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爍樂

（復旦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上海 200433）

《勞動界》作為中國共產(chǎn)黨早期組織創(chuàng)辦的第一份面向工人的通俗刊物，對于研究黨在創(chuàng)建初期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探索具有重要意義。目前，學界關于《勞動界》的研究，主要側重于通過刊物內(nèi)容分析這一時期中國共產(chǎn)黨人的理論關注點以及對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理解和運用，如建黨時期中國共產(chǎn)黨人的勞動觀、對勞工問題的認識等靜態(tài)研究。①參見楊宏雨、吳昀瀟：《建黨時期中國共產(chǎn)黨人的勞動觀——以〈勞動界〉為中心的研究》，載《江蘇社會科學》，2013年第2期，第204-212頁；曹典：《從〈勞動界〉看早期共產(chǎn)黨人向工人傳播馬克思主義的探索》，載《上海黨史與黨建》，2019年第8期，第31-35頁；梁明成：《從〈勞動界〉看陳望道對勞工問題的認識》，載《上海黨史與黨建》，2020年第8期，第28-32頁；徐信華：《論〈勞動界〉的主要內(nèi)容及其啟示》，載《上海黨史與黨建》，2010年第11期，第10-13頁；王曉嵐：《〈勞動界〉欄目設置研究》，載《上海革命史料與研究》，2014年第14輯，第228-238頁。本文認為，在學界已有研究的基礎上，《勞動界》所體現(xiàn)的中國共產(chǎn)黨人引導工人階級意識覺醒的理論自覺值得進一步關注。馬克思主義認為，“只有通過無產(chǎn)階級作為無產(chǎn)階級——這種意識到自己在精神上和肉體上貧困的貧困、這種意識到自己的非人性從而把自己消滅的非人性——的產(chǎn)生”，②《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44頁。才能“使工人階級作為階級來行動；一旦做到了這一步，他們就會很快找到正確的方向”。①《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79頁。這種“意識”，即馬克思主義所關注的“階級意識”。但是，工人階級由于各種條件的局限，僅憑自身的努力無法創(chuàng)造革命理論，只能形成“工聯(lián)意識”，出于追求自身權利與自由的需要，工人階級又有著被領導的迫切需求。由此，早期共產(chǎn)黨人通過理論和行動兩方面的努力領導工人覺醒階級意識，《勞動界》的創(chuàng)辦正是這種努力的重要體現(xiàn)。

一、動因：工人運動與馬克思主義理論實踐性的雙重需要

（一）現(xiàn)實動因：工人運動的現(xiàn)實需要

19世紀末20世紀初，工人運動從西歐和北美向全世界擴展，各國工人階級的斗爭互相支援，國際工人運動風起云涌。十月革命勝利后，俄國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個無產(chǎn)階級政權，各國工人階級特別是中國工人階級受到了極大的鼓舞。在這一時代背景下，受到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三重壓迫的中國工人具有更強的革命性，工人運動必然尋求向更高階段邁進。然而，從現(xiàn)實層面來看，雖然“從1870年至1911年罷工105次，平均每年2—3次，從1912年至1919年5月共罷工130次，平均每年16次”，而且“就其趨勢而言，逐年增多，至1918年達到30次”，②中國人民解放軍政治學院黨史教研室編：《中共黨史參考資料（第1冊）》，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46-147頁。僅“1918年載明罷工日數(shù)有15次，總共罷工124日，平均每次8.27日”，③陳達：《中國勞工問題》，上海：商務印書館1929年版，第155頁。中國工人運動相較于19世紀70年代已經(jīng)有了較大發(fā)展，但是就世界范圍來看，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以前的國內(nèi)工人運動相較于國際工人運動還存在一定的差距，其表現(xiàn)就是沒有形成真正代表工人階級的組織，工人運動的訴求也表現(xiàn)出一定的妥協(xié)性。

以五四運動時期的上?！傲罅T工”為例，從此次罷工的組織程度來看，行動主體以封建色彩濃厚的行會公所、同鄉(xiāng)幫口等舊式組織為主。雖然也有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發(fā)起的“工界”團體參與運動，如中華工業(yè)協(xié)會、中華工會、中華工黨、中華工會聯(lián)合會等，以及較為進步的、具有職業(yè)工會性質(zhì)的均安水手公所、聯(lián)義社，但前者的目的是引導工人依附資產(chǎn)階級，而后者也只是階級工會的萌芽。④姜沛南：《關于“六三”大罷工的幾個問題》，載《史林》，1987年第4期，第78-79頁。雖然此次運動的參與人數(shù)達到了空前的規(guī)模，“參加六三大罷工的上海產(chǎn)業(yè)工人和手工業(yè)工人，連同廣大店員，總數(shù)共達十八萬余人”，⑤姜沛南：《關于“六三”大罷工的幾個問題》，載《史林》，1987年第4期，第77頁。但其訴求仍是以自身經(jīng)濟權益、人身權益的保障為主，涉及政治的也僅停留在“罷工救國”方面。

導致這種現(xiàn)象的根本原因在于，此時的工人尚未明確意識到工人階級與資產(chǎn)階級、與整個社會制度的對立性，形成的是“工聯(lián)意識”，故而工人運動或帶有封建色彩，或滑向不推翻資本主義制度的改良運動。要引導工人運動向前發(fā)展并與國際工人運動浪潮形成大聯(lián)合，當務之急是引導工人階級覺醒階級意識，意識到自己所處的非人性的狀態(tài)，從自在階級成長為自為階級。

