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忠
老房子在徽州隨處可見,每一幢房子都是一段遙遠的故事。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皖南的紫霞峰下,籌建了一處“明代民居博物館”,名為“潛口民宅”,又名“紫霞山莊”。宅內采用原拆原建的辦法,將散落在徽州各地的十幢老房子集中于此,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明代山莊。主要建筑內部陳設有明代家具和其他生活用品,力圖再現(xiàn)幾個世紀以前徽州人的生活方式。
盡管曾多次參觀此處山莊,但平心而論,我從未激起過太多興趣,這倒不完全是因為山莊嶄新雪白的外墻缺乏一種歷史感。說真的,我寧愿在荒煙蔓草的偏僻之地看到一幢幢孤零零的老房子,盡管有時顯得十分殘破,殘破得讓人傷心慘目,但那種獨特的風格卻是任何人為集成的山莊都無法比擬的。
然而,我也清楚地意識到,對老房子,人們總是交集著種種復雜的情感。許多老房子在鄉(xiāng)間之所以一直保留到現(xiàn)在,往往不是因為房屋的主人能從審美的愉悅中得到心理的滿足,而是由于它們曾一度遠離現(xiàn)代生活的塵囂。如今,隨著時光的流逝,點綴于村野間的老房子,或是倒塌,或是被拆得七零八落。于是,在屯溪老街,在西遞巷口……處處都能看到從老房子上拆下的精美部件:雀替、窗欞、雕花欄板……
迄今,街貫巷連、粉墻黛瓦的老房子,仍然給人以一種明快淡雅的美感。不過,在歷史上,除了審美價值,它還具有諸多實用功能。1954 年,安徽省博物館曾對績溪、歙縣和休寧三地數(shù)十幢老房子做過調查,發(fā)現(xiàn)徽州民居的外墻都是用磚砌成的,表面涂抹白灰,厚度自二十八厘米至三十四厘米不等。室內的間壁,均以蘆葦稈編成,表面同樣涂抹白灰。對此,早在明崇禎年間,徽州文人金聲就從自然生態(tài)的角度闡述了老房子產(chǎn)生的地理背景。根據(jù)他的解釋,徽州村落外觀的粉墻,主要是為了防止雨水侵蝕,而不曾有糜財裝飾的意向。
高低錯落的五疊式馬頭墻以其抑揚頓挫的起伏變化,體現(xiàn)了皖南民居獨特的韻律感,加之脊飾吻獸、鰲魚,使得山村民居構成一幅幅動人心弦的畫面。由于地狹人稠且聚族而居,徽州民居星羅棋布,為了防止鄰人失火殃及自家,普遍采用了高低錯落、富于變化的封火山墻。這種做法最初是為了防火,相當實用,后來用于裝飾房屋,民間俗稱為“五岳朝天”。
與“五岳朝天”并稱的“四水歸堂”,也是徽派建筑的主要特征之一?;罩堇戏孔佣嗍且蕴炀疄橹行牡膬认蚍忾]式組合——四面高墻圍護,唯以狹長的天井采光、通風。外墻很少開窗,尤其是下層有時完全沒有。即使開窗,也不過是以幾處小窗稍事點綴。因此,老房子總給人一種幽暗凄迷的感覺。
記得數(shù)年前第一次踏上徽州這塊土地,但見煙樹蔥蘢,掩映著櫛比而立的粉墻黛瓦,將徽州民居襯托在山光水色之中,呈現(xiàn)出一派清新野逸的田園風光,猶如丹青妙筆在用枯筆淡墨勾勒出疏樹寒村的山水勝境。那種“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牽人情思,強烈地吸引著我深入畫境,尋幽探勝而陶然忘返。此后,我又多次走訪徽州,看到了歷史與現(xiàn)實的諸多側面,激情與沖動,漸次轉化為平靜的思考。
老房子是徽商如日中天時精雕細琢而成的,它代表了久遠的歷史,是明清時期地域文化的積淀。但從總體上看,內向封閉式的建筑隔斷了人與自然的聯(lián)系,不能提供有效的通風、采光條件,更無法營造舒適的生活環(huán)境,所以從現(xiàn)實生活的角度來看是有嚴重缺陷的。
時至今日,隨著生活方式的巨大變化,老房子已愈來愈不能滿足新主人的需要了。
一位朋友走訪西遞后,記下了他的觀感:
熟讀“杏花春雨江南”的人們總是非常懷念那些煙雨中的村莊,那些青青的石板路和斑駁的竹林。然而,在一個本來就沒有竹林的年代里,強自居住在竹林里的人物是否也會體悟到同樣的詩情和畫意?
他在一所最顯赫的宅子里,看到了鄭板橋手書的一副對聯(lián):“以八千歲為春,之九萬里而南?!焙么蟮臍馄牵〉隗@嘆之余,宅子的主人告訴他,這屋子里白蟻太多,每年要花很多精力來保護這些已經(jīng)存在了幾百年的木柱。他不禁感慨道:“西遞的古宅也許就是這樣古怪,輝煌和沒落相依相纏。百年的老屋、斑駁的墻壁以及樓梯口潮濕的空氣,沒有一樣不使人感覺,這里分明是個被時間淹沒并正在努力殘喘的村莊?!?/p>
是??!和我一樣,不少人都曾贊美、陶醉于老房子。深厚的文化積淀,確實展示了落花的矜持與自尊,但其間又夾雜著多少落寞與無奈!數(shù)百年來,一以貫之的徽州鄉(xiāng)土建筑,與節(jié)奏徐緩的田園生活方式相適應,但如今這種節(jié)奏同現(xiàn)代社會已拉開了長長的距離。那么,該如何實現(xiàn)歷史與現(xiàn)實的兼容呢?
在新安江東岸的南溪南,有一幢老房子矗立于荒煙蔓草中——習見的粉墻黛瓦,歲月給墻面涂上了斑駁的痕跡,傾欹的屋頂讓人看到了房子的內部。村民告訴我,這曾是清代一位吏部尚書的舊宅……
不知為何,近年來每次到徽州,我總要抽空渡過煙雨迷蒙的新安江,去看看這幢老房子——是留戀最后的一線風景,還是有老屋將傾之虞?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吹礁浇墓窂哪_下蜿蜒而過,便想起老房子揖別當代的日子已為時不遠了……
由此,我也體會到潛口民宅設計者的一片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