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聽得見
北安診所并不是老牌門診部。這家小診所開業(yè)至今只有20多年,就連招牌也似乎透露著一股漫不經(jīng)心的氣息—綠色打底,白色大字,最常見的紅十字標志,就是它的全部了。整座城市的發(fā)展重心東移,北安診所開在如今略顯破舊的老城北,服務(wù)對象大多是附近上了年紀的居民。
也許是名字取得好,小小的北安診所深得城北居民信賴。透過路邊郁郁蔥蔥的榕樹,望向玻璃窗,就可以看到小診所全部的工作人員了—護士若干,坐診醫(yī)生兩名。那兩名坐診醫(yī)生,就是橘井的父母。
橘井當然不是我。還好不是我—這是我和阿宇從小就達成的共識,其中原因再簡單不過,橘井的父母實在是太嚴格了。
橘井的生活在我倆看來可謂殘酷。比如說吃飯時每一口最少要咀嚼20次,比如說家里根本沒有電視,比如說殺魚用手術(shù)刀,比如說日常讀物是《本草綱目》……僅這些小事,就足夠讓我們兩個聞風喪膽。
不知道是反抗無效,還是逆來順受,橘井和我們說起家里這些場面時總是氣定神閑,徒留我和阿宇目瞪口呆。
雖然都住在北辰街上,但橘井很少參與我們放學后走街串巷的游戲。北安診所的營業(yè)時間是早上8點到晚上9點。自打橘井學會做飯,她就承擔起為父母做晚餐的重任,做好飯菜給父母送去,然后回去完成作業(yè),等父母下班檢查。
到過北安診所的病人,無一不稱贊醫(yī)生脾氣好、醫(yī)術(shù)高。也許是耐心早就在漫長的看診中消耗殆盡,也許是“望子成龍”的心態(tài)作祟,父母面對橘井時總是不茍言笑,甚至隨時會發(fā)火。好在橘井很爭氣,她的確是街坊鄰居口口相傳的那種“別人家的孩子”,乖巧、懂事,門門功課第一名。
習作課上,老師讓大家寫命題作文《我的夢想》,我洋洋灑灑地寫自己以后要當個大作家,阿宇大言不慚地說自己要造火箭,登陸所有行星。橘井卻咬著筆頭枯坐了半節(jié)課,說:“老師,我不知道怎么寫。我只知道我不想做醫(yī)生,可不可以寫我的夢想就是不做醫(yī)生?”
的確,在我們的眼里,做個北安診所的醫(yī)生并不是什么輕松討巧的工作,更不是什么“高大上”的職業(yè)選擇。
橘井的父母日日起早貪黑地坐診,幾乎全年無休,招來的年輕小護士時常因為工作強度太大而辭職。但在橘井看來,她暗暗不滿的是父母把北安診所看得比她重要。因為父母從不肯抽空參加家長會,因為父母在家也只會討論病人的情況,因為父母似乎從來沒有陪她的時間……諸如此類的細節(jié),讓橘井覺得父母更在意診所。
最讓她難以忍受的是,連她的名字都和診所有關(guān)?!伴倬边@個名字不太常見,我和小宇都覺得聽起來像是偶像劇中女主角的名字??上ч倬救瞬⒉幌矚g自己的名字,因為父親曾經(jīng)告訴過她取這個名字的原因。
葛洪的《神仙傳·蘇仙公傳》中有這樣一個故事:西漢文帝時,有一人名為蘇耽,人稱“蘇仙翁”,他醫(yī)術(shù)精湛且助人為樂,為人治病不收報酬。某次蘇仙翁有事外出,需三年才回。臨走時他留下口信,說次年天下將有大瘟疫,蘇宅院中井水和橘樹可為藥?;颊呷鐞汉l(fā)熱,取井水一升、橘葉一片,煎湯飲服,便能痊愈。后來的情況果然如他所言,天下瘟疫大行,而以井水、橘葉入藥服用者,便能即刻痊愈。此后人們便以“橘井泉香”來歌頌醫(yī)生救人的功績。
父親對橘井說,取這個名字,是希望女兒以此明志。橘井什么也沒說,只是悄悄別過頭,不屑地撇了撇嘴。
本性溫暾的橘井,似乎連青春期都沒有叛逆心理。在我和阿宇紛紛“不學好”的中學時代,她依然過著“家—學校—北安診所”三點一線的生活,對我們發(fā)出的“不良邀約”置之不理。每次被問及理由,她的回答總是一成不變:“習慣了?!?/p>
也許不只是因為習慣,還因為橘井漸漸理解了父母的選擇和希冀。