（二）理論動因：馬克思主義理論實踐性的要求

引導工人階級覺醒階級意識不僅是工人運動的現(xiàn)實需要，同時也是馬克思主義理論本身所具有的實踐性要求。馬克思主義自誕生之日起，就以批判資本主義，追求全人類的解放為己任，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導向。因而，每一位堅守馬克思主義立場的共產(chǎn)黨人必然不能僅是坐而論道的書齋學者，還必須是積極投身革命實踐的革命者。這就注定了相對于思辨的哲學內(nèi)容，早期共產(chǎn)黨人會更加關注馬克思主義理論中的無產(chǎn)階級世界革命理論，關注對現(xiàn)實生活中革命主體的尋找、聯(lián)絡、培養(yǎng)和指導。因此，關注工人問題是他們的必然立場。當早期共產(chǎn)黨人通過考察現(xiàn)實中的工人運動，意識到工人階級長期處于被壓迫、被剝削的地位，沒有條件從事獨立的理論研究，純粹的工人運動本身無法創(chuàng)造出一種獨立的思想體系時，承擔起引導工人階級覺醒階級意識這一重任就成了早期共產(chǎn)黨人的工作重心。這也符合列寧在領導俄國走向革命勝利時所采用的“灌輸”理論，即社會主義學說“是由有產(chǎn)階級中學識豐富的人即知識分子創(chuàng)造的哲學、歷史和經(jīng)濟的理論中成長起來的”，①《列寧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33-334頁。必須從外部將階級意識“灌輸”給工人，使得工人意識到其自身利益“同整個現(xiàn)代的政治制度和社會制度的不可調(diào)和的對立”。②《列寧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47頁。

同時，早期共產(chǎn)黨人的多重身份也使其承擔這一任務具有可能性。一方面，早期共產(chǎn)黨人多為有留學背景的知識分子，是從傳統(tǒng)向近代轉(zhuǎn)型的學術人才，如《勞動界》的主筆編輯陳獨秀、李漢俊、陳望道、沈玄廬等都曾留學日本，袁振英等曾留學法國，他們有能力進行理論研究。另一方面，早期共產(chǎn)黨人與報社、新聞界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們可以通過報刊媒體進行廣泛而全面的理論宣傳。

在這一時代背景下，《勞動界》作為中國共產(chǎn)黨人創(chuàng)辦的第一份面向工人階級的通俗刊物登上了歷史舞臺。這份在1920年8月由上海共產(chǎn)黨早期組織創(chuàng)辦的周刊，由陳獨秀、李漢俊擔任主編，撰稿人既有早期共產(chǎn)黨人陳望道、李達等，也有共產(chǎn)國際代表維經(jīng)斯基（筆名“吳延康”）等，更有部分先進工人以讀者投稿的形式發(fā)聲?！秳趧咏纭返摹皟?nèi)容略分為國外勞動界、國內(nèi)勞動界、演說、讀者投稿、時事、小說、詩歌、調(diào)查、通信、閑談等10欄”，③中華全國總工會中國工人運動史研究室編：《中國工運史料（總第9號）》，北京：工人出版社1979年版，第183頁。通過報道國內(nèi)外工人運動和中國工人生活生產(chǎn)狀況展現(xiàn)了早期共產(chǎn)黨人對作為獨立政治力量的工人階級的關注，通過對工人悲慘現(xiàn)實原因和抗爭方式的分析向知識水平不高的中國工人傳播了馬克思主義理論，通過表達對工人爭取自身合法權利的工人運動的支持，團結了工人階級，凝聚了工人反抗力量?？梢哉f，《勞動界》的創(chuàng)辦是早期共產(chǎn)黨人引導工人階級意識覺醒的一次積極嘗試。

二、進路：從勞動價值、剝削原理到斗爭方向的遞進引導

早期共產(chǎn)黨人引導工人階級意識覺醒的理論自覺在《勞動界》的創(chuàng)刊詞中最有體現(xiàn)。李漢俊指出，創(chuàng)辦《勞動界》的目的就是使“我們中國工人曉得他們應該曉得的事情”。①李漢俊：《為什么要印這個報？》，載《勞動界》第1冊，1920年8月15日，第3頁。這一過程以揭示工人處境的實質(zhì)、闡明剝削的原理、指明斗爭的方向三個方面為理論進路，層層遞進地為工人剖析近代中國工人階級圖景，實現(xiàn)對工人階級的理論灌輸，引導其階級意識的覺醒。

（一）境遇：處境的非正義性在于“勞動價值”被隱匿

工人階級的現(xiàn)實境遇是怎樣的？這是早期共產(chǎn)黨人首先需要說明的事情。只有將目光鎖定在工人的生產(chǎn)生活，工人才能從勞苦大眾這一模糊的背景中凸顯出來，成為一個被“看到”的階級；只有在對工人現(xiàn)實生存狀況的調(diào)查分析中，中國工人運動發(fā)生的基礎與條件才能逐漸顯現(xiàn)，中國工人運動與國際工人運動的共性與個性才能逐漸明朗，早期共產(chǎn)黨人進一步指導工人運動的實踐才有了現(xiàn)實依據(jù)。因此，有關勞工現(xiàn)實處境的報道在《勞動界》中占據(jù)了大量篇幅，總結起來，工人的現(xiàn)實處境可以歸納為以下三個方面。第一，生產(chǎn)方式的前現(xiàn)代性導致工人生產(chǎn)生活條件惡劣。生產(chǎn)生活條件惡劣是世界工人階級面臨的共同問題，但與西歐相比，中國的資本主義發(fā)展更不充分，生產(chǎn)方式的前現(xiàn)代性更強，無論是生產(chǎn)工具還是生產(chǎn)制度都更為落后，這就導致中國工人的工作生活條件更加惡劣，工作時間、待遇、環(huán)境、福利、保障等方面的制度完善程度都遠低于同時期的歐美國家。②據(jù)1910年出版的《商務官報》統(tǒng)計，與美國、意大利、日本相比，中國織造工人的工資最低，男工工資只有美國的1/15—1/25，女工工資只有美國的1/25—1/28；1891—1925年，大部分工廠每天的勞動時間為12小時左右，只有少數(shù)廠每星期有例假，而同時期國際工人已爭取到8小時工作制的權利。詳見姜鐸：《中國早期工人階級狀況初探》，載《上海社會科學院學術季刊》，1994年第4期，第152-161頁。在《勞動界》中反映工人生活艱苦的新聞多達61條，詳見王曉嵐：《〈勞動界〉欄目設置研究》，載《上海革命史料與研究》，2014年第14輯，第231頁。第二，剝削主體的多元化導致工人被剝削情況嚴重。近代中國工廠的“包工制”“學徒制”，使工人不僅受到資本家的剝削，還受到包工頭、封建行會等封建主義的剝削，多元化剝削主體的存在不僅加重了工人經(jīng)濟上的負擔，也使工人與雇主的人身依附關系更為錯綜復雜。③20世紀上半葉廣泛存在于礦業(yè)、碼頭、紗廠的“包工制”，使工人在經(jīng)濟上受到包工頭的層層盤剝，而“包身制”（“包工制”形式之一）下的工人甚至在生活上也受到包工頭的全面管控。部分封建地方行會強制要求會員繳納高額會費，如“廣東木匠行會的行規(guī)，每個人應將其工資收入的百分之二十繳納給行會，并且所有廣東籍木匠都須加入行會”。詳見劉立凱、王真：《一九一九至一九二七年的中國工人運動》，北京：工人出版社1953年版，第10-11頁；之河：《中國民族資本主義發(fā)生時期在上海的情況和工人階級的早期狀況》，載《歷史教學問題》，1958年第10期，第45頁?！秳趧咏纭返?5冊中《打破工頭制度的商榷》就是對這一問題的反映。因此，與農(nóng)民、小手工業(yè)者相比，工人階級受壓迫情況尤為嚴重。第三，傳統(tǒng)勞動觀念導致勞動者的社會地位低下。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長期占主導地位的儒家思想，“對于勞動的階級，總是把他們放在被治者的地位，作治者階級的犧牲。‘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yǎng)君子?！畡谛恼咧稳耍瑒诹φ咧斡谌??！@些話可以代表孔門賤視勞工的心理”。④《李大釗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46頁。

