yè)前所編畢業(yè)級刊名為《辛酉鏡》。聞一多任總編輯并撰寫了《發(fā)刊辭》,序言為林紓所作。林紓在這一簡短的序言中回顧了他曾兩次來清華講《論語》時對清華學風的觀感:“余嘗再至清華園講論語,見學者彬彬然,部署井井然,司其事者溫溫而有禮。余太息,以為此校講新學,乃一本于禮衷,古道一線,其猶存于斯矣。”贊揚清華古道猶存的學風之余,林紓又稱賞《辛酉鏡》中的詩文“文咸通贍,不悖于理”。林紓由《辛酉鏡》中這些文理俱通的文字,轉(zhuǎn)而慨嘆時下每況愈下的世風與學風,并對這些清華學子提出了鼓勵和表揚:“方今學者東涂西抹,鮮能專心致志以崇實際,而諸君乃能聿自濯勵,勤學不懈。茲植中學畢業(yè)復(fù)輯其四年來之成績著于篇,此固有志之所為,而未可數(shù)數(shù)覯者也。”⑤聞黎明、侯菊坤:《聞一多年譜長編》(增訂本·上卷),第55頁。此序言是聞一多轉(zhuǎn)托同級好友薛祖康從林紓處求得,成為一個頗有意味的歷史細節(jié),借此既可管窺聞一多早年的文學趣味和文章質(zhì)色,也可透視清華校園國學風氣的流轉(zhuǎn)。
聞一多主編的《辛酉鏡》為清華畢業(yè)班的留念性刊物,其中收錄了聞一多自己創(chuàng)作的若干篇古體詩文。一直到1920年1月,當以清華學生會(聞一多擔任辛酉級代表之一)為代表的出版委員會決議改良《清華周刊》,決定“不取陳古文”⑥聞黎明、侯菊坤:《聞一多年譜長編》(增訂本·上卷),第91頁。之前,聞一多依舊沉浸于“古文辭”的趣味中,他陸續(xù)發(fā)表在《清華周刊》上的詩文以及1919年1月的《儀老日記》等,仍是舊體詩文。從總體上看,清華學生時代的聞一多對于傳統(tǒng)詩文并沒有刻意學習或者執(zhí)著于學習某派某家,雖有偏好但大致取一種兼容并包的態(tài)度。他在《〈辛酉鏡〉發(fā)刊辭》中對“藝林”欄目的詮釋正代表了他博取的姿態(tài):“韓歐徐庾,駢散異體,各擅厥趣,未可偏詆;茹古含今,我心則取,幼稚不揣,操觚喜試?!雹呗勔欢啵骸丁葱劣乡R〉發(fā)刊辭》,《聞一多全集》第2卷,第293頁。這是對刊物欄目的一種概括和說明。但涉及聞一多本人,我們?nèi)阅軓乃麖V泛的研讀中理出他的個人偏好和古文辭創(chuàng)作的模仿藍本,從這些古文辭的色調(diào)中清晰地辨別出他與桐城派及林紓古文的精神關(guān)聯(lián)。聞一多自己對此也坦然承認,他在《古瓦集》序中說:“這幾篇文章都是一番鉆研揣摩底結(jié)果。于今姚選、黎選兩部《類纂》里紅的圈,黃的、綠的點,仿佛珊瑚、翡翠、琥珀嵌排在紙上似的——便是當時底成績?!雹俾勔欢啵骸丁垂磐呒敌颉?,聞:《聞一多青少年時代舊體詩文淺注》,第1頁。
據(jù)聞一多1919年1月至4月初《儀老日記》中所載讀書、作文所示,上至《詩經(jīng)》《史記》《文選》,下至《清詩別裁》,都在他的研讀系列,而記錄條目最多的則是讀姚鼐的《古文辭類纂》。在此前一年,聞一多致聞家駟的信中即提及對《類纂》的研讀狀況和計劃:“此外自修功課,去歲寒假前已閱畢黎(莼齋)選《續(xù)古文辭類纂》,本學期正閱姚選本,未畢。近以大考在即,中文自習功課多未照格履行?!雹诼勔欢啵骸吨侣劶荫啞?,《聞一多全集》第12卷,第7頁?!秲x老日記》所載顯然是繼續(xù)完成1918 年5 月因課業(yè)繁忙而未竟的閱讀計劃,尤其對于姚選本《古文辭類纂》更是“興趣盎然,不忍釋卷也”③聞一多:《儀老日記》,《聞一多全集》第12卷,第417頁。。