給父母送完晚飯后,橘井有時會在診所逗留。診所里的病人大多是老人家,總愛拉著她聊家長里短、張三李四。很多閑聊都被她拋之腦后,但也有些東西讓她動容。
比如說,她才知道北辰街道規(guī)模并不大,又是老街,所以沒有自己的街道衛(wèi)生服務(wù)中心。在北安診所開業(yè)之前,居民有點兒什么小病小痛,就得跑到幾公里之外的西城街道衛(wèi)生服務(wù)中心去,腿腳不便的老人家真是苦不堪言。
比如說她才知道,附近一些上了年紀的阿公阿婆記性不好,有時候即使忘了帶錢,或者錢沒帶夠,也可以看病、打針,之后再來付賬。在北安診所,感冒發(fā)燒這些小病小痛,往往花三五十元就可痊愈?!翱春貌?、花錢少”成了北安診所的招牌。
比如說她才知道,她的父母下班后還苦學電腦操作,折騰電子處方,搗鼓電子藥品目錄,是為了加入“省醫(yī)保保障信息平臺工程”,這能讓民營的北安診所成為國家定點醫(yī)保單位,就診患者就能享受基本醫(yī)療保險待遇。
這些才知道的細節(jié),讓橘井愈發(fā)明白,“北安”二字凝聚著父母怎樣的心血。這塊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招牌背后,是父母日日夜夜的堅守和付出。
只是,值得嗎?
橘井一直想問一問父母。
2020年年初,嶺南小城依舊不太冷,只是席卷而來的疫情讓人們心寒膽戰(zhàn)。疫情開始的頭兩個月,北安診所響應(yīng)管控要求,關(guān)門停業(yè)。然而橘井的父母并沒有歇著,二人整理了診所庫存的口罩和消毒物品,置于診所門前讓居民免費自取。
我和小宇聞聲而至,口罩難求的日子里,這可是稀缺資源。
“小孩子不用去上學,就不要拿這么多了?!蹦慷梦液托∮詈敛皇周浀啬昧藥讉€口罩后,在一旁的翠華阿婆忍不住說了兩句。
“又不花錢,有什么關(guān)系。”肥三阿公反駁。
“不懂事,現(xiàn)在口罩這么稀缺,要留給有需要的人?!贝淙A阿婆用力戳了戳阿公的肩,“人家醫(yī)生善良,不要浪費人家的好心?!?/p>
除了送口罩和消毒用品,疫情暫緩,有序復(fù)工后,橘井父母還建了微信群,讓北辰街道的居民可以線上問診。
橘井不解,這其實相當于“截留”了診所線下客流,畢竟許多輕癥患者經(jīng)過線上咨詢、診斷后,可以自行買藥,跳過了診所醫(yī)師診斷這一環(huán)。
但她父母覺得,對很多中老年人來說,未知才是最大的恐懼。線上問診,不論是電話還是聊天軟件,都能及時地緩解他們的焦慮,而且能夠減少問診的時間和交通成本。這是北安診所作為基層診所作為“街道健康守門人”的價值所在。
那個學期,橘井和我們一樣,只能停學在家上網(wǎng)課。但不同的是,橘井和父母并沒有“相看兩相厭”,雙方常常是互不干擾。
橘井悶頭在房間里學習,父母的空閑時間都獻給了線上問診。因為這次疫情,線上問診人數(shù)激增,手機仿佛成為橘井父母的“體外器官”。
某天深夜,趕作業(yè)的橘井推開房門找水喝,發(fā)現(xiàn)客廳的暖色小燈還亮著。
父親仍坐在沙發(fā)上,捧著手機,平日不茍言笑的他嘴角上揚。
好奇心作祟,橘井默不作聲地湊到了父親的手機屏幕前,只見微信群中十分熱鬧:
“多謝了醫(yī)生!”
“我們的家庭全科醫(yī)生,厲害!”
“大病去醫(yī)院,小病北安看!”
面對滿屏的贊美之詞,父親遲遲沒有回復(fù),但上揚的嘴角掩飾不住他的開心。
“爸,早點兒睡?!备赣H被橘井嚇得一激靈。
“好?!彼吇卮?,邊在聊天框里敲下“分級診療,服務(wù)大家”,隨后才緩緩放下手機,重重地向后仰了仰頭,摘下了眼鏡。
看著父親的身影,橘井忽然覺得,那個盤旋在內(nèi)心許久的問題已經(jīng)不重要了。
也許,熱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