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延平
(山東大學 文學院,濟南 250100)
現(xiàn)學術界雖已關注到《六術》篇為賈誼任職博士之前的作品,及賈誼從主張“數(shù)用五”到主張“數(shù)用六”的變化①,但還未對賈誼正朔觀念的轉變進行系統(tǒng)論述。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就以上問題進行考證辨析,以就正于方家。
從《新書》內容、賈誼的師承關系及《史記》相關記載中,我們發(fā)現(xiàn)賈誼最初的正朔觀念為水德。
《新書》從兩個方面證實了賈誼早期的正朔觀為水德:其一為數(shù)以六為紀,其二為尚黑。“數(shù)用六”的理念在賈誼《新書》中表現(xiàn)得較為明顯。與秦朝水德“數(shù)以六為紀”[1]的觀念相同,《新書》亦認為“六”為數(shù)度之道,是萬物的法,即“數(shù)度之道,以六為法?!轮粤鶠榉ㄕ撸豢蓜贁?shù)也”[2]。為此,《新書》中使用了諸如“六理”“六節(jié)”“六法”“六行”“六美”“六藝”“六親”“王者官人有六等”等諸多關于“六”的概念。這種“數(shù)用六”的理念集中表現(xiàn)于《六術》篇,而《六術》篇正為賈誼未仕之前的作品,可見賈誼的早期思想中已經(jīng)具有了水德的特征。
《新書》中除了“數(shù)用六”的理念與水德“數(shù)以六為紀”的特征相合外,據(jù)《新書》佚文可知,《新書》中亦有天子尚黑的論述,即“天子黑方履,諸侯素方履,大夫素圈履”[3]?!疤熳雍诜铰摹辈灰娪谄渌惹貎蓾h典籍的記載,當不是賈誼的轉抄,而很可能是他尚黑思想的表現(xiàn)。而黑色和“數(shù)用六”的理念一樣,亦與水德“衣服旄旌節(jié)旗皆上黑”[4]的特征相合。
此外,我們亦可從師承關系及《史記》的相關記載,來證實賈誼最初的正朔觀為水德。關于師承關系,《史記》載:“吳廷尉為河南守,聞其(賈誼)秀才,召置門下,甚幸愛。孝文皇帝初立,聞河南守吳公治平為天下第一,故與李斯同邑而常學事焉,乃徵為廷尉?!盵5]賈誼早在洛陽之時就深得吳廷尉的賞識,則其很可能會受到吳廷尉的教導。吳廷尉受學于李斯,而李斯為秦丞相,是秦制度的制定者與維護者,很可能會向其傳授秦朝的水德正朔觀。進而,這種水德正朔觀也會經(jīng)過吳廷尉的傳授而對少年賈誼產(chǎn)生影響。
漢承秦制,漢朝立國之初亦繼承了秦朝的水德正朔觀?!妒酚洝v書》載:“漢興,高祖曰‘北畤待我而起’,亦自以為獲水德之瑞。雖明習歷及張蒼等,咸以為然。是時天下初定,方綱紀大基,高后女主,皆未遑,故襲秦正朔服色?!盵6]可見,從漢朝建國伊始,以劉邦為首的漢統(tǒng)治階層就沿襲了秦朝的正朔制度。賈誼生長于漢初,受這種社會風氣的影響而形成水德的正朔觀念,是極有可能的。
值得注意的是,《史記》并未交代賈誼早期的正朔觀念,只是記載了其任職漢廷之后所提倡的土德觀念?!肚Z生列傳》載:“賈生以為漢興至孝文二十馀年,天下和洽,而固當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興禮樂,乃悉草具其事儀法,色尚黃,數(shù)用五,為官名,悉更秦之法?!盵7]《漢書》所載與《史記》相似[8]。賈誼在任職于漢廷后,認為漢朝應土德之運,數(shù)應用五。