早期共產(chǎn)黨人在《勞動界》中明確指出，這樣的處境是不合理、非正義的。不同于其他社會主體止步于人道主義的關懷與同情，早期共產(chǎn)黨人運用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說明了勞動何以值得被尊重，勞動者何以平等，從而證明了勞動者為爭取自身權利而進行斗爭的正當性與必要性。這是工人無法僅憑直接經(jīng)驗總結的，必須由知識分子為其啟蒙。

第一，闡明勞動與價值的關系。要想真正理解工人不合理處境的根源，就必須首先明晰勞動之于生產(chǎn)、交換領域的意義，從而理解勞動與價值的關系。從社會生產(chǎn)領域來看，馬克思指出，“勞動是人類生存的永恒自然條件”，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83-84頁?！斑@種活動、這種連續(xù)不斷的感性勞動和創(chuàng)造、這種生產(chǎn)，正是整個現(xiàn)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礎”。②《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6頁。由此，《勞動界》同人指出，“社會上什么東西，都是勞動做出來，沒有勞動，便沒有現(xiàn)在的社會?！雹壅疱骸稛o工無食“no work no bread”》，載《勞動界》第14冊，1920年11月14日，第2頁?！拔覀兤匠Ｉ畹囊?，是‘衣’‘食’‘住’，試問這衣食住三項，那一項不由‘工作’而來？”④季原杓：《我們要做“真正的工作”！》，載《勞動界》第14冊，1920年11月14日，第6頁。因此，“人的世界實在由農(nóng)工養(yǎng)活著?！说氖澜缫惶鞗]勞動，一天就會消滅”。⑤張赤：《打破現(xiàn)狀才有進步！》，載《勞動界》第6冊，1920年9月19日，第2頁。勞動實踐不僅決定著生產(chǎn)領域的運轉(zhuǎn)，也生產(chǎn)著交換領域的社會關系，成為財富的源泉?！盀槭裁淬~、鐵、錫、鉛，也會有價值呢？因為是工人鍛煉出來的?！雹奚蛐]：《價值和公道》，載《勞動界》第7冊，1920年9月26日，第1頁。因此，“值錢的不是東西底本身，是勞動者底工作”，“錢的尊貴用處，是工人和農(nóng)夫的勞力生出來的”。⑦李漢俊：《金錢與勞動》，載《勞動界》第2冊，1920年8月22日，第3頁。通過闡明勞動與價值的關系，早期共產(chǎn)黨人簡要闡明了勞動價值論，肯定了勞動之于生產(chǎn)的基礎作用，分析了價值的來源，從而揭示了社會中彌漫著的拜金風氣的荒謬，“如果說錢尊貴，勞力就比錢更要尊貴了”，⑧李漢?。骸督疱X與勞動》，載《勞動界》第2冊，1920年8月22日，第3頁。進而為肯定勞動者平等提供了理論依據(jù)。

第二，說明勞動者平等。正因為勞動是一切價值的來源，因此所有參與勞動的勞動者所得待遇、社會地位應當是平等的。中國傳統(tǒng)社會并非不尊重勞動，而是對勞動作了“勞心”與“勞力”的區(qū)分，進而將這種分工的差異與政治設計相關聯(lián)，認為“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⑨任繼愈：《中國哲學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58-159頁。早期共產(chǎn)黨人基于勞動價值論，對這一觀點提出批判，指出“勞心”“勞力”的區(qū)別僅僅是勞動形式的不同，并不影響“勞動”這一本質(zhì)屬性。“農(nóng)是種植的工；商是轉(zhuǎn)運的工；學校職員、著述家、發(fā)明家，是教育的工”，⑩蔡元培：《勞工神圣》，載《蔡元培全集（第3卷）》，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219頁。無論是“勞心”者還是“勞力”者，作為勞動者，他們值得因參與勞動、創(chuàng)造價值而被同等尊重，不應當存在地位高低的差別?！捌降鹊纳鐣?，哪是應該治人的？和哪是應該被治的？治人的不對，被治的也不對?！?震瀛：《無工無食“no work no bread”》，載《勞動界》第14冊，1920年11月14日，第1頁。同時，“勞心”與“勞力”并非是對立的，“所謂勞工者，須用心思智力在技術上而能生產(chǎn)的是”，?詳見《勞動界》第13冊，載《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80年第3期，第110頁?！凹冋纳鐣?，人人應該勞心，也應該勞力?！谝环矫?，便不算是完人”。?震瀛：《無工無食“no work no bread”》，載《勞動界》第14冊，1920年11月14日，第1頁。對傳統(tǒng)勞動觀的批判，其目的是將大眾的目光從“勞動形式的區(qū)分”轉(zhuǎn)移到“勞動的直接參與”上，《勞動界》認為“勞心者”“勞力者”的區(qū)分遠不及“勞動者”“非勞動者”的區(qū)分重要，后者才是真正值得被關注的事情?！拔覀冎灰軇诹Α嬲墓ぷ鳌獰o論用體力，或是用腦力，都可算是工作的人，并無階級之可分?！雹偌驹迹骸段覀円觥罢嬲墓ぷ鳌保　?，載《勞動界》第14冊，1920年11月14日，第6頁。而非勞動者——那些“不獨不能尊重勞動，還要把勞動來摧殘”“那些劫奪勞動生產(chǎn)的”“人類社會的蠹賊”——不僅絕不許占有他人的勞動成果，“不做工的人，便應該沒有衣食住”，還應當受到社會的唾棄，因為他們“是社會的寄生蟲，阻礙社會進化”。②震瀛：《無工無食“no work no bread”》，載《勞動界》第14冊，1920年11月14日，第2頁。

