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
篝火協(xié)會
仿佛可以這樣整理
空虛的生活對記憶的壓迫:
浩瀚的星空下,只剩下那堆篝火
不曾熄滅,一直試圖用閃爍的
火的手指,從原始的黑暗中
勾勒出你的剪影。五百年過去,
前生的桃花飄香,后世的雪山光芒
耀眼,比孤獨更巍峨
一個人的純潔;世界的迷宮
突然裂開了一口子,只需向前
跨出幾步,就能觸摸到
那堆篝火正在用烏黑的睡眠
等待著你的腳步。要怎么比較,
我們最后的得失才會進入
宇宙的諒解:當世界只剩下
那堆篝火恰巧等于
你突然醒來,也只剩下那堆篝火。
美妙的溫暖來自火焰的精確,
仿佛可以這樣重溫那神秘的安慰:
有篝火的夜晚才意味著
時間真正接納過我們。
金翅雀協(xié)會
同樣的火焰,……應當沉思自我。
——約翰·洛克
大自然的歡樂轉(zhuǎn)嫁它頭上
就是天賦始終很迷人。
別看體型嬌小,尖銳的短歌
卻能在最深的寂寞中清晰
一個古老的召喚,
甚至能讓已躺在石頭的睡夢中的
老虎也睜大迷離的眼睛。
愛是燦爛的,至少曾經(jīng)如此;
而它用色彩豐富的羽毛,迎著北風凜冽,
舉出過自己的例子。側(cè)腰上,
金黃綠色羽毛光滑你已有很久
都沒見過精靈的小秘密;
漂亮的尾羽翹動時,原來
一小撮綠黃色,才更擅長處理
天性之間的比較是否會
在人的角度里造成新的遺憾。
是的。它的共鳴埋伏在荒野深處;
很抱歉,你不是它的對象。
表面上的原因,它沒有更多的欲望
需要更新。地上的積雪再厚,
也不能令它退縮。偏愛高高的枝條,
就好像只有在那里,它才可以
更好地為我們區(qū)分:可見的籠子
和不可見的籠子是否比例正常。
綬帶鳥協(xié)會
每一首詩,……都有自己的上帝。
——諾瓦利斯
個頭只比麻雀大了一點,
但尾羽卻長得足以嚇退
兩只處于交配期的白頭鵯。
拋開表面的相似性,纏繞在我們身上的
綬帶,似乎也可以從它的羽尾上
找到原始的出處。再使點勁,
原來,每個人都很愿意
從各自的角度,談及我們每個人
都可能被美麗的雀鳥催眠過。
最顯眼的,小腦袋上的羽冠
時刻都在輝映著天光,反射出
幽靈般的深藍色。那穩(wěn)定的節(jié)奏,
不久就會被新的靈感轉(zhuǎn)化到
奇異的冒險中。同行的男人,
沒有人知道它的學名;美麗的分歧
首先出現(xiàn)在女孩那邊:
一個湖北來的,非??隙?/p>
它就叫長尾鹟;另一個安徽來的,
帶著祈禱的口吻,指出它應該叫紫帶子。
輪到我出于禮貌不得不貢獻
一個特別的故事時,我突然意識到
除了在孟浩然的故鄉(xiāng)襄陽見過它們,
鹿門寺外,天地何其廣闊,
我卻再也沒領略過它們的身影。
牛舌草協(xié)會
只需擺脫自己一次
所有的秘密就會向你敞開
——賈拉魯丁·魯米
遠景里有壯美的天山縱貫
遼闊的邊地風景;游子的感覺,
第一次,陌生到居然
很強烈。緩緩移動的白云
才不例外呢;悠悠巧奪幽幽,
節(jié)奏到思緒的琴弦無形,
卻已崩斷了三根;甚至
連傲骨上,都能找到新穎的劃痕。
地平線那邊,可以清晰地看見
時間之馬被騎過之后,
是怎么漸漸變成灰白的。
一彎腰,紫草科的安慰也對稱到
非常及時。茂密的程度,
蓬勃的草莖和灌木的細枝
幾乎難以區(qū)分;看得出來,