司馬遷與賈誼的時代相距未遠,其記載不當有誤。那為何《史記》的記載會與上文所述相左呢?比較合理的解釋是,賈誼的正朔觀念發(fā)生過改變,即賈誼在出仕之前,正朔觀為水德,在任職漢廷之后,正朔觀轉變成了土德。因賈誼最初的水德正朔觀并未對當時的政局產(chǎn)生影響,故《史記》與《漢書》對此闕而不載。與正朔觀的轉變相應,賈誼的政治主張也隨之發(fā)生了變化。當賈誼把轉變后的政治主張上奏朝廷后,其結果不僅使當時的政局產(chǎn)生了巨大的波動、令初即位的孝文帝“謙讓未遑也”[9],還對賈誼個人的際遇產(chǎn)生了轉折性的影響——外出為長沙王太傅②?;诖?,我們認為對于賈誼的正朔觀念,《史記》與《漢書》只記載了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土德觀,而省略了影響較小的水德觀。
我們認為賈誼在任職漢廷之后正朔觀的轉變,當與他的尊君思想有關。
西漢立國之初,以劉邦為中心的統(tǒng)治集團雖仍沿襲秦朝的正朔觀念,但在服色制度上,卻未繼承秦人尚黑的理念,反而選擇了“外黑內赤”的形制?!妒酚洝し舛U書》載:“魯人公孫臣上書曰:‘始秦得水德,今漢受之,推終始傳,則漢當土德,土德之應黃龍見。宜改正朔,易服色,色上黃?!菚r丞相張蒼好律歷,以為漢乃水德之始,故河決金隄,其符也。年始冬十月,色外黑內赤,與德相應。如公孫臣言,非也。罷之?!盵10]據(jù)《史記·孝文本紀》可知,公孫臣上書的時間為文帝十四年(前166),即“(十四年)是時北平侯張蒼為丞相,方明律歷。魯人公孫臣上書陳終始傳五德事,言方今土德時,土德應黃龍見,當改正朔服色制度”[11]??梢?,至少在文帝十四年之前,西漢政府雖在正朔觀念上延續(xù)秦朝的水德,但在服色制度上已是崇尚“外黑內赤”。正如陳鵬所論,漢初服色的“外黑內赤”是楚俗與秦制綜合作用的結果,“外黑”是對秦朝水德正朔觀之“尚黑”的繼承,“內赤”則是對楚人“尚赤”習俗的延續(xù)?!皾h朝為獲得秦人支持,確定漢德為水德,在服色方面卻為‘外黑內赤’,正是意在調和二者間的矛盾”[12]。
基于此,再審視賈誼的土德觀,就可看出賈誼的政治目的及其對文帝的良苦用心。一方面,根據(jù)“德從所不勝”的五德終始說,水德之后便為土德,與秦始皇“以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從所不勝。方今水德之始”[13]的歷史觀念相同,這一變化代表的是漢代秦的歷史事實。另一方面,漢初的正朔制度是在軍功受益階層的作用之下而形成③,是軍功受益階層掌權的表現(xiàn)與象征,所以變更漢初的水德正朔觀,就意味著否定與削弱軍功受益階層。可見,賈誼之所以提倡“漢為土德”,當是出于兩個目的,其一為明確“漢為代秦而非繼秦”,其二為反對當時的軍功受益階層。關于前者,賈誼認為“秦國失理”,漢朝不應繼承秦之制度,而需“悉更秦之法”[14],建立一套與秦制不同的新制度。為此,他提出了禮治思想,即“禮者,所以固國家,定社稷,使君無失其民者也。主主臣臣,禮之正也;威德在君,禮之分也;尊卑、大小、強弱有位,禮之數(shù)也”[15]。