第三，說明斗爭的正當性、可能性、必要性。既然勞動平等、勞動者平等，那么資本家與官僚對工人的壓迫就沒有存在的理由，工人當前的種種處境是非正義的，他們?yōu)闋幦∽陨頇嘁娑M行斗爭是正當且必要的?！皣鈩趧咏纭卑鍓K所報道的大量國際工運情況都說明，國外工人的福利是依靠“結成大大的團體”，“一件一件向國家及廠家拼命要求才得著的，不是平平安安容易得著的”。③陳獨秀：《中國勞動者可憐的要求》，載《勞動界》第11冊，1920年10月23日，第2頁。因此，維權運動并不是部分國人所認為的“人心不足”，而是工人追求正當權益的合理合法行動，側面證明了斗爭的正當性。張赤在《打破現(xiàn)狀，才有進步！》中，以對農(nóng)工作為階級所具有的力量的肯定說明了斗爭的可能性，以勞動問題與社會問題的關系說明了斗爭的必要性。他指出，勞動者當前的悲慘境地不但可以被改變，而且其力量就在于農(nóng)工自身?！叭说纳鐣怯扇俗鞒傻?。人本要他怎么樣，他就可以怎么樣?！薄皩τ谵r(nóng)工勞動，尤其是對的?！雹軓埑啵骸洞蚱片F(xiàn)狀，才有進步！》，載《勞動界》第6冊，1920年9月19日，第1頁。其原因在于，農(nóng)工的勞動直接關系社會的物質(zhì)基礎，在社會再生產(chǎn)中發(fā)揮著最根本的基礎作用，這是斗爭的可能性。同時，只有經(jīng)濟基礎的改變，才能帶來上層建筑的變化?！敖?jīng)濟的不平等，不公道的現(xiàn)狀不打破，待遇的平等，男女的平等，教育的平等，知識的平等，等等都是沒影的事。”⑤張赤：《打破現(xiàn)狀，才有進步！》，載《勞動界》第6冊，1920年9月19日，第3頁。在他看來，性別、教育等社會問題實際上只是勞動問題的子命題，這些問題的根源終究是勞動問題。只有爭取到經(jīng)濟上的獨立與平等，其他社會問題才有解決的現(xiàn)實基礎，這是斗爭的必要性。

（二）解題：造成工人困難處境的真正原因是“剝削”的存在

早期共產(chǎn)黨人闡明了工人處境的非正義性，那么造成這種境遇的原因是什么呢？這是早期共產(chǎn)黨人需要繼續(xù)啟迪工人的地方。陳獨秀提出的“兩個工人的疑問”正是對這一問題的追問。他指出，“有許多出力做工的人做出糧食房屋或是衣服，卻仍然沒得吃沒得住沒得著，有許多人還不勞一點力不做一點工，反來吃得很闊住得很闊衣服也穿得很闊，這還不算，還要把出力做工的人壓在腳底下不當人看待，這又是什么緣故呢？”⑥陳獨秀：《兩個工人的疑問》，載《勞動界》第1冊，1920年8月15日，第2頁。為何勞動者的勞動成果不為勞動者所有而為資本家所有？資本家何以實現(xiàn)對勞動者的剝削與統(tǒng)治？《勞動界》中眾多的“演說”篇目都試圖回答這兩個問題?？傮w來看，早期共產(chǎn)黨人最終是通過闡明勞動力的本質(zhì)與剩余價值的來源，初步說明商品生產(chǎn)所有權規(guī)律如何轉(zhuǎn)變?yōu)橘Y本主義占有規(guī)律，來回應“兩個工人的疑問”。正是通過回應“兩個工人的疑問”，早期共產(chǎn)黨人闡明了剝削的原理，為工人初步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的本質(zhì)。

陳獨秀在《兩個工人的疑問》中提到，“種田的人雖然自己不做屋不織布做衣，他用勞力做米的糧食，可以供給做屋的人做衣的人吃用，因此可以說是拿自己的勞力做成的糧食換來別人勞力做的房屋和衣服。做房屋做衣服的人雖不種田，他能拿自己的勞力做成的房屋和衣服去換糧食，這也是份所當然。”①陳獨秀：《兩個工人的疑問》，載《勞動界》第1冊，1920年8月15日，第2頁。這實際上是對商品生產(chǎn)所有權規(guī)律的描述。在簡單商品流通中，勞動者以自身勞動作為所有權的基礎，勞動與所有權相結合。若想占有他人的商品，就必須讓渡自己生產(chǎn)的商品，商品市場中對立的商品所有者雙方權力平等。而第一個工人的疑問——勞動者的勞動成果不為勞動者所有而為資本家所有——則是對資本主義占有規(guī)律的描述，即勞動與所有權相分離，勞動者無法占有自己的勞動成果，而占有生產(chǎn)資料的資本家不僅占有工人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還能無償占有工人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中包含的剩余價值。那么，商品生產(chǎn)所有權規(guī)律是如何轉(zhuǎn)變?yōu)橘Y本主義占有規(guī)律的呢？