在日記中,聞一多還大段節(jié)錄了《姚姬傳復(fù)魯賓書》中所談“專一”和“涵養(yǎng)”的治學之道,聯(lián)想起自己因參與學生會等事務(wù)性工作而影響了課業(yè)和讀書,更生痛自悔悟之心:“因思吾自側(cè)身會事,日課盡荒。繼此以往,神擾志亂,其何以讀書,況眾手所指,群飛刺天,果何裨哉!今猶不悟,后悔何追?!雹苈勔欢啵骸秲x老日記》,《聞一多全集》第12卷,第412頁。聞一多正是通過文字而與桐城派古文家產(chǎn)生了跨越時空的精神溝通。實際上,從經(jīng)典桐城派的選本到同時代的桐城派文家諸如嚴復(fù)和林紓,都在聞一多的閱讀興趣之列?!秲x老日記》中有多天連續(xù)讀嚴復(fù)《天演論》的記載,并對嚴復(fù)的譯筆甚表佩服:“辭雅意達,興味盎然,真迻譯之能事也。”⑤聞一多:《儀老日記》,《聞一多全集》第12卷,第423頁。由對嚴復(fù)文筆的佩服,聞一多轉(zhuǎn)而也就《新潮》雜志對嚴復(fù)譯文的譏諷大不以為然,進而替嚴復(fù)的譯文進行辯護:
《新潮》中有非譏嚴氏者,謂譯書不僅當譯意,必肖其詞氣、筆法而后精,中文造句破碎,不能達蟬聯(lián)妙邃之思,欲革是病,必摹西文云云。要之嚴氏之文,雖難以上追諸子,方之蘇氏,不多讓矣。必謂西文勝于中文,此又蛣蜣丸轉(zhuǎn),癖之所鍾,性使然也。吾何辯哉?、蘼勔欢啵骸秲x老日記》,《聞一多全集》第12卷,第423頁。
由上文可見,聞一多是把嚴復(fù)的譯筆放在諸子以來的整體文章脈絡(luò)上進行評判的,指出嚴復(fù)文筆的足與不足,確實是一種比較中肯的評價。
對嚴復(fù)文筆頗為佩服的聞一多也是林紓的愛讀者。但是與稍前或同時代諸多文人學者如魯迅、胡適、冰心等在青少年時期癡迷甚至模仿林譯小說不同,聞一多更偏愛林紓的古文。據(jù)《聞一多年譜》所載聞家駟的訪談所講:“先生亦喜愛林紓著述,某年暑假返鄉(xiāng),在武漢買了《畏廬集》及續(xù)集,在家認真披閱,還讓聞家駟也共讀。”⑦聞黎明、侯菊坤:《聞一多年譜長編》(增訂本·上卷),第55頁。聞家駟在訪談中雖然沒有明確標明閱讀林紓著作的時間,但《畏廬續(xù)集》在1916年4月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初版本,由此也可以大致推斷聞一多閱讀林紓的文章應(yīng)該在1916年4月至1919年4月之間。據(jù)《清華周刊》記載,1917年2月3日、4月14日,林紓兩次受清華孔教會邀請來清華講授“信”“知恥近乎勇”等儒家講義,想必聞一多也是學生聽眾中的一員,而《清華周刊》中更是時??橇旨偟脑娢?。因此,聞一多在1917年5月中旬籌備主編《辛酉鏡》時,轉(zhuǎn)托好友請林紓作序,也就顯得順理成章。
喜好并研讀某人或某派的文字,一方面是從這些文字中獲得了情感共鳴或者精神契合,另一方面則是自覺或不自覺地以之為范本進行摹仿,最終由摹仿到出新,形成自己的文筆風格。錢基博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中曾以林紓自作的《冷紅生傳》為例,高度評價林紓的文章風格:“紓之文工為敘事抒情,雜以詼詭,婉媚動人,實前古所未有,固不僅以譯述為能事也?!雹噱X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 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年,第127頁。