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8日凌晨一點多,我走出辦公室。我記得有一個瞬間有點想哭,但很快沖動就消失了。沒有必要。
剛剛結束的這一天,我們的App被下架,隨后服務器也被關閉。處理完種種應急事務,已經(jīng)是凌晨。一直沒時間停下來想,等到開車回家路上的這一刻才意識到—這個公司,已經(jīng)被按下了停止鍵。
雖然理論上旁邊有我的介紹,但既然是初次見面,還是想向讀者介紹一下。我叫王俊煜,36歲了。從2007年本科畢業(yè)起,有11年的時間在做自己的公司。我的第一家公司,從2010年開始做,2016年時被收購。被按下停止鍵的是我的第二家公司,從2016年開始做,到5月8日這一刻,也5年有余了。
其實原本情況也不太樂觀。關停幾天前的4月30日,我們剛剛搬離位于什剎海的辦公室,來到雍和宮南面的新辦公室。
什剎海那個辦公室多美呀,距離什剎海百米之遙,一個獨立的小院子,秋天鋪滿落葉,春天一地槐花;冬天的雪,夏天的雨,上廁所的路上都要經(jīng)歷。院子里可以吃火鍋,屋頂上可以看星星,以及遠處鼓樓的輪廓。
但,它太貴了。剛開始做這家公司的時候,也算是躊躇滿志。一開始幾十個人,租了一座兩層小樓;后來剩下十幾個人,搬到什剎海。到2021年,只剩下四五個人常在辦公室,就實在太貴了。幾位合伙人都勸過我放棄這個辦公室,我還舍不得?,F(xiàn)在,只是在勉力維持,實在不能再在這些地方浪費錢了。新辦公室,租金只要原來的1/3。
搬家那天,收拾完東西,在什剎海劃了一下午船,又回辦公室看了一眼。一些文具散落一地,有些是我剛開始做這家公司時從美國買回來的,不舍得扔掉,撿了一些帶走。那時候誤打誤撞還算成功,多的時候公司有五百人。雖然回想起要管理這么多人也覺得很煩,但越做越小,心里還是有些難過的。每次和投資人見面,雖然大家也都很客氣,但還是感覺是從前的尖子生變成了考試不及格的差生。
以為想清楚了自己想要什么,還是沒那么容易的吧?,F(xiàn)在被按下停止鍵,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但的確可以讓我停下來,想一想,到底怎么走。
5月19日,我們一行人落地蕭山機場,取了租的車,往杭州西郊的徑山去。
此行,是要去崔瑾家。我的第一家公司,就是和崔瑾、馮鋒三個人一起做的。崔瑾后來從北京搬到了杭州,在徑山腳下建了一個小院子。她一直說讓我有空過去住幾天,我之前推托沒有時間。現(xiàn)在也沒什么可忙的了。
更重要的,還是想一起聊聊天。一同前往的還有曹蔚、范懷宇和周夢婷。他們是我的合伙人,也是我在第一家公司的老同事。我們在一起工作有十年了,但這趟旅程中最重要的議題,還是要重新認識一下彼此,跳出來想一想各自想做什么事情、接下來怎么走。
過去幾年,除了做自己的事情,我們也做投資孵化,還通過咨詢服務為其他公司教授創(chuàng)新方法論、解決戰(zhàn)略問題。這些工作主要是曹蔚在負責,這幾天的日程也由她來安排。我們對這些方法論都很熟悉,現(xiàn)在用在自己身上,也很熟練。
院子在一條小溪旁,可以聽見溪水流淌。白天爬山、吃農(nóng)家菜,晚上聊天、頭腦風暴。5月的杭州還是涼快的,鄉(xiāng)村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微風吹過,只有樹葉的聲音。我記得我很困,模模糊糊中聽到朋友們興奮的聲音,聽他們的故事,聽他們說自己人生中會為什么樣的事情而興奮。
友情和使命感,似乎在那個時間定格下來。
那是我這幾年來最快樂的幾天。我在日記中寫道,其實快樂還是蠻簡單的,把不快樂的東西去掉就可以了。我也會被再次提醒,朋友們始終和我是在一起的,雖然我常常忘記。
消耗了許多記事貼。離開的時候,我們帶走了四個主意。在教別人如何做頭腦風暴的時候,我們常常說,主意并不完全是靈機一動的東西,是需要去動手、去驗證的。曹蔚提議,我們每周開一次視頻會議,來落實這些主意。
我拿走了其中一個我最喜歡的,做了一些試驗,拿到了一些數(shù)據(jù),繼續(xù)完善方案。到了7月的某個時間,我意識到,我一直在回避的一件事情是,這個主意,其實和我們剛剛被停止的那個App,還是一個東西。
