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瓔
是城市的高樓壓扁了天空,還是變幻的云靄束縛了樓宇的脖頸?晴空萬里時,道路把惆悵扯成深色領帶,對抗藍天的純凈,那大片的過往不斷涌進心懷,如一波又一波乘客,南腔北調(diào),各具相貌,包括命運模糊不清……
不同的氣氛,攪擾著心底的一滴淚。
“叮咚”,十七元打車費轉(zhuǎn)到孔立昂手機里。穿白色連衣裙的胖女孩開門下車,“嘭”地關上門,車子里立時安靜??琢罕牬笱劬咭曑嚧巴?,眼前是遠郊大學校園,胖女孩走進校園,背影不斷縮小。
孔立昂的臉顯長,身形瘦高,一雙大長手,一只握在方向盤上,另一只,有人上車會隨時握上去。他把主駕駛座位向上調(diào)節(jié),大長腿才不至于屈從。校園里走出一位女子,黑絨褲,坡跟休閑鞋,酒紅色束腰半袖衫,面孔白凈,辨不出年齡。她安靜而沉穩(wěn)地走過來,上了車。
“師傅,去西海路8號公寓,我上樓取東西,你等我一會兒,我還回來!”
“好嘞!”
來去八十多元車費,現(xiàn)在是城東郊區(qū),那地方在城西郊區(qū)。女子很著急的樣子,但她坐在后排座位上,盡量保持安靜和沉穩(wěn)。
孔立昂征求乘客意見:“走高架還是走外環(huán)?”
“哪個不堵車,哪個快走哪個,師傅說了算!”
挺讓人舒服的女子,聲音柔和,透著親切,孔立昂心里松弛了一下,他專注地開車。車輪不斷吞噬“深色領帶”,風聲在車外蕭蕭,他方向盤把握得穩(wěn)妥,能超車時則超車,竟然一路是綠燈。
女子感嘆:“師傅,你的車技真好!”
半個多小時的車程,有這樣一位乘客,不枯燥??琢捍蜷_車載音響,李克勤粵語演唱的《友情歲月》,詞曲濃烈、凄清,然后燃情……他似乎又飛馳在廣州的街頭,感覺樓更高了,車流更蜂擁,有一種被擠脹的壓抑感。
“這真是歲月呀,懷著消失后的風,還在一個人的心里敲打,也不管相聚時的人知不知道,一個人在路上,其實不敢說疲憊,不敢說憔悴。”女子的感慨點亮孔立昂的內(nèi)心。
“你是70后嗎?”孔立昂忍不住問。
“我比你說的稍大一點兒?!?/p>
“你是老師吧!”
“是的,心理學老師,我把教案落家里了,今天的課程很重要,不能取消。”女子說著下車,上樓去了。
孔立昂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他要把自己多年的苦惱說給這位老師,聽聽她的見解,回程有半個多小時呢!
十五年前的廣州,大姚揣著后媽留下的五十萬元存單,帶著同城好兄弟孔立昂闖了進來?!胺凑覜]親人了,帶你出來見見世面,說不定我就是下一個大富翁!”孔立昂站在大姚身邊,像一片長樹葉,風吹來,翩翩有韻味。大姚稍矮,不到一米七五,比較敦實,挺樸實的樣貌,屬于不太懂浪漫的那種人?!扒七@臺車,雪佛蘭,八成新,我喜歡它的藍顏色,租下來,以后你給我當司機,不用你操心業(yè)務。”“嗯?!笨琢狠p輕答應。