《冷紅生》實際是林紓為自己做的一篇小傳,講述自己屢拒奔女、為同儕嘲笑而不改初心的故事。寥寥200多字即生動地描摹出冷紅生“家貧而貌寢,木強而多怒”①林紓:《冷紅生傳》,《畏廬文集》,上海: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23年,第25頁。的個性,尤其是看似無情實乃深情的真性情。無獨有偶,聞一多所作自傳《聞多》中,同樣也以簡約有趣的文字呈現(xiàn)出一個樂于做事、強于自信的少年聞多形象:“喜任事,于會務(wù)無洪纖劇易悉就理。所見獨不與人同,而強于自信,每以意行事,利與鈍不之顧也。性簡易而康爽,歷落自喜,不與人較短長?!甭劧嘣谑钇诳崾茸x書的情形更是栩栩如生:“每暑假返家,恒閉戶讀書,忘寢饋。每聞賓客至,輒踧踖隅匿,頓足言曰:‘胡又來擾人也!’所居室中,橫臚群籍,榻幾恒滿。”②聞一多:《聞多》,《聞一多全集》第2卷,第295頁。嗜讀書而恨人擾的少年聞多躍然紙上。文章出于性情,如果向深處探尋,我們還能從性情上找出林紓與聞一多諸多相似之處,比如聞一多簡易康爽、樂于助人的品性就與林紓的仗義疏財有共通之處。朱羲胄記陳衍評價林紓:“其友陳衍嘗戲呼其室為造幣廠,謂動即得錢也。然紓頗疏財,遇人緩急,周之無吝色。”③朱羲胄:《貞文先生學行記》,《民國叢書》第4編,上海:上海書店影印世界書局版,1992年,第5頁。聞一多則在自傳中稱自己“待人以誠,有以緩急告者,雖無貲,必稱貸以應(yīng)”④聞一多:《聞多》,《聞一多全集》第2卷,第295頁。。正所謂“文如其人”,性情往往澆鑄為文字,反過來,風格也常常是人格的外在表現(xiàn)。林紓友人張僖在《畏廬文集》序中稱其人與文:“畏廬忠孝人也,為文出之血性?!雹輳堎遥骸缎颉?,林紓:《畏廬文集》,第1頁。林紓早年把小說翻譯視為自己的報國之舉,自稱“叫旦之雞”,期冀“同胞警醒”⑥朱羲胄:《春覺齋著述記》卷三,《民國叢書》第4編,第37頁。。晚年的林紓更是在“桐城謬種”“選學妖孽”都選擇沉默避讓的情勢下,孤身挑群雄,與五四《新青年》派展開論戰(zhàn),雖是逆潮而動,被譏為螳臂當車,但其誓死衛(wèi)道的熱忱與孤勇也可見一斑。林紓一些懷人敘事的文字往往滲透著這種至情至性,諸如懷念祖母的《先大母陳太孺人事略》、悼念妻子的《亡室劉孺人哀辭》、悼念友人的《告王薇庵文》《告周辛仲先生文》等,都是從敘寫日?,嵤鲁霭l(fā),字里行間滲透出真情和深情,哀婉動人。對于聞一多而言,熱烈的詩人性情和激昂的斗士精神顯然是他人格和詩文風格的原生底色,這種風格越到后來越被動蕩的時代激發(fā)出火山爆發(fā)般的力量。正如木強多怒和婉媚詼諧同為林紓的性格并影響了他的文字一樣,聞一多在熱烈、剛正的性情及文字中也有哀婉深情的一面,這在他早期諸多古文辭篇什中都有著明顯的體現(xiàn)。聞一多祭悼清華病亡同學的《招亡友賦》,即把夜里恍惚間夢到同學來訪的欣喜以及夢醒后的悵惘、四顧茫然仰空而泣的哀傷表達得淋漓盡致、凄婉動人:“恍恍惚惚,覲君來前,驚而延之,神定景逝;更寐而求,苦不交睫。起視牖外,疏星出沒,月在樹高;巡宇而呼,仰空而泣……”⑦聞一多:《招亡友賦》,《聞一多全集》第1卷,第278頁。包括此時聞一多的一些譯詩,經(jīng)他本人的情緒點染,更加凄楚動人。