其實從杭州拿回來的四個主意,全都是我們過去業(yè)務領域內(nèi)的,也就是和高品質(zhì)內(nèi)容相關。我一開始覺得有些失望,本來是要討論一些新主意,可想出來的東西還是在這個領域,是不是說明思路不夠開放?這幾年來,每次和投資人討論我們的項目,他們都會希望我去想一些其他的方向,也總說我思路不夠open minded,不夠hungry。他們是很好的人,我也蠻同意的。
和幾位合伙人討論了這個問題后,我在理性上接受了這一點。人總是對于自己感興趣的事情才能投入百分之兩百的熱情。我們喜歡的東西又穩(wěn)定得很,甚至我們正是因為喜歡共同的東西才走到了一起。所以,我們反復問自己,如果從個人熱情出發(fā),想做什么事情?我們自己沒有變化,一直做很多研究,對用戶的理解和幾年前相比也沒有發(fā)生質(zhì)的變化。
輸入沒有變化,那輸出自然也就沒有變化了。從這個意義上,的確就是不夠open minded的。只能接受了。
說好聽點,也可以叫專注。反復做同樣的事情,應該可以越做越好吧。
但我還是有些沮喪。我后來明白,我希望能想到一些新的主意而不是繼續(xù)做原來的事情,不是因為再次失敗的概率很高,而是因為我想努力擺脫過去做這個事情的過程中的不快樂。
第一家公司被收購后,算是對自己的能力有了一些底氣,覺得可以去做一些更難、自己更喜歡、對社會更有意義的事情。但,還是沒有想到這么難。
難也不應該是問題,我對自己的聰明才智有信心。我說不清楚讓我不快樂的是什么:可能是被停止運營,可能是沒辦法向用戶解釋清楚我們做的事情的精妙之處,可能是被同行誤解,也可能是看到自己團隊做出來的錯漏百出的東西……我的確常常會感到不快樂。
在做第一家公司的時候,我經(jīng)常半夜開車在北京二環(huán)上轉(zhuǎn)圈,大概二十分鐘可以開一圈。那時二環(huán)半夜修路,我經(jīng)常堵在路上。做第二家公司的時候,改成去北京郊區(qū)開山路了。不得不說,電動車開起來很舒服。
這幾年也屢次想“躺平”。就好像我另外一位同事辭職時說的一樣,無非就是做這件事情帶來的不快樂,在某些時刻,超過了它帶來的快樂。每次和爸爸打電話,他也都會這么勸我:為何要做這么累的事情,去找個大公司上班不好嗎?小孩也已經(jīng)兩歲多了,有時間也可以更多陪伴。你不是非得做現(xiàn)在這件事情的。崔瑾也覺得我實在太累了,需要休息。
但我會想起離家上學前的晚上,爸爸和我說,以后賺不賺錢并不重要,對社會做了貢獻,里面總有一部分是你的。
7月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合伙伙伴,對方的合伙人同時也是一位很有經(jīng)驗的CEO教練。我說起我的困擾,他追問一些問題,在手機上打開備忘錄,寫了三條。最重要的,還是想清楚自己要做的是什么,然后就毅然決然去做。在他看來,就是這么簡單。至于中間那些讓人不快樂的事情,都是可以調(diào)整的技術問題。
道理沒有那么復雜,但好像總需要別人告訴你并寫下來。其他幾位合伙人其實也告訴過我一些類似的道理,我在自己的筆記App中也都寫了下來,偶爾看一下,果然有奇效。
8月,四個主意都完成了驗證工作,難以取舍。心頭之好,還是我直接負責的那個,其實就是繼續(xù)做原來的事情。
我對自己做產(chǎn)品的能力有信心,最擔心的還是怎么賺錢、怎么生存。這個問題在我手上卡了大概一個月,9月中旬,周夢婷實在看不下去,于是召集我們完成了最后一次頭腦風暴。我們希望在這之后,能作出一些決定。
這次頭腦風暴聚焦在如何生存上。和過去不同,這并不是一次特別發(fā)散的頭腦風暴,相反,是一個很收斂的推導過程。我們當時幾乎窮舉了國內(nèi)外各種可以抵御風險的辦法,然后在這些解決方案里面排列組合。其實,這也說明了我們對賺錢和生存的憂心。這種擔憂貫穿始終,直到12月16日開啟預售前,我們根本不認為預售目標有帶來任何有意義收入的可能性,以至于我還在和家里商量,能不能拿一些錢出來先啟動。
和一切的頭腦風暴一樣,面對未知,沒有任何方法能給出確定的答案。我們的確想了一些主意,也估計了可能的收入,但估算出來的范圍都很大。唯一確定的,是它賺不了大錢。我們也無法知道能不能保證自己有體面的生活。