他們的廣告公司門臉不大,雇了五個業(yè)務員,三男兩女,其中叫夏小青的女孩和他們是同城老鄉(xiāng),面試時他們對老鄉(xiāng)這個字眼很敏感。大姚訓話:“你們要每天走訪街區(qū),找客戶,把那些做條幅的呀、做小冊子的呀、做招牌的呀、噴字的呀……通通找回來,我們統(tǒng)一拿到工廠里去定制,用最低的成本價把東西做回來,送貨上門。我們的成本價算一份的話,賣給客戶的價錢翻三番,多掙的錢用來維持運營、交房租,還有付你們的工資獎金,收不回來業(yè)務,意味著開不出工資、吃不上飯,公司不養(yǎng)閑人,業(yè)績不佳,一個月后走人。不要怕客戶嫌貴,他自己找到工廠去做,人家不會給散客成本價,關鍵也跑不起路?!?/p>
夏小青機靈地轉(zhuǎn)動黑色眸子,嘴角掛出燦爛笑意。她把頭發(fā)分成兩股,捆扎在脖頸兩邊,孔立昂怎么看那兩股頭發(fā)都像小白兔倒置的兩只耳朵,白色連衣裙恰好顯示出她的苗條和稚嫩。
另外一個女生的業(yè)績非常好,經(jīng)常能弄來大訂單,她畫著半濃的妝容,既清純又潑辣,和客戶打情罵俏的,就把業(yè)務按住了。夏小青路走得最多,最勤勞,可業(yè)績始終不理想。有一次,她扶著居委會老大媽進來,七元錢一米的條幅,愣被講價到五元錢一米,人家定制了三米,公司按規(guī)則扣留成本價和提成十四元錢,她只掙了一元錢,還搭進去半天工夫。大家拿“一元錢”取笑她。夏小青噘著嘴躲一邊吧嗒吧嗒掉眼淚,孔立昂過去遞給她紙巾,大姚吼了一嗓子:“甭管她!”
半年以后,他們小有盈利。大姚給三個男生叫了出租車,孔立昂照舊開車拉著大姚,兩個女生坐后座,他們?nèi)ス浯笈艡n。天熱,孔立昂搖下車窗,風猛烈灌進車內(nèi),有錢的熱鬧感覺爽到心底。大姚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孔立昂也躊躇滿志。兩個女生嘰嘰喳喳不知在說些什么,風聲影響了他的聽力。
夏小青喝多了,瞇著月牙眼只管笑,孔立昂拿大長手扶住她的頭,像抓小白兔一樣。孔立昂開車不喝酒,大姚叫他先把夏小青和三個男生送回單位寢室,再回來接人,結果等孔立昂回來,只剩大姚了。
入秋遇到一份大訂單,一家新樓盤要鋪天蓋地宣傳,需要定制大量宣傳彩頁,預訂款只給了一半,不夠成本價。大姚看好這項業(yè)務,一咬牙,砸錢干吧。宣傳單印出來了,樓盤老板跑了,一屋子廢紙和一個大窟窿堵在心口,半年白干了,再翻身不容易。夏小青攬收了一份美容院宣傳彩冊,由于價格被壓得太低,從工廠里出來是紙片,沒給壓出折頁,她一個人三天沒睡覺,愣是靠手工給折疊出來。大姚要裁員,只留兩個業(yè)務員,另外一個女生不用趕,自己走了,女寢室取消了。夏小青業(yè)績倒數(shù),也必須離開。
夏小青哭了,一邊哭,一邊說,她掙的工資都郵寄給家里了,身上沒有多少錢,離開公司沒有住宿的能力,回家的路費也不夠。夏小青不停地哭,反復地說,孔立昂心煩,站起來說:“跟我走吧,我租的房子客廳有張空床,你先住下,等買了車票再回家?!?/p>
女老師回到車上,說話依舊柔聲細語,孔立昂信心陡增,車子奔馳,孔立昂忍不住說出真心話:“老師請你幫我,我很想她,她把初夜給了我,我想她想了十五年,她過得很不好!我不敢給她打電話,我們已經(jīng)一年半沒聯(lián)系了。老師,我該怎么辦?”
