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貴祿
席慕蓉散文對蒙地特有的地理環(huán)境、自然風光和動植物的描述是非常引人矚目的。席慕蓉幾乎在每一篇蒙地想象的散文中,都不失時機地對蒙地景物加以表現(xiàn),她不僅能感受到并抓住這些景物在瞬間所呈現(xiàn)的極致般的美,且常常懷著極濃、極深的感情進行描述。蒙地景物在這樣的時刻已不是客觀存在的自然物,而成為了有內(nèi)涵的審美意象,因其承載著審美主體的情思,是審美主體的情思的外化與具象化。蒙地景物抒寫是席慕蓉散文的一大亮點,具有不容低估的美學價值。黑格爾對自然美與藝術(shù)美的關(guān)系有精彩的論述,可作為上述觀點的佐證:“只有心靈才是真實的,只有心靈才涵蓋一切,所以一切美只有在涉及這較高境界而且由這較高境界產(chǎn)生出來時,才真正是美的。就這個意義來說,自然美只是屬于心靈的那種美的反映,它所反映的只是一種不完全不完善的形態(tài),而按照它的實體,這種形態(tài)原已包含在心靈里?!盵(德)黑格爾:《美學》第1卷,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5頁。]按照黑格爾的說法,席慕蓉能寫出蒙地極致般的自然美,是因為她心中早有蒙地的自然美存在。問題還在于,席慕蓉何以對蒙地景物有如此敏銳的觀察力和化情思為景物的能力,若要破解此類疑問也不難。畫家出身的席慕蓉,自小就在觀察力方面接受了嚴格的訓練,故其能發(fā)現(xiàn)一般作家容易忽略的景物的細微變化,而化情思為景物的能力的養(yǎng)成,也可追溯到其童年時期。前文已做了說明,席慕蓉的蒙地情結(jié)的形成與其父母親和外祖母的引導有關(guān),她的童年是聽著他們講述內(nèi)蒙古高原上的故事而度過的,她從小就想象著蒙地的自然風光,想象著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這想象的過程就是表達的過程,就是化情思為景物的過程。她有時將自己想象為一個牧羊女,而此刻的內(nèi)蒙古高原“所呈現(xiàn)”的是一種令人心醉的美:“每次想到故鄉(xiāng),每次都有一種浪漫的情懷,心里一直有一幅畫面:我穿著鮮紅的裙子,從山坡上唱著歌走下來,白色的羊群隨著我溫順地走過草原,在草原的盡頭,是那一層又一層的紫色山脈?!盵席慕蓉:《走馬》,上海文匯出版社2002年版,第25頁。]蒙地情結(jié)對席慕蓉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是,作為一個臺灣女詩人,她并未將詩歌主題限定于青春、親情、愛情、友情之類,有時會以謳歌草原、贊美英雄為主題,而表現(xiàn)出蒼涼壯美的風格取向,如這首作于1979年的《出塞曲》的最后一節(jié):“而我們總是要一唱再唱/想著草原千里閃著金光/想著風沙呼嘯過大漠/想著黃河岸啊陰山旁/英雄騎馬啊騎馬歸故鄉(xiāng)”。[席慕蓉:《走馬》,上海文匯出版社2002年版,第40頁。]席慕蓉詩歌之于蒙地題材的抒寫,對其日后散文中表現(xiàn)蒙地的地理環(huán)境、自然風光和動植物等積累了前期經(jīng)驗,這也是為什么讀她的散文猶如讀詩的原因。