關于后者,軍功受益階層在文帝朝依舊有很強的政治勢力,《史記·張丞相列傳》云:“自漢興至孝文二十馀年,會天下初定,將相公卿皆軍吏?!盵16]據(jù)李開元的統(tǒng)計,軍功受益階層在文帝朝的三公九卿、王國相及郡太守之中各占比分別為百分之六十、百分之二十九及百分之四十。[17]這種政治局面嚴重威脅到了由外藩入繼大統(tǒng)的文帝的統(tǒng)治權力與統(tǒng)治地位,為此賈誼提出了等級觀念。賈誼的等級觀念以“尊君”為基礎與前提,即“禮者,臣下所以承其上也”[18]。賈誼認為,在禮制的等級中,君主應至高無上,臣子應各安其份,二者不可顛倒,就像房屋的堂、陛一樣,“天子如堂,群臣如陛,眾庶如地,此其辟也?!使耪呤ネ踔茷榱械龋瑑扔泄?、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官師、小吏,施及庶人,等級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19]。為了強調“尊君”的思想,賈誼甚至對儒家所贊揚的兩位先王——商湯與周武王——的犯上行為進行了批判,認為“殷湯放桀,武王弒紂,此天下之所同聞也。為人臣而放其君,為人下而弒其上,天下之至逆也”[20]。
在尊君思想之下,賈誼將上述兩個目的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因為要壓制軍功受益階層的政治權利,所以有必要建構嚴格的等級制度;要想完善等級制度,就必須對當前的政治制度進行改革;而為了避免引起軍功受益階層對改革的反對,就必須對改革進行正名。因此,“漢為土德”的說法成為了賈誼改革的一面旗幟。
正是因為賈誼站在了軍功受益階層的對立面,所以軍功受益階層才對他進行了強烈的報復。《史記》載,當賈誼提出土德正朔觀后,“絳、灌、東陽侯、馮敬之屬盡害之,乃短賈生曰:‘雒陽之人,年少初學,專欲擅權,紛亂諸事。’”[21]由“屬”字可知,反對賈誼的朝臣數(shù)量較多,這種情形和賈誼入仕之初的“諸生于是乃以為能”及“超遷,一歲中至太中大夫”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在反對者中,周勃、灌嬰、張相如與馮敬四人皆為軍功受益階層,由此可推測,“之屬”中的其他人亦很可能與這四人同屬(如下文所提及的張蒼)??梢姡Z誼想以土德正朔觀為旗幟,進而逐步改變軍功受益階層把持漢初政局的策略,對軍功受益階層形成了強烈的沖擊,引起了他們的反擊。正是在軍功受益階層的打擊之下,賈誼被外出為長沙王太傅,遠離了中央朝廷。
值得注意的是,身為軍功受益階層的張蒼亦可能是反對者之一。首先,《史記·張丞相列傳》云:“張蒼為計相時,緒正律歷。以高祖十月始至霸上,因故秦時本以十月為歲首,弗革。推五德之運,以為漢當水德之時,尚黑如故?!盵22]張蒼任計相的時間為高祖六年,同傳云:“(張)蒼以代相從攻臧荼有功,以六年中封為北平侯,食邑千二百戶。遷為計相,一月,更以列侯為主計四歲。”[23]早在高祖六年時,張蒼就已經(jīng)推論并認定漢為水德,而賈誼的主張必定會破壞他的政治體系,因此,張蒼很可能會反對賈誼的土德正朔觀。所以,司馬遷在評價張蒼時說道:“張蒼文學律歷,為漢名相,而絀賈生、公孫臣等言正朔服色事而不遵,明用秦之顓頊歷?!盵24]
其次,《史記·張丞相列傳》載:“免,以淮南相張蒼為御史大夫。蒼與絳侯等尊立代王為孝文皇帝。四年,丞相灌嬰卒,張蒼為丞相。”[25]賈誼于文帝三年(前177年)被外出為長沙王太傅,其土德正朔觀的提出必在文帝三年之前,此時張蒼正擔任御史大夫一職。由于張蒼與“絳、灌、東陽侯、馮敬之屬”同為軍功受益階層,因此,賈誼變更水德且反對軍功受益階層的行為,已經(jīng)危害到了張蒼及其所屬階層的利益,所以張蒼在很大程度上對此持反對態(tài)度。