“你救不了她,你目前還沒有這個能力,不論她多么不幸,她都必須自己堅強地面對命運,靠自己站起來。你對她的思念千萬不要讓你妻子知道,你要學會保護和愛護妻子,不要讓另一個無辜的女人受傷害。你越想念她,越要加倍善待你的妻兒。將來你若有能力,或許在資金上能給予她一定的幫助?!?/p>
“你最好不要主動去聯(lián)系她,如果她把你當成救命稻草,那樣你會傷害你的家庭,你們倆也不一定有好結果。你可以默默關注她?!?/p>
“你不用試圖忘記她,把她裝在心里吧。你的想念包含了年輕時的荷爾蒙沖動,隨著歲月的流逝和你們年紀的增長,相貌的衰老,或許想念會沖淡、化解?!?/p>
“記住,就像兩個不會水的孩子,一個落水,另一個不會水的跳下去救人,不但救不了,兩個都有可能會死。過好你自己,也是對她最大的保護?!?/p>
李克勤顫抖、有力的歌聲再度響起,孔立昂含著淚水,繼續(xù)飛奔在回程的路上。
孔立昂到加油站和晚班司機丁哥交接出租車。丁哥沒來,丁嫂孤零零站在角落,陽光和陰影的界限把她劈成兩半。
“我來取走老丁放在車里的東西,老丁不干了。”丁嫂迎上來,臉色和話語澀澀的。
“丁哥怎么了?”孔立昂問。
“胃癌晚期,沒得手術的必要了,我哄著他在家養(yǎng)著吧,不敢告訴他真相?!倍∩┤讨磺凰岢?。
孔立昂立刻想到丁哥在郊區(qū)的院子,他在院里養(yǎng)了兩頭豬,一大群雞。雞順著后院角門可以隨意跑到后山上刨食兒吃。丁嫂“嘍嘍嘍”吆喝,那些雞撲撲棱棱下了山坡,呼啦圍過來一大群,亂撞丁嫂小腿,搶著吃木槽里的苞米面拌山野菜。這些雞每年能換不少錢,丁哥、丁嫂談及此事,眼里閃著愜意的光亮??琢汉拮约杭依镌趺礇]有這營生。丁哥白天忙家務,晚間接孔立昂的班開出租車,他覺得能掙點兒是點兒,日子過得比孔立昂活泛。
不過丁哥有個習慣,干活兒猛,顧不上吃飯,經(jīng)常帶口干糧上車。出租車大修那次,孔立昂得機會坐在丁哥家院子里,哥倆“把酒話桑麻”,丁嫂罵“老不死的”,丁哥也不在意。
孔立昂把夏小青的事情說出來,丁嫂拿眼睛剜他:“可不許讓你媳婦知道!”丁哥舉起酒杯一口悶,孔立昂則喝得昏天暗地。
“興許我們以后就見不著了!”眼下,丁嫂獨自跟孔立昂告別?!澳阋钦嫦胂男∏?,偷偷去看看她,人呢……”丁嫂含著淚走了。
孔立昂愣了一會兒,瘋了似地上車,調(diào)轉(zhuǎn)車頭,開往鄉(xiāng)下。
十五年前的廣州,孔立昂把夏小青帶回自己的出租屋,他幫夏小青把皮箱從車上拿下,不沉,她沒多少家當,坐電梯上樓,夏小青拿著皮箱站在客廳里,顯得孤零而瘦弱?!耙院竽?,你負責做飯、打掃衛(wèi)生,哦,我的衣服不用你洗,我會把生活費放門口抽屜里,缺什么跟我說?!薄昂??!毕男∏噍p聲地答應著,轉(zhuǎn)身去洗漱間洗手,安頓床鋪,然后去廚房做飯。
“冰箱里的雞蛋臭了,扔掉嗎?”
“哦,給你錢,下樓出小區(qū)左轉(zhuǎn)一百米有超市,買東西回來做飯。”夏小青聽話地出去了,孔立昂微微斜著嘴角笑,內(nèi)心挺得意。
夏小青在廚房里鼓搗,孔立昂探頭過去看了一眼,小姑娘在包餃子。
“我買了點兒肉和青菜,肉剩下一些切成小塊兒,下次可以炒菜用,包餃子最省錢,有菜有肉營養(yǎng)全,我們得省著過?!?/p>
“我讓你省了嗎?”
夏小青愣住,誠惶誠恐地看著孔立昂說:“細水長流過日子好,浪費不好?!?/p>
小姑娘自有一套,孔立昂繼續(xù)打游戲。
晚飯餃子非常好吃,蘸點蒜泥、醋和醬油,孔立昂吃得賊香。
夏小青洗了碗筷,孔立昂說:“我?guī)阆聵寝D(zhuǎn)轉(zhuǎn)去,走!”