如他所譯《馬賦》,寫一匹與主人征戰(zhàn)沙場、屢立戰(zhàn)功的老馬,在戰(zhàn)后卻被沉溺于醇酒婦人的主人拋棄的凄婉狀態(tài):“朝徘徊兮阡陌,夕躅踟兮闌干;食萑芃兮嗓破,吸燥埃兮鼻酸;鬣焦蕭兮罽敝,脊伶俜兮卦刊,麾蚊蠅兮尾禿,舐瘡疥兮舌干。將翹足以驚陸兮,忽跚蹣而欲顛;渴飲水于明溪兮,對枯影而自憐?!雹嗦勔欢啵骸恶R賦》,《聞一多全集》第1卷,第276頁。老馬食不果腹、徘徊無依、老邁無力、顧影自憐的凄涼場景歷歷在目,情辭凄切動人。此一時期,聞一多還用古文辭翻譯了另一首《點兵之歌》,敘寫軍官在一場戰(zhàn)役后再次集合殘部,清點人數(shù)時親見或者耳聞兵士們在戰(zhàn)場上或傷或亡的慘狀:有的是兄弟近在咫尺未能相救,有的是身中流矢,喃喃呼喚著母親伏尸道旁……聞一多把戰(zhàn)爭的殘酷和慘烈場面生動地呈現(xiàn)出來。這首《點兵之歌》也曾被聞一多的國文老師評為“悱惻動人”⑨聞一多:《點兵之歌》,《聞一多全集》第1卷,第295頁。。
與清末民初已成古文大家并逐漸退居為“遺老”和“衛(wèi)道士”的林紓相比,學生時代的聞一多更處于風華正茂、意氣風發(fā)的時期,而清華的現(xiàn)代教育更賦予了聞一多現(xiàn)代青年的思想和情感,雖是古文辭,雖言古人事,但處處關(guān)涉中國內(nèi)憂外患的現(xiàn)實處境,字里行間充溢著現(xiàn)代學子的家國之憂?!丁词酚洝げ芟鄧兰摇禃蟆氛劶肮湃私砸浴安軈⒁燥嬀撇划斒率路Q賢”一事,聞一多不以為然,認為這種“賢”的結(jié)果是不敢改革弊政,無視人民疾苦,最終只能導(dǎo)致“國日削,民日弊”,這不但不是賢,而且是只考慮自身的自私之徒:“如參者,茍且媮媠,容悅骫瑣,先其身而后國家,是吝之類與?!雹俾勔欢啵骸丁词酚洝げ芟鄧兰摇禃蟆?,聞:《聞一多青少年時代舊體詩文淺注》,第165—166頁。同樣,人人稱道陶淵明以及魏晉時期以高尚自持、隱居為樂、不問世事的諸賢,聞一多同樣發(fā)出了質(zhì)疑和批評:“觀夫波蘭、印度之所以為國,不將有以惕其詩酒之閑心乎?今忽忽經(jīng)載,國事益不可問,不知雖有靖節(jié)者,亦能為力邪?”②聞一多:《〈陶淵明撫松待琴圖〉記》之一,聞:《聞一多青少年時代舊體詩文淺注》,第178頁。即便是流連于清華園工字廳后的荷花池畔,聞一多也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到國家的時代處境:“嗚呼!國貧,鄰人憫而助之資以興學。鄰之惠我洵厚,當之者誠亦可恥而可悲矣!”③聞一多:《記清華園工字廳后荷池》之二,聞:《聞一多青少年時代舊體詩文淺注》,第186頁。而由荷池遠眺圓明園的廢墟,更是“凄愴彌目,則悲亦益甚,不知淚之何自也”④聞一多:《記清華園工字廳后荷池》之二,聞:《聞一多青少年時代舊體詩文淺注》,第186頁。。聞一多熱烈而深沉的家國情懷滲透于字里行間,使這些古文辭呈現(xiàn)出熱烈而沉郁的色調(diào)。聞一多早年的古文辭雖然還達不到林紓古文的境界和功力,但也已展露出“風騷中后起之秀”⑤聞一多:《雪·作者原注》,《聞一多全集》第1卷,第177頁。的才華和自身獨有的文采。
