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應(yīng)峰
閑時,偶讀龔曙光先生的《母親往事》,不由得就想起自己已然老去、淡泊孤寂、無力無助的母親。
我的母親同他的母親一樣,子女都不在身邊了,一個人孑然一身待在她不愿意離開的鄉(xiāng)下老家。更為不堪的是,因為歷史的原因,我的母親不識一個方塊字,少了許多人生原本可以擁有的樂趣。也正是因為如此,她不置可否地拒絕著外面陌生的世界,舍不得離開屬于她的鄉(xiāng)下老家,那里有她的生活印跡,有她點點滴滴的人生回憶。她老了,用剩下的時光活在過往生活的回憶里。她其實活在不為我們所知的一個地方,那個地方,是一個閃現(xiàn)著父親身影的溫暖的情感世界。
母親就一心一意待在這個世界里,任何外在的說服都無濟于事。這是一個強大的精神世界,無需別人的認同。她甚至以有意無意的姿態(tài),頑強地抵御著他人的干涉。我們永遠看不到這個精神世界脆弱的一面,因為母親永遠不可能給我們可以窺視的機會。
我們每次回家的時候,母親總是一次又一次編結(jié)出一些有關(guān)父親的,美好甚至有神話色彩的故事說與我們聽。在她講述的故事里,父親變成高飛的云雀,在云的那邊看著我們,也在云的那邊逍遙自在地周游世界。父親偶爾會飛回來,帶來許多伙伴,在庭院里嬉戲、閑逛,抑或飛進房間待上幾個時辰。母親想著父親說到父親的時候,總是那么陶醉充滿感念,沒有半點刻意,沒有一絲掩飾。母親對父親的執(zhí)愛,似乎在父親離世之后顯得更加明朗、更加執(zhí)著、更加堅定。
生活中的母親是柔弱而容易感傷的,但當(dāng)站在了父親的遺像前,看著父親含笑的眼睛,她的臉上就會呈現(xiàn)出莊肅沉浸、忘情世外的神情。這種神情一如龔曙光先生描繪過的的青海湖藏人臉上有過的虔誠的神情。青海湖邊那些長跪朝圣的藏人,他們以一起一伏的身體丈量每一寸朝圣之路,身邊煙波浩渺纖塵不染的圣潔湖水,一望無垠絢爛明麗的油菜花海,不絕如縷驚詫好奇的各色游客,既不入眼也不入心,仿佛概不存在。他們臉上擁有的,只是沉浸忘情的莊重肅穆。
生活總是這樣,失去一些什么,就會得到一些什么。父親在世時,母親為他羼弱的身體在操勞中度日;父親離世后,母親又在回憶與思念的世界里輾轉(zhuǎn)反側(cè)。父親是母親的圣壇,母親的執(zhí)愛和堅守,何嘗不是一種朝圣的情感狀態(tài)?無論朝覲的圣地路途有多么遙遠,最終能否抵達,母親的心,母親剩下的歲月,只是揣著不盡的愛意在朝圣的路上一味地葡匐前行。這樣一種心靈體驗,這樣一種生命歷程:“只有出生地與神廟的距離,只有身體與圣壇的距離,那是一條絕對兩點一線的旅程,不論身體走過的道路多么崎嶇險峻,信念行走的道路卻始終徑直平坦?!?/p>
我想,天下母親心,其實都是一樣的。在她們的世界里,執(zhí)愛的信念,始終是一段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兩點一線的生命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