他要領“小白兔”下樓散散步,順便買點兒水果犒勞犒勞她。他懷疑自己對這個小姑娘動了惻隱之心,孔立昂搖搖頭,夏小青低頭穿鞋沒看見。樓下一個大媽見孔立昂領個小姑娘,親切地和夏小青套近乎,平時孔立昂沒這待遇。
第二天早上,吃了粥、雞蛋、牛奶、小菜,孔立昂急忙上班去了。給大姚開了一天的車,裝孫子去見客戶,裝大爺?shù)郊庸S訂貨,回廣告公司當癟三,孔立昂還接手了廣告設計,傍晚回家,他感覺真累??!
屋子里變樣了,沙發(fā)墊、床單、窗簾都洗了,有的沒干正晾曬,米白色的地磚泛出亮光,飯已經(jīng)做好,廚房干凈得很。
“嗯,不錯,韭菜炒青蘑,蘿卜牛肉丸子湯,油炸花生米,又香又脆?!彼湎男∏嗟氖炙嚥诲e,孔立昂吃得很滿足,吃飽了躺床上覺得挺舒坦。不多會兒,夏小青把果盤和白開水給他端過來,之前還敲敲門。
本來孔立昂想月底開了工資,給夏小青買張回家的火車票,再把自己一個月的工資送給夏小青。結果,月底大姚的資金出現(xiàn)一個大窟窿,工資暫時開不出來了??琢夯丶野寻锏腻X一分為二,給夏小青一半,說:“以后的日子真得省著過了!”
半個月后,孔立昂回家,夏小青說她等不及先吃了,剩下的菜和飯是給他的。孔立昂沒多想,風卷殘云,肉末茄子吃剩半盤,鍋里的白米飯也只吃半碗。夏小青說她收拾廚房,不想讓孔立昂插手??琢洪e來無事,返回廚房找夏小青談談公司的事,他看見夏小青就著半根茄子吃剩下的半碗米飯??琢夯鹆耍D(zhuǎn)身到門口的抽屜翻看,里面只剩5元錢。
他回到廚房,奪了夏小青的碗,拉著她的手說:“走,我們到外面吃去!”夏小青不肯,低著頭哭:“對不起,我拖累你了!”“傻丫頭,你說什么呢?走,出去吃?!彼^去攔腰抱起夏小青,把她放到門口,按著她坐下,蹲下給她穿鞋。夏小青已經(jīng)哭成淚人。那天到了餐館,夏小青只點了一碗最便宜的青菜面,一邊吃一邊抹眼淚。吃完面,夏小青抬起頭看他,笑出月牙眼。這小白兔咋有顆金子般的心呢?孔立昂內(nèi)心酸酸的。
第二天,孔立昂上班找不見大姚了,電話不接,住處無人。廣告公司房子臨近租期,車也臨近租期,大姚垮了?躲了?又到了月底,兩個男業(yè)務員寧肯不要工資了,也走了??琢航o公司上了一把大鎖,回到家里。
他跟夏小青說:“明天,我得趁著車沒交還,上街開車掙點兒錢了?!边@一天,夏小青特別乖巧,看著孔立昂的臉色行事,弄得孔立昂很不自然。晚間睡不著,凝視一地月光,孔立昂索性起來,穿過客廳到廚房倒水喝。夏小青翻了個身,她似乎也沒睡,裝睡而已??琢哼^去俯身看,夏小青的臉在月光下,恬靜凝白,孔立昂給她掖了掖被角。
上街開車拉私活是違規(guī)的,孔立昂躲躲閃閃掙的錢,勉強夠和夏小青維持生活??琢涸缟铣鲩T,似有惦記地回頭,夏小青站那兒,瘦弱的肩膀顯得骨感,孔立昂非得等夏小青笑一笑才肯走。晚上回家,夏小青定定地看他,孔立昂繃不住,啞然而笑,夏小青隨之放輕松。
大姚終于打來電話約孔立昂見面。大姚的手顫抖著,孔立昂遲疑地接過兩個月的工錢,緩緩放進自己的口袋,凝視著大姚。“趕緊離開廣州,所有債務和法律責任由我一人來抗?!贝笠Φ难劬Σ紳M紅血絲,語氣堅決??琢喝缤黄撀涞娜~子,輕輕地飄到火車站,他買了兩張第二天下午回家的火車票。