最后,張蒼于文帝四年(前176)“為丞相,卒就之”[26],又再次以官方的名義強調漢為水德,直至文帝十五年(前165),“黃龍見成紀”,漢為水德之說才正式破產(chǎn)。漢初的劉邦集團已延續(xù)水德之說,且賈誼土德之論亦未施行,張蒼為何又重申漢之水德呢?我們認為,正是因為賈誼對漢為水德的觀念提出了質疑,進而威脅到了軍功受益階層的權力,所以張蒼在擔任丞相之后,就以丞相之權,重申漢德為水德,冀圖再次樹立水德正朔觀的政治導向與權威。
現(xiàn)學界多認為賈誼土德正朔觀的提出時間為漢文帝元年(前178)。④《資治通鑒》較早提出此說[27],其后王益之[28]、王興國[29]、王洲明[30]及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賈誼集》[31]等沿襲此說。究其成因,當與司馬遷的記載有關。
孝文帝初即位,謙讓未遑也。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國,其說皆自賈生發(fā)之。于是天子議以為賈生任公卿之位。絳、灌、東陽侯、馮敬之屬盡害之,乃短賈生曰:“雒陽之人,年少初學,專欲擅權,紛亂諸事?!庇谑翘熳雍笠嗍柚挥闷渥h,乃以賈生為長沙王太傅。[32]
按照《史記》的敘述,賈誼在提出土德正朔觀后,文帝對此感到“謙讓未遑”,但司馬遷又在其后緊接著記載賈誼提出“列侯悉就國”的律令。這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賈誼先提出土德正朔觀,后提出列侯悉就國的錯覺。《孝文本紀》載:“(二年)上曰:‘……今列侯多居長安,邑遠,吏卒給輸費苦,而列侯亦無由教馴其民。其令列侯之國,為吏及詔所止者,遣太子。’”[33]列侯悉就國之事發(fā)生于文帝二年(前177),若以上述邏輯推論,賈誼提出土德之舉自當在文帝元年(前178)。事實是否如此呢?
首先可以確定,賈誼提出土德正朔觀的時間下限當在文帝三年(前176)十一月,因為周勃于此時被免相就國,《史記·孝文本紀》載:“(三年)十一月,上曰:‘前日詔遣列侯之國,或辭未行。丞相朕之所重,其為朕率列侯之國?!{侯勃免丞相就國,以太尉潁陰侯嬰為丞相。罷太尉官,屬丞相?!盵34]而《屈原賈生列傳》明言:“絳、灌、東陽侯、馮敬之屬盡害之?!盵35]可見,周勃參與過打壓賈誼的事件。這種情況只能發(fā)生于周勃免相就國之前,原因有二。
第一,文帝施行遣列侯就國的政策,目的就是為了減弱軍功受益階層的權力,周勃作為官場老臣,對此當心知肚明。則其就國后,理應明哲自保,不再參與中央政事。事實正與此相同,史載:“歲馀,每河東守尉行縣至絳,絳侯勃自畏恐誅,常被甲,令家人持兵以見之。其后人有上書告勃欲反,下廷尉。廷尉下其事長安,逮捕勃治之。勃恐,不知置辭?!盵36]據(jù)“?!弊挚芍?,免相就國后的周勃一直過著擔驚受怕的日子,時常擔心自己會因罪被誅,而且,周勃就國后的勢力非常弱小,失去了往日的軍事實力,僅以家人自保而已。為了自身的安全,周勃自當不再干預政事,更不太可能在毫無權力的情況下,讒害深受文帝喜愛的賈誼。