頭腦風暴結束,已經(jīng)是9月底。大家也都知道,10月的工資比較難有保障了。我自己因為生活已經(jīng)沒有太大壓力,覺得不賺錢也沒有什么關系,過去幾年只是領象征性工資,也貼了不少錢進公司。但是另外兩位合伙人經(jīng)濟壓力卻不小,有孩子要養(yǎng),有房貸要還。我也一直有一些慚愧,春天有一次在郊區(qū)開車的時候,想起這家公司做了五六年,雖然能保證和行業(yè)看齊的薪水,但許多前同事都去了其他的獨角獸或者準IPO公司,實現(xiàn)財富自由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紤]到機會成本,留下來的人其實放棄掉的收入是很多的。
所以,不知道能不能賺錢,是不是就意味著這個想法沒辦法繼續(xù)了呢?似乎只是我想做一個事情,卻要別人來付出。不論如何,這都不是讓我舒服的。
隨后就是國慶長假。有一位朋友在阿那亞辦書展,邀請我們一家過去。辦書展,也不賺錢,但還是可以辦得很漂亮。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她說,現(xiàn)在還是想做內(nèi)容產(chǎn)品,太難了。盡管如此,我們依然能看到許多美好的事情在發(fā)生。有些單純依靠愛和勇氣,如書展上看到的許多藝術家;有些依靠活下去的生存智慧,如阿那亞本身,將美好做成了一個不錯的生意。我屬于哪一種呢?還是希望是后者。如果一個事情對社會有價值,那么作為一個公司,應該也是能獲得應有的報酬,也就是能找到商業(yè)模式。
但,假如兩位合伙人不能參與的話,我覺得我也很難有力氣自己去做這件事情。
有一天晚上,我買了一條熱狗,想快樂地走到海邊,聽著音樂把它吃掉。我一路小心端著,走到離海浪很近的地方,準備坐下的時候,熱狗掉到了地上。
國慶后的10月13日,約兩位合伙人吃飯,決定我們是不是繼續(xù)往前。我們行事的原則,是希望能在出發(fā)前盡可能知道更多,但也明白,有些問題,停在原地永遠也不可能知道答案,只有做了才知道。
辦公室旁邊有一家俄羅斯菜。作為害羞的人,前一天晚上我們就列出了這頓飯的聊天提綱,大家分別做了準備。于是,就著各種肉,我們聊了聊?!疤善健笔遣皇歉??我們繼續(xù)一起做這個事情,一年之內(nèi)做到什么程度比較滿意?我們愿意付出什么代價,具體地說,經(jīng)濟上能承受的代價?
不做的話,我們可以分頭去找工作,也可以一起去找工作。我們對自己的專業(yè)能力還是有信心的,覺得隨時都能找到非常不錯的工作。做的話,那還是要做好準備,未來一段時間的收入會更加不穩(wěn)定。
這頓飯的結論?其實也沒有什么戲劇性的場景。兩位合伙人說,兩三個月沒有錢,還是可以忍受的。兩位合伙人還說,一起做事情很開心,比去打工拿少一點錢是可以接受的。兩位合伙人又說,按我們做事情的能力,兩三個月應該就足夠了。那要不就先做了再看吧。
好像也沒有誰主導著把這個決定給作了,沒有什么戲劇化的瞬間或者慷慨激昂的內(nèi)心活動,就是一起作了個決定。這個決定,也只有三個人才有力氣一起做。
5月被停止服務后,我花了不少時間,給團隊找到了幾個設計研發(fā)外包的項目,維持運轉(zhuǎn)。我對人其實很挑剔,但又不愿意承認這一點,也不愿意給別人提要求。同時,我還一直執(zhí)著于想維持團隊在一起。個人的很多不快樂也來源于此。幾位合伙人也明白這一點,很多這樣的時候,他們會替我作一些困難的決定。
6月11日,曹蔚召集我和范懷宇、周夢婷在紫竹院公園中間的茶館開了一次會,我們決定,既然重新做事情,一開始人還是要少,我們自己動手就可以。9月底,我們又一同看了一下運營情況。必須承認,我們不可能在做外包項目的同時,還有精力做自己的事情。雖然這些項目大多品質(zhì)不錯,合作方也很好,但畢竟不是自己最想做的事情,單純?yōu)榱嘶钕聛矶钕聛頉]有什么意義。合乎邏輯的決策,就是關閉公司解散團隊了。
接受這個事實花了我一些時間。但你不得不承認,這家公司在商業(yè)上是失敗的,這是一個事實,不由得你接受或者不接受。重新開始,對所有人都是更好的。
12月,和投資人們溝通公司解散的事情。大家似乎也早都默認了。只是我還是覺得有些難過和愧疚,電話打著打著,也差點哭了出來。
12月16日,我們發(fā)布了我們的公司將要倒閉的消息。同時,也公布了我們的新項目:閱覽室。
完全沒有想到,預售目標當天就完成了。之前一直的擔憂,就這樣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