晚上,夏小青占用浴室洗了澡,她讓孔立昂也洗個澡。孔立昂披著浴巾出來直接進了自己的臥室,夏小青沒敲門跟了進來。
早晨的光線透過窗簾縫隙溜進來,分割著孔立昂和夏小青幸福的模樣??琢罕犻_眼睛,轉(zhuǎn)頭看夏小青,她正甜甜地睡著。
中午退了出租屋,他們在外面吃的飯,大姚來了,三個人笑一陣,沉默一陣,挺不是滋味。臨行,大姚使勁兒抱住孔立昂和夏小青,然后大姚轉(zhuǎn)身離開。夏小青問孔立昂回家后怎么辦?孔立昂說:“我錯過了爸爸單位招工的機會,如今爸爸退休了,我回家不能吃白飯,我想開出租車,自食其力。”夏小青認真地聽著,眼睛里沒有光亮?;氐郊亦l(xiāng),孔立昂把夏小青送到客運站,客車繼續(xù)通往鄉(xiāng)下,他偷偷把余下的錢塞進夏小青的背包里,兩個人依依不舍地分離。
夏小青回家后給孔立昂來過電話,孔立昂忙著適應新工作,他興奮地把出租車窗外的情況匯報給夏小青:“一朵白云很像你,它跟著我……”工作略微安穩(wěn),他給夏小青打電話,是空號??琢洪_著車一路找到村子里,夏小青已經(jīng)快要嫁人了??琢函偭怂频乜拗笏骸案易?!”夏小青堅決不肯,他爺爺剛經(jīng)歷了一場大手術,花了婆家的錢,以后還得花錢,婆家同意給。
一年后,孔立昂來看夏小青,她生了個女兒,婆家人嫌棄她沒生男孩,丈夫外出打工去了,她一個人伺候一大家子人,每天有干不完的活兒??琢赫嫦胍活^撞死在車上。
孔立昂和周玉結婚,他們的兒子叫“小米”,孔立昂惦記著夏小青能不能吃上飯。夏小青的女兒叫“小桃子”,孔立昂心酸,他知道夏小青是想逃出去呀!
車進了村路,來了生人,小孩子馬上跑回家去告訴給大人??琢耗贸鲆惶斓氖杖肴僭X塞給夏小青,夏小青不要,兩人撕扯,她婆婆從地里趕回來,一巴掌把錢打翻在地,沖著夏小青大罵:“賤貨,我早看你不順眼了!”夏小青哭了,十幾歲的小桃子也嚇哭了。
他們誰也沒去撿地上的錢,孔立昂跌跌撞撞上了出租車,一路狂飆回市里??鄢话俣嘣廛囐M,僅剩兩元錢。中午沒吃飯,他買根火腿腸坐路邊充饑,和著心酸吞下。
人活著就得吃東西,就得為活著奔命,像夏小青,她的遭遇令孔立昂心碎。越心碎越覺得對不起周玉,這一天他沒有收入,回去怎么面對妻兒?周玉沒工作,自己辛苦帶兒子,給家人變著花樣做飯吃,她和公公婆婆相處得也很好。每當看到妻兒過著無憂無慮、幸福的生活,他都深深受到刺激,想起吃苦受累的夏小青。
她哪一樣都比周玉好,她比妻子漂亮、善解人意。但是他又不得不愛妻子。他家并不富裕,周玉嫁過來不挑不揀,他一個開出租車的,周玉沒有怨言,一心一意地跟他過日子,她總是平實、甜蜜地等丈夫歸家,家里的每一件事都離不開她。如果把家比作一輛車,周玉絕對是發(fā)動機,他絕對離不開周玉,無權脫離。他沒有額外的資金可以幫助夏小青,他痛恨自己,時常陷入自責,無法自拔。
晚班暫時沒有安排其他司機,孔立昂可以繼續(xù)開出租車??琢嚎刂撇蛔∏榫w,他加快車速,想在路上遇到一份好活兒,哪怕掙的錢僅夠買一捆青菜也行。他盤算著回去怎么跟妻子交代,這一天他干什么去了?為什么沒有掙到錢?