第一，勞動力成為商品是實現(xiàn)這一轉(zhuǎn)變的前提。馬克思主義認為，在資本主義生產(chǎn)中，工人所出賣的勞動力本質(zhì)上是一種商品。沈玄廬在《價值和公道》中指出，“勞動者要工錢，就是賣我們自己的工?！浘褪枪?，工就是貨?！雹谏蛐]：《價值和公道》，載《勞動界》第7冊，1920年9月26日，第1頁。正是這種勞動力“出賣”，導致勞動者無法占有自己的勞動產(chǎn)品。這是因為，當勞動者將勞動力作為商品出賣給資本家，其勞動產(chǎn)品的所有權就不再是以勞動為基礎，而是以生產(chǎn)資料的占有為基礎，作為不占有生產(chǎn)資料的勞動者自然也就無法占有商品。由此，勞動與所有權分離，“因為生產(chǎn)機關歸資本家所有，所以資本家得以掠奪工人”。③中華全國總工會中國職工運動史研究室：《中國工運史料（第4期）》，北京：工人出版社1960年版，第115頁。同時，勞動力成為商品也導致商品交換雙方的身份地位發(fā)生變化，勞動者從獨立商品生產(chǎn)者淪為資本主義社會大生產(chǎn)的一環(huán)，失去了在簡單商品交換中所擁有的獨立的權力與地位，導致“我們自己底工，要他們定價值；由我們的工做出來底貨物，也要他們定價值”。④沈玄廬：《價值和公道》，載《勞動界》第7冊，1920年9月26日，第1頁。當工人無法因付出勞動占有勞動產(chǎn)品，而資本家卻可以因占有生產(chǎn)資料而占有勞動產(chǎn)品時，以自身生產(chǎn)的勞動產(chǎn)品來進行的商品交換便不再可能了。

第二，剩余價值的生產(chǎn)是實現(xiàn)這一轉(zhuǎn)變的又一前提。雖然勞動力成為工人出賣的商品，但是若遵循等價交換原則，工人仍可以在簡單商品交換中獲得與之相應的報酬，何來“貧者愈貧，富者愈發(fā)富裕”？這些勞動者“流出來的汗到那里去了”？⑤慕癡：《我們流出來的汗到哪里去了？》，載《勞動界》第8冊，1920年10月3日，第7頁。答案是“他們底錢是搶了我們的，我們底錢，都被他們搶完了”。⑥慕癡：《我們流出來的汗到哪里去了？》，載《勞動界》第8冊，1920年10月3日，第8頁。這些“被搶去的錢”，就是資本家占有的剩余價值。“一個工人一天的工作，實在應該得一塊錢的，他們只給他三角錢，還有那七角錢他們便作為利錢，卷上腰包去。”“一個工人每天穿的吃的住的，只消五角錢，只要做六點鐘的工作，便可以造出和五角錢相當?shù)呢浬?，他們卻硬要強迫著工人做十二點鐘的工，仍舊只給五角錢的工錢，于是還有六點鐘內(nèi)所作出的東西，他們也就作為利錢卷上腰包去了?！雹俅骷咎眨骸秳趧诱邞撊绾闻Γ俊?，載《勞動界》第10冊，1920年10月17日，第6頁。這正是對資本家在必要勞動時間不變的前提下，通過延長勞動時間獲取絕對剩余價值的描述。此時，工人的工資僅僅是資本家保持勞動力再生產(chǎn)的必要物質(zhì)資料，而所謂“利錢”“被搶去的錢”，則成為資本家擴大再生產(chǎn)的來源。這表明，勞動力買賣的等價交換只是形式，其內(nèi)容實質(zhì)是無償占有，即“資本家用他總是不付等價物而占有的別人的已經(jīng)物化的勞動的一部分，來不斷再換取更大量的別人的活勞動”，②《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640頁。這是造成工人勞動卻無法脫離貧困的根本原因。

由此，早期共產(chǎn)黨人基本完成了對第一個工人疑問的回答。隨著工人將勞動力作為商品出售給資本家，勞動與所有權分離，工人便無法占有自己的勞動成果了。資本家雖然付給工人工資，工人與資本家之間的關系看似是“等價交換”，但實際上這部分工資只是資本家給予勞動者保持勞動力再生產(chǎn)的必要物質(zhì)資料，勞動者創(chuàng)造的剩余價值被資本家無償占有，并以這部分剩余價值再次購買勞動力，故資本家“不做工”也能獲得勞動產(chǎn)品。在此基礎上，第二個工人疑問的答案也呼之欲出，隨著勞動者對勞動產(chǎn)品所有權的喪失和資本家對剩余價值的無償占有，工人愈發(fā)物化為資本主義生產(chǎn)鏈條的一環(huán)，成為資本家的“附庸”，喪失了人的屬性。“做東家，有錢的人”，正是這樣“把我們勞力做出來的錢拿去，來壓制我們了”。③李漢?。骸督疱X與勞動》，載《勞動界》第2冊，1920年8月22日，第4頁。

（三）破局：要進行以資產(chǎn)階級為對象的聯(lián)合斗爭

明晰了自身的歷史境遇，工人階級若想打破困局，就必須認識到自己的歷史使命——推翻資產(chǎn)階級，解放自己，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那么，工人階級怎樣才能承擔起解放自己、推翻私有制的歷史使命呢？恩格斯在《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中指出，工人與資產(chǎn)階級的分離、與工人階級的集中使他們“感覺到自己是一個整體，是一個階級；他們已經(jīng)意識到，他們分散時雖然是軟弱的，但聯(lián)合在一起就是一種力量”。④《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07頁。早期共產(chǎn)黨人指出，工人階級實現(xiàn)歷史使命的唯一辦法就是在明確斗爭對象和斗爭方式的前提下，走向“聯(lián)合”。

第一，明確斗爭的對象：從個體的剝削者到資產(chǎn)階級。“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雹荨睹珴蓶|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頁。通過查閱“本埠勞動界”板塊中刊登的部分工人運動報道，我們可以看到，在自發(fā)的工人運動中，只是個別的工人，個別工廠、個別地區(qū)、個別勞動部門的工人對單個資產(chǎn)者的斗爭。如在《勞動界》第五期“工人打破飯碗后之尋事”“鞋匠因貧死不得”“木匠因工錢糾葛打架”的報道中，既有因失業(yè)而將矛頭對準“工頭”的婦女工人，也有因失業(yè)而自尋短見的鞋匠，他們或?qū)⒚^對準“工頭”，或?qū)⒏礆w結于自身。這些工人的抗爭是出于對自身悲慘境地的不平則鳴，因未認清苦難的根源——資本主義生產(chǎn)制度——而未能找到正確的斗爭對象。為此，《勞動界》同人明確指出“勞動問題就是資本制度發(fā)達的結果產(chǎn)生出來的東西”，①立達：《勞動者與社會主義》，載《勞動界》第16冊，1920年11月28日，第1頁。必須將個別的斗爭發(fā)展成為全國性的階級對階級的斗爭，“實行社會革命把資本家完全鏟除”。②立達：《勞動者與社會主義》，載《勞動界》第16冊，1920年11月28日，第2頁。否則，工人運動就會淪為一般的斗毆事件。