紫藍色的花冠對異味很敏感,
除非你敢申辯:你獨自咀嚼的時候,
聲響里全是灘羊的眼睛
怎么會那么漂亮,那么純潔。
萱草協(xié)會
——仿白居易
其實叫它們小百合花
也沒有錯。那更符合生活的邏輯;
不準確,但未必不真實,
未必就不滿足可觀的直覺。
北方的暮春已被它們的影子上滿發(fā)條。
荷塘岸邊,雪松附近,
無論在哪兒,遇到它們的次數(shù),
都值得你用一顆藍寶石戒指去紀念。
僅憑色彩迷人,它們就擊敗過
手臂上紋著橘紅花瓣的海盜。
或者把傳奇對折一下,母親和兒子的
距離不論多么遙遠,都會縮小在
美麗的花瓣上。你的故事,
早已被它們的故事測量過,
很快就會在雨水的沖刷下,
變成流向它們的泥漿;甚至包括
你所有的哀愁,在它們豎起的
小小花籬面前,也不過是
洶涌的大海遇到了血紅的懸崖。
紫露草協(xié)會
——仿安德魯·馬維爾
旁邊,蕓香和馬鞭草
已在細雨中有了新的默契,
尖細的嫩葉油綠心靈的地圖
也會突然發(fā)芽;留給你的,
仿佛是始終沒能處理好自戀的
石菖蒲。仰面躺下,看云
就是看時間的大小
還算不算數(shù)。如果有教訓,
在我們身上,新人最容易像舊人;
舊人最容易深刻時間的面龐
為什么討厭雕花的鏡子;
反倒是命運女神從不介意
用綠草編成的繩子是否結(jié)實。
抑或一直就存在著
這樣的角度:向山谷深處
延伸的小路,看上去像
剛剛糾正過迷途。激動起來,
用露水洗過花心的紫鳶尾
也會以為蝴蝶不可能在它自己身上
找錯過舞伴。而我的問題是,
將你誤認成雜交后的蘭草,
掠過的燕子會不會朝我們頭頂
揮動它們的小榔頭?
血路草協(xié)會
愛我們所愛,但也要明白我們的愛不過是朝露……
——愛比克泰德
一時間,全世界的小喇叭
似乎都已被它們借過來,
用以宣示作為爵床科小灌木,
細雨過后,它們比真杜鵑
不知要好看多少倍。
沒錯。美麗的姿態(tài)是否次要,
也要看你究竟在它們面前發(fā)明過
什么樣的角度。經(jīng)常被錯認成
假杜鵑,所以那些紫紅色花瓣
假如包含了對嫉妒的懲罰,
也可以理解。畢竟,不是什么花
綻放在枝頭,你都會想起
愛比克泰德的警告。人的感覺
不僅僅是人的出處。
必須像警惕神的名義被濫用一樣,
警惕人的名義對我們的濫用。
如此,眼前的明亮才有助于澄清
那一幕:鮮艷于感恩,
它們數(shù)量眾多,但并不混亂于
神秘的統(tǒng)計學。此外,還有
一個重點:喝過用它們泡的酒,
你或許會同意,生命之花
大可不必拘泥于你我的形狀。
泡花樹叢書
——仿韋莊
低矮的時候,混在雜木中
一點也不起眼;甚至雨的耳朵
也分不清那些綠葉的反彈
有何不同。在附近,
鐵冬青和金銀木壓得它
反復夢見晃動的匕首,
為它的小灌木記憶劈開了
遮擋的枝葉。通風口在擴大,
更多的光斜射進來,在它身上找到了
可喜的現(xiàn)象。像你的蝴蝶一樣,
它也堅韌于呼吸和自由之間
有一種自然的聯(lián)系。
深秋時節(jié),用它的落葉測出的高度
令靈魂的一半變得更可信。
靠近樹根,埋入地下很久,
又被挖出的,銹跡斑斑的
那件東西,僅憑目測,
確實很像采藥人和野豬搏斗時,
用過的利器。如果你也受過
同樣的傷害,請記得,它新鮮的葉子
反復揉搓后,可直接敷創(chuàng)口上;