經(jīng)過一個小十字路口,沒有紅綠燈,卻是來往車輛必經(jīng)之路,每次經(jīng)過這里他都會仔細瞭望,今天他心神不寧。控制力和意念脫節(jié),慣性前行,突然右側上來一輛半截子敞篷車,拖著裝修用的木腳架,加速從他車前橫穿過去。孔立昂想剎車已經(jīng)來不及了,世界瞬間從他面前消失了,甚至他都沒時間品嘗創(chuàng)痛。
醒過來的時候,孔立昂癱軟在床上,渾身不舒服,一條腿打了石膏,僵直地半吊著,空氣里彌漫著來蘇水的味道,有人說話,聲音飄在半空,他聽不清楚。
看到他睜眼了,周玉的臉湊過來,回頭喊:“媽,快過來,他醒了!”
“對不起,不能給你們掙錢了?!彼f著,難過地別過臉去,淚水流了下來,一抽一抽地哭。他也不知道哪來的那么多委屈。他終于可以不用面對那一天的心虛和解釋了。周玉什么也不多問,什么也不懷疑。前三天,他一動也不能動,渾身躺得怎樣都不得勁,大小便都得在床上,周玉伺候著他,哄著他:“聽話,??!尿黃,得多喝水??!”
他雖然瘦,但接近一米八的大個子也很沉,妻子才一米六,平時連一袋二十斤的大米都拎不動,這會兒卻要用力攙著他坐起來。他堅強的生存意志和妻子的決心一同撐著。終于,在第四天,他哆哆嗦嗦地歪著身子坐了起來,周玉用身體倚著他。
第七天,孔立昂低燒,渾身像灌了鉛,受傷的腿腫了。周玉微笑著給他鼓勁兒:“沒事兒,大夫說是正?,F(xiàn)象,過幾天就會好?!彼?jīng)常去找大夫聊,每次回到病房,都露出信心滿滿的微笑,孔立昂看不出她有什么擔憂和驚慌。渾渾噩噩地過了二十天,孔立昂不發(fā)燒了,腿也不腫了,覺得自己像一只蟄伏的蟬,終于從黑暗而壓迫的地下艱難地鉆出來。
腿上的石膏固定了兩個月,腿一直吊著,或者拿什么東西墊高??琢盒臒┑貑枺骸昂螘r羽化?”周玉反復跟他解釋,“吊起來抬高了雖然不好受,但有利于靜脈血液回流,傷處不淤血,也防止腳和大腿腫脹?!?/p>
孔立昂是小腿骨粉碎性骨折,來醫(yī)院那天,醫(yī)生對周玉說:“可以截肢治療,也可以不截肢治療。不截肢治療康復風險較大,恢復期長,醫(yī)療費貴?!敝苡窳x無反顧地選擇不截肢治療:“時間長沒關系,錢多也不要緊,只要他還是完整的人,醒過來就行?!敝苡窆麤Q地在手術單上簽字??琢旱蜔陂g,醫(yī)生建議截肢治療,周玉壓抑著悲傷問醫(yī)生:“成功率有多少?”醫(yī)生很客觀地告知:“不截肢勝算比重只能說接近一半?!敝苡穹磸秃歪t(yī)生磋商,堅持不截肢,她的憂傷和堅定,孔立昂不曾知道。
后來,孔立昂聽母親說了這些,才知道平時摳門兒算計花銷的妻子,為了救他大把花錢。
拆了石膏,孔立昂受傷的腿也不敢亂動,周玉給他拿來一副拐杖,他偶爾可以拄著拐杖靠一條腿走路。
晚上,孔立昂做夢,泥沙俱下,劍弩風嚎,他是將領,在前線陣亡,被士兵扒出來,抬著走過女王身邊。周玉是威儀的女王,背靠華麗的宮殿,洞察一切??琢旱氖种割^拼命動了動,女王立刻發(fā)現(xiàn):“停下,把他留下,傳御醫(yī)救治?!薄澳巧厦媸鞘裁?,在他肋骨的背面?”女王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但是“夏小青”三個紅字刻在肋骨背面,正著看有些困難,女王正要推敲,御醫(yī)來了??琢豪男∏喽阍诰薮蟮睦吖呛竺?,心臟嚇得怦怦亂跳。現(xiàn)在他的整個軀體都是女王的了,包括夏小青,他忐忑,渴望女王的赦免。