盡管目前還未發(fā)現(xiàn)確切史料顯示聞一多和林紓有過直接的文字或者人際交往,更恰當?shù)卣f,清華學生時期的聞一多是在學習和研讀林紓的文章(或許還有聆聽林紓的演講)中,與這位曾經(jīng)聲名遠播,如今卻不合時宜、備受攻擊的古文家有了精神上的交集。聞一多編輯《辛酉鏡》請林紓作序,固然出于他“閑為古文辭”的文學趣味,以及對林紓這樣的古文大家的心存崇敬,但背后也許還有對《新青年》派以不尊不敬的態(tài)度攻擊林紓所產(chǎn)生的些許不滿,正與他對《新潮》譏嘲嚴復(fù)的態(tài)度相一致。五四《新青年》派為了打開新文化運動和文學革命的局面,對以林紓為代表的舊派進行抨擊,固然有時代的正義性,但也有顯而易見的偏激之處。正如聞一多注意到《新潮》對嚴復(fù)的批評一樣,他時刻關(guān)注著已經(jīng)蓬勃興起的新文化運動以及《新青年》派與林紓越來越激烈的文白之爭。而聞一多能在這種情勢下轉(zhuǎn)托同學請林紓為畢業(yè)留念文集作序,既展示了聞一多“獨不與人同”的殊異個性,也透露出他對林紓文章的一種偏愛,當然,也與整個清華學校在五四運動之前偏于保守的學風有關(guān)。歐陽軍喜在全面考察清華學校五四前后的國文教學時也談到了文白之爭在清華的反響,認為在五四運動以前,清華的風氣總體上傾向保守,對白話文表現(xiàn)出抵制的態(tài)度:“一些學生認為‘吾國文學,若經(jīng)史子等,悉為我國文明之所寄。白話之文果盛行,則不出百年,將無能讀古書矣。今日持抑文就語說者,實無異自毀國粹自滅固有之文明’。直到1919 年3 月,裴慶彪、劉聰強幾位同學受文學革命的影響,成立白話文學研究會,仍然遭到《清華周刊》編輯羅隆基、沈榦、楊蔭溥等人的攻擊,引發(fā)了一場關(guān)于白話文學的爭論。”⑥歐陽軍喜:《在中西新舊之間穿行:五四前后的清華國文教學》,《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3期,第40—41頁。有趣味的是,在這場文白爭論中,主張白話文者援引胡適的主張,而反對白話文、捍衛(wèi)文言文的羅隆基等則援引林紓等保守派的觀點進行反駁,楊蔭溥還以“石湖”的筆名在《清華周刊》1919年第164期發(fā)表了小說《否否》,模仿林紓的口吻諷刺新文學,足見林紓與《新青年》派的文白之爭對清華所產(chǎn)生的影響。聞一多雖然并沒有切身參與清華學校的這場“文白之爭”,但在1919 年的《儀老日記》中也隱約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學報》用白話文,頗望成功。余不愿隨流俗以來譏毀?!雹呗勔欢啵骸秲x老日記》,《聞一多全集》第12卷,第425頁。1919 年夏的聞一多正處于新舊詩文的過渡期:“這時已經(jīng)作了白話散文,文言詩卻還舍不得丟掉?!雹嗦勔欢啵骸丁垂磐呒敌颉?,聞:《聞一多青少年時代舊體詩文淺注》,第2頁。但是新文學的潮流已經(jīng)在聞一多心中激蕩,正如清華五四前夕偏于保守的學風被轟轟烈烈的五四運動所打破,聞一多也在五四運動中成長為不折不扣的五四之子,連帶著其“古文辭”的創(chuàng)作興味也迅速消解。到1920 年1 月,清華學生會決定改新聞科為出版委員會,對《清華周刊》實施改良:“一改封面,二改門類,三不取陳古文,四用標點,五采橫寫法,六改編輯制為集稿制。”①聞黎明、侯菊坤:《聞一多年譜長編》(增訂本·上卷),第91頁。聞一多和潘光旦合編了改版后的《清華周刊》第5期。至此,聞一多舍棄了“古文辭”,一變而成為白話文的忠實信徒。聞一多于1919年底開始了白話詩文的嘗試,并創(chuàng)作出了白話新詩《雨夜》《月亮和人》以及發(fā)表于《清華學報》第5卷第1期的白話文《建設(shè)的美術(shù)》。聞一多是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回應(yīng)了對白話文運動的贊同和支持。
