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穎
40歲之前,我一直覺得自己的人生很苦,貧窮的童年、壓抑的青年和掙扎的中年,總能舉出幾個鮮活的例子來自我感動一番。最典型的幾例,一是幼時缺零食,望糖而不得,偷吃藥片上的糖衣,搞得滿身過敏起疹子;二是家中無電,常點煤油燈看書,臉被熏黑;三是初戀女友的父親嫌棄我家貧而讓女孩遠嫁廣東,我在床上枯躺七天生無可戀;四是初來成都打工時,兩口子睡在冒出彈簧的破床墊上,半夜起來和老鼠、蟑螂搏斗……
這些事,在發(fā)生之時確實讓人痛苦,但隨著年歲增長以及對苦難的認知升級,就漸漸有點兒拿不出手的感覺了—比如童年的窮,能窮過母親那一代?我的苦是沒有零食,而母親的苦是沒有食物;我的苦是點煤油燈讀書,而母親的苦是無書可讀。至于失戀,有多少是因我的貧窮,又有多少是因我青春期的懵懂與沖動的臭脾氣造成的?還得另論。
幾年前一次同學聚會,一群年近五旬的老同學在銀杏樹下暢談往事。一位老同學動情地說:“老曾,你知道嗎?讀書時我最羨慕的就是你們這些城里人,冬天可以穿毛茸茸的勞保鞋,不生凍瘡……”這位同學如今開著自己的民宿,但說起往事時,一臉不能釋然的苦。另一位同學則說,那時候他喜歡班上的一個女孩,但因為覺得我也對女孩有好感而覺得兩人沒法兒“競爭”,就遠遠地躲開了……
想不到我自以為破敗苦難的人生,卻是人家羨慕而不得的遠方。那一刻,我恍然大悟,“你在痛苦沒鞋穿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世界上還有那么多人沒有腳”。自己的那點兒痛苦,瞬間就變得有些搞笑了。
這不是阿Q精神,而是人的自愈功能。在與別人“比慘”的過程中,人們對痛苦的耐受力會有明顯的改觀。這也許就是我的四姨婆臨終前羨慕外婆的原因。當時外婆雙眼已失明,但仍能被人扶著下地走路,臥床幾年的四姨婆拉著外婆的手說:“姐姐,我要是能像你這樣瀟灑地活一天就好了!”
在歷經(jīng)半個世紀的人生,見過眾多難以言表且無方可治的苦與痛和無計可施的命運之后,再回看自己經(jīng)歷的苦難,我除了羞愧繼而會心一笑,再無他言。
所謂的成長,也許就是在自己的眼睛和心靈中,看得見并且容得下各種“不得已”。事物不再非黑即白,生活不再非甜即苦,人物不再非好即壞,世間萬物,各有各的不得已。真正的人生,總是五味雜陳,缺一味也不行。
我們無法回避苦難,但我們可以從苦難中學習與它相處的方式,接受它本身就是人生的一部分。這樣,苦難的殺傷力便大打折扣,一如苦瓜—在歷盡苦難并正視它的人面前,只是一道清心的菜。