第四個月,孔立昂拄著拐杖能自己屈腿上衛(wèi)生間了,周玉上午不用來得那么早,晚上也可以早回家了,改為孔立昂的父親與母親晚間輪流陪護他。才這樣過了兩三天,孔立昂便每天早晨都盼著周玉來,早飯一定要等周玉來了再吃。周玉完全沒有被勞累和困難壓倒的跡象,反而越來越健壯,人也變得麻利。母親對兒子說:“瞧你那魂不守舍的樣兒,周玉跟社區(qū)說了生活的困難,社區(qū)安排她做保潔員。她每天天亮就得做好清掃工作,然后給你兒子弄早飯,忙完了才來醫(yī)院看你,晚上她得比別人睡得晚,把白天的清掃工作補上。小米的學習一點兒沒被耽誤,你能活過來,能住院、吃上飯,周玉立了大功勞。”
孔立昂陷入沉思。
白天,周玉用輪椅推著他到院子里去看桃花,“小桃子”這個名字閃現(xiàn)于他的腦海,夏小青像上個世紀的一場夢,他的腦海中仿佛有鏡頭平搖著延伸過去,視角泛黃,銹跡斑駁。他對周玉的信賴終于勝過了對夏小青的思念。他若康復,一定不再彷徨和糾結,一定沿著“家”這條路線行駛。
孔立昂回家又養(yǎng)了兩個月,半年后,他可以扔下拐杖走路了。受過傷的那條腿有點兒瘸,不過他個子高,走起路來不太明顯。
孔立昂繼續(xù)開出租車,周玉沒放棄做保潔員,他們共同奮斗了一年,終于還清了孔立昂住院時的借款。孔立昂請來爸媽,給周玉開了一個隆重的家庭宴會,他宣布,他已經(jīng)恢復了從前的體力,以后周玉不用上班,他一定要寵著她、慣著她,一直到老。
周玉流著眼淚,笑了,兒子也歡樂地蹦跳。
孔立昂依然開車奔馳在路上。一年半不曾跟夏小青聯(lián)系了,此刻,他的心境像一汪清潭,無悲無喜,所有的深沉都埋藏在潭淵之下。他決定去村里打探打探,畢竟上次一別,不知會給夏小青帶來什么災難,他的內(nèi)心一直藏著無法面對的恐懼。
這次他學聰明了,把車悄然停在村頭的大柳樹下,樹下石墩上單獨坐著一位奶奶,滿臉皺褶,陽光照著她堅毅的臉。“奶奶好!請問您知道夏小青嗎?”孔立昂半彎著腰,謙遜地詢問。
奶奶看著他,眼光變得犀利:“她已經(jīng)離婚了,走了!”老人家說完閉上嘴巴不再說話。
風吹過來,并不寒冷,卻瞬間掏空了孔立昂所有的力氣,他空虛到弱成一片灰燼。
大柳樹后面走過來一位小姑娘,有“小桃子”那么大,她告訴孔立昂:“夏小青的爺爺、奶奶都死了,她離婚了,陪‘小桃子’進城讀高中去了。”
孔立昂把車開出村口,在路邊空地兒停下,空地旁堆著黃沙??琢鹤テ鹨话焉匙樱匙觿傋テ饋頃r暖暖的,附著太陽的溫度,轉(zhuǎn)瞬變冷,順著他手指的縫隙一點點漏下,剩下的細末,孔立昂揚起手,風來,它們紛飛而去。
孔立昂沒有打電話。市里的幾所高中,他按放學時間去等候,終于在一所高中門前見到夏小青。孔立昂透過前車窗癡癡地看,他真想立即飛奔過去,可是歲月的沉淀像一個殼,把他死死固定在車上,他只可遠觀。
夏小青站在路邊的大樹下,身旁還有其他家長,他們偶有交流,大多時候她獨自安靜。秋天的陽光穿過葉片和樹枝的縫隙,斑駁于她篤定、和諧的臉上,她的頭發(fā)很隨意地攏在腦后,簡潔高雅。