蒙地景物對席慕蓉來說不僅是美到了極致,而且還帶有幾分神秘甚至神圣的意味,因其在走訪內(nèi)蒙古高原之前,蒙地景物是遙遠的故鄉(xiāng)的象征,是漂泊的鄉(xiāng)愁的寄托,容不得半點的不誠與隨意,這種神秘感或神圣感會一直持續(xù)下去,從而深刻影響她的蒙地想象?!对谀沁b遠的地方》完成于席慕蓉奔赴內(nèi)蒙古高原之前,這篇散文就敘述了她以一種怎樣的心情對待內(nèi)蒙古高原上的一切,尤其是那夢魂里的草原和河流。一個到內(nèi)蒙古高原旅游的香港朋友寄來了他拍攝的照片,但她一直鼓不起勇氣拆開這個包裹,為什么呢?因為它太沉重,一旦拆開,幾十年的蒙地想象將會得到驗證。在她鼓足勇氣拆開包裹的時刻,第一頁的第一張照片是一條河,她以深切的筆觸敘述了這條河帶給她的強烈沖擊,“就是那一條河,就是外婆把年幼的我抱在懷中說過了許多次的那條河流——在一層又一層灰紫色的云霞之下,在一層又一層暗黑起伏的丘陵之間,希喇穆倫河(通常用‘西拉木倫河’表示,蒙語的意思是‘黃色的河’,筆者注)的波濤正閃著亮光發(fā)著聲響浩浩蕩蕩橫無際涯地向我奔涌過來”,“河流的源頭藏在一處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里,那里有林海千里,鳥雀爭鳴,瀑布奔騰。從那些孤高巨大的寒帶森林之間,希喇穆倫河逐漸匯聚,盤旋回繞,逐漸變寬變闊流向那一望無際的草原?!盵席慕蓉:《走馬》,上海文匯出版社2002年版,第72-73頁]這段文字寫得氣勢雄渾,聲情并茂且明察秋毫,充滿了奇特而神秘的想象,其敘述則猶如西拉木倫河一樣奔騰不息一瀉千里。從這些照片席慕蓉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中的內(nèi)蒙古高原之大美超越了她的想象,這更增添了她親訪內(nèi)蒙古高原的急切,這樣的期待以及種種關(guān)于內(nèi)蒙古高原的美好想象,都為她日后踏上高原大地的時刻,準備好了審美發(fā)現(xiàn)的慧眼。
草原丘陵、河流湖泊、大漠戈壁、森林古樹,乃至野馬馳騁、羊群晚歸、北雁南飛、雄鷹翱翔、麋鹿奔跑等,都將以不同的姿態(tài)進入席慕蓉后期的蒙地想象。[為了便于把握席慕蓉散文的蒙地想象,有必要以席慕蓉奔赴內(nèi)蒙古高原為標志,將其分為前期和后期兩個階段。前期蒙地想象的表達形式主要是詩歌,想象的資源是父母親及外祖母所講述的故事,以及通過各種渠道收集到的材料。后期蒙地想象的表達形式主要是散文,想象的資源是現(xiàn)場體驗和有針對性的閱讀。]在這些蒙地景觀的抒寫中,草原意象和河流意象是重中之重,席慕蓉曾在詩作《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中表明了草原和河流在她心中的神圣:“父親曾經(jīng)形容那草原的清香/讓他在天涯海角也從不能相忘/母親總愛描摹那大河浩蕩/奔流在蒙古高原我遙遠的家鄉(xiāng)//如今終于見到這遼闊大地/站在芬芳的草原上我淚落如雨/河水在傳唱著祖先的祝福/保佑漂泊的孩子找到回家的路”[席慕蓉:《席慕蓉和她的內(nèi)蒙古》,上海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51頁]。這就是說,草原意象是與其父親的故事而河流意象是與其母親的故事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在這兩個意象的創(chuàng)構(gòu)中,親情的力量是不可忽視的,即草原意象融進了席慕蓉父親的故事,而河流意象中有其母親和外祖母的故事。不妨先來看《今夕何夕》所創(chuàng)造的草原意象:“在夜里,草原顯得更是無邊無際,渺小的我,無論往前走了多少步,好像總是仍然被團團地圍在中央。