第二,周勃封國的所在地為絳縣,據(jù)《漢書·地理志》可知,絳縣位于當時的河東郡[37],即現(xiàn)在的山西省運城市。從譚其驤所著的西漢地圖中可知,絳縣不但距離長安的路程較為遙遠,而且中途要路經(jīng)臨晉關。[38]《新書·壹通》載:“所謂建武關、函谷、臨晉關者,大抵為備山東諸侯也?!盵39]臨晉關“備山東諸侯”的功能在武帝朝發(fā)生過作用,淮南王劉安起兵謀劃之際,仍以臨晉關為憂,認為“今我令樓緩先要成皋之口,周被下潁川兵塞轘轅、伊闕之道,陳定發(fā)南陽兵守武關。河南太守獨有雒陽耳,何足憂。然此北尚有臨晉關、河東、上黨與河內、趙國”[40]。臨晉關在文帝朝的主要職能既是防備山東諸侯,則其當時的戰(zhàn)略意義、軍事實力與警備程度自不待言,因此,要想通過此關,必須得到中央政府的傳令?!稘h書·文帝紀》云:“(十二年)三月,除關無用傳。”[41]《史記集解》引張宴語曰:“孝文十二年,除關,不用傳令,遠近若一?!盵42]可見,在文帝十二年(前168)之前,若想通過臨晉關,需要獲得中央朝廷的審批。周勃被罷相后,不但失去了朝政大權,還處處受到文帝的監(jiān)視與猜忌,自是難以通關。而且自賈誼提出“漢為土德”,至其被外出為長沙王太傅,二者間隔較短。周勃遠在絳縣,若參與此次中央政事,從時間上來看,可能性微乎其微。
由此可推論,賈誼提出土德正朔觀的時間下限為文帝三年(前176)初。至于時間上限,我們認為應在文帝二年(前177)十月之后。
首先,賈誼土德正朔觀提出的時間不可能為上述推論的文帝元年(前178)。因為在賈誼提出漢為土德,欲悉更秦之法后,軍功受益階層便對他展開了強烈的報復,在這勢如水火的政治斗爭中,很難出現(xiàn)“諸生于是乃以為能”的情況,文帝亦難以順利地將其“超遷,一歲中至太中大夫”。且賈誼土德正朔觀提出的時間若在文帝元年,那么,自其提出土德至外出長沙之間的時間跨度則會長達近三年之久。在軍功受益階層強烈反對的背景之下,這種情況的發(fā)生是極不合常理的。《漢書·禮樂志》云:“(賈誼)乃草具其儀,天子說焉。而大臣絳、灌之屬害之,故其議遂寢?!盵43]可見,此次事件的延續(xù)時間較為短暫。因此,賈誼提出土德正朔觀的時間不可能在文帝元年(前178)。
其次,陳平亦屬于軍功受益階層,若賈誼于文帝元年(前178)提出漢為土德的正朔觀,進而反對軍功受益階層,則身為丞相的陳平理當有所反應。然縱觀《史記》,司馬遷對此毫無記載,只是說“絳、灌、東陽侯、馮敬之屬盡害之”[44],將周勃與灌嬰放在了反對者的前列?!妒酚洝ば⑽谋炯o》載:“二年十月,丞相(陳)平卒,復以絳侯勃為丞相。”[45]比較合理的解釋是,賈誼于文帝二年(前177)提出了土德正朔觀,此時,陳平早已于年初去世,自然無法參與此事。而參與此事的周勃與灌嬰,一為丞相,一被文帝益封三千戶“賜黃金千斤,拜為太尉”[46]。因此,司馬遷未載錄陳平,而是將周、灌二人置于反對賈誼者之首位。由此可知,賈誼土德正朔觀提出的時間當在文帝二年(前177)十月之后。
賈誼在文帝二年不僅提出了土德正朔觀和“列侯悉就國”政策,還提出了開籍田的主張[47]。這些政策均為賈誼“尊君”思想的產(chǎn)物,并且得到了文帝的施行。可見,文帝十分贊同賈誼的舉措,他也想通過削弱軍功受益階層的權力來加強中央集權?;诖耍牡邸白h以為賈生任公卿之位”,打算借賈誼之手來分割軍功受益階層在中央朝廷中的特權。然而,漢初的公卿之位本為軍功受益階層輪番執(zhí)掌[48],文帝想把毫無軍功的賈誼位列于公卿之中,無疑是對軍功受益階層的一種挑戰(zhàn)。這一舉動自然引發(fā)了文帝和以周勃、灌嬰為首的軍功受益階層之間的斗爭。