第二，明確斗爭的方式：從無組織的暴力斗爭到走向聯(lián)合。正如前文所說，如果沒有認清真正的敵人，沒有認識到自身真正的歷史使命，那么以個體的剝削者為對象的工人運動只是無組織的暴力斗爭，不僅難以成功，甚至還可能被資本家所利用。例如，無錫面粉廠工人因“司事”與廠主單方面達成協(xié)議而抗議失敗，鎮(zhèn)江人力車夫漲薪未決，這些行動都是由于未能形成團體，出現(xiàn)內(nèi)部分裂勢力——工人與廠主之間的包工頭或“司事”——而失敗的。③詳見《國內(nèi)勞動界》，載《勞動界》第6冊，1920年9月19日，第5-7頁。在“南京機織工人”運動中，參與暴動的工人“直接為機紡老板所利用，間接更不免為官僚武人所利用”。④力子：《工人底兩個好教訓》，載《勞動界》第18冊，1920年12月12日，第2頁。實際上，工人與資本家的現(xiàn)實利益在表現(xiàn)形式上并不完全是直接對立的，理論準備不足的工人天然容易被資本家所利用。工人運動不應當回避暴力，但更不應當濫用暴力。這既需要工人學會運用理論武器武裝自身，更需要工會有組織的領導。因此，“不是不能抵抗，也不是怕他（指資本家和官府——引者注）的勢力，實在原故，是沒團結力”。⑤黃雄：《一個工人的覺悟》，載《勞動界》第11冊，1920年10月23日，第7頁?！啊Y本家生產(chǎn)制’唯一的勢力，就是在資本家的聯(lián)合。你們要作成勞動者的勢力，也是在勞動者的團結?！雹薮骷咎眨骸秳趧诱邞撊绾闻?？》，載《勞動界》第10冊，1920年10月17日，第8頁。早期共產(chǎn)黨人必須使工人意識到走向聯(lián)合的重要性以及達成聯(lián)合的方式——組建工人自己的工會。

首先，早期共產(chǎn)黨人都認同組建工會的必要性?！秳趧咏纭吠酥赋?，組建真正代表工人利益的工會，不僅是“勞動者唯一的‘靠著’”，⑦陳望道：《勞動者唯一的“靠著”》，載《勞動界》第17冊，1920年12月5日，第1頁。更是與各國勞工農(nóng)民互相聯(lián)絡起來的重要方式。⑧詳見《勞動界》第13冊，載《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80年第3期，第107頁。他們對當時存在的部分工會給予了肯定，如幫助歸國旅法華工的“中華工業(yè)協(xié)會”，該協(xié)會不僅統(tǒng)一組織安排歸國華工的工作生活，還指導歸國工人選出代表進行維權，相對于本土工人的零散罷工行為，其行動力與組織力更強，是值得學習的榜樣。⑨詳見《旅法華工回國近狀》，載《勞動界》第6冊，1920年9月19日，第11頁。

其次，關于工會的主要作用與目的，早期共產(chǎn)黨人的認識存在一定分歧。工會的目的是“要專心在工會組織和工人生活改良上做工夫”，⑩陳獨秀：《此時勞動運動的宗旨》，載《勞動界》第15冊，1920年11月21日，第2頁。還是應當表達一定的政治訴求？以陳獨秀、陳望道為代表的早期共產(chǎn)黨人認為，當時“上海工會由于小政客發(fā)起的居多”，①陳獨秀：《此時勞動運動的宗旨》，載《勞動界》第15冊，1920年11月21日，第2頁。當前的聯(lián)合“暫且不要說什么高大的理想，什么公共‘管理’，什么公共‘享用’”，②陳望道：《勞動者唯一的“靠著”》，載《勞動界》第17冊，1920年12月5日，第2頁。而要以工人生活改良為首要目標，謹防工會成為政客攫取自身利益的工具，變成“政客式工會”，因此“從事勞動運動，務必要專心在工會組織和工人生活改良上做工夫”，不可“夾雜著政治運動來出風頭”。③陳獨秀：《此時勞動運動的宗旨》，載《勞動界》第15冊，1920年11月21日，第2頁。而以沈玄廬為代表的早期共產(chǎn)黨人則堅持，工會必須表達政治訴求。他在《什么叫做非社會主義》中，批評了上海某工會組織將自身性質(zhì)定義為“非社會主義”這一做法，認為該工會要么未能認清何為“社會主義”，④沈玄廬：《什么叫做非社會主義》，載《勞動界》第12冊，1920年10月30日，第2頁。即理論認識不足；要么怕“‘場主、老班’要說你們是什么黨，什么派”，⑤沈玄廬：《什么叫做非社會主義》，載《勞動界》第12冊，1920年10月30日，第2頁。即斗爭性、革命性不足，具有較強的妥協(xié)性。當時，不少工人試圖借用工會組織以更為溫和的形式與資本家談判，與革命性質(zhì)的活動保持一定距離，甚至不敢公開宣稱對“社會主義”的追求。面對這種改良主義幻想，沈玄廬認為這種妥協(xié)性對于那些認識到自身悲慘處境、明確自身訴求、具有一定組織力的工人是極其致命的，工人要想從根本上實現(xiàn)自身訴求，就必須放棄幻想，放棄妥協(xié)，同時認識到自身的革命力量，這才是工人唯一的出路。因而，工會必須有一定的政治訴求?？梢钥吹剑缙诠伯a(chǎn)黨人對于工會的認知還處于探索階段，強調(diào)工會的革命性、政治性是正確的態(tài)度，但對工會問題采取的溫和應對之策，體現(xiàn)了部分早期共產(chǎn)黨人的理論水平還有待提升。