天空確似穹廬,籠罩四野,四野無聲,而星輝閃爍,豐饒的銀河在天際中分而過。//我何其幸運!能夠獨享這樣美麗的夜晚!//當我停了下來,微笑向天空仰望的時候,有個念頭忽然出現(xiàn):‘這里,這里不就是我少年的父親曾經(jīng)仰望過的同樣的星空嗎?’//猝不及防,這念頭如利箭一般直射進我的心中,使我終于一個人在曠野里失聲痛哭了起來。//今夕何夕!星空燦爛!”[席慕蓉:《走馬》,上海文匯出版社2002年版,第104-105頁]席慕蓉的父親是在尼總管府邸長大的,這府邸曾經(jīng)在大草原上是何等的富麗堂皇,想當年那少年又是何等的意氣風發(fā),而如今那府邸只剩下廢墟殘片,那少年已在他鄉(xiāng)垂垂老矣,但大地依舊,星空依舊,遼闊的大草原依然是無邊無際,黑夜中萬籟俱寂而唯有星光燦爛。這個草原意象再現(xiàn)了大草原的遼闊、浩渺和蒼涼,但又蘊涵著作者幾多的流年之傷、滄桑之慨和命運之嘆。席慕蓉創(chuàng)造的草原意象就是這么耐人尋味,上例絕不是特例。再如作者所敘七八月間的草原,真是美如天堂,她創(chuàng)造了一個洋溢著生命活力的草原意象。她是這樣敘述的,“時當草原的盛夏,陽光靜好,青草繁茂,鷹雕從云層下低飛掠過,草叢間被我們的腳步聲驚擾起來的蚱蜢和草蟲,在身后彈跳得好遠,還不斷發(fā)出‘嘎’聲的鳴叫,曠野無人,只有輕柔的風聲,這里,應該就是天堂了罷?”[席慕蓉:《席慕蓉和她的內(nèi)蒙古》,上海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84頁。]七八月間的大草原上,各種生物都進入到了生命的最佳狀態(tài),作者通過低飛的鷹雕、鳴叫的草蟲和彈跳的蚱蜢等意象,就生動呈現(xiàn)了大草原特有的生命氣象。作者創(chuàng)造這個草原意象時心情是輕松愉悅的。當然,在不同的作品中,作者出于某種主題的需要,會從不同的角度寫草原,卻都充滿魅力。
西拉木倫河是席慕蓉反復抒寫的河流意象,前文已有介紹。在《舊日的故事》這篇回憶其外祖母的散文中,西拉木倫河被擬人化,它猶如一個觀者、一個聽者,目睹和聆聽了其外祖母一生及蒙古人祖先的故事,因為這些故事的介入,河流意象也就變得格外動人。作品以詩化的語言敘說西拉木倫河對蒙古人的意義,“我的祖先們發(fā)現(xiàn)這一塊地方的時候,大概正是初春,草已經(jīng)開始綠了,一大片一大片地向四周蔓延著。這一條剛解了凍的河正喧嘩地流過平原,它發(fā)出來的明暢歡快的聲音,溶化了這些剛與寒冬奮斗過來的硬漢們的心。而不遠處,在平原的盡頭,矗立起一層紫色的山脈,正連綿不絕地環(huán)繞著這塊土地?!币粋€民族的歷史往往與一條大河聯(lián)系在一起,逐水草而居的蒙古人的祖先看到西拉木倫河就看到了希望和未來,他們于是終止了疲倦的行程,安居在這條河的周圍?!昂芏嗪芏嗄暌院?,我的外婆就在這條河邊誕生了”,“外婆曾在河邊帶著弟妹們游玩。每一個春天,她也許都在那解了凍的河邊看大雁從南邊飛過來。而當她有一天過了河,嫁到河那邊的昭烏達盟去了的時候,河水一定曾喧嘩地在她身后表示著它的悲傷罷?!睂τ谙饺氐耐庾婺竵碚f,她的童年以及青少年時代的所有記憶都與西拉木倫河有關(guān),遠嫁他鄉(xiāng)要離開這條河的時刻注定是悲傷的,而河水也“喧嘩地在她身后表示著它的悲傷”,這種移情的表達方式更貼切地傳達出了其外祖母對于這條河以及故土的眷戀。又過了若干年,她隨席慕蓉的父母親移居臺灣,從此再也沒有見到這條河。在南方他鄉(xiāng)的日子里,“那條河總是一直在流著的,而在外婆黑夜夢里的家園,大概總有它流過的喧嘩的聲音?!