由上所論,我們可將此事還原如下。由于軍功受益階層的政治勢力嚴重威脅到了文帝的統(tǒng)治地位,所以在“尊君”思想的指導下,賈誼為漢朝制定了新制度。在制度綱領上,賈誼制定了“漢為土德”的正朔觀,在具體行政措施上,賈誼提出了“列侯悉就國”及開籍田的舉措。前者是為了減少軍功受益階層的從政人數(shù),進而逐步剝奪他們的政治權力。為此,文帝還特地舉賢良方正,以培養(yǎng)新的政治力量,即“令至,其悉思朕之過失,及知見思之所不及,匄以告朕。及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者,以匡朕之不逮。因各飭其任職,務省繇費以便民”[49]。值得注意的是,這個舉措反而成為軍功受益階層污蔑賈誼為“專欲擅權,紛亂諸事”的口實。后兩個舉措是為了穩(wěn)定民心,增加民眾對文帝的支持力度。這一行為自然會引起軍功受益階層的不滿,再加上文帝“議以為賈生任公卿之位”,最終引發(fā)了文帝和軍功受益階層間的政治斗爭,斗爭的結果是“文帝放棄對南北軍的控制權……軍功受益階層通過犧牲勢力最為強大的周勃而保住甚至提升了其他核心人物的地位”[50],在周勃免相就國之后,灌嬰擔任丞相,并兼掌太尉之權,《史記·孝文本紀》載:“(三年)絳侯勃免丞相就國,以太尉潁陰侯嬰為丞相。罷太尉官,屬丞相。”[51]與此同時,賈誼被外出為長沙王太傅,告別了未竟的事業(yè),離開了中央朝廷。
《漢書·百官公卿表》載,文帝三年(前176),“中郎將張釋之為廷尉”[52]。雖然史料不足,具體情況已無從得知,但吳廷尉被罷免的時間與賈誼遭外放的時間相合,皆發(fā)生于文帝三年(前176)。在如此巧合之下,鑒于吳廷尉對賈誼“甚幸愛”,由此,我們有理由認為,因吳廷尉與賈誼的關系較為親密,所以在此次事件中,軍功受益階層亦很可能對他進行了政治打壓。
通過上文的分析可知,賈誼之所以被外出為長沙王太傅,是因得罪了軍功受益階層。由此,我們有必要對“鄧通讒害賈誼”之說進行再審視。此說最早見于《風俗通義·正義》。
及太中大夫鄧通,以佞幸吮癕瘍癑汁見愛,擬于至親,賜以蜀郡銅山,令得鑄錢。通私家之富,侔于王者封君。又為微行,數(shù)幸通家。文帝代服衣罽,襲氈帽,騎駿馬,從侍中近臣常侍期門武騎獵漸臺下,馳射狐兔,畢雉刺彘,是時,待詔賈山諫以為“不宜數(shù)從郡國賢良吏出游獵,重令此人負名,不稱其舉。”及太中大夫賈誼,亦數(shù)諫止游獵,是時,誼與鄧通俱侍中同位,誼又惡通為人,數(shù)廷譏之,由是疏遠,遷為長沙太傅,既之官,內不自得,及渡湘水,投吊書曰:“闒茸尊顯,佞諛得意。”以哀屈原離讒邪之咎,亦因自傷為鄧通等所愬也。[53]
學界目前對此說意見不一,有贊同者,有反對者。宋祁是較早贊同此說者,他認為:“賈生思周鬼神,不能就鄧通之譖?!盵54]此后梁履繩[55]、王耕心[56]、王先謙[57]、王利器[58]、王興國[59]等人皆沿襲此說。王應麟較早對此說提出反對意見,他認為:“考之《漢》《史》,無鄧通譖賈誼之事,蓋誤?!盵60]其后王世貞[61]、汪師韓[62]、李開元[63]等人同之。我們亦認為“鄧通讒害賈誼”之說為后世附會而成。理由如下:
首先,《風俗通義》的記載與正史存有出入。一方面,就成書時間而言,《史記》與《漢書》的成書時間遠早于《風俗通義》,“鄧通讒害賈誼”之說未見于前兩者之中,而是見于帶有傳聞性質的《風俗通義》,此說的真實性值得懷疑。就記載內容而言,《史記》云,孝文皇帝因夢見“有一黃頭郎從後推之上天,顧見其衣裻帶后穿”,醒來后恰見鄧通與夢中之人相符合,故“文帝說焉,尊幸之日異”,[64]《漢書》同之[65],而《風俗通義》卻說鄧通是因吮癕瘍癑汁而見愛。據(jù)《史記》可知,司馬遷以此事說明鄧通“獨自謹其身以媚上”的性格特點,并未說鄧通因“吮癕瘍癑汁”而始見愛。之后,班固亦從此說[66]??梢?,《風俗通義》的記載是值得商榷的。另一方面,司馬遷將屈、賈二人合傳,是“因自己的不幸遭遇而更加同情屈原和賈誼的不幸遭遇”[67]。假設鄧通果真讒害過賈誼,司馬遷不應對此毫無記載。況且,從司馬遷對鄧通的評價可知,司馬遷認為鄧通是“無伎能”“不好外交”,只會“謹其身”的人[68]。若鄧通對文帝悅之、廷尉吳公甚幸愛的賈誼進讒言,明顯與其性格不符。此外,班固在撰寫《漢書》時,對《史記》的內容進行過諸多的訂正、刪節(jié)與增補,而《漢書》所載內容與《史記》所載相似,因此“鄧通讒害賈誼”或于史無證。并且,《風俗通義》只云:“誼又惡通為人,數(shù)廷譏之,由是疏遠,遷為長沙太傅?!盵69]可見鄧通讒害賈誼的推論靠不住腳。
其次,就當時現(xiàn)實情況而言,文帝視鄧通為“弄臣”,自不會因其而外出賈誼這個治國賢才。我們可從申屠嘉與鄧通相沖突一事中以窺端倪。據(jù)《史記·張丞相列傳》載[70],申屠嘉上朝時,因鄧通“居上傍,有怠慢之禮”,故極為憤怒,幾欲“斬通”,即使鄧通在丞相府“頓首,首盡出血”仍難消申屠嘉的怒氣,最后憑文帝以帝王之尊“謝丞相曰:‘此吾弄臣,君釋之?!辈攀沟绵囃ǘ氵^一劫。申屠嘉之舉比賈誼的“數(shù)廷譏之”要嚴重得多,正如東漢仲長統(tǒng)所說的那樣:“昔文帝之于鄧通,可謂至愛,而猶展申徒嘉之志?!盵71]后文帝與鄧通并未對申屠嘉進行報復,這或許也與申屠嘉身為軍功受益階層的原因有關,但文帝只是將鄧通視為“弄臣”,并不會因他而干擾正常的政治秩序。
最后,就邏輯推理而言,“鄧通讒害賈誼”之說與其它歷史記載存有沖突?!稘h書·賈誼傳》載:“后歲余,文帝思誼,征之?!盵72]從“思”字可看出文帝對賈誼的想念和外出他的不得已,若此說屬實,那么在文帝將賈誼由長沙召回長安之際,鄧通理當制止。此外,據(jù)《漢書·佞幸傳》載,鄧通與宦者趙談、北宮伯子皆為文帝的寵臣,其余兩人并未以接近皇帝之便,而做出過分之舉⑤,則作為同時受寵且“謹其身”的鄧通亦不大可能有意做一些出格之事。
因此,“鄧通讒害賈誼”之說很可能是后代附會而成的漢家故事。
由于軍功受益階層的強大勢力嚴重威脅到了文帝的統(tǒng)治,并與賈誼“君權至上”的“尊君”思想極度相左,所以為了從根本上解決軍功受益階層威脅皇權的問題,賈誼的正朔觀念于文帝二年(前177)發(fā)生了由水德到土德的轉變。賈誼寄希望于通過禮治思想為漢家重建制度,故其在提倡“漢為土德”的同時,又提出了“列侯遣就國”和開籍田等主張,這些舉措構成了賈誼禮治思想的“術”與“用”、“本”與“末”。但是,賈誼的行為嚴重危害到了軍功受益階層的利益,為此,以周勃、灌嬰與張蒼等為代表的軍功受益階層對賈誼進行了強烈的打擊。經(jīng)過短暫的政治斗爭,文帝與軍功受益階層各做出了一定的讓步,賈誼也被外出為長沙王太傅,當初向文帝推薦賈誼的吳公亦受此牽連,失去了廷尉一職。從記載舛訛、文帝對鄧通的態(tài)度及邏輯推理等方面來看,現(xiàn)存“鄧通讒害賈誼”之說并非歷史事實。