從根本上講,置身于清華學校的聞一多,本身就是一個走在時代前沿的新式學生,他所接受的現(xiàn)代課程教育,他在課余熱心從事的美術(shù)、講演以及中英文話劇的編、導(dǎo)、演活動,都與稍后五四文學革命時期提倡的新思想、新文化和新文學有著形、質(zhì)上的相通。②王桂妹:《潮流內(nèi)外:老舍、聞一多與五四》,《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2期,第173—180頁。五四運動只不過進一步激發(fā)了聞一多身為“新青年”的色彩。由古文辭轉(zhuǎn)入白話詩文的創(chuàng)作,成為新文學的堅定支持者,對于聞一多而言幾乎是一個毫不費力、自然而然的事情。
聞一多早期創(chuàng)作的古文辭是他“忘飧廢寢,蕩肝伐肺”③聞一多:《〈古瓦集〉序》,聞:《聞一多青少年時代舊體詩文淺注》,第2頁。,沉浸于古文典籍的一種表征、一種成績、一種情感之凝結(jié)。他在五四新思想、新文化、新文學的浪涌中脫離古文辭轉(zhuǎn)向白話文學創(chuàng)作的心路歷程,也正是中國思想文化及文學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一個側(cè)正。醉心于白話詩文創(chuàng)作的聞一多,迅速成長為一位耀眼的新詩人和精銳的新詩批評家,并嚴厲敬告落伍的詩家:“若要真做詩,只有新詩這條道走……若是定要執(zhí)迷不悟,你們就刊起《國故》來也可,立起‘南社’來也可,就是做起試帖詩來也無不可,只千萬要做得搜藏一點,顧顧大家底面子?!雹苈勔欢啵骸毒锤媛湮榈脑娂摇?,《聞一多全集》第2卷,第38頁。聞一多雖然批判了舊詩、否棄了古文辭的創(chuàng)作,但是內(nèi)心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典籍的熱愛并沒有減弱。或者說,他早年的古文辭趣味內(nèi)轉(zhuǎn)、沉淀為一種更深沉的文化情感,凝聚為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愛。這種文化之愛在聞一多留美期間所感受到的東西方文化落差中表現(xiàn)得尤為濃烈,并投射到他此時期的詩歌批評和中英文詩歌創(chuàng)作中。他在極力贊美《女神》時代精神的同時,又毫不客氣地批判作者“有一種歐化底狂癖”,并高聲疾呼:“我們的中國在那里?我們四千年的華胄在那里?那里是我們的大江,黃河,昆侖,泰山,洞庭,西子?又那里是我們的《三百篇》,《楚騷》,李,杜,蘇,陸?”⑤聞一多:《〈女神〉之地方色彩》,《聞一多全集》第2卷,第118—119頁。他深情地贊美東方的文化“是絕對地美的,是韻雅的。東方的文化而且又是人類所有的最徹底的文化。哦!我們不要被叫囂獷野的西人嚇倒了!”⑥聞一多:《〈女神〉之地方色彩》,《聞一多全集》第2卷,第123頁。作為一位深愛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又正式接受過西式文化教育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他所期待的理想新詩是“中西藝術(shù)結(jié)婚后產(chǎn)生的寧馨兒”,“詩同一切的藝術(shù)應(yīng)是時代底經(jīng)線,同地方底緯線所編織成的一匹錦”⑦聞一多:《〈女神〉之地方色彩》,《聞一多全集》第2卷,第118頁。。