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潔茹
凱莉想跳車,可是車廂封閉,巴士正在經(jīng)過大老山隧道。右手隔了行的一個女人投來同情的一眼,僅此而已。
凱莉從起點站上車,上層第一排已坐了人,凱莉坐到第二排,靠里。開車前來了一個女人,坐到凱莉旁邊,開始念念有詞。
凱莉不敢看她一眼。
鄰座吟誦的聲音源源不斷傳來,像老鼠吃到犀飛利銀芽脆面,吃吃,吃吃。漆黑,細長尾,綠豆眼的那種大老鼠??赡苁茿IA的保險條款也可能是保誠的,或者普通話一級測試試題,考過就有執(zhí)照,教港人普通話,一個鐘五百塊。
凱莉聽不分明,又實在被干擾,車過兩站,凱莉說了抱歉,站起來,坐到前排。老鼠女人突然放聲朗誦,吃吃吃,吃吃吃。前后三排的人都抬眼望了一望,各自收回。人人有耳機,耳機是屏障。
前排是一個肥佬,兩人位占了一人半,還有一個鼓起的腰包,又占了一半。凱莉坐了一個角。心動過速。肥佬在看韓劇,一邊看一邊做筆記,黑色墨水筆,已寫滿了半張紙。
凱莉不敢看他一眼。
韓劇佬的筆掉到了地上,馬上撿起,又掉,又撿,三次,不止。腰包在凱莉腰間蹭了又蹭,凱莉慶幸自己還有腰,有幾次腰包還蹭不到她的腰。
春天的時候凱莉認識了一個男人Q,夏天的時候他們第一次接吻。嘴唇冰冷,沒有人感覺到溫度。
凱莉不敢看他一眼,即使是接吻。
他們試了第二次??墒谴_實接吻也如此無情。冰冷,感覺不到溫度。
我有潔癖,Q說。Q就是這么說的。
凱莉什么都沒有說。
他們不大見面,春天到夏天,四次還是五次?也許并沒有超過三次。
第一次他們走了很多路,第二次也是,第三次也是。
第三次,我們現(xiàn)在知道是最后一次,他們不知道,當然我們也不知道會不會是最后一次,沒有人知道。
一次出游。
從港大出發(fā),到山頂。沒有人是港大的,Q不是,凱莉也不是。他們只是在港大會合,然后一起出發(fā)。三級臺階凱莉便有些后悔,忘帶驅(qū)蚊水。臺階兩邊郁郁蔥蔥。
突然下雨,幸好凱莉帶了傘,沒帶驅(qū)蚊水卻帶了傘??墒且矝]有打開,帶了好像沒帶的傘。小雨。許是濕了衫,Q的背很寬。
凱莉呼吸困難??偸巧喜粊須猓喜簧仙綒舛忌喜粊?。如果不是Q,凱莉不會上這一次山,平地走路都會喘的女人。下過了雨又特別悶熱。
到了一塊小平地,凱莉喝水。Q說他不用。
現(xiàn)在在山的半腰,要么再上,上到山頂,要么下去,回到港大。
凱莉突然想跳崖,可是無崖可跳,只是一座不高的太平山,而且在山腰。按照香港人的說法,半山,富人都住半山。那么最富的人,住山頂?凱莉就是這么想的。
凱莉喝了水,走前幾步,拉住Q的手。他讓她拉他的手。兩個人就手拉著手,停了一下。
看到一些樓頂,樓頂都是破的,富人的樓頂也是破的。還有一個網(wǎng)球場,凱莉說她可以打一點網(wǎng)球,實際上她不能,她呼吸不好。Q說他不打網(wǎng)球。
很多人帶著大狗經(jīng)過,凱莉完全沒有注意到,凱莉注意Q的手,也很寬,足夠包住凱莉的手。凱莉想象如果上床,Q覆蓋她。凱莉伸出另一只手,捧住Q的臉。Q沒有動。
天大的傷感。
如果我們能夠看到那兩個人,會看到兩個拉著手的人,可是身體之間很有距離。
兩個人很緩慢地走了一段,轉(zhuǎn)了個彎,又到一塊小平地。凱莉看到一些水泥洞,洞里插著塑料花。凱莉沒有松開Q的手。更多的人和狗經(jīng)過他們。
再走一段,突然就有了一道瀑布,水流很急,聲音很大。凱莉第一次在香港看到瀑布,如果盯著瀑布看,盯著看,就會忘了自己在香港。Q也看了一會兒,兩個人都沒有拿出手機來拍。顯得不是第一次看到,而且以后還看得到。
凱莉說下山吧,不往上走了。Q說如果是這個位置,他不知道怎么往下走。但是好吧,有路就能走,最后總能走下去。
漸漸就沒有人了,一條大路,樹蔭都沒有。手拉著手。一個瞬間,凱莉想要和Q有一個明天。心底生出一股暖流。
就到了香港公園。花花草草,一間紅磚房,凱莉依稀覺得那里就是婚姻登記處,又不確定。想起來有個朋友來香港結(jié)婚,可是不告訴她,也沒邀請她,如果去過就能夠肯定了。凱莉沒有去過婚姻登記處。
一對新人從面前經(jīng)過,婚紗有點臟了,可還是白的。凱莉略抬了一眼,南亞裔,只是樣貌有少少差異,于是凱莉覺得“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這一句是錯的。
你看過《人與自然》嗎?
嗯。
北極熊在春天的時候越過已漸薄的冰面,沉重的呼吸噴出薄霧。
母熊嗎?
公熊,沉重的呼吸噴出薄霧。
它餓嗎?