注釋:
①關于《六術》篇創(chuàng)作時間,學界多認為是在賈誼任職博士之前。如王興國認為《六術》篇作于賈誼二十一歲之時(王興國.賈誼評傳,54頁),吳云與李春臺認為《六術》篇約作于賈誼二十二歲被文帝征召之時(吳云,李春臺.賈誼集校注(增訂版).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354),王洲明先生認為《六術》篇當作于賈誼二十二歲被文帝征為博士之前(王洲明,徐超.賈誼集校注,311頁)等;唐雄山與張倩茹已指出,賈誼由“數(shù)用六”轉崇“數(shù)用五”(唐雄山.賈誼禮治思想研究.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5:92.張倩茹.張蒼免相與西漢文帝朝政局)。
②《漢書·百官公卿表》云:“郎中令,秦官,掌宮殿掖門戶,有丞?!蠓蛘普撟h,有太中大夫、中大夫、諫大夫,……太中大夫秩比千石如故?!?班固.漢書,727頁)則賈誼所任的太中大夫一職,屬于郎中令下轄之官,俸祿為一千石,主要職能是議論朝政,為皇帝出謀劃策?!逗鬂h書·百官五》云:“皇子封王,其郡為國,每置傅一人,相一人,皆二千石。本注曰:傅主導王以善,禮如師,不臣也。”(范曄.后漢書,3627頁)則賈誼所任的長沙王太傅一職,官俸為兩千石,主要職能是教育長沙王,相當于長沙王的老師,但不屬長沙王之臣,地位較為高貴。可見,若從官俸與官品來看,長沙王太傅一職優(yōu)于太中大夫,賈誼的改任明顯屬于升遷。但若從和文帝與中央朝廷的接近程度來看,賈誼的改任則屬于明升暗降?;诖?,在表述賈誼擔任長沙王太傅之時,本文不用“貶謫”一類的詞語,而是選用“外出”一詞。
③“軍功受益階層”的概念源自李開元的《漢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軍功受益階層研究》,即“在西漢初年,以劉邦集團的軍吏卒為主體,一個擁有強大的政治勢力和經(jīng)濟基礎,具有高等社會身份的新的社會集團形成了。這個社會集團,根基于因軍功而被賜予的軍功爵及其隨之而來的各種既得利益,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成為一個獨特的社會階層,筆者將其稱為漢初軍功受益階層”(李開元.漢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軍功受益階層研究,54頁)。
④諸如荀悅《漢紀》與汪中《賈太傅年表》等著作,未明確著錄賈誼土德正朔觀的提出時間,故此處未涉及。
⑤《漢書·袁盎晁錯傳》曾載:“宦者趙談以數(shù)幸,常害(袁)盎,盎患之?!?班固.漢書,2270頁.案:趙談,司馬遷因避父諱,在《史記》中作“趙同”)除袁盎外,《史》《漢》再未載趙談讒害他人之事,若再結合袁盎憑借對文帝的勸諫以成功反擊趙談一事,及趙談此后再未讒害過袁盎的事實,可推知:趙談之所以讒害袁盎,很可能是因二人之間存有私人恩怨,而且袁盎的反擊很成功,達到了其最初想使趙談“上不復信”的目的。同時,從袁盎反擊成功的事例中,亦可看出文帝對寵臣的態(tài)度,即他不會因寵臣而破壞正常的政治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