最后，工會必須由工人來領導與組建?！秳趧咏纭吠藢Ξ敃r存在的工會進行了分析?！艾F(xiàn)在勞動界雖然有許多什么會，什么所；其實他的內(nèi)容，都是一塌糊涂，不能算是個真正的團結。”⑥中華全國總工會中國職工運動史研究室：《中國工運史料（第4期）》，北京：工人出版社1960年版，第102頁。一方面，要反對帶有封建性質(zhì)的地方性幫會，其所固有的地域主義是工人內(nèi)部團結的障礙之一，“無論哪一幫勝或哪一幫敗，至于吃虧便宜，總該都是我們底勞動兄弟們自己去受罷”；⑦力夫：《誰叫我們這樣苦斗》，載《勞動界》第17冊，1920年12月5日，第16頁。另一方面，要反對依靠如“緞業(yè)公所”等資本家的團體，這是導致“南京機織工人運動”失敗的直接原因，“資本家底團體總靠不住，非自己趕快起來組織真正的團體不可”。⑧力子：《工人底兩個好教訓》，載《勞動界》第18冊，1920年12月12日，第2頁。

三、效果：意識、理論、實踐的三重提高

通過境遇、解題、破局的遞進分析，《勞動界》已經(jīng)初步為工人階級勾勒了一個較為完整的理論框架。那么，《勞動界》引導工人階級意識覺醒的實際效果如何呢？通過分析《勞動界》中的讀者來稿，可以初步窺探該刊在目標受眾中形成的影響。在讀者來信中體現(xiàn)的工人對于自身處境的理解、對于現(xiàn)實問題的思考以及對于未來任務的判斷，反映出《勞動界》的發(fā)行在一定程度上達到了引導工人階級意識覺醒的目的。

（一）意識：認清處境，確認斗爭的正當性

《勞動界》大量報道了工人階級的生存與生活狀況，對于工人、農(nóng)民的困苦處境給予高度同情，引起工人階級的廣泛共鳴。工人群體開始意識到自身作為一支獨立力量的存在，從農(nóng)民、小商人、手工業(yè)者等“勞苦大眾”中凸顯出來，成為“沉默的大多數(shù)”中可以主動發(fā)聲的群體。“今日我見了勞動界，為的是資本家和勢力家對于工人的苦楚和黑幕的抵抗，不覺得歡喜了不得。”①甄多言：《做工的苦楚與選舉的黑幕》，載《勞動界》第19冊，1920年12月19日，第9頁?！拔覀兛鄲赖墓と?，有話可以講了，有冤可以伸了，做我們工人的喉舌，救我們工人的明星呵。”②陳文煥：《通信》，載《勞動界》第5冊，1920年9月12日，第15頁。工人開始從物質(zhì)生產(chǎn)基礎角度理解自身處境的不合理性，覺悟到勞動之于社會發(fā)展的基礎作用，對于斗爭的正當性有了更為清晰的認識?！半y道他們（資本家）就配有好的穿……我們就不配嗎？”③慕癡：《我們流出來的汗到那里去了？》，載《勞動界》第8冊，1920年10月3日，第7頁?！肮べY是自己的‘勞力’代來的……我們是求正當?shù)纳??！雹芰砍危骸豆と藨撚X悟的地方》，載《勞動界》第16冊，1920年11月28日，第8頁。工人的勞動成果“不要給予那些強盜政府，和強盜資本家”。⑤李中：《一個工人的宣言》，載《勞動界》第7冊，1920年9月26日，第5頁。

（二）理論：理解概念，初窺資本主義本質(zhì)

在讀者來稿中，多篇稿件數(shù)次提及“資本家”“階級”等詞匯，雖然從概念運用來看，其理解還存在一定偏差，但是說明已有進步工人在用《勞動界》宣傳的馬克思主義基本理論武裝頭腦，并嘗試運用基本理論描述和解決現(xiàn)實問題。這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工人階級的進步性和工人理論水平的提高。

首先，雖然其區(qū)分標準不準確，但工人階級已經(jīng)初步具有階級區(qū)分意識。一些工人將生產(chǎn)管理者視為資本家，“老板——或者經(jīng)理……沒有一件不帶著階級色彩”。⑥慕癡：《讀陳望道先生“平安”的感想》，載《勞動界》第3冊，1920年8月29日，第4頁。也有工人將是否參與生產(chǎn)勞動作為階級區(qū)分的標準，認為資本家即“一般站在資本階級上的不勞而獲家”。⑦慕癡：《我們流出來的汗到那里去了？》，載《勞動界》第8冊，1920年10月3日，第7頁。這兩種觀點更多的是基于對表象的認識，沒有理解資本家的本質(zhì)。馬克思主義認為，對生產(chǎn)資料的占有是資本家實現(xiàn)剝削的前提，因此劃分階級的標準是對生產(chǎn)資料的占有。

其次，雖然認識較為粗淺，但工人對“剝削”已有了初步理解。面對“他們（資本家）底錢是那里來的，我們底錢到那里去了”這兩個問題，進步工人慕癡已經(jīng)可以明確得出“他們底錢是搶了我們的”這一結論，⑧慕癡：《我們流出來的汗到那里去了？》，載《勞動界》第8冊，1920年10月3日，第8頁。并且指出這是受到沈玄廬《弟兄們！想想看！》一文的啟發(fā)?？梢钥吹?，通過《勞動界》的宣傳，工人開始逐漸意識到剝削的存在。但是，此時工人關于剝削的具體認識仍舊較為淺顯，其目的仍在于肯定與資本家斗爭的合理性與必要性，“使那些狠惡底資本家，把我們自己吃不了底那六七十滴汗拿出來還了我們”。⑨慕癡：《我們流出來的汗到那里去了？》，載《勞動界》第8冊，1920年10月3日，第8頁。

最后，也應當看到，作為一本反映勞工生產(chǎn)生活狀況、充當工人喉舌的刊物，無論是主編、主筆還是讀者來稿，都鮮明地展現(xiàn)出對資本家、資本主義生產(chǎn)的譴責和批判態(tài)度。這符合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立場，但在一定程度上缺乏對資本主義經(jīng)濟進步作用的客觀說明。