但實際上,中西方文化在他心目中從來都不是相同的比重,毋寧說,聞一多對于以中國文化為核心的東方傳統(tǒng)文化之愛是深植于骨髓之中的,他甘心做“東方的老憨”。一個顯見的事實是,聞一多所傾情的“東方文化”依舊局宥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中,⑧王桂妹:《“東方色彩”的自覺追求與建構(gòu)》,《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5年第3期,第295—300頁。那些由傳統(tǒng)文化凝結(jié)而成的意象密鋪在聞一多的新詩中,使這些新詩散發(fā)著濃麗的東方神韻。這些古色古香的意象正來自他早期沉醉其中的傳統(tǒng)典籍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審美情趣。關(guān)于聞一多新詩中傳統(tǒng)藻繪的采擷問題,筆者已有過專論,在此不贅述。①王桂妹:《小議聞一多新詩中的傳統(tǒng)藻繪》,《聞一多殉難60周年紀念暨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第279—286頁。實際上,包括聞一多對新詩最重要的理論貢獻之一——對新詩格律的強調(diào),無不源自他對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精研與透解,既成為他救正初期白話新詩的一劑良藥,也成為他溝通傳統(tǒng)的一種有效方式。②王桂妹:《聞一多對新詩現(xiàn)代性的理解和救正》,《聞一多研究輯刊》2004年第9輯,第274—282頁。一直到20 世紀30 年代,聞一多舍棄了他所鐘愛的繪畫與詩歌,決意轉(zhuǎn)向?qū)W術(shù),正因為他深刻地感受到,只有從這條“向內(nèi)轉(zhuǎn)”的道路上才能“得著一個大安慰”③聞一多:《致饒孟侃》,《聞一多全集》第12卷,第265頁。。聞一多決意走治學道路,并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而是自幼年起就深深根植于他血脈中的熱愛,經(jīng)過了“眾里尋他千百度”的追尋,最終走上了“為伊消得人憔悴”的心路歷程。聞一多早期對國學典籍的癡迷和“閑為古文辭”的創(chuàng)作,在其后半生升華為他畢生的志業(yè)。而作為經(jīng)歷過五四精神淬瀝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聞一多已經(jīng)不再是皓首窮經(jīng)地沉溺于古典,簡單地在故紙堆里討生活,他“要的是對本國歷史與文化的普遍而深刻的認識,與由這種認識而生的一種熱烈的追懷”④聞一多:《悼瑋德》,《聞一多全集》第2卷,第186頁。,他要從二十四史的英靈身上提煉出中華文化的精髓,為中國文化、為民族開出藥方。這才是一位持有中國本位文化精神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對中華文化、對中華民族的大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