它要狂奔。
這是凱莉與Q在一個春天的夜晚,兩個人第一次見面,有沒有兩分鐘?可能還沒有。
你可以嗎?凱莉在第一分鐘問。
可以。Q在第一分鐘答。
我不可以了。凱莉說,我靠想象。
看著不像?凱莉又說。
這還能從長相上看出來?Q說。已經(jīng)是第二分鐘了。
可以,凱莉說。她在第二分鐘的時候也說了可以。
你看過《人與自然》嗎?北極熊在春天的時候越過已漸薄的冰面沉重的呼吸噴出薄霧。公熊沉重的呼吸噴出薄霧。它要狂奔。Q說的。
高級。她說高級。這個時候已經(jīng)是第三分鐘了。
絕望。Q說。Q在第三分鐘說的詞是絕望。
特別虛無。Q又說。
如果這樣的對話對到一萬字以上,誰都不想做了。
對死了。
我們在這里可以看到,兩個人都不追求身體了??梢宰觥?梢圆蛔?。那就不是絕望了。有足夠的欲望,但是身體沒有,這是絕望。如果繼續(xù),要有動機。推演。自發(fā)性知覺經(jīng)絡(luò)反應(yīng)。區(qū)別于性喚起??梢栽噲D通過實際接觸來觸發(fā)一下。
我們要想一下。
可能凱莉沒有了,Q也沒有了。
一點都沒有就不會湊到一起了,怎么還去酒店?
可能凱莉只是想再掙扎一下,再證明一下。
一點都沒有了兩個人都不會去的,也都知道結(jié)果。
情感征服一下?脫離肉體的。對身體的反應(yīng)也沒有那么在意,也不激烈。
可以這樣:兩個人的目的都是要做,但要通過對話對出必要和意義。
一點點調(diào)情?高級一點。
試圖調(diào),但是也很僵硬。絕望地調(diào)。
先別做了。
來都來了,還是要做完吧?最起碼都有一個目的。
對死了。
等我們構(gòu)筑好女性視角以后再來繼續(xù)好了。
凱莉想的是如果這樣的對話對到一萬字以上,誰都不想做了。
他們最終沒有做。身體很有距離。
接吻是在夏天,星光大道,兩個人靠住欄桿,對面是港島。身后許多人,人走過來,人走過去,他們試圖接吻。冰冷,沒有人感覺到溫度。剩余的盛夏,無風(fēng)的夜晚。
這一次,港大出發(fā),卻落在香港公園,像要對戲,卻是真的。
不確定的婚姻登記處,確定的婚姻。
兩個人都繞過了紅磚房,繞過了魚池,繞過了噴水池,繞過了香格里拉酒店,下電梯,金鐘地鐵站口告別。
一路上兩個人都手拉著手。
最后松開手的片刻,凱莉說,抱抱我吧。
Q略一遲疑。但是伸出了手,以一個非常僵硬的姿勢。
凱莉想的是,應(yīng)該給Q吃一顆藥,出來之前就吃。
我為什么要吃藥?Q問,什么藥?
我聽一個朋友說過一個故事,凱莉說,很久以前了,還沒來香港以前。
我那個朋友無業(yè),跟另外一個朋友合租,他們有兩臺電腦,可以打游戲,他們經(jīng)常一起打游戲。有一天,朋友的朋友想去找小姐,為了更劃算一些,他吃了一顆藥,然后就出發(fā)了。那是一個冬夜,挺冷的。他一邊走一邊等待,等待藥力揮發(fā)出來的那一刻。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可能是太冷了吧,所有的地方都關(guān)門了。所以最后藥力發(fā)揮出來以后,他邁著艱難的步子,到處走,到處找;到處找,到處走。那個冬天實在是太冷了。
實際上Q什么都沒有說,當然凱莉也什么都沒有說。Q入了閘,凱莉也轉(zhuǎn)了身,要去搭巴士。凱莉一般都搭巴士,凱莉不大搭港鐵,撞變態(tài)的機率會小一半。
巴士過了大老山隧道,車廂突然明亮。凱莉瞇了眼。還有一道海底隧道,又亮又暗又亮的車廂。每天返工的路。
凱莉提早了一站下,忍得辛苦。
先在熊貓APP下了一單M記外賣自取,出過單才記起上車前已買了個菠蘿油。只能將菠蘿油做午飯。
落車經(jīng)過老鼠女人,余光瞄到一個綠色書包,安坐在她原先的座位。凱莉急忙忙下臺階,有些腿軟,再一級臺階,落到了地面,再抬頭望一眼巴士,老鼠女人正從窗口瞪她。
凱莉心里一虛,低了頭。巴士躥了出去。
天陰陰,似要落雨,若沒有今天的事,往常落車的站下,樓群里穿行,落雨也是不怕的?,F(xiàn)在先要走去M記拿餐,如果中途大雨,只能認了。
早先走過這條路,許久不走了,所幸路還記得。經(jīng)過一排露天茶餐廳,一個花臂女人,最靠外的一張膠椅,一碗餐蛋面,一支煙?;ū郏€背心,臂才顯得特別花。
凱莉不敢看她一眼。
路面比先前臟了許多,每一步都走得后悔。
穿過一人身量的窄巷,出到一條小街,穿過小街,又是一條。突然落下一道空調(diào)水,正中頭頂。凱莉早上才洗的頭。雖然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剛洗的頭和閃電般掉落的空調(diào)水。
M記的早飯最難吃。
天文臺掛三號風(fēng)球。
凱莉被經(jīng)理叫了去,中午一點她發(fā)了朋友圈,念三遍三號變八號三號變八號三號變八號。忘了屏蔽經(jīng)理。
下午四點,三號改掛了八號。大家下班。菠蘿油還在包里,壓得扁平,像一張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