笱阌诛w回北方去了,我的家還是那么遠……’用蒙古話唱出來的歌謠,聲音分外溫柔。而只要想到那條河還在那塊土地上流著,就這一個念頭,就夠碎人的心了。”那條河依然在喧嘩地流著,碧草青青還和她走時一樣的綠,紫色的山脈也還環(huán)繞著那塊土地,但這些都只不過是她記憶中的情境,夢中的情境,她唯有將這些記憶和夢境講給她的孫子們,才能緩解她對那條河以及故鄉(xiāng)深入骨髓的念想。在外祖母去世以后,席慕蓉懷念外祖母最好的方式就是想象西拉木倫河,因為這條河與外祖母早已融為一體,于是,“這條河也開始在我的生命里流動起來了”,“離開她越遠,這一份愛也越深,芳草的顏色也越溫柔。而希喇穆倫河后面紫色的山脈也開始莊嚴地在我的夢中出現(xiàn)”[席慕蓉:《走馬》,上海文匯出版社2002年版,第43-46頁]。從這篇散文可知,為什么席慕蓉每當涉及河流意象時都是那么深情,因有沉甸甸的親情在其中。
西部原生態(tài)的自然景觀,譬如一望無際的草原、浩瀚無垠的沙漠、千古威嚴的高山、萬年寂靜的戈壁、渾濁激蕩的大河、蒼翠幽深的森林,從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開拓著人們的想象域,而且它們彌散著某種崇高感和力量感,這對于生活在臺灣、香港這樣的南方島嶼上的人們來說,感受也許會更強烈,因此就更能成為其文學想象的焦點。席慕蓉在西部多次的行走中,真正體驗和領(lǐng)悟了西部大地的崇高、遼遠和蒼涼,發(fā)現(xiàn)和感受了西部自然的真景物和真色彩,這極大地彌補了她成長中的缺憾。如其所敘,“我對生命,再不敢有怨言。童年少年時所不能得到的經(jīng)驗,上天如今加倍給我,在欣然領(lǐng)受之際,我知道這一整座大興安嶺都在幫助我,建構(gòu)屬于原鄉(xiāng)的色彩記憶?!盵席慕蓉:《席慕蓉和她的內(nèi)蒙古》,上海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104頁]席慕蓉給自己建構(gòu)了怎樣的“原鄉(xiāng)的色彩記憶”呢?我們不妨來看她所創(chuàng)造的密林意象。席慕蓉前后六次奔赴呼倫貝爾盟,“只為那里有大興安嶺、有巴爾虎草原,還有我們心心念念的額爾古納河?!盵席慕蓉:《席慕蓉和她的內(nèi)蒙古》,上海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97頁]在大興安嶺,她看到了大自然的真景物和真色彩,這里的一切都出自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毫無人為的痕跡,而野生野長的密林最先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從這密林之中領(lǐng)悟到了生命的沖勁、韌性與頑強,體驗到了大自然奪人心魂的壯美?!霸谏钌街校恳蛔搅侄己孟袷侵敝钡仉S著山勢往上騰躍著生長,看不見山壁上的土石,只看見濃密的金黃、碧綠和灰白?!边@深山之中的密林在生命的旅途中吸風飲露,得天地之造化,樹木往往順勢而生,競相舒展著生命的本相且呈現(xiàn)著生命的本色,所以那些樹木遠遠望去,只能看見濃密的金黃、碧綠或灰白。深秋時節(jié),也是樹木紛紛凋零的時節(jié),松樹依然生機勃勃,而其他的樹木則是凋而不零,似乎要將一年中生命的色彩最后一次完全釋放出來后才愿意停止生長的步伐。