“小桃子”長高了,懂事又單純的樣子。夏小青見到女兒,臉上露出喜悅,笑容可掬地邊走邊和女兒談論著,她們沒坐車,步行。她們應該住得不遠,孔立昂想,并一路開車跟隨。大概走了十分鐘,夏小青把小桃子領進路邊“桔子刺繡”連鎖店。他知道這家店鋪,女老板從澳洲回來,熱愛刺繡,開了許多家刺繡作坊,招募刺繡愛好者,學員邊學習邊工作,作品遠銷國內(nèi)外,小有名氣。
孔立昂坐在車內(nèi),看到夏小青坐到刺繡案臺處,臉上一股寧靜的自信和光芒,身姿和神情立刻聚起儀式感,一針一針繡下去,仿佛世界就在小小的繡床上,能變幻出全部的鳥語花香,風流韻致?!敖圩哟汤C”坊的落地玻璃窗大而明凈,不阻礙孔立昂的視線,孔立昂的嘴角露出了笑意。
二樓扶梯走下來一位女老板和一位胖胖的客商,他們指點著墻壁上的展品,女老板把夏小青叫過去,陪著一起交談。他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但他能明顯感覺到夏小青謙謹而高興,女老板很開心,客商也很滿意。八成夏小青的刺繡作品成交了,但愿它們能賣個好價錢。
孔立昂出神地坐在車里觀看著這一切,那位胖客商捧著一摞裝裱好的刺繡作品走出來??蜕陶惺纸锌琢旱某鲎廛嚕琢毫⒖虇榆囎由锨?。胖客商打開后車門,把東西穩(wěn)穩(wěn)地放在后車座上,自己則坐進副駕駛座位。
“去飛機場!”客商說,濃濃的粵語口音。
孔立昂樂了,馬上用粵語和他拉話。胖客商很興奮,他鄉(xiāng)遇故知一般。
“你這是搞收藏吧!”孔立昂主動問。
“我是給老板搞采購?!?/p>
“你們老板好雅興,收購一幅多少錢呢?”
“一萬元,買了幾幅,下個月我還會來的。”
胖客商一路講,我們老板搞廣告欠人家二十萬元,被人在雨夜里堵住,拿棍棒打。后來,他住過天橋和火車站,給人家當“蜘蛛人”。你知道“蜘蛛人”吧,就是別人不敢上去的高樓,他吊根繩子爬上去,安裝、運貨、修補、擦玻璃。后來有了錢,不僅還清了二十萬元欠款,還一個人開廣告公司,攬活兒賺差價,一干就十年。他翻身后,半條街都是他的,門市、工廠,成為一條龍的廣告服務商人。我是他上升期唯一的伙伴,我遇到困難不認輸,遇到挫折有寬心,我倆一路風雨走過來,現(xiàn)在我是老板的大管家,負責他所有重要的事情。
“你們老板叫什么?”
“人家都叫他大姚,是你們這里的人?!?/p>
胖客商繼續(xù)說,他成功了,回來找兄弟,找不見,他兄弟搬家了,電話號也換了,他又下鄉(xiāng)去找一個女業(yè)務員,村子小,人好找,就找到“桔子刺繡”坊了,他八成看上這繡娘了。
“你們老板還沒成親?”
“沒有,他那人一般女人看不上,一直單著?!?/p>
孔立昂知道大姚的下落了。
“這是我的名片,下次來運東西,直接找我!”胖客商臨下車,孔立昂把自己的名片恭敬地遞過去。然后,啟動車子,他從后視鏡中看見胖客商站在路邊,一邊捧著東西,一邊拿著名片看,那人猛抬頭,邊揮手臂邊朝他車的方向大喊。
大姚一定跟胖子提過,他最好的兄弟叫孔立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