（三）實踐：認識使命，組建真正的工會

第一，初步理解工人階級的歷史使命是建成社會主義。通過《勞動界》的宣傳講解，部分先進工人對于工人的歷史使命已經(jīng)有了初步理解。一方面，實行社會主義是社會歷史潮流。李中認為，工人運動作為歷史潮流不可阻擋，“工人就是這個潮流的主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俄國已經(jīng)是工人的俄國，意國將是工人的意國了，英國將是工人的英國了”。中國工人也應當意識到這一點，生產(chǎn)一個“工人的中國”。“將來的社會，要使他變個工人的社會；將來的中國，要使他變個工人的中國；將來的世界，要使他變個工人的世界?！雹倮钪校骸兑粋€工人的宣言》，載《勞動界》第7冊，1920年9月26日，第4頁?？梢钥吹剑鋵と嗽谏鐣v史變革中的這一定位是準確的。另一方面，社會主義必須由工人階級來實現(xiàn)。因為“富人、官僚、武人”作為現(xiàn)存制度的既得利益者，不可能主動改變現(xiàn)實，只有“受經(jīng)濟上的壓迫，苦境難堪；人口過多”，“知道現(xiàn)在種種不平等的待遇”，同時“人智發(fā)達，因而發(fā)生覺悟心”的勞工，②量澄：《工人應該覺悟的地方》，載《勞動界》第16冊，1920年11月28日，第7頁。才有可能成為實現(xiàn)社會主義的現(xiàn)實主體。由此，工人必須實現(xiàn)“人格、待遇、教育、團體”上的覺悟?？梢钥吹剑敃r的工人已經(jīng)開始展開對社會主義社會的想象，表現(xiàn)出選擇這條“未曾設想的道路”的積極性。

第二，嘗試將理論與實際相結合，尋求建立真正的工會。隨著理論覺悟的提高，工人開始反思身邊的現(xiàn)實問題，在積極為生活中的直接問題建言獻策的同時，理解了展開有組織斗爭的重要性，認清了部分工會的虛偽性，開始尋求建立真正的工會。一方面，工人開始為生活中的直接問題建言獻策。例如，電燈廠工人文煥呼吁工人、鼓勵工人除了以罷工形式直接要求提升待遇，還應當以儲蓄形式保存現(xiàn)有資產(chǎn)。印刷廠工人沈一明對工頭制度提出質(zhì)疑，指出工頭作為資本家的幫兇，不僅克扣工人工資，“工頭——從中偷了些去。我們工人實在所得的不過五六七八成罷了，其余都歸扒手拿了去了”，③沈一明：《打破工頭制度的商榷》，載《勞動界》第15冊，1920年10月17日，第7頁。而且作為工人的引薦人，“工人有不平的事，（工頭）既不能帶我們工人設法抗爭，反幫著資本家來凌辱我們”，因而“這種拿錢不做事的工頭萬無存在的必要了”。④沈一明：《打破工頭制度的商榷》，載《勞動界》第15冊，1920年10月17日，第7頁。這些思考雖然是從經(jīng)驗出發(fā)，缺乏一定的可操作性，但是極大地提高了進步工人參與現(xiàn)實運動的熱情與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能力，使得《勞動界》不僅成為早期共產(chǎn)黨人宣傳革命思想的重要陣地，也成為團結選拔黨員的重要人才庫。另一方面，工人理解了開展有組織斗爭的重要性，尋求建立真正的工會。黃雄在《一個工人的覺悟》中指出，為何在機器工人數(shù)量更多的上海，工人運動的結果卻不如香港，其原因并不在于“我們不能抵抗，也不是怕他的勢力，實在原故，是沒團結力”。⑤黃雄：《一個工人的覺悟》，載《勞動界》第11冊，1920年10月23日，第7頁。正是因為缺少真正的聯(lián)合，無法形成有組織的斗爭，才導致工人運動無法取得大規(guī)模的成功，因此必須“要結團體要組織工會”。⑥黃雄：《一個工人的覺悟》，載《勞動界》第11冊，1920年10月23日，第7頁。李中在《一個工人的宣言》中指出，要“貫徹我們的聯(lián)絡”，這個聯(lián)絡要有個人也有團體，有鄉(xiāng)村也有都市，有本國也有世界，有同職業(yè)也有同產(chǎn)業(yè)；“吾們工人，最好一方面做工，一方面是聯(lián)絡。做工是各人的天職，聯(lián)絡是成功的手段”。①李中：《一個工人的宣言》，載《勞動界》第7冊，1920年9月26日，第5頁。但是，單純的“聯(lián)合”思想無法對工會性質(zhì)進行深入的區(qū)分，容易倒向工聯(lián)主義。這導致了工會的良莠不齊，如勞工會被資本家把持，入會與否、選舉何人并非由工人自己決定。②甄多言：《做工的苦楚與選舉的黑幕》，載《勞動界》第19冊，1920年12月19日，第9-10頁。正是受到早期共產(chǎn)黨人的理論引導，工人階級開始理解工會的性質(zhì)與真正目的，此后經(jīng)過種種努力，在上海共產(chǎn)黨早期組織的幫助下建立了第一個工人階級自己的現(xiàn)代工會組織——“上海機器工會”，這是一個擺脫了資產(chǎn)階級思想影響，與資本家劃清了界限，完全不同于舊式公所、行幫的工會組織。

總體而言，上海共產(chǎn)黨早期組織創(chuàng)辦《勞動界》引導工人階級覺醒，既是由于工人階級意識不足而導致早期工人運動效果不佳這一現(xiàn)實的需要，也是早期共產(chǎn)黨人作為馬克思主義理論者捍衛(wèi)馬克思主義實踐性的要求。在這雙重動因之下，《勞動界》同人揭示了工人的現(xiàn)實處境，說明這一處境的非正義性在于“勞動價值”被隱匿；闡明了剝削的原理，工人“越勞動越貧窮”的真正原因是資本主義市場經(jīng)濟背后的商品生產(chǎn)所有權規(guī)律向資本主義占有規(guī)律的轉(zhuǎn)變；進而為工人指明了斗爭方向，那就是進行以資產(chǎn)階級為斗爭對象的聯(lián)合斗爭。在這層層遞進的引導之下，先進工人理解了斗爭的正當性，初窺了資本主義的本質(zhì)，為此后共產(chǎn)黨人領導工人階級從分散的經(jīng)濟斗爭走向有組織的經(jīng)濟斗爭與政治斗爭，從自在階級蛻變成自為階級打下了理論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