只要看那白樺樹和落葉松的色彩交匯,就能更好地理解什么才是生命的大美境界,“有一次,車子剛轉(zhuǎn)了個彎,有一整座山壁迎面而來又一閃而過,什么都來不及,來不及驚嘆更來不及拍照,只知道一山的落葉松像是著了火一樣的通體金紅,在底下的一角有一整片的白樺枯枝,貼得緊密站得筆直,美得驚心動魄!”[席慕蓉:《席慕蓉和她的內(nèi)蒙古》,上海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99-101頁]樹木是有生命的,它們的生命與人的生命一樣有意義,而席慕蓉創(chuàng)造的密林意象就灌注了這樣的生命意識,故她能不斷發(fā)現(xiàn)生命的本色,從而建構(gòu)起了她的原鄉(xiāng)的色彩記憶。
多年的游歷,多處的考察,席慕蓉在觀賞西部自然壯美風光的同時,也目睹了自然生態(tài)遭到破壞之后的慘狀,這使她在蒙地自然的書寫中平添了一種意識,即生態(tài)焦慮意識。我們從她所創(chuàng)造的三個意象中可感受到其生態(tài)焦慮意識的存在,這就是鄂爾多斯高原意象、居延海湖泊意象和塔克拉瑪干沙漠意象?!岸鯛柖嗨埂痹诿烧Z中的意思是“很多的宮帳”,就是說曾有很多蒙古貴族常年居留于此,明代時成吉思汗陵移至此處,可見鄂爾多斯高原是水草豐茂的富饒之地。鄂爾多斯高原地處黃河以北,背靠陰山山脈,它三面為黃河所環(huán)繞,水資源豐富,一度成為匈奴人休養(yǎng)生息的重要基地,北朝民歌《敕勒歌》所描述的實際就是鄂爾多斯高原的風光。20世紀初,鄂爾多斯高原上的叢林與綠地,可供飛禽走獸成群棲息,即使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灌木叢還遍地生長,植物種類繁多。但是,才短短幾十年光景,鄂爾多斯高原已面目全非,作者敘述道,“一九九○年九月,我初訪鄂爾多斯高原,謁圣祖成吉思汗之陵,卻只見草木稀落,黃沙漫漫。”這是為什么呢?是什么使昔日美麗的鄂爾多斯高原變成了這個樣子?作者指出了高原生態(tài)失衡的原因是,“四十年來,以百萬千萬計的移民大量涌入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盲目墾伐,破壞生態(tài),使得草原嚴重沙化?!北轶w鱗傷的鄂爾多斯高原就在眼前,其給人造成的震驚體驗可想而知,“幾千年來的無垠沃野,就要在我們這一代的眼前完全消失,我內(nèi)心的疼痛實在難以形容。”[席慕蓉:《蒙文課》,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277-278頁。]在《失去的居延?!愤@篇散文中,作者又創(chuàng)造了一個湖泊意象。居延海地處內(nèi)蒙古阿拉善盟額濟納旗北部,是歷史上著名的湖泊,這里曾經(jīng)水量充足,草木旺盛,土地肥沃,是碧海云天、樹木蔥若的好地方。居延海是穿越巴丹吉林沙漠和大戈壁通往漠北的重要通道,由于黑河在居延境內(nèi)不斷分支,部分支流便流向漠北的戈壁之中,形成了三萬多平方公里的長滿了胡楊樹和青草的大綠洲。在20世紀50年代,居延海還是碧波千頃,紅柳叢生高達丈余,黑河浩蕩奔流,兩岸蘆葦鋪天蓋地。2000年,作者去參加額濟納旗第一屆“金秋胡楊旅游節(jié)”時,見到的卻是另一番景象?!拔仪Ю锇仙?,經(jīng)賀蘭山再穿越戈壁而來,卻只見塵沙遍野,大地干涸。落日果然是又紅又圓,但是車子經(jīng)過一道又一道的橋面,橋下卻只剩下空空的河床,胡楊樹林在大面積地死去,幸存的幾處果然葉子開始轉(zhuǎn)成耀眼的金黃,而居延海呢?我那么渴望一見的湖泊會不會還留下一些淺淺的水面?”[席慕蓉:《蒙文課》,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79頁。]是的,居延海呢?它是怎么消失的,它的消失意味著什么,這些生態(tài)問題的確是人們必須嚴肅對待的,作者的焦慮不言而喻(需要說明的是,作者所敘鄂爾多斯高原和居延海這兩處的生態(tài)慘狀如今已得到極大的改善,但當年的狀況確如作者所敘)。塔克拉瑪干沙漠是作者多年心向往之的地方,如其所敘,“塔克拉瑪干、樓蘭、羅布泊都是我的夢!是從小就刻在心上的名字!是只要稍稍觸碰就會隱隱作痛的渴望!要怎么樣才能讓別人和自己都可以明白?那是一種悲喜交纏卻又無從解釋的誘惑和牽絆??!”[席慕蓉:《席慕蓉和她的內(nèi)蒙古》,上海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116頁。]塔克拉瑪干沙漠位于新疆的塔里木盆地,維語中“塔克”是“山”的意思,“拉瑪干”是“大荒漠”的意思,“塔克拉瑪干”就是“山下面的大荒漠”。塔克拉瑪干沙漠素有“死亡之?!钡姆Q謂,但又是古絲綢之路的要道,大漠中黃沙堆積,狂風呼嘯,強颶風塵暴將沙地吹成了一個個金字塔形的沙丘。白天大漠上空總是赤日炎炎,沙面溫度可達攝氏八十度,高溫下的水汽蒸發(fā)經(jīng)?;没筛鞣N形狀的海市蜃樓。塔克拉瑪干沙漠是怎樣形成的?它是否有過人氣旺盛的時期?塔克拉瑪干沙漠給今天的人們有什么樣的啟示?諸如此類的問題,實際都是生態(tài)問題。席慕蓉從她自身的閱讀、體驗和思考出發(fā),對其作出了詩性的回答?!敖袢栈募沤^滅的死亡沙漠原是先民的故居,是幾千年前水草豐美的快樂家園,是每個人心中難以舍棄的繁華舊夢,是當一代又一代、一步又一步地終于陷入了絕境之時依然堅持著的記憶;因此,才會給今天的我們留下了這一種在心里和夢里都反復出現(xiàn)的鄉(xiāng)愁了罷?!睆膶W術(shù)的角度看,席慕蓉的想象或許有待商榷,但消失了的樓蘭古城就地處塔克拉瑪干沙漠卻是不爭的事實,既然有樓蘭古城,就可能有更多的古城,被那層層沙礫掩埋的何止是一種繁華、一種文明。席慕蓉順著這個思路繼續(xù)想象著,“故居,塔克拉瑪干,在回首之時呼喚著的名字。此刻的我在發(fā)聲的同時才恍然了悟,我與千年之前的女子一樣,正走在同樣的一條長路上。”席慕蓉正行走在塔克拉瑪干沙漠,也許在千年之前的同一個地方,有一個女子也正在行走,但那女子豈能料到千年之后她走的那條路將會變成黃沙漠地,這樣的想象刺痛了作者,也警示了作者,于是就有了下面充滿焦慮的道白?!坝袀€念頭忽然從心中一閃而過,那么,會不會也終于有那樣的一天?幾百幾千或者幾萬年之后,會不會終于有那樣一天?僅存的人類終于只好移居到另外的星球上去,在回首之時,他們含淚輕輕呼喚著那荒涼而又寂靜的地球——別了,塔克拉瑪干,我們的故居?!盵席慕蓉:《席慕蓉和她的內(nèi)蒙古》,上海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123頁。]這不是危言聳聽,如果我們不認真對待生態(tài)問題,什么事情都可能發(fā)生??傮w來看,席慕蓉創(chuàng)造的這幾個意象都有豐富內(nèi)涵,其意義早已超越了文學的范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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