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飛虎
我總是夢到父親,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親切可見。而每次醒來,我總是留下失望悲戚的淚水。我始終不相信父親已經走了。父親,不是依舊活在他的每一個日常里嗎?在儀鳳堂前,在玉蘭樹下,在書房的座椅上,在漿水面的香氣里……
但恍惚中,我又忽然清醒,四顧凋零的花、空落落的書房、寂寞的長劍、不再響起的呼嚕呼嚕吃面聲……一個痛失父親的空心人,木然走過了人倫殘缺的365天。
居家抗疫,小心翼翼地將珍藏30多年的家書從書箱中捧出來,顫抖著雙手,一封接一封貪婪地讀,眼淚止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流,字里行間,父親又回到了我的身邊……
在外人眼里,父親平易近人、和藹可親;但在我們眼里,父親是威嚴的。小時候,我們兄弟姐妹幾個想父親,但又怕見父親。因為一見面,他不是嚴肅地問學習情況,就是嚴格地抓練拳,稍不滿意,輕則批評教育,重則家法“伺候”。
20世紀80年代,父親是縣醫(yī)院“一把刀”,醫(yī)術高明,平日無暇顧及我們,只有周末才抽空檢查我們的學習和拳藝。
父親像一位高超的人生規(guī)劃師,在他的規(guī)劃下,我們兄弟姐妹次第考入縣一中。那時候,每到周末,我們幾乎都是誠惶誠恐、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驚弓之鳥。在經歷過驚魂般的成績詢問和魔鬼式武術訓練兩場暴風雨的洗禮后,父親照例會微笑著給我們做一碗加糖的豪華版荷包蛋。
就這樣,在父親嚴慈相濟的教育下,經過幾年的苦讀,我們陸續(xù)考上了大學。
考上大學之后,我們父子只有假期時可以面對面交流,平時主要以書信往來為主。我也最喜歡用這種形式與父親交流,因為只有在信中,我才可以直言我的真實想法,直抒我的真切情感。
信中,父親一改平日的威嚴,總是用飽含哲理的語言鼓勵我、鞭策我、安慰我。有時我想,要是我和父親一直用書信的方式交流該有多好啊,這樣既可避免見面時的局促,又可加深父子間的感情。
事實上,父親的信已然成為我成長路上的精神食糧和動力源泉。在大二因拿到獎學金而沾沾自喜之際,父親來信勉勵我:“學習不可大意,任何時候都要抱定‘求知不教一疑存’的決心,孜孜以求,不可懈怠……”工作階段,當我因不會處理工作與學習的矛盾而失意時,父親來信講清了“做人、做事、做學問”三者之間的邏輯關系。在我2009年赴法國講學前情緒不佳、焦躁不安的當口,父親以充滿豪情的詩句鼓勵我:“乙丑猛虎上山崗,蛟龍出海飛重洋。上天終有睜眼時,識我中華一棟梁!”同時,父親告誡我不要留戀“五子登科”,要有家國情懷,應該追求“五者及第”(忠孝的弘揚者、武術的傳承者、使命的擔當者、矛盾的解決者、本分的生活者)。每當遇到問題或心結交織之際,父親的來信就像一把萬能鑰匙,總能精準地打開我的心結,解決我的問題,讓我醍醐灌頂,撥云見日。
父親自幼喪母,他從小目睹爺爺如何孝敬雙目失明的曾祖父,同時經歷了爺爺把他們兄弟姐妹拉扯大的艱難日子。這些在他幼小的心里種下了孝的種子和順的修養(yǎng)。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對爺爺始終是和顏悅色、言聽計從、畢恭畢敬。生活上無微不至,小到茶葉點心,大到取暖蓋房,從不馬虎;禮數上無以復加,不論人前人后、家內家外,無不恭恭敬敬;言語上和顏悅色,從未有頂撞之舉和紅臉之狀。
常言道:父子之間觀其慈孝,兄弟之間觀其和友。父親對爺爺奶奶的孝敬在老家家喻戶曉,對哥哥姐姐的友愛也傳為佳話。兄妹四人中,父親最小,他和大伯、二伯的關系用“兄寬弟讓”來總結再恰當不過。盡管父親在外名望很高,但在家里始終能找準做弟弟的角色定位,從不頤指氣使,從未亂發(fā)脾氣。
大伯早年參加革命,對整個家庭“功莫大焉”。父親對大伯始終以“長兄如父”的禮節(jié)相待。2012年冬,父親在俄羅斯講學期間驚聞大伯病危,立即中斷了行程,萬里輾轉,只求見大伯最后一面,其情切切,其意綿綿。
因為年齡與性格的原因,父親與二伯的感情更親、關系更近。父親常講,他和二伯從小一起長大,無論下地干活還是玩耍打架,兩人總是形影不離、進退一致、攻守同心。記得1995年一個初冬的下午,暖陽高照,父親一邊給二伯針灸按摩,一邊隨意聊天,從兒時趣事到中年辛苦,從兒女成長到國家發(fā)展,談得那么融洽、開心,沒有一點兒隔閡。當時我想,要是天底下的兄弟關系都能如此該多好??!
父親與他兩個哥哥相處無間,和姑姑的姐弟情感更是讓人感嘆。一般不出半月,不是父親驅車去看望姑姑,就是姑姑跑來探望父親。姐弟一起拉家常、唱紅歌、講掌故,而逢年節(jié)、生日,兩人更是禮數不減、親情濃郁,好生讓人羨慕。
父親更是一個有情趣、有大愛的人。我一度以為父親嚴肅古板,只知工作奉獻,沒有生活情趣,后來才知全是誤解。2018年夏天,為了兌現讓母親穿上婚紗的承諾,我和二哥專門請假陪同父母遠赴西部花都金昌,為二老舉辦“鉆石婚”婚禮,以彌補父母年輕時的遺憾。我們害怕嚴肅的父親不配合,還想下功夫做做工作,沒想到80歲高齡的父親非常給力,不僅全程配合,還細心地給母親提包打傘,這讓我們驚愕之余又大感欣慰。父親說,年輕時忙于工作,虧欠母親太多,現在退休了,要多理解和關心。母親知道后感動得啜泣不已,后來破涕為笑:“有你爸這句話,我一輩子的苦也值了。”
父親始終注重家教家風傳承。在西安就醫(yī)期間,他一再叮囑我們兄弟幾個一定要恪守“忠孝做人,耕讀傳家”的家風和“立忠良志,讀圣賢書,走登高路,練真功夫”的家訓,相互關愛,互相團結,不許各自為政。
2020年春節(jié),父親動員母親一起編導了一出名為《杭州采藥》的秧歌,是那年村里秧歌會上的壓軸戲,而歌詞中最為經典的幾句“父慈子孝順氣丸,兄寬弟讓家和散,夫唱妻隨消毒飲,與人方便化氣丹”的唱詞成為村里人教育子女的金句。但沒想到,這也成了父親留給我們最后也是最寶貴的精神遺產。
父親留給我們的是此生受用不盡的精神財富,是在漫漫人生中堅守的底線,是在銳意進取中堅如磐石的毅力,是那份種在心底于四季輪回中生根發(fā)芽、教化子孫的責任,是追求自我完善并兼濟蒼生的仁心。
懷念父親,感念他帶給我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