手法必須細膩,就仿佛那是
眼鏡王蛇被催眠后,
一個古代的神對你的試探。
龍葵叢書
……觸摸這世界就像觸摸
一個雕刻精美的相框
——維斯瓦娃·辛波斯卡
遙遠的記憶一直延伸到
大黑山的腳下,風云的踉蹌
多于風云的變幻;
多年過去,路途的偏僻
只能記在雞毛信的名下;
來到半山腰,金沙江的龍鱗
依稀可見,反射出的青光
像昨晚露天電影里的戰(zhàn)利品;
每一個印象都有點孤立,
卻無關殘留;亞熱帶植物茂盛,
也曾將迷宮的海拔裝飾得
充滿少年荷爾蒙的味道;高原的
烈日下,季節(jié)的蒸籠無形到
密不透風。輪到世界的未來
究竟屬于誰的時候,五個野孩子
野得全都嘴唇干裂。解渴的
那一刻,沒有人知道它們的名字;
沒有知道那些黑亮的小漿果
是否可以食用。每個人的手里,
都抓了一大把,卻遲疑于
小小的本能中并不缺少
對植物的毒性的疑惑。我不記得
我是不是第一個嘗試者;
不過從那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里
我都能聽到背后的議論
不斷放大著我的形象:現(xiàn)場,
既沒有長者指導,也沒有
其他的活物予以示范——
這茄科的小東西之所以可食,
都是因為我吃過,一直也沒事。
打碗花叢書
……活得真誠,必定意味著活在遙遠的國度。
——亨利·梭羅
土撥鼠的味道混淆在
蝮蛇的味道中;葉形太偏向
灰兔的耳朵,花心就會令豹子眼緊張;
好在潮濕的晨霧散去時,
順便也區(qū)分了一個人的記憶
能美麗到怎樣的程度;
去百花山的路,根據(jù)季節(jié)的不同,
可以有很多的選擇;
而我只偏愛永定河始終在
左邊的那條路:峽谷的輪廓
已被北飛的大雁引用過,
一點也不輸迷宮已被解鎖;
驚心到差一點就動魄,周圍的
空氣里原來一直就藏著
一只比金碗還透明的碗;
輕輕旋轉(zhuǎn),表面上繡著的
淡紫色的鐘形花,長期以來
竟然一直被錯認成牽?;?。
外表的確很像,但好在這一次,
敏感的遭遇終于觸發(fā)了
一次糾正:它的嫩葉
美味到無人能從腦海中驅(qū)散
那股紅燒野豬蹄的味道。
花木藍協(xié)會
——仿王維
即便萬古愁更本質(zhì)
你和世界的距離,也需要
一個蹺蹺板,才能讓心靈的孤獨
在晃動的影子中獲得
一份十足的真實。退入旁觀
也不只是為了更清醒;
十足的真實意味著十足的羞愧,
如此,緊迫性才會像剛爆裂的鏡子。
你必須盡早學會給你的真實配色,
順便也探探本色的口風
究竟有沒有新的變化。
畢竟,現(xiàn)成的例子都有點小毛病;
人生的真實,或世界的真實,
都不能替代你的真實。
這方面,我并無特別的忠告;
但出于友好,哪怕我的經(jīng)驗
已非常矛盾于我的感慨,
也要指出:整個夏天,
能讓宇宙的粉紫色如此清秀的植物,
非山綠豆莫屬。如果它
都算不上典型的細節(jié)之花,
我將痛恨全部的人生如夢。
微風之內(nèi),它的姿態(tài)安靜得
像一種針對著幽靈的性格;
全部的恨意已開始模糊,
而陌生的愛意,緊隨著即興的招魂,
點綴在它的羽狀復葉上;很生動,
就好像如果早一點知道
它也叫山掃帚,你會主動
把